正文

第二篇

李大釗 作者:王朝柱 著


第二篇

李大釗歸國之后,暫留居上海。此時,這座東方冒險家的樂園中集聚了討袁的核心人物。孫中山先生居住在莫利愛路住所,發(fā)表了《第二次討袁宣言》,再次揭露袁世凱“偽造民意,強迫勸進”,“推翻民國,以一姓之尊而奴視五族”的滔天罪行,要求“各方同志,取一致行動”,“集群力,猛向前進,決不使危害民國如袁逆者,生息于國內(nèi)”。一場聲勢浩大的討袁運動震撼著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

歷史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袁世凱的倒行逆施招致了眾叛親離,楚歌四起,他感到“無可奈何花落去”,僅僅當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就在億萬人民的唾罵聲中,連同他那曇花一現(xiàn)的洪憲王朝一起滾進了歷史垃圾堆,并于一九一六年六月結(jié)束了他可恥的一生。

在全國一片歡呼聲中,黎元洪又被推上了大總統(tǒng)的寶座,皖系軍閥的頭子段祺瑞任總理,出面組閣。歷史遂進入了軍閥混戰(zhàn),最為黑暗的時期中!袁世凱病死后,李大釗偕已經(jīng)投軍的好友白堅武小酌宴賓樓,二人在把酒相慶之余,又一齊對酒暢談國家的前途。首先,白堅武為帝制的覆滅、共和的再生干杯;接著,他嘖嘖稱頌了段祺瑞之人品、才干,認為當今中國非段莫屬,堅信段合肥一定能高舉共和的旗幟,統(tǒng)一中國。李大釗對形勢的估計卻不樂觀,他指出:袁世凱死了,帝國主義列強們在中國失去了一條共同的走狗。隨后,列強為了爭奪中國,再次劃分勢力范圍,就要扶植新走狗,充當各國的代理人。另外,北洋系鼎足而三的段祺瑞、馮國璋、張作霖也必然因為袁世凱的滅亡而分裂,形成新的軍閥派系。因此,中國的時局不會安定,必然走向極端混亂的局面。為了挽狂瀾于既倒,必須抨擊時政,喚醒人民,為神州大陸早日吐現(xiàn)曙光而奔走吶喊。白堅武折服于李大釗高瞻遠矚、縱觀全局的分析,同時,也深深地感到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的精神世界陌生了。他不想繼續(xù)暢述所謂的國家大事了,很是善意地詢問:

“守常兄!回國后有何打算?是從政?還是投軍?我都可以設(shè)法促成。”“謝謝!亂軍之政不從,軍閥之軍不投?!崩畲筢撋斐鲇沂肿鰧懽譅睿哪卣f,“我思之良久,還是準備揮筆賣文為生。”“這……”“一是可以換飯充饑,解決民以食為天的大事;二是可以自由地述說我的主張,以喚醒民眾的覺悟?!卑讏晕鋾娎畲筢摰哪康挠卸?,其一是真心地拜會分別多年的朋友;其二也是真心地想盡朋友之道,幫助李大釗謀一個理想的職業(yè)。換句話說,希望李大釗和他為伍,共同效力于軍閥、政客。使他失望的是李大釗沒有領(lǐng)情,更不從命!他稍經(jīng)沉思,又問:“你對辦報還有興趣嗎?”“有!只是手頭上無報可辦?!卑讏晕淙〕鲆环庑?,微笑著說:

“這是咱們的老校長湯化龍先生寫來的信,他想在京創(chuàng)辦一份報紙,不知您是否愿意就職?”李大釗看了湯化龍的來信,吟哦片時,沒有說話。他想起了是這位湯校長資助自己東渡留學的,今日歸來,理應(yīng)效力。

同時,他也想到了湯化龍和袁世凱交往的歷史。尤其想到袁世凱與五國銀行團簽訂“善后借款”,遭到全國人民憤怒的譴責時,湯化龍竟然聯(lián)合參議院四十八名議員發(fā)表通電,硬說“善后借款”并不違法,為袁世凱解圍。袁世凱為了回報解圍之功,又任命湯化龍為教育總長兼學術(shù)委員長,為世人所不恥!李大釗暗自決定不從命。白堅武似乎看出了李大釗的心事,忙笑著解釋說:

“守常兄!老校長是被袁世凱迷惑過,做出了世人皆知的錯事!但是,當袁世凱撕下假面具之后,老校長就毅然而然地離開了這個獨夫民賊,密行赴滬,討袁護國!他那份袁不退位,即不罷兵的通電,還是深得國民之心的!”李大釗一時難以猜測出湯化龍要他辦報的目的,他沉思有頃,決定利用這份將要開辦的報紙,為再造青春中華人造輿論,遂同意出任主編之職。白堅武高興地舉起酒杯說:

“來!我代表老校長敬你一杯,祝你早日北上供職辦報!”翌日清晨,李大釗簡單地用過早點,趕到了《青年》編輯部會見陳獨秀,商談《青春》一稿。二人相見,格外高興。陳獨秀激動地說:

“《青春》這篇論文,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的!我認為這是一篇真正向封建主義宣戰(zhàn)的檄文。一旦在《青年》上刊出,必給全國民眾,尤其是知識界、青年學生以重大影響!”李大釗十分尊重陳獨秀。他不但看到了陳獨秀在全國思想紛紜、無一定見的混亂之世,能夠獨樹一幟,用“民主”、“科學”引導全國人民進行思想方面的論戰(zhàn),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陳獨秀的思想和自己有著很多相通的地方。同時,他還十分敬佩陳獨秀與封建主義勢不兩立,決一死戰(zhàn)的革命家的氣魄。當他聽完陳獨秀對《青春》一文的評價,越發(fā)地感到這位長自己十歲的學者是位有膽識、有灼見的思想家——必然會成為一代思想的泰斗、旗幟!然而,當他想到欲要攻破統(tǒng)治達兩千多年之久的封建文化堡壘,不僅需要精兵驍將,還需要有新起的文化將士用武之地時,又不無感慨地說:

“落后民族的覺醒,必須用革命的主義給予啟迪:而宣傳革命的主義,又必須有文化陣地,充作向封建主義宣戰(zhàn)的疆場。偌大的中國,僅有一家《青年》雜志……”“實難應(yīng)付這方興未艾的新舊文化的大搏斗!為此,我也深感孤軍作戰(zhàn)的苦悶?!标惇毿汔叭婚L嘆地搖了搖頭說,“你東渡歸來,不知在此新舊文化決戰(zhàn)的前夕,有何決策之念?”李大釗想到了湯化龍請他主編報紙一事,十分謙遜地答說:

“為了配合、策應(yīng)您發(fā)起的這場新文化運動,我準備開辟新的戰(zhàn)場,組織新的向舊文化宣戰(zhàn)的隊伍?!薄昂?!好……我早就料想到你會這樣做的?!标惇毿忝奸_眼笑地說,“守常!你計劃把戰(zhàn)場選在什么地方?”“封建文化的大本營、頑固的堡壘北京!”李大釗果斷地說。

時近中午了,在李大釗行將告退的時候,陳獨秀談到了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深感用古語行文立說,猶如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把“民主”、“科學”的真理和庶民百姓分開了。李大釗聽后也深有同感地說:

“我也不止一次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假如我們使用明清白話小說行文的辦法寫政論、雜感,這對把‘科學’、‘民主’普及到民眾之中,盡快地創(chuàng)造理想之中華是不無益處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陳獨秀十分高興,起身取來一封信,“這是我的小同鄉(xiāng),留美學生胡適之寫來的信。他列舉了古文的八大罪狀,極言痛斥!為白話文的誕生拼力喊叫。”李大釗接過信件,仔細地閱畢,異常興奮地說:

“我看這是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創(chuàng)舉,您應(yīng)當熱情地支持他。同時,把您主編的《青年》雜志,辟做即將爆發(fā)的文化革命的戰(zhàn)場!”“你的意見是可取的!我已經(jīng)給適之寫了回信,請他把信中所倡導的白話文運動的主張,條理成一篇文章,刊在《青年》雜志上,作為這場文化革命的先聲!”“此舉甚好!不過,既然是革命,就必定會有頑固派的反對。因此,我們必須組織精兵強將,做好反擊的準備。必要的時候,您也可以親自出馬,披掛上陣?!薄拔沂且獮榇藳_鋒陷陣的!”陳獨秀躊躇滿志地講了有關(guān)論戰(zhàn)的一些設(shè)想后,遂又甚是嚴肅地指出,“古文統(tǒng)治中國達兩千年之久,想要朝夕攻下這座頑固的堡壘,恐怕是難以奏效的!”“但是,潮流是不可抗拒的!”李大釗信心百倍地說,“大清的江山可以覆滅,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已經(jīng)滅亡,統(tǒng)治文壇的古文,也一定會讓位白話文!仲甫先生,您就舉旗前進吧!”陳獨秀胸有成竹地微微點頭,面上泛起了一縷欣喜的笑顏,頃許,他又關(guān)切地問:

“守常!你何時動身北上?”“近期就要成行!”陳獨秀驀地站起身來,緊緊地握住李大釗的雙手,非常激動地說:

“讓我們攜手共進!”夜幕漸漸地籠罩住了大地,黃浦江中的萬國巨輪又燃起了五顏六色的燈火,就像是一只只瞪著各種顏色眼睛的猛獸臥踞在海上,盛夏的夜晚是格外悶熱的,碼頭的廣場上還有匆匆趕班船的旅客,以及在海邊林蔭道上徜徉的外國船員、消夏的所謂上等華人、穿戴妖艷的娼妓……自然,還有借維持秩序為名、橫行大上海的外國巡捕。李大釗為趕北去的輪船,在白堅武的陪同下提前來到碼頭。他們二人漫步在黃浦江畔,聽著隱隱傳來的搬運苦力的號子聲,看著堆滿貼著各國商標的貨場,一種極度壓抑的情感沖撞著心頭。面對這殖民色彩極濃的碼頭,他們又自然而然地議論起苦難祖國的命運來了!夜深了,黃浦江畔的行人漸漸散去,只有大海上偶爾傳來幾聲輪船的鳴叫,一種窒息的靜寂又壓在李大釗的心頭。白堅武感到有些累了,指著豎立在廣場上的戈登銅像旁邊的椅子,小聲地說:

“守常!我們坐下再深談吧。”“好吧!就在這座幫助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英國侵略者——戈登銅像的旁邊,再一起深談驅(qū)逐帝國主義,挽救中華民族命運的大事!”二人并坐在椅子上。李大釗向白堅武陳述了自己信仰唯物主義,準備繼續(xù)深研馬克思主義之后,又興致勃發(fā)地講起了《青春》一文中所闡述的精神、理想。白堅武感到好友所講的這一切是那樣的陌生,和自己的政見,信仰大相徑庭,真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了!他為了不打擊好友的興致,有意地說:

“先不談這些了吧!《青春》一俟刊出,我自當認真研讀,到時再來一塊探討這‘主義’那‘觀點’的。守常兄!此次赴京辦報,您的辦報宗旨……”“喚醒民眾,為再造青春之中華喊叫?!薄澳媱潉?chuàng)辦的報紙取名……”“叫《晨鐘報》!”“好!好……”白堅武連聲贊曰,他為了緩和打斷李大釗宣講《青春》所造成的不快氣氛,又有意地大聲說,“東方睡獅,需要晨鐘催醒!預(yù)祝您辦的《晨鐘報》,真正成為催報青春之中華的晨鐘!”“滾蛋!滾蛋!這不是你們坐的地方……”突然響起的野蠻的謾罵聲,打斷了李大釗和白堅武的談話。他們二人猝然抬頭,只見一個大個子的英國警長掄著一根警棍站在面前,他晃著長長的黃毛頭,瞪大一雙蔑視的藍眼睛,那只突出的鷹鉤鼻子不時地擠出“哼哼”的聲音,李大釗驀地站起身來,非常氣憤地反問:

“這是我們中國的地方,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谶@里?”這位英國的警長聞聲一怔,感到十分意外,他在李大釗的面前晃了晃手中的警棍,蠻不講理地說:

“這是我們英國的英雄像,不準你們中國人坐在這里!”李大釗氣得幾乎就要暴怒了!他指著戈登銅像異常憤慨地說:

“他是你們英國的英雄,卻是我們中國人的閻羅!”“閻羅?……”英國的警長自言自語地重復說,有頃,又疑惑地問,“閻羅是什么?就是我們英國的英雄嗎?”“對!對……”白堅武有點懼怕洋人,希望快些結(jié)束這不愉快的局面,他匆忙挽著李大釗邊走邊說,“你們英國的英雄,也就是我們中國人的閻羅……”英國警長聽后滿意地點著頭說:“很好!很好……”這時,恰好走來幾位趕上輪船的中國旅客,禁不住地大聲笑了起來。

這位比驢子還蠢的英國警長頓感不大對頭,可他又不愿意承認辦了件蠢事,把警棍往地上用力一杵,暴怒地大聲說:

“笑什么?誰不離開我們的英雄像,就隨我上巡捕房去!”李大釗聞聲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昏黃的燈光中的戈登銅像,憤然地說:

“記住吧!總有一天,我們要把這座侵略者的銅像推翻掉!”……

北去的“新銘號”輪船啟碇遠航了!它穿過沉沉的夜幕,迎來了晨曦初露的黎明。李大釗毫無困意,他獨自一人佇立在甲板上,扶欄遠眺波濤涌伏的大海,不禁暗自詠嘆:

“舊期之黃昏已去,新期之黎明將來,正當這方死方生,方毀方成之際,我應(yīng)振此晨鐘,喚醒吾民族之自我的自覺,擔當起再造青春中華之使命!……”

《晨鐘報》歷經(jīng)約兩個月的緊張籌備,終于在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正式創(chuàng)刊了。李大釗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晨鐘之使命》,副標題為“青春中華之創(chuàng)造”,公開申明辦《晨鐘報》的宗旨,在于振此晨鐘,喚醒民眾的覺醒,激勵青年“急起直追,勇往奮進……索我理想之中華,青春之中華”。為此,他在報頭印一古鐘圖案,每天刊登一條警語。盼望讀者能從刊登的警語中得到啟發(fā)。他天天揮毫著文,淋漓盡致地發(fā)表己見,不僅能正確地評論時政利弊,而且還無情地揭露軍閥、政客、官僚之間的傾軋暗斗。同時,他還認為創(chuàng)造青春之中華的大任,歷史地落在了覺醒的青年身上,著文號召青年“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銳敏之直覺,活潑之生命,以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征服歷史”?!冻跨妶蟆饭婢拖袷窃僭熘腥A之晨鐘,驚醒了昏然長睡的古都,也刺痛了北洋政府當權(quán)者的心!與此同時,李大釗的長篇論文《青春》于九月一日由《新青年》刊出了,它就像是自由翱翔的女神,飛遍了神州大地,從神圣的大學校園,又傳到了名門望族的閨閣之中。一時之間,“青年之自覺,一在沖決過去歷史之網(wǎng)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縛現(xiàn)在活潑潑地之我,進而縱現(xiàn)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鲆淮嗄甑捻频Z之語!《晨鐘報》的社址,位于丞相胡同,緊挨著南宋末年抗金民族英雄文天祥祠廟的一個大院里。李大釗每天編排完稿件之后,經(jīng)常在室內(nèi)緩緩地踱著步子,默默地吟誦著一代名篇《正氣歌》,為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浩然正氣所欽佩,并以他那視死如歸的高風亮節(jié)自勵。一天上午,他剛剛寫完一篇抨擊北洋政府的時評,收到了一位朋友向他索取一副對聯(lián)的信件。瞬間,明代不畏強暴,反對權(quán)奸,終被嚴嵩殺害的名仕楊繼盛的一句詩“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躍然心中,他吟哦片時,把“辣”字換做“妙”字,濃墨飽蘸,筆底走蛇,渾然一體草書對聯(lián)“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他默默地吟詠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手中的毛筆尚未放下,白堅武突然地闖了進來。他一眼看見了這副墨跡未干的對聯(lián),先是稱道了一番李大釗那古樸蒼勁的書法,接著又微然作笑地說:

“守常兄!我全然明白了,您的鐵肩所擔的道義,是猛力撞擊報曉的晨鐘;您的妙手所著的文章,就是傳遍大江南北的雄文《青春》,對吧?哈哈……”李大釗早已知曉白堅武北來京城,二人并多次晤談過。但是,今天作為不速之客來訪,卻實在感到有些唐突。他自謙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后,便問道:

“您見到東燕了嗎?”“見到了!見到了……”白堅武頗有些洋洋自得地說,“我通過關(guān)系,把他安插到交通部供職,謀了個肥缺。他對我說:

耆年兄的大作都拜讀了,大有立異標新之感,改日一定登門拜訪?!崩畲筢撌炙寄詈⑻釙r代的好友東燕,但從白堅武轉(zhuǎn)述的這幾句話中,又感到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了!遂又問:

“您此次進京,見到了我們的湯校長了嗎?”“見到了!見到了……守常兄,我們的老校長,眼下已經(jīng)是眾議院的湯議長了?!卑讏晕涿硷w色舞地講述了袁世凱死后,北洋系的三大派爭權(quán)不果,最后湯化龍力排眾議,力主“非段莫屬”,方把直系的馮國璋,奉系的張作霖壓下去,使段祺瑞登上了內(nèi)閣總理的寶座。他突然又把話鋒一轉(zhuǎn),笑著說:“昔日的老校長,對您真可謂是精心栽培?。馁Y助兄去日本留學,到今天由兄主編憲法研究會的喉舌《晨鐘報》,都可以看出湯議長不但是位慧眼識才的伯樂,而且也是有意在關(guān)懷兄的未來前程!”李大釗聽了這番應(yīng)在不言中的話語之后,實在感到有些蹊蹺,對白堅武突然來訪又增添了三分疑慮。他順此話題有意地問:

“湯議長對《晨鐘報》有何示教?”“有!有……看我差點把這事忘了。”白堅武頓時換做另一副模樣,操著官場中使用的腔調(diào)說,“湯議長讓我給您捎了個口信,他認為您把《晨鐘報》辦成了一份過激黨人的報紙啦!”李大釗聽后對白堅武來訪的目的恍然醒悟,釋然自解,他是來做說客的!對于他借用《晨鐘報》鼓吹青春中華之創(chuàng)造,湯化龍會提出反對意見,他從答應(yīng)辦報迄始就有此思想準備。但是,湯化龍視《晨鐘報》為過激黨人辦的,則又感到震愕。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噢!原來是這樣的……”旋即又蹙眉思索起來。

白堅武為了使李大釗盡快地改弦更張,納入湯化龍的軌道上,又有意講解了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黎元洪,和國務(wù)總理段祺瑞日益激化的矛盾,大有釀成府院之爭的趨勢,而各地的大小軍閥都在翹首注目,窺測一逞的時機。湯化龍議長則處于各種矛盾之間,很難處置、應(yīng)付。接著,他感慨地嘆了口氣說:

“湯議長身為眾議院議長,他不能得罪北洋政府,更不能得罪握有兵權(quán)的武人!這些,我想守常兄是可以理解的了?!薄拔耶斎焕斫?!”李大釗完全從感情的波濤中浮出,神態(tài)嚴肅地指出,“我接辦《晨鐘報》的目的,決不是為了替湯議長捉刀代筆,寫些只管個人前途的騰達,而不顧國家、民族、人民受難的文章……”“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請問如果對北洋政府的黑暗不能揭露、抨擊,對專制的軍閥不能投槍鞭笞,這《晨鐘報》辦之何益?”“這……”白堅武被質(zhì)問得語塞了,頃許,他又很不自然地笑著說,“道理多在不言中,愚弟就不再叨絮其因了。我只是希望您能聽我一句忠告:今后有關(guān)《晨鐘報》的辦報宗旨、大計,可聽命于湯議長的!”李大釗憤然不語,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白堅武自以為出于好心地說:

“守常兄!再有才干的建筑師,他也得聽命于公司老板的。

怎么樣?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吧?”“不!”李大釗被這近似威脅的話語激怒了,他悲憤地沉吟片時,又低沉地說,“請轉(zhuǎn)告湯議長,我只能聽命于未來再造青春之中華的,否則,我就辭職!”“嗯?!……”白堅武大驚失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頃許,他恢復了鎮(zhèn)靜,以一種不屑的口氣說,“守常兄!這對湯議長的栽培……”“太忘恩負義了,是吧?”李大釗望著難以理解的白堅武,嚴肅地說,“對湯議長資助我東渡留學,辦《晨鐘報》,我是銘記在心的。但是,我不能違背信仰,而遷就恩人,因為我愛真理勝于一切!”“看來,是沒有通融、回旋的余地了?”“是的!我將在《晨鐘報》上發(fā)表辭職聲明,請湯議長委派高明之士接替我的工作?!薄澳恰值慕?jīng)濟來源呢?”“失業(yè)!靠賣稿換錢?!卑讏晕渖钪畲筢摰臑槿?,他不再奢想改變李大釗的決定了。但是,他和李大釗畢竟有著多年的友誼,自己作為軍中的紅人,怎能看著朋友失業(yè)呢?為此,他好心地問:

“守常兄!愿意投筆從戎嗎?吳佩孚將軍正想聘請一位政治顧問?!薄爸x謝您的好意!我還是和手中的筆為伴的好?!崩畲筢摰坏卣f。

至此,白堅武感到連繼續(xù)談話的借口也找不到了,悻悻然地說了一句:“兄今后有何難處,小弟會竭力幫忙的。我告辭了!”遂起身離去。

晨鐘變成了暮鼓。李大釗當即寫下了辭職啟事,聲明今后《晨鐘報》“所有編輯事項概不負責”。然而,當他真的欲要離開親手創(chuàng)辦的宣傳陣地,一種愴然的情感又打心底泛起。是啊!緊張籌備近兩個月的《晨鐘報》,剛剛出了二十二天就要離去了,怎能不令人神傷呢!為了表達他此時此景的復雜心情,再次坐在為主編設(shè)的寫字臺前,提筆寫了一篇小說《別淚》……

章士釗應(yīng)北洋政府之邀,也由滬來到了北京。章宅位于東城魏家胡同,隨從傭人一應(yīng)俱全。力主賢妻良母主義的吳弱男仍然主持家政,可謂是搞得井井有條,毫不紊亂。她每天除去忙這些家務(wù)之外,就是待在家中閱看中外報刊。其中,李大釗主編的《晨鐘報》,幾乎是一字不落地通讀。至于那些署名李大釗、守常的文章,肯定是要仔細翻閱的。近來,吳弱男由于身體不適,遵大夫之囑臥床靜息,連報紙都不曾看了。今天下午小憩過后,精神爽快,按照往日的習慣,要女傭送來了一沓報紙。她首先找到了《晨鐘報》,雙手展開九月四日的報紙,急切地尋找有否署名李大釗或守常的文字。??!有,而且還是一篇小說,多怪的名字,叫《別淚》!她微微地笑了笑,便認真地閱讀起來。

小說《別淚》是一篇假借虛構(gòu)的人和事,述說李大釗自己的心情境遇的。書中有甲乙丙三個少年遇到了一起,談議每人的救國志向。甲少年主張改良,終于變成了政府中的官僚;乙少年急于求成,采取極端破壞行為,終不成大事;丙少年希望喚醒民眾,精誠團結(jié),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青春中華”,但他得不到別人的理解,感到孤寂。甲乙少年爭論不下,丙少年只好揮淚告別。歷經(jīng)滄?;L镏?,中國繁榮富強了。吳弱男讀后覺得有意思,暗自說:“這個守常?。≡趺匆灿凶鲂≌f的閑情逸志了呢!……”她特意收好這張載有《別淚》小說的《晨鐘報》,又接著繼續(xù)翻閱。當她翻到九月九日的《晨鐘報》。發(fā)現(xiàn)了李大釗的辭職啟事。她先是一驚,遂又匆忙讀完,復又想到了小說《別淚》,暗自感嘆地說:“我懂了!這丙少年就是守常自己,顯然是因為救國志向異于辦報人而辭職的!”吳弱男的心是善良的,她立即想到了李大釗的處境,以及生活來源,因此她又有些焦慮不安了!……

過了一會兒,章士釗神情沮喪地回到了寓所。吳弱男從章士釗的面部表情,一眼就看出了丈夫在外邊遇上了不順心的事。詢問因由之前,先從和為貴、忍為高的觀念寬慰了丈夫一番。章士釗是位喜怒哀樂分明的志士,他未等妻子再張口詢問,就氣憤地嘆了口氣,說明北洋政府借討論制定憲法的時候,又把孔子抬了出來,竟然把袁世凱規(guī)定的“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這一條寫進憲法。更為可氣的是,保皇黨人康有為上書大總統(tǒng)黎元洪,總理段祺瑞,主張定孔教為國教。吳弱男擔心地問:

“這……不又會引起皇帝的復辟嗎?”“是的!是的……”“那……我們這些革命黨人又該人頭落地,流亡異邦了?”章士釗沉重地點了點頭。他似乎早已成竹在胸,遂又堅定地說:

“一定要防患于未然!為了反對再次復辟帝制,我準備創(chuàng)辦《甲寅日刊》,與之對壘!”“好!好……”吳弱男非常贊成丈夫之舉,有頃,她又小聲地問,“準備請誰幫辦《甲寅日刊》?”“我正在為此犯愁!尚未物色到既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又是行文高手之士?!眳侨跄屑泵Π丫旁滤娜?、九日的《晨鐘報》遞給章士釗,語氣肯定地說:

“我看守常行!您先看看他的辭職啟事,再看看他寫的這篇小說《別淚》?!闭率酷撛缫芽催^這兩篇文字了,只是沒有把李大釗辭職和創(chuàng)刊《甲寅日刊》聯(lián)系起來。他把手中的《晨鐘報》在空中一揮,高興地說:

“《甲寅日刊》一事有了眉目,我就立刻請守常來幫辦!”……

李大釗離開《晨鐘報》以后,作為《憲法公言》的撰稿人,繼續(xù)揮毫著文,抨擊黑暗的時弊,鼓吹“青春之中華”的誕生。秋去冬來,春節(jié)除歲,章士釗的《甲寅日刊》終于籌備結(jié)束,并定于元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正式出版之前,章士釗親自趕到了李大釗的寓所,請他出任編輯。李大釗認為又多了一個陣地,自然愿意前往供職。但是,當他想到老友章士釗近來和北洋政府的關(guān)系,就又猶豫不決了。章士釗對此早有準備,他講明《甲寅日刊》的宗旨是高舉共和旗幟,反對復辟派,李大釗聽后并沒有打消心頭的疑惑,遂開門見山地問:

“行嚴先生!《甲寅日刊》是否可以抨擊腐敗的時政?向甚囂塵上的孔家店投槍?”章士釗從政多年,自然懂得這問話的潛臺詞。他為了能勸說李大釗出山,幫助自己創(chuàng)辦《甲寅日刊》,十分策略地答道:

“批判孔丘,防止復辟,我歷來是贊成的;對于政府的黑暗之處,閣僚們的私下爭斗,我也是深惡痛絕的!但是,為了能把這份《甲寅日刊》辦下去,還需要講一些策略?!崩畲筢摓榱祟A(yù)防他日出現(xiàn)不愉快的事情,忙又詢問所講策略的內(nèi)容是什么。章士釗沉吟一會兒,才又吞吞吐吐地說:

“比方說吧,對現(xiàn)時政權(quán)的要人,尤其是握有兵權(quán)的武人要慎重,且不可隨意而發(f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紛爭!”李大釗完全明白了所謂策略的內(nèi)涵,他微微地點了點頭,又問:

“我若寫些有意而發(fā)的時論呢?”“只要不點名道姓就好。”章士釗答道。

李大釗通過這番談話,深深地感到隨著時代的進展,革命黨人也會發(fā)生變異的!昔日,轟動海內(nèi)外的《蘇報》案的主筆,同情孫中生先生革命的章士釗也失掉了革命的勇氣了!當他再聯(lián)想到革命黨人的分化、蛻變時,不由得暗自說:“做一名與時俱進的革命者是何等的不易??!”為此,他暗然思忖幫辦《甲寅日刊》有多大作為,這塊輿論陣地能允許自己發(fā)揮多大的能量。他又禁不住地問:

“行嚴先生!對康梁復辟派呢?”“可以直呼其名,投槍擊之!”章士釗為了改變今天留給李大釗的印象,大罵了一通康有為的上書,接著又以老革命黨人的口氣說,“守常!孔子的陰魂不散,想復辟帝制的人就會蠢動,共和制也就有流產(chǎn)、變質(zhì)的可能!為此,我們必須提前給國人敲響警鐘,謹防袁世凱再世!”李大釗不久以前,曾為內(nèi)政部長孫洪伊起草過地方自治法規(guī),因主張分權(quán),遭到舊派集權(quán)者的反對,被主張尊孔集權(quán)的北洋政府否決。當他再想到以孔道統(tǒng)帥北洋政府的憲法時,遂堅決地說:

“好!我即日就走馬上任!”

李大釗接辦《甲寅日刊》之后,北洋政府借討論憲法,妄圖接過孔子的衣缽,再次為恢復被推倒的帝制做輿論準備。他深深地感到孔子之道就像是無情的枷鎖,桎梏著中國人民的精神世界;同時,也阻礙了民主和科學在中國廣為傳播!因此,他認為當前攻擊的主要敵人不是北洋政府的閣僚、新老軍閥,而是孔子!他和在滬的陳獨秀南北唱合,共同向孔家店發(fā)起了強有力的進擊!一篇篇激昂的文章,震撼了統(tǒng)治數(shù)千年的封建頑固的思想堡壘,激怒了北洋政府的封建官僚大人們!同時,也嚇壞了《甲寅日刊》主筆章士釗。他十分清楚,懇請李大釗收兵不戰(zhàn)是行不通的。只好借口國際風云變幻無窮,建議李大釗改寫國際問題的論文。李大釗清楚地知道章士釗的良苦用心。由于他想集中精力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俄國二月革命后的情況,研究列寧創(chuàng)建的布爾什維克黨……權(quán)且接受了章士釗的建議,為《甲寅日刊》寫國際述評。

正當李大釗密切關(guān)注歐戰(zhàn)的進行,向中國人民介紹俄國在列寧領(lǐng)導下所進行的革命之際,中國文化界又爆發(fā)了一場偉大的革命——陳獨秀在《新青年》第一期上發(fā)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天,李大釗正伏案凝神閱讀這篇文章,陳獨秀拿著一本《新青年》突然地闖了進來。他站在李大釗的背后,大聲地笑著說:

“守常!真可謂是專心致志啊?!崩畲筢撀劼暶偷剞D(zhuǎn)過身來,望著朝他微然作笑的陳獨秀,喜出望外地說:

“仲甫先生!請坐,快請坐……是哪陣風把您從上海給吹來了?”“是剛剛興起的文學革命之風??!”陳獨秀落座之后,接著把自己因和亞東圖書館汪原放合編一部辭典,來北京募款的事扼要地說了一遍。旋即又掂了掂手中的《新青年》,感嘆地說:“我登門一是拜訪久別的戰(zhàn)友,再是給你送剛剛出版的《新青年》,沒想到……”“我已先睹為快了!哈哈……”李大釗異常興奮地說。

“守常!你對胡適之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有何觀感?”陳獨秀問。

“是一篇宣告古文死刑的判決書!”李大釗果斷地說,隨后簡單地談了一些初次研讀的感想,又寓意深遠地指出,“我認為,這篇文章的意義遠非于此,它必將揭開一場文化革命的幕幔,但真正的史劇還未開始?!薄白h論精辟,預(yù)見正確!”陳獨秀接著也談了一些相近似的意見,旋即又問,“但不知你對這場即將興起的文化革命有何灼見?”李大釗沉吟片時,指出胡適之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所指八點,均是從形式改革入手、立論,翔實解析諸點的內(nèi)容之后,又說:

“若想把這場即將興起的文化革命引向縱深,還需要從內(nèi)容革新、社會革命諸方面進行闡述。仲甫先生,在當今的中國,能完成此大事者非您莫屬!”陳獨秀講出了自己對這場興起的文學革命的設(shè)想:他已經(jīng)寫出一篇題為《文學革命論》的文字,近期由《新青年》刊出,正式舉起文學革命的旗幟。然后,再組織精兵強將,準備迎擊頑固派的反撲。李大釗聽后甚表贊成,稱道陳獨秀深謀遠慮。

陳獨秀接著又說:

“守常!你再幫辦《甲寅日刊》之余,可否寫些什么從旁側(cè)應(yīng)一下?”“可以!可以……”李大釗當即應(yīng)允,回身取來一沓剛剛寫好的文稿,“這是我有意而發(fā)的文字,請您先看看?!标惇毿憬舆^文稿,一看扉頁上的標題為《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頓感新鮮,他匆匆翻閱了一遍,十分高興地說:

“好!從倫理觀方面繼續(xù)向孔丘開刀,不僅對復辟派是個有力的痛擊,而且對這場文化革命也是個有力的支持。因為孔夫子不但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精神支柱,同時也是古文的鼻祖嘛!”“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有意抨擊反動的封建道德,從倫理觀念上……”“再掀起一場革命,以此側(cè)應(yīng)文化革命!這,我已經(jīng)知您的用心所在了!”陳獨秀談了對《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一文的觀感后,突然嚴肅起來,深沉地說,“守常!你這是在痛斥封建專制主義的靈魂?。∥冶仨毺嵝涯悖嚎梢斝臋?quán)勢者們的權(quán)和勢!”李大釗十分坦然地笑了,“為了真理,雖冒毀圣非法之名,亦所不恤矣!”……

李大釗繼《孔子與憲法》,又在《甲寅日刊》上發(fā)表了《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這就像是挖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祖墳一樣,在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李大釗變成了北洋政府統(tǒng)治者們的心腹之患,同時,也成了維護孔家店的門徒們大加討伐的對象!另外,李大釗從國際風云的變化中,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希望。他相繼寫下了《俄國大革命之影響》、《戰(zhàn)爭與人口問題》等時論,公開地宣稱:“平心論之,俄國此次革命之成功,未始不受吾國歷次革命之影響。今吾更將依俄國革命成功之影響,以厚我共和政治之勢力?!边@對北洋政府的統(tǒng)治者而言,簡直是在號召中國的庶民百姓向俄國革命學習,進而推翻北洋系的政權(quán)。因此,李大釗便成了獨裁者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方可后快。

隨著京城這日益加劇的緊張空氣,《甲寅日刊》的主筆章士釗再也沉不住氣了,他惶恐地把李大釗請至寓所,焦慮不安地說:

“守常!你的文字不僅痛罵了在京的大小政客、軍閥、清末的遺老遺少;還借歐戰(zhàn)出兵之事,抨擊了黎元洪和段合肥的府院之爭,這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吳弱男也不安地說李大釗用外國的異說,攻擊中國的孔道,引起了上上下下的不滿,進而又善意地提醒:

“最近?;庶h、復辟派又借著府院之爭猖獗起來,一旦他們上了臺……”“我就人頭落地,對吧?”李大釗從容地說。

“對!對……”章士釗感慨萬端地搖了搖頭,說:“咳!憶往昔,我也曾有過血氣方剛的年華,把生死置之度外,可現(xiàn)在呢?……”“已經(jīng)失去了做革命馬前卒的勇氣了!”李大釗也感嘆地插話,代為補充說。

“咳!也可以這么說吧?!闭率酷撚行﹤械貒@了口氣,“守常!你還記得一位叫劉羽的留日學生吧?”李大釗點了點頭。

章士釗講了劉羽歸國以后,拜在著名的保皇學者王國維的門下研究國故。由于他竭盡全力提倡尊孔之道,深得北洋政府有關(guān)閣僚的賞識。近來,他又積極地奔走在復辟派之間,那些復辟派揚言帝制再造之時,一定要拿李大釗治罪、謝天云云。李大釗聽后淡然地笑了笑,略經(jīng)思索,十分平靜地說:

“謝謝您夫婦的提醒,我更關(guān)心真理受到玷污!從現(xiàn)在起,我決定辭去《甲寅日刊》的編輯一職,請行嚴先生另請高明吧!”“這……”“就這樣定了!好,我告辭了。”李大釗說罷轉(zhuǎn)身離去了。

章士釗愕然地望著李大釗的背影,不停地搖首自嘆。待到傳來李大釗關(guān)門的聲音以后,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血氣方剛,義氣用事哇……”吳弱男雖說不贊成李大釗的舉動,但她卻越發(fā)地喜歡李大釗如此坦蕩的胸襟。她不止一次地對丈夫說:“官場上多的是爭權(quán)奪利,耍弄權(quán)術(shù),只有守常肝膽相照,從不隱私?!苯裉?,她聽說復辟派揚言帝制再造之時,一定要拿李大釗治罪、謝天之后,不禁地替李大釗捏了一把汗。她望著為之神傷的章士釗,惴惴不安地問:

“行嚴!守常他真會有危險嗎?”章士釗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傷感地說:

“這要看政情的發(fā)展了!……”章士釗所說的政情發(fā)展,是指大總統(tǒng)黎元洪和國務(wù)總現(xiàn)段祺瑞之間的矛盾。時稱府院之爭,矛盾的焦點是“參戰(zhàn)”。

段祺瑞希望通過“參戰(zhàn)”取得日本的實力支持,因此力主對德宣戰(zhàn)。黎元洪是美國人的奴才,又以美國為援,堅決反對。

在美英帝國主義的導演下,大總統(tǒng)黎元洪終于免去了段祺瑞的總理之職。日本不甘心在這場角逐中的失敗,積極策劃,伺機反撲,所用的謀略,和支持袁世凱上臺如出一轍;所借用的力量,仍然是?;庶h、復辟派。

對此,李大釗是深惡痛絕的!他既著文揭露府院之爭的本質(zhì)——是帝國主義再度瓜分中國,又投槍擊之?;庶h、復辟派的反動陰謀。正當這場丑劇愈演愈烈的時候,他因家事回鄉(xiāng)里省親去了。待到六月底李大釗返回京城,復辟的丑劇就要達到高潮——張勛率領(lǐng)辮子兵進駐京城,密謀愛新覺羅·溥儀復出龍廷。自然,李大釗也就面臨著復辟派治罪、謝天之時了。

“宣統(tǒng)皇帝登極了——!”“龍旗又掛起來了——!”張勛歷經(jīng)一段緊鑼密鼓的渲染,七月一日終于正式演出了復辟的丑劇。京城的庶民百姓們看著滿街的辮子兵,神色驚異地在竊竊私語。待到所謂登極的禮炮響過之后,京城又開始了對革命黨人的大搜捕、大屠殺。頃刻之間,大街小巷排槍不止,警笛不息,古老的京城又投入到復辟的白色恐怖中了。

章士釗由于思想上開始倒戈,再加上和北洋政府的特殊關(guān)系,他是不會殃及其身,禍滅九族的!但是,他對抬出溥儀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也十分清楚這其中的奧妙,只是沒有了過去那種拼殺精神了。是日深夜,濃云低垂,氣壓又低,把人憋得喘不過氣來。章士釗右手搖著一把紙扇,在室內(nèi)邊隨意地信步,邊搖著頭發(fā)牢騷:

“復辟!又是復辟……咳,說穿了,是老奸巨猾的段合肥,在日本人的操縱下,玩的推翻黎元洪的鬼把戲!”突然,一陣排槍劃破濃云密布的長空,吳弱男有些憤然地嘆著氣說:

“咳!又是在爭權(quán)奪利……這些年來,我也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當政者爭權(quán),庶民百姓遭殃!這次張勛的辮子兵進京,又不知有多少革命黨人要流血,掉頭!”章士釗突然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說:

“我看,守常就難免禍及其身!”“什么?!……”吳弱男驚得驀地站了起來,十分著急地說,“那……應(yīng)該立即通知守常,要他暫離北京,到外埠躲避一下!”“今夜已晚,明晨再去吧!”“不!救命如救火,我立即就去!”“夫人!你……”“不怕的!我想今日之京城,諒他們還不敢動我!”……

夜深了!天邊不時亮起一道道閃電,滾滾的悶雷隱隱作響。大街上早已斷了行人,只有追捕革命黨人的辮子兵像一條條狗似的走動著,這兒聞聞,那兒瞧瞧,真希望能抓到一個好到上司那里去領(lǐng)賞!在一條不算寬的街道上,突然亮起了燈籠火把,映照著一隊辮子兵飛快地跑著。打頭的是一位身著長袍馬褂的書生,他右手打著一盞大紅的宮燈,左手提著長袍那肥大的下擺,一面氣喘吁吁地叫著:“快!快!不要讓李大釗跑掉??!……”這時,迎面駛來一輛十分考究的馬拉帶篷的轎車,鈴聲清脆悅耳,和著如雨的馬蹄聲、嘎嘎作響的車輪聲穿透夜空,向遠方擴散著;車轅兩邊各有一盞圓形的燈籠,射出柔和的光線,照著前邊的大道。書生率部趕到近前,望著疾馳不停的馬拉轎車,感到十分蹊蹺,很是神氣地大呼一聲:

“站??!何人深夜駕車到此?!”“吁!”趕車人應(yīng)聲停住了馬車,頃許,篷車的門簾撩開一道縫,吳弱男探出上身,聲色俱厲地答道:

“我是章士釗的夫人,你們?yōu)楹我獢r車擋路?是奉了哪家的旨意而為?”“我們不管你是誰的夫人,老子要盤查篷車里有沒有李大釗!”一個辮子兵氣勢洶洶地把手一揮,“弟兄們!上車搜?。 蹦莻€書生深知吳弱男的地位,也清楚她和北洋政府中的大員們的關(guān)系,再加上章士釗自從倒戈以后,深得有關(guān)閣僚的賞識,因此,忙伸手阻攔,大聲訓斥地說:

“不可造次!諸位有所不知,章士釗先生和段總理相交素篤!懂嗎?”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辮子兵,聽說這位章士釗和段總理有交情,都嚇得禁不住地“啊”了一聲。其中,那位喊叫搜車的辮子兵吐了吐舌頭,又匆忙縮回隊伍中。書生再次訓斥了幾句辮子兵,伸出右手示意放行,并歉意地說:

“章夫人!很是對不起……”吳弱男不失身份地說了一聲:“走!”旋又縮身退回篷車。

一聲鞭響,馬拉篷車伴著清脆的鈴聲向前快速跑去。

書生矜持片時,把手一揮,命令地說:

“快!抓李大釗去??!”李大釗在“國變?nèi)談e后,倉皇出京”,南來上海,寄住友人家中。舊地重游,萬端思緒一齊撲入心頭。當他想到去年東渡歸來,北上主筆《晨鐘報》那躊躇滿志,定與舊勢力決一死戰(zhàn)的心情,真是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

這段時間,李大釗經(jīng)常徜徉于黃浦江畔。他望著濁浪濤天的大海,聽著泊于海面的萬國巨輪的吼叫,沉思著這一年來的江山變故、人事滄桑,真是江山依舊,人亦全非了??!他東渡歸來,原以為邊學習馬克思主義,邊用已形成的樸素的唯物史觀喚醒民眾,為“再造青春之中華”而獻身。但是,先為有意栽培自己的所謂“恩人”——湯化龍議長所不允;面對北洋政府借孔丘的僵尸,企圖復活帝制集權(quán),他率先大鬧孔家店,以圖根絕帝制的思想體系和倫理觀念,結(jié)果又為自己的老友章士釗所不容;俄國的二月革命爆發(fā)了,想借介紹俄國革命的經(jīng)驗,促其國人的猛醒,結(jié)果又被當權(quán)者視為異黨邪說,張勛一旦舉旗復辟,自己也只好倉皇出京,亡命南來……他終于悟出了這樣一條真理:封建極權(quán)者不希望人民覺醒!因為愚民也就是一切統(tǒng)治者所喜歡的順民!人民一旦從渾于世說的孔子枷鎖中掙脫而出,這些極權(quán)者的末日也就來臨了!……

一天傍晚,李大釗再次徜徉在黃浦江畔,瑟瑟的晚風牽動著他的衣衫,如血的殘陽漸漸化做暮靄霞霨,倒映在滾滾東去的黃浦江中。他溯江眺望不息的江水、倒映的晚霞,一種極度悲涼愴然的情感涌上心頭。待到這種悲涼愴然的情感被憤世嫉俗的情緒所代替時,竟然得了一首七律。他回到寓所,收到了時在贛江軍旅中的白堅武的來信,他便把腹中偶得的七律抄在紙上,以詩代信寄往江西。

復辟變后寄友人復辟變后,倉皇南下僑居滬上,時惺亞在贛江,賦此寄懷。

英雄淘盡大江流,歌舞依然上畫樓。

一代聲華空醉夢,十年潦倒剩窮愁。

竹簾半卷江天雨,蕉扇初迎海外秋。

憶別江山無語句,只應(yīng)共泛五湖舟。

李大釗很快便從這種悲國傷情中解脫出來,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面向社會、面向人生。他系統(tǒng)地研究了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歷史,解剖了志士仁人的不同的救國道路,也分析了民國革命以來所走過的坎坷里程。確認必須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想予以剖析,才能從中悟出其規(guī)律,才能發(fā)現(xiàn)更為遠大的革命前程。為此,他集中全部的精力學習、研究馬克思主義。他折服于馬克思所創(chuàng)的革命學說,但當今的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應(yīng)用馬克思主義取得革命的勝利!就說馬克思本人所關(guān)注的巴黎公社吧,也僅僅以無產(chǎn)者的熱血譜寫了壯麗的革命篇章!李大釗為此經(jīng)常自問:中國的民族革命該向何方發(fā)展呢?!……

俄國的十月革命取得了徹底的勝利!李大釗為之歡呼,為之雀躍,他就像是在漫漫的沉夜中,看到了一盞明燈,驟然之間心明眼亮了!他從占據(jù)不多的有關(guān)俄國十月革命的材料中,終于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希望。他堅定地認為:中國革命,不能再走辛亥革命的老路,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為革命指南,走俄國十月革命的新路!李大釗是何等地希望占有更多的俄國十月革命的材料??!然而,借居在上海只能從報紙上星星點點,只言片語地找到一些。若想從偉大的十月革命之中,悟出馬克思主義取得政權(quán)的真諦,是不可能的!若想從十月革命總結(jié)出理論,借以指導中國的革命,則是更不可能的!怎么辦呢?!……正當李大釗陷入不能占有十月革命的材料,總結(jié)十月革命的經(jīng)驗的苦痛時,已經(jīng)就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兼邏輯學教授的章士釗突然寄來一信,約李大釗北上,代替他繼任圖書館主任一職,并聲稱得到了蔡元培校長的認可。李大釗欣喜若狂,即日北上,在人類知識的寶庫——圖書館中開辟新的革命戰(zhàn)場!……

北京大學的前身為京師大學堂。校址設(shè)在景山東街馬神廟和清末的翻譯學館兩處。學生近兩千余人。當時的校風很腐敗,學生年紀大小不一,已是舉人、秀才的學生也不少,校內(nèi)的工友稱他們?yōu)椤袄蠣敗?!一般是穿長袍馬褂,時髦一點的穿長衫和西服褲,除少數(shù)讀書研究學問的而外,打麻將、捧戲子、逛八大胡同成風。生活相當散漫,誰也不管誰,誰也管不了誰。辛亥革命之后,遂將京師大學堂改為北京大學,但名改實不改,過去工友稱呼學生為“老爺”!如今改叫“先生”了,學生中穿西服者也漸漸地多了起來,如此而已!……

袁世凱死后,北京大學請來了政治、思想、教育諸界集于一身的巨子蔡元培出任校長。他辦學的宗旨為“夫大學者,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之學府也”。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是美學教育,主張“美與高”的民族性的形成,主要為“境遇與教育是也”,“境遇屬于自然,教育基于人為”。神州“以如此靈淑之山川,雄渾之氣象,棲息其間之民族,當必受自然之影響”,為何今日卻“湮沒不彰”呢?他的結(jié)論是“殆教育感化之力有未及,非江山之負吾人,實吾人之負此江山耳”。為此,他決心身先士卒,從教育入手,改革北京大學的學制,力主將工科劃歸天津北洋大學,停辦法科,專辦文理二科;整飭北京大學的校風,創(chuàng)造北京大學自由爭辯的學術(shù)空氣。由此迄始,北京大學漸漸從無聲無嗅的昏然之中醒來,以嶄新的面貌挺立于京都,成為我國名符其實的最高學府了!北京大學圖書館設(shè)在馬神廟的校內(nèi),原為藏書樓擴建而成。內(nèi)藏各家爭鳴之說、歷代名著,可謂洋洋大觀。然而,近代歐美諸家助學說,尤其是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少得可憐!李大釗入主北京大學圖書館之后,訂了各種文版的報紙,買了許多西方原版的著述。自然,他還有意購置了大批俄國的報刊書籍,力圖把這座不算大的圖書館,辦成學生汲取知識園地的同時,還要成為全國研究馬克思主義、學習俄國十月革命經(jīng)驗的場所。他每天穿著一件布袍子,態(tài)度誠樸謙和,時時含著微笑,以馬克思主義學說吸引激進的年輕同學,主動熱情地幫助他們解惑,誠懇細致、平等待人地暢談自己的看法。沒有多長時間,這座昔日少有問津的藏書樓,今天卻變成了氣氛莊嚴,師生盈室的圖書館了。李大釗這位新上任的主任,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革命磁石,很快團結(jié)了一批追求真理,勇于前進的青年學生。

隆冬逝去,春天來臨。北京大學滿院的丁香花怒放,在枝頭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古老的槐樹抽發(fā)新的枝芽,綠中有黃的葉片長滿樹冠,形成一個綠色的天然華蓋,遮擋著射來的陽光。一個春雨過后的清晨,李大釗穿過后河沿,走進了馬神廟的校園。他健步走在甬路上,一股誘人心腑的香味撲鼻而來,不禁深深吸了幾口,大有心曠神怡之感!李大釗步入圖書館,沒有直接去主任辦公室,他幫著圖書館的助理員們歸整書報,清掃衛(wèi)生,準備開館迎候借閱圖書的師生。上課的鈴聲響過了,圖書館準時打開了館門。這時,有兩位守候門外的學生奪步而入。打頭的是一位衣著整潔的青年,他身材魁梧,眉目清秀,烏黑的眸子炯炯有神,用心觀察,可見他左眉心邊有一顆突出的黑痣。緊跟其后的是位穿布袍的青年,他身體顯得有些單薄,面色甚是蒼白,給人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們二人徑自走到圖書館主任的辦公室,望著匆忙起身的李大釗矜持片時,那位左眉心邊長著一顆黑痣的青年恭敬地問:

“李主任!有德文版的《共產(chǎn)黨宣言》嗎?”“有!”李大釗先是一怔,旋又回身從書櫥上取來一本德文小冊子,遞給了那位左眉心邊長黑痣的青年,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原文能讀得懂嗎?”“我叫鄧中懈,德文水平很低,讀起來會很吃力的!”這位叫鄧中懈的青年,就是后來成為我國著名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鄧中夏同志。一八九四年生于湖南省宜章縣,出生在一個破落地主的家庭里。由于他的父親是個清朝舉人,當過省參議員、縣長,舊學底子很深。因此,鄧中懈從小接受了古典文學的教養(yǎng),并能寫得一手好字。一九一七年,他懷著做一個文人、學者的抱負,隨父親來到北京,七月間考進了北京大學文學系。新學期一開始,就聽說撰寫《青春》的李大釗先生接任圖書館主任,他真想冒昧地前來請教,疑于師長的所謂尊嚴,遂又把這一念頭打消了。不久前,又聽說李大釗主任給哲學系講課,他依據(jù)北京大學隨意聽課的規(guī)定,悄悄地擠在正式聽講的學生的后邊,急切地盼著李大釗主任的到來。突然,亂哄哄的教室靜了下來,李大釗依然穿著那件褪了色的布袍子,留著兩撇濃濃的胡子,戴著那副金絲鏡框的眼鏡走上講臺。給鄧中懈的第一印象是敦厚、樸實。當他聽完李大釗的哲學課后,他又傾倒于李大釗講述的宏論,事后,他聽哲學系的同學說:李大釗主任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思忖再三,遂決定借閱《共產(chǎn)黨宣言》之便,能夠拜識仰慕的李大釗主任。

李大釗望著有些發(fā)窘的鄧中懈,微笑著說:“學習就是要吃力的!遇到疑難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研究。白天功課忙,晚上可以到我的住處磋談?!薄爸x謝李主任!我一定去拜訪,當面聆聽您的教誨?!崩畲筢撝钢俏幻嫔n白的學生,近似玩笑地問:

“憂國志士!我借給你的書看完了嗎?”“看完了!今天我是來向您還書的?!边@位叫憂國志士的青年把手中的英文書還給李大釗,又有些靦腆地說:“李主任!再借給我?guī)妆緯窗??”“可以!可以……”李大釗從寫字臺上拿了幾冊書遞給憂國志士,指著鄧中懈又問,“你們早就認識了吧?”“不認識!”憂國志士搖了搖頭,“今天借書,偶然碰在一起的?!薄澳牵襾韼湍銈冋J識一下。”李大釗指著憂國志士對鄧中懈說,“這位憂國志士姓高,名尚德,字錫三,號君宇!”憂國志士高尚德,就是后來我黨早期的革命活動家和知名的理論家、宣傳家高君宇同志。一八九六年誕生在山西省靜樂縣的一個地主家庭里。早在縣立高等學堂讀書期間,就不滿于清朝腐朽的統(tǒng)治。辛亥革命之后,他由衷地贊成實行共和制,和父親一齊剪掉辮子,以示革故鼎新。一九一二年,高君宇考入山西省立第一中學,“目擊時艱,痛國沉淪”,憤然投入到反對竊國大盜袁世凱的斗爭。洪憲王朝垮臺之后,高君宇為了尋求救國真理,辭別故鄉(xiāng)來到北京,考入北京大學,入理預(yù)科。其間,他捧讀《新青年》,李大釗的《青春》像是一盞希望的明燈,點燃了他對“青春中華”美好的憧憬。初進北京大學因氣質(zhì)儒雅,得一“文弱書生”的別名。近來,他卻以談吐慷慨激昂,尤其講到憂國救民之時,往往竟聲淚俱下,故又得一“憂國志士”的雅號!李大釗北上就任圖書館主任不久,他就慕名來到李大釗的主任辦公室,憤慨地談起了憂國救民之道,并請求李大釗收他做一名課外的學生。李大釗十分喜歡高君宇率直的性格,嚴以治學的態(tài)度,他們很快就成了一對志同道合的師生誼友了!鄧中懈十分高興地握住憂國志士高君宇的手,很是風趣地說:

“你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我是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遇上頑固派向你進攻時,我可以挺身而出,做你的后盾!”突然,校園中傳來了陣陣的吵鬧聲。李大釗愕然一怔,快步走到窗前,透過玻璃向院中一看,只見立在圖書館前的廣告欄四周圍著一群學生,其中一個身著樸素,膀大體寬的青年大聲吵鬧,大步走到廣告欄前,憤然撕下了貼在上面的布告,舉在空中搖了搖,又大吵大鬧地離去了。李大釗不明其因,轉(zhuǎn)身望著佇立一邊的鄧中懈、高君宇,茫然地問: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高君宇搖了搖頭,示意不知。鄧中懈卻很有情緒地“哼”了一聲,旋又淡然地說:

“我們文科院的陳獨秀學長,為了響應(yīng)蔡校長整飭校風的號召,制止學生夜間外出嫖賭之風,出布告處分學生!”李大釗聽后,禁不住地暗自說:“北大的校風也太不像話了!陳學長出布告處分嫖賭的學生,他竟然還敢大吵大鬧地揭布告,真是豈有此理!”但是,當他想到陳獨秀的私生活有失檢點,可能被處分的學生對此不服,又感嘆地暗自說,“先生,先生,首先要做到先于學生,為人師表,方能正人!”稍頃,他再望望那位遠去的學生還在吵鬧不休,暗想,“如無其他緣由,僅僅是仲甫有失檢點,恐怕他也不敢如此妄為!”因此,他問鄧中懈:

“請問,這位學生為何敢撕布告?”“是陳學長處分錯了!”鄧中懈不平地說。

李大釗聞聲大吃一驚,忙又問:

“你認識這位學生嗎?”“認識!他叫趙爾康。”鄧中懈接著把這位出身鐵路工人家庭的趙爾康簡介過后,又很有情緒地說,“我非常了解他!為人正派,富有正義感,用他的口頭禪說:我是肩負著中國鐵路工人救國的希望來北大念書的!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干這種下流的嫖賭事呢!”趙爾康的這句口頭禪深深地震撼了李大釗的心靈。當他再想想趙爾康的體魄,撕布告的作為,暗自說:“他應(yīng)當是這樣一個人!”然而,當他再次想到那張布告時,又疑惑地問:

“中懈同學!你知道是誰向陳學長報告這件事的嗎?”“知道!是剛到北大任教的一位教授,聽說是個冥頑不化的?;庶h!”“是個冥頑不化的?;庶h?……”李大釗沉吟片時,“這位教授叫什么名字?”“劉羽!”“劉羽?!……他也當上了北京大學的教授?”“對!聽說是蔡校長親自聘請的,說劉羽的古文造詣很深,又經(jīng)過一代名儒王國維的指點,對文學系的建設(shè)不無好處?!崩畲筢撋钪獎⒂鸬娜似?,也清楚陳獨秀的個性,他吟哦頃許,毅然地說:“中懈同學!君宇同學!改日再談吧,我得去找陳學長。”陳獨秀去年春天來北京籌募編撰辭典的經(jīng)費,在琉璃廠偶然遇到了北京大學主唐詩的教授沈尹默。由于昔日陳獨秀曾譏議沈尹默寫的字“其俗入骨”,促使沈尹默立志書法,數(shù)十年如一日,終于成為一代書法的泰斗,此乃題外話。但是由此二人得以相識。沈教授事后向蔡元培校長薦舉,由陳獨秀出任文科學長。蔡元培久聞其名,慨然應(yīng)允,并答應(yīng)把《新青年》也搬到北京來辦。這樣,陳獨秀便攜眷北來,當上了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了。

陳獨秀的文科學長是塊牌子,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辦《新青年》上。由于他在私生活上不大檢點,夜里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庶h、頑固派的報紙經(jīng)常披露他逛妓院的軼事趣聞,所以續(xù)妻高君曼得以知曉。結(jié)果先是爭吵,繼之打鬧,最后只好分居。高君曼留居北池子寓所,陳獨秀寄宿文科學長的辦公之地。附帶寫一筆,事后成為知名畫家的青樓女子張玉良,也是陳獨秀首先慧眼識才,并推薦給劉海粟為弟子的。陳獨秀對于社會上傳聞他的風流韻事,依舊是處之泰然,一笑了之。但是,他作為文科學長,對于蔡元培校長處分嫖賭學生的嚴令不能不執(zhí)行,故只好例行公事,聽說某某昨夜外宿不歸,就一律按嫖賭論處,張貼布告,如此而已。

陳獨秀于學問之道是非常認真、嚴肅的!一旦他認識到的東西就棄舊圖新;當他認為堅持的東西是對的,無論多少人反對,他都亮明旗幟與之對壘。再加上他認為對人的毀譽裁決,絕非一代人說了算的,因此,往往以謬種為正確,坦然處之??墒?,他在生活上卻是馬虎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他不大注重衣著,不修邊幅,以此為榮。當時,就曾流傳過他這樣一個笑話:由于和妻子分居,衣服長期不換,又常宿妓院,身上生了許多虱子。一天早晨,有位同事看見他穿的黑緞馬褂上,順著線縫有一行白點,還在不停地蠕動,驚疑地問:“陳學長!何也?”陳獨秀俯首看了看,笑答:“虱耳!”遂昂首闊步,揚長而去。

有關(guān)陳獨秀生活中的傳聞甚多,略而不述。就說他在寫作的時候吧,也有著和其他學問家所不同的惡癖,廣為傳播于北京大學,有些人還添枝加葉,四處傳揚,把提倡新文化運動的總司令描繪成一個怪人,成為知識階層的談資笑料。陳獨秀偶有所聞,只是笑笑,從不辟謠,儼然以大學者氣度立于俗人之間。

再說趙爾康扯下誣陷自己的布告,一邊大聲吵嚷,一邊朝著陳獨秀的學長辦公室兼臥室疾步走去。這時,守在門口的工友匆忙舉起手,示意趙爾康止步:

“站下!陳學長正在寫文章?!壁w爾康聞聲欲要發(fā)作,一看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工友,他又強忍住火氣,搖了搖手中的布告,憤慨地說:

“這不關(guān)我的事!他必須收回這張布告,再出一張為我平冤的布告!否則,我就拉他去見蔡校長!”老工友深知北京大學的學生惹不起,只好婉言說明陳學長著文立說時概不會客,哀求趙爾康不要去找,更不要在此大吵大鬧。趙爾康哪里聽得下這些,強行推開攔阻的老工友,三步并做兩步地走到了窗下,想看一看這位大名鼎鼎的陳學長在做些什么。老工友一溜小跑趕到趙爾康的面前,伸手向室內(nèi)一指,十分神秘地說:“噓!……您看哪……”趙爾康隔著玻璃窗向室內(nèi)一看,只見陳獨秀坐在一張漆木雕花的太師椅上,緊緊鎖住雙眉,兩手抱著又黑又臟的右腳在癡然凝思。趙爾康完全被驚呆了,茫茫然地自言自語:

“他……這是在參禪打坐吧?……”“不!不……”老工友搖了搖頭,小聲地說,“陳學長寫文章以前,都要雙手抱腳,等到他雙手放開腳,慢慢地捂在鼻子上的時候……”“他就開始寫文章了,是嗎?”“是!是……我記得有一天上午,一位前來拜訪他的教授,也看見了陳學長正雙手抱著腳,玩笑地說:臭腳熏得文思開,下筆萬言有文采!您聽,多有意思?”“哈哈……”趙爾康大聲狂笑,非常氣憤地說,“難怪他出布告處分好人,原來是被腳的臭味熏轉(zhuǎn)向了!”說罷,奪步趕到門前,伸手用力擊門,大嗓門高喊,“陳學長!請出來?。 笔覂?nèi)傳出有力的腳步聲,頃許,咣當一下,屋門洞開,陳獨秀怒目站在門前,打量了一下滿面怒色的趙爾康,不由得一怔。當他發(fā)現(xiàn)趙爾康胸前北大的?;諘r,又異常嚴厲地說:

“我命令你:立即離開此地!不要把不務(wù)學業(yè)的惡習帶到我這里來?!壁w爾康對這位陳學長的私生活早有所聞,他出自己的布告就怨氣難消了,再一聽他如此斥責自己,氣得就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把揪住陳獨秀的衣襟,用力一搖,險些把陳獨秀拉倒在地。旋即大聲質(zhì)問:

“您身為學長,有何證據(jù),說我昨天夜里在校外嫖賭?!”陳獨秀很快從震愕中清醒過來,把頭往旁一歪,做出一副不屑于理睬的樣子,不失學長身份地答道:

“你昨夜外出,不曾歸校!”“夜不歸校,就一定是在外邊嫖賭嗎?”陳獨秀在趙爾康憤然地追問下語塞了,趙爾康氣得大吼一聲:“這是荒唐的推論!”遂怒不可遏地揪住陳獨秀的衣襟,大聲命令地說:

“走!您我必須找蔡校長評理去?。 薄安挥萌フ伊?!我命令你:立即放開陳學長!”趙爾康聞聲一怔,驚得右手不禁松開了陳獨秀的衣襟,他迅然回身,只見一位年過半百的學者站在面前,那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嚴厲地看著自己。趙爾康身不由己地行了一個禮,十分恭敬地叫了一聲:

“蔡校長!……”趙爾康稱謂“蔡校長”的學者,就是北京大學的校長蔡元培先生。

蔡元培浙江紹興人,父親是錢莊經(jīng)理,叔父是舉人。他于一八八九年中舉人,一八九○年中進士,一八九二年為翰林院庶吉士,一八九四年補編修。甲午戰(zhàn)爭以后,開始接觸西學,受到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影響。百日維新中同情維新派,欽佩激進的改良主義者譚嗣同。政變失敗后,回紹興立志興辦教育,培養(yǎng)救國人才,遂開始了教育生涯。一九○四年在上海創(chuàng)立反清革命組織“光復會”,被推選為會長。不久,又加入同盟會,并被指定為上海同盟會分部主盟員。革命暫時受到挫折之后,又于一九○七年赴德國留學,在萊比錫大學研究哲學、文學、美學和心理學,深受德國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哲學的影響。辛亥革命勝利后,他西渡回國,被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任命為教育總長。之后,由于提倡采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教育方針和制度,同時提出停止祀孔,廢除讀經(jīng),遭到了擁袁復辟派的反對,遂辭職旅居德國,從事研究、著述?!昂閼椡醭笨迮_之后,受聘北京大學校長之職。

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之后,堅決反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主張,提出“學術(shù)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方針。他“素信學術(shù)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并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余地”。他請?zhí)岢挛幕年惇毿銥槲目茖W長,請介紹愛因斯坦相對論學說的夏元瑮作理科學長。

李大釗、李四光、魯迅等人也是他首懇請進北京大學任教的。

同時,他也把劉申叔、黃季剛極端維護古文的人聘為教授。就是像王國維、劉羽這樣的復辟?;庶h人也請來北京大學任教。

一時間,全國諸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云集北京大學,展開了激烈的思想爭論,成為當時中國的政治、思想的中心……

蔡元培針對北京大學的學生不事學術(shù)研究,放眼官場的舊習,明確提出改革學生的觀念。他有一句名言:“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shù)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痹趯W生中的影響極大。為了整頓校風,他制定了許多措施,像出布告處分嫖賭的學生就是一例。今天,他本是來找文科學長陳獨秀談議文科院的教學事宜,意外地遇上了趙爾康揪住陳獨秀的衣襟滋事,他嚴厲地批評:

“目無師長,成何體統(tǒng)!你為何如此蠻橫地揪住陳學長的衣襟?”趙爾康對蔡元培校長一向是敬重的!但是,今天卻對蔡校長不分青紅皂白訓斥自己很不服氣,他搖了搖手中揉成團的布告,很是倔強地說:

“蔡校長!陳學長他誣陷好人?!薄白】?!”蔡元培氣得臉色發(fā)白,聲音都有些變了,“你是識文解理的最高學府的大學生,怎么能用這樣的口氣和師長說話?”趙爾康滿肚子的怨氣沒有消,又遭到了蔡校長少見的訓斥,真是窩火透了!他不畏懼師道的尊嚴,近似賭氣地說:

“蔡校長!陳學長為何出布告誣陷學生?這符合您制定的哪一條校規(guī)?”“這……”蔡元培被問得結(jié)舌不語了。他看了看相繼圍攏來的學生、工友,都在好奇地看著他如何處理這樁公案。為了做到公正無私,他沉吟片時又說:“陳學長!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陳獨秀是位剛愎自用的學者,從來沒有失過這樣的面子,他做出一副不屑理論的樣子,先十分高傲地“哼”了一聲,繼之又憤慨地說:

“蔡先生!無需我來做答。您親自問問他昨天夜里在何處留宿的吧!”正在這時,李大釗和鄧中懈、高君宇趕到了近前。李大釗忙解釋說:

“蔡校長!陳學長弄誤會了。爾康同學為了交納學費,昨天夜里拉洋車去了?!眹鷶n來的眾人驚愕不已,蔡元培打量了一下趙爾康那強壯的體魄,鎮(zhèn)定地問:

“誰可以作證?”“我!”鄧中懈一步跨到蔡元培的面前,當眾簡單地講了趙爾康的為人、品德,以及家庭很窮的情況后,很是同情地說,“蔡校長!爾康同學為了能在北京大學讀書,節(jié)假日都用在拉洋車、掙學費上了!”蔡元培深受感動,趨步走到趙爾康的面前,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那魁梧的身軀,算做是校長向?qū)W生致歉之意。接著,他又望著有些尷尬的陳獨秀,聲音低沉地問:

“陳學長!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陳獨秀當眾被問得語塞了,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洗白時,一眼看見了掉轉(zhuǎn)頭向?qū)W生中擠的劉羽,他氣得大聲說:

“劉羽先生!請留步,由你向蔡校長講明事實的原委吧!”劉羽聞聲停住了腳步,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來,在此眾目睽睽之下,十分尷尬地低下了頭,嘴里只是說著:“這、這……”趙爾康就像是見到了冤家,一步躍到近前,雙手揪住劉羽的衣襟,無比憤怒地說:

“好哇!果真是你……”

春雨貴似油。這是北方的農(nóng)民盼著一年有個好收成,希冀干旱的春天多下幾場透雨的心里話。但是,那些居住在城市里,靠著兩個肩膀扛著一個嘴過活的工人、苦力們,是不愿意因為下雨而挨餓的,趙爾康家境貧窮,只能仗著夜里拉洋車掙點錢,維持著大學生活。所以,他雖說從小就喜歡“春眠不覺曉”這首詩,可他從來不愿意遇上“夜來風雨聲”的時候,這是因為雨夜里是少有顧客坐洋車的!人間的事情,是經(jīng)常違愿人心的。今天一擦黑,小雨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趙爾康站在宿舍的廊檐下,望著雨夜天犯愁。不去拉客吧,租來的洋車白交租金;去拉吧,誰會來坐呢?

如一夜沒碰上個顧客,挨淋受凍不算,洋車的租金還得照交不誤,真是一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谶@時,院中傳來了插科打諢的玩笑話語,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一些專愛夜逛八大胡同的師生,趁著雨夜天又悄悄地行動了!他暗自詛咒地說:“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可真是風雨無阻??!……”由此,他倒想起了京城像這樣的“夜里歡”還不少呢,遂決定上街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多掙他幾個錢呢!趙爾康披上一塊用桐油油的黃色的油布,換上一雙該扔掉的破鞋,大步踉蹌地出發(fā)了。他剛剛走出北京大學的校門,看見那些在此久候的洋車工人,拉上熟悉的???,不住聲地打著車鈴,一個接著一個地離去了。趙爾康望著空空如也的校門口,除了遠去的鈴聲,刷刷的雨聲,真是死一樣的寂寥。他暗自迷信地說:“出門不吉利!看來,只有到戲院門口去等了……”他走進校門口旁邊的一家門樓,拉出一輛洋車,冒著越來越大的夜雨上路了。

“站??!站住……我要坐洋車!……”不遠的前方,傳來女人急促的喊聲。趙爾康急忙停住車,抬頭一看,只見一位年齡約有十六七歲的姑娘跑到了跟前,她身后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還在左右搖擺著,她右手撐著一把油漆的紙傘,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雨點聲。她把緊罩頭頂?shù)挠陚阆蚋咛幰慌e,發(fā)覺趙爾康不像是個拉洋車的,忙又落下雨傘,難為情地問:

“先生!您不是拉洋車的吧?”“是!坐車嗎?”“這……”趙爾康一看這位姑娘忸怩的樣子,覺得甚是奇怪。他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位姑娘的衣著,方才發(fā)現(xiàn)是一位望門大戶、達官貴人家的丫頭。忙又客氣地問:

“是你家小姐坐洋車?還是你們家的老爺子、太太坐洋車?”“都不是!”這位姑娘把雨傘往后一擺,很是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是你?”趙爾康驚訝地問。

“對!是我?!薄叭ナ裁吹胤??”這位姑娘急忙轉(zhuǎn)過身去,指著一輛就要消失在雨夜中的洋車,小聲地說:

“就跟著它去!”趙爾康聽后愣住了!這真是一位新鮮的顧客。他暗自思忖:如果說,前邊的洋車中是她家的小姐,她何必再另外雇一輛呢?如果說是她家的少爺、老爺、姑爺子,也絕不會把她扔在這兒???……思來想去沒有結(jié)論!最后,他暗自說:“管她呢!只要付給我車錢就行?!彼焐焓种钢筌?,爽快地說:

“請上車吧!”這位姑娘收好傘,有些費力地坐進了洋車,又十分急躁不安地說:

“快拉!追上前邊那輛洋車,我們小姐會付給你雙份的車錢!”趙爾康越聽越糊涂,也越發(fā)地感到驚疑。他暗自好笑地說了一句“管她呢!”俯身拉起洋車撒丫子就跑。沒用一刻鐘,趙爾康就快追上前邊的洋車了,他正要放聲呼喚前邊的洋車停下的時候,緊握車把的手,頓感坐車人在用力地拍打。他急忙收住腳步,一打滑,險些栽倒在一片水洼里。他轉(zhuǎn)過身來,氣喘吁吁地問:

“叫停車……有、有何吩咐?……”“慢一點!不要趕上前邊的那輛洋車。”“為、為什么?……”“這不用你管!記?。汉颓斑叺难筌囋倮_一段就行了?!壁w爾康聽后越發(fā)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他一邊慢悠悠地拉車,一邊驚疑地自問:“這個丫頭是干什么的?她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盯住前邊的那輛洋車,可坐車人和她又有何特殊的瓜葛呢?……有意思!我倒要跟著她看個水落石出?!表曉S,趙爾康追尋著前邊的洋車拐進了一條胡同里,一座燈火闌珊的門樓坐落在胡同的北面,一邊一盞大紅的宮燈,照出了“春興樓”三個大字。當他再一聽隱隱飛來的靡靡之音,驚詫地自語:“這不是妓女院嗎……”遂收住了腳步。趙爾康伸手擦了擦滿面的雨水,定睛一看:前邊的那輛洋車停在“春興樓”門前,一位身穿長袍馬褂,背后留著一條辮子,清末遺少打扮的男人跳下車來。他正要仔細地看看這位嫖客的相貌,春興樓門口走出了兩名撐著傘的妓女,一人挽著他一只胳膊,擋住了視線,眼巴巴地瞧著他們又說又笑地走進門去。

“拉洋車的!送我回家?!弊筌嚨难绢^帶著怒氣的呼喊,驚得趙爾康一怔,禁不住地暗自說了一句:“新鮮!”遂又掉轉(zhuǎn)車頭,按照她說的離去了。

雨越下越大,泥濘的路越來越難走。趙爾康肚字空了,身體也感到有些倦乏,尤其當他想到明天要聽的課,應(yīng)該做的作業(yè),恨不得立即把這個有錢人家的丫頭送到家門,拿上多一倍的車錢趕回學校,用水沖洗一下,鉆進熱熱乎乎的被筒里一覺到天亮。趙爾康終于盼到坐車的丫頭呼叫“停車”的聲音,他吃力地收住腳,抬頭一看,一座高大的起脊門樓坐落在青磚高墻的中間,朱色的大門半掩著,門檐下佇立著一位穿著旗袍的窈窕淑女,由于她撐著一把歐美時興的花布洋傘,看不清她的全貌。但是,從她手中的洋傘就可以知道,這位小姐的門第不是官僚資本家,就是辦外交、從事洋務(wù)活動的官員。再仔細一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樣子,是在盼等歸來的貼心丫頭。趙爾康暗自嘲弄地說:“真是吃飽了撐的!雨夜天還派丫頭盯著逛妓院的漢子……”因此,他把車一放,等坐車的丫頭一下車,便伸出右手不客氣地說:

“請付車錢吧!”“別急嘛!黃不了你的車錢?!边@個丫頭說完快步走上臺階,有些膽怯地望著撐花布洋傘的小姐,吞吞吐吐地說,“小姐!他、他……”“他去什么地方啦?”小姐焦急地說。

“我、我……”“我什么?……快說!”“我,我不敢說!”“小英!快說……”叫小英的丫頭嚇得竟然啜泣起來,小姐越是焦急地催問,她越是不敢說。

這時,站在雨地里的趙爾康全然明白了,他實在不愿再聽有錢人家的小老婆偷漢子,浪蕩公子逛妓院的丑聞了,不耐煩地催促說?!靶〗?!快付車錢吧?!薄暗纫幌?!拉洋車的著的什么急?!边@位小姐有氣地說完,望著凄楚不語的小英,大發(fā)雷霆地說,“你不說,我現(xiàn)在就辭掉你!”“小姐!您、您可不能這么狠心啊……”小英抓住這位小姐的手,幾乎就要下跪了,哭泣著哀求地說,“看在我生病的媽媽的分上,您也別辭掉我??!……”“那你就給我痛痛快快地說,他今天夜里到底去什么地方啦?”“姑爺他、他……”“什么姑爺娘爺?shù)?!我還沒過門呢!”“是!是……他、他……”“他去什么地方啦?!”“春興樓!”“???!……”小姐驚得一怔,手中的那把花布洋傘失落在地,身子呆滯地向朱色的大門一靠,只聽“吱”的一聲,大門洞開,她險些仰面朝天,幸虧小英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小英惶恐地解勸說:

“小姐!想開點嘛,我聽說干這種事的男人多著呢……”“胡說!我想不開……”“那……又該怎么辦呢?”“簡單!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絕不嫁給一個拈花盜柳的偽君子!”“這……行嗎?”“怎么不行!快說,你還見到什么啦?”“我說!我這就說……小姐,姑爺他一到春興樓門前,就迎出了兩個花里胡哨的窯姐攙著他,看那個親親熱熱,又說又笑的樣子啊,他準是三天兩頭地去春興樓!”這位小姐氣得渾身顫抖著,不住聲地大罵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墒钦驹谟甑乩锏内w爾康卻聽得作嘔、要吐,他急切地想離開這污穢之地,為此,他擦了一把滿臉的雨水,再次催促地說:

“快付車錢吧!夜深了,雨也越下越大,我也該趕回去休息啦!”這位小姐沒有答話,沉吟片時,猝然一跺右腳,“噔噔……”地沖下了門前的臺階,剛跑到洋車附近,因收腳不穩(wěn),啪的一聲摔倒在泥水里。趙爾康本能地俯下身去相扶,剛一伸手,一看仰面朝天、倒在泥水里的是位小姐,他又為難地收回了手。向后倒退著。小英十分敏捷地跑下臺階,俯身抱起了摔倒在泥水地里的小姐,茫然地問:

“小姐!您……”“我去春興樓找他算賬去!”“小姐!使不得啊……”“為何使不得?!”“要是讓老爺知道了……”“更好!省得我再和他磨嘴舌?!边@位名門閨秀,氣得哆嗦著身子,也忘卻了漂亮的旗袍上沾滿了泥污,她望著趙爾康,幾乎是下達命令地說,“拉洋車的!把我拉到春興樓去?!壁w爾康懷著固有的階級偏見,本能地對一切浪蕩公子、大家閨秀都打心眼里厭惡!若不是為了掙錢念書,給有錢人做牛做馬的事他是絕對不干的!方才,他聽這位小姐說要辭掉小英,現(xiàn)在,聽見她又以小姐的口吻命令起自己來了,他不屑地說:

“對不起!我沒時間了?!薄拔医o你雙份的車錢行不行?”小姐的口氣有些軟了。

“給我五份的車錢也不拉了!”趙爾康說罷伸出右手,氣很粗地說,“小姐!快把剛才拉她的那兩份車錢付了吧?!边@位小姐誤以為趙爾康怕黃了車錢,故大放地掏出一把錢,往趙爾康的手里一放,做出一副視錢如土的高傲的樣子,說:

“夠了吧?”“綽綽有余!”趙爾康掂了掂手中的錢,旋又收好,說了句:“再見!”俯身拉起洋車就走。

這位小姐一見可急壞了,連男女有別的清規(guī)都忘了,一把抓住趙爾康的胳膊,哀求地說:

“我……求你幫個忙還不行嗎?”趙爾康一聽這凄楚的話聲,再一看她那副可憐的樣子,心又軟下來??墒?,他一想到第二天的課程,就又抱歉地說:

“實在對不起,我明天上午還要上課?!薄吧险n?……”這位小姐驚異地打量著趙爾康,但因雨夜天看不清面貌,想當然地說,“拉洋車的去上什么課?。 薄氨本┐髮W的課!”趙爾康為了報復這位小姐有眼無珠的行為,故意把北京大學四個字拉長了聲調(diào)說。

這位小姐聽后一怔,頃許,又以為趙爾康借口抬高車價,因此大方地說:

“你快別說笑話了!雨夜天不容易,老實說吧,你到底要多少車錢?!薄胺治牟蝗?!再見。”“等等!”這位小姐緊緊抓住趙爾康的胳膊,聲調(diào)悲涼地哀求說,“你行行好吧!我相信你是北京大學的學生還不行?”站在一邊的小英,看見小姐的衣服都淋透了,心疼地幫著求情:

“幫我們小姐個忙吧!再說……我們小姐的沒過門的……

姑爺子,還是北京大學的先生呢!”“什么?他是北京大學的先生……”趙爾康驚詫不已,自言自語地說著。

“對!”這位小姐突然把臉一昂,異常氣憤地說,“今夜我要是抓到他,當場就和他散了這門親事!”趙爾康一聽這位小姐的口氣,和所干的事情,像是一位敢于沖破封建牢籠的女性。他基于對中國女性受壓迫的同情心,同時,也想看看這位北京大學的先生是何許人,因而當即果斷地說:

“拉,請上車吧?!边@位小姐姓成名淑,因父親成洋多年在外國做外交官,在孩提時代就到過歐洲的幾個國家,因此從小羨慕外國的女孩子不纏足,和男孩子一塊上學、讀書?;貒院螅赣H又把她當做一只美麗的小鳥鎖在籠子里,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天天在家用外國小說、我國古典詩詞填補少女那空虛的心靈。前年的秋天,她在父親的書齋里偶然翻到了一本《新青年》,是李大釗的雄文《青春》,喚醒了她那即將桎梏而死的魂靈,她決心要再創(chuàng)自己的青春之我。從此,經(jīng)常和父母的意志悖逆行事,鬧得不可開交。最近父親晉升為外交次長了,遂托自己的老友,新任駐日公使章宗祥從留學生中物色一個乘龍快婿,好拴住女兒要求解放的心。成淑本意反對包辦婚姻,可在這個封建色彩極濃的家庭里,又沒有勇氣提出反對的意見。成洋為了表示自己開明、豁達,曾有意安排過一次極為特殊的相見禮。成淑在小英的陪同下,借故去書齋,路過客室的窗下,隔著玻璃窗一觀未來丈夫的豐采。成淑一眼就看見了那人背后的辮子,一種令人作嘔的感覺涌上心頭!同時,她還想到了這句有名的俗語: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為此,她用錢買通了心腹丫頭小英,代她去偵探這位北京大學的教授是不是正派的學問家。結(jié)果不出所料,這怎能不讓她氣憤呢!趙爾康把洋車停在春興樓的右邊,成淑坐在洋車里,渾身凍得像篩糠,嘴唇紫青著,不停地打著牙巴骨。她一只手撩開門簾,兩只冒火的大眼盯著春興樓門口,心煩地聽著傳來的絲竹之樂,以及那淫浪的笑聲。

時間不知流逝了多少,身穿長袍馬褂的劉羽,依偎著一位風騷的妓女步出春興樓的大門,劉羽說:

“請留步!改夜再會。”身旁的妓女有意把臉依偎在劉羽的胳膊上,放浪地挑逗著說:

“我可真擔心啊,劉先生畏怕家中炕上那只母大蟲??!……”劉羽凜然作笑,伸手托住身旁妓女的下巴,故作傲岸不遜的樣子,說:

“我乃一介堂堂之中華丈夫,豈能懾于糟糠之淫威!”“算了吧!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奔伺p輕地打掉劉羽的手,有意嘲笑地說,“俗話說得好:百姓怕君王,君王怕老婆!您劉先生能例外?”“當然例外!老婆就是怕我……”“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劉羽被打了個趔趄。他定睛一看:成淑怒目站在了面前。他驚得“啊”了一聲,把挽著自己的妓女用力一推,又急忙打躬作揖地說:

“成淑小姐!我、我……”“我成家瞎了眼!找了你這樣一個空披著人皮,不干人事的劉先生!”成淑無比憤怒地說。劉羽一把抱住成淑,撲通一聲跪在泥水地上,連聲告饒地說:

“成小姐!您就寬恕這一次吧?我、我一定改邪歸正??!……”成淑氣得用力一推,劉羽一屁股坐在了泥水地上。成淑暴怒地大聲說:

“好一個堂堂的中華丈夫!明天,我就給蔡元培校長寫信指控你,讓你在北京大學無立錐之地!”“哈哈……你去告吧!你去告吧??!”劉羽陡然站起身來,惡狠狠地一把將成淑推倒在泥水里。他冷漠地望著倒在地上哀號、痛罵的成淑,堂而皇之地說,“我劉羽逛妓院算個勞什子!從皇帝到總統(tǒng),哪個是干凈的?!”說罷轉(zhuǎn)身走到洋車旁邊,氣很粗地說:

“拉洋車的,送我回家!”趙爾康應(yīng)聲走到跟前,有意挖苦地說:

“劉先生!我從不拉敗壞孔圣人門風的弟子?!眲⒂鹇劼曘等?,急忙轉(zhuǎn)過臉來,一看是自己的學生趙爾康,大驚失色地說:

“你、你怎么到這地方來了?……”趙爾康早已氣憤之極,他望著縮身后退的劉羽,句句進逼地說:

“先生當嫖客是堂堂的中華丈夫,學生拉著捉嫖客的未婚妻,也不算是小偷小摸吧?”“你、你目無師長!……”“我虧了沒有跟你這樣的師長學!”趙爾康從不畏懼權(quán)勢、地位,他不冷不熱地挖苦說,“劉先生!根據(jù)蔡校長規(guī)定的校令,明天該您上校方的黃色布告欄了吧?”劉羽驚得一哆嗦,他猝然變色,大聲說:

“你……夜不歸校,也、也一定是來逛妓院的!我、我明天一早就到陳學長那兒告你去!”“哈哈……”趙爾康大聲狂笑不止,望著狼狽離去的劉羽的背影,大聲說,“好吧!我倒要看看做嫖客的先生,是怎樣變成先告狀的惡人的!”這時,又氣又冷的成淑凄凄然地說:

“先生!行行好吧,再把我拉回家去……”趙爾康俯身看了看可憐的成淑,猶豫片刻,彎腰攙起,又把她扶上洋車,雙手駕起車把,迎著風雨向前走去……

趙爾康當眾陳述了劉羽夜逛妓院的事后,圍觀的學生都對他指指點點,劉羽感到十分狼狽,雙手撥開圍觀的人群,匆匆忙忙走掉了。

蔡元培校長,陳獨秀學長怒視著遠去的劉羽,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大釗走到趙爾康的身邊,抓住趙爾康那只粗大的右手,捧在自己的面前,這只長滿老繭的手是何等的熟悉,又是何等的陌生?。≡诠世锎蠛谯缢娺^這樣的手,在車站、碼頭他見過這樣的手,然而在北京大學的學生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手??!……這時,鄧中懈說的那句話:“我是肩負著中國鐵路工人救國的希望來北大念書的!”再次回響在李大釗的耳邊,他暗自深沉地說:“這就是中國第一位無產(chǎn)者,踏入有產(chǎn)者世襲領(lǐng)地的大學生!”李大釗情不自禁地取出一摞光洋放到這只粗大的手中,深情地說:

“先拿去交學費吧!今后,生活有困難就來找我?!壁w爾康俯首看看手中的光洋,抬頭望望李大釗那肅穆中蘊藏著慈祥的面容,心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事后,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領(lǐng)我參加革命的導師,才真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第一位大圣人啊!……”李大釗望著趙爾康那噙滿淚水的雙眼,忙又說:

“爾康同學!陳學長出布告是好意,都不要放在心上,快去念書吧!”趙爾康低沉地說了一句:“是!李主任?!彼旌袜囍行?、高君宇同學快步離去了。

蔡元培校長早就聽章士釗、陳獨秀說過李大釗為人敦厚、樸直,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品格。今天,他親眼所見,深受感動,堅信這位圖書館主任不僅文章做得好,道德也堪稱為人師表。尤其當他想到北京大學,像劉羽這樣的教授不乏其人時,又無形中對李大釗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親切感。他關(guān)心地問:

“李主任!夫人和孩子們到京了嗎?”“謝謝蔡先生的關(guān)照,近期就到了?!辈淘辔⑽⒌攸c了點頭,以長者的口吻教誨說:

“夫人和孩子進京后,用錢之處是很多的。不要隨意慷慨解囊,弄得夫人去做無米之炊的巧婦?!薄拔易⒁饩褪橇?!”李大釗轉(zhuǎn)身看看一籌莫展的陳獨秀,寬慰地說,“仲甫!不要再為這等小事傷懷了。”“咳!豈止是傷懷啊……”陳獨秀無限感慨地說,“真是難以稱職?。∥目圃簩W風不正,學生不務(wù)學業(yè),如今……”“連劉羽這樣口必稱頌孔圣人的道學家,也敗壞起校風來了!”蔡元培喟然長嘆了一聲,有意地說,“師表的力量是無窮盡的??!”陳獨秀自然明白蔡元培的話意所指,但他卻有意為難地推委說:

“難啊,難于上青天!真不知從何入手,方能整飭這腐敗的校風!”“我仍然主張以美育教育為中心,從道德教育入手,一步一步地整飭這腐敗的校風!”蔡元培講述了“不可不以研究科學之精神貫注之”的道理后,提倡成立有助美育教育的課外活動的社團。講完籌建文學會、演說會、音樂會、書法研究會、考古學會、歌謠征集會、攝影學會、技擊會、體育會、靜坐會等的設(shè)想后,又進一步指出:“我還想進一步發(fā)展北京大學的進德會,借以整飭腐敗的校風!”“這進德會的宗旨有否改變?”李大釗問。

“沒有!仍然以不嫖、不賭、不娶妾為基本戒條?!辈淘啻鸬?。

“蔡先生!我愿意加入進德會?!崩畲筢搼┣械匾笳f。

“歡迎!歡迎……是需要多一些像你這樣道德、文章兼優(yōu)的師長參加才好。”蔡元培由衷地笑著說。

李大釗接著蔡元培倡導成立課外社團的話題,又進而建議說:

“蔡先生!我認為還應(yīng)當允許同學們自由結(jié)社,探求有益于我國富強的思想理論,以及所必須的科學知識?!薄翱梢?,可以!最好是師生共同結(jié)社,以教員為導師,這對同學的長進是不無好處的。”蔡元培說罷,又和陳獨秀交換了有關(guān)文科院的情況后,便很客氣地離去了。

陳獨秀請李大釗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二人親切地交談起來。當談到《新青年》下一步的辦刊方針大計時,陳獨秀說:

“《新青年》遷來北京已有一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幫助。近期,我準備召集一個同人會,共同研究一些問題。到時,你可要參加??!”“一定參加!”李大釗高興地說。

成淑歷經(jīng)春興樓門前的遭遇后,遂大病不起。她堅決要求和劉羽撕毀婚約,否則,以死拒之。其父成洋有礙于大媒老友章宗祥之面,不好與劉家反目毀約。同時,又怕任性的女兒有個三長兩短,只好以“先養(yǎng)好身體,婚姻大事,留待章宗祥公使由日本回國后再議”。方才平息了女兒的吵鬧。

成淑在家養(yǎng)病期間,要小英為她買來不少新創(chuàng)刊的書報,其中,《新青年》她每期必讀,凡是有署名李大釗的文章,她就讀了還讀,反復體察、玩味。

成淑通過閱讀李大釗的著述,郁悶的心中豁亮了,為了求教反對封建的包辦婚姻,以及有關(guān)婦女解放的事,恨不得馬上見到這位心中的先哲!她通過各種渠道查詢,終于獲知李大釗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之職。然而,當時的學校是禁止男女同校就讀的,像她這樣一位大家閨秀,連北京大學的校門都是不準進的,想拜見李大釗先生就更沒有可能性了!昨天夜里,小英幫她出主意說:

“小姐!北京大學不讓女人進,咱去李大釗先生家求教不行嗎?”“行是行啊,可……誰知道李大釗先生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俊薄氨本┐髮W的學生總該知道吧?”“可我們一個男學生也不認識???”“認識!認識……”“誰???”“那位拉洋車的、幫過小姐的學生不就認識嗎?”“這……”“這事準成!小姐,您就聽我的吧?!毙瞧谔煲磺逶?,成淑借口串門散心就從家里溜了出來。

為了怕提倡新思想的李大釗先生說她是舊家庭的大小姐,按照預(yù)先想好的辦法,讓小英回家看望生病的母親,自己一個人來到了北京大學的門口。她剛要試探地邁步進校門,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工友攔住了去路,冷漠地說:

“對不起,北京大學是不準女人娘們進大門的!”“什么女人娘們的,多難聽!”成淑的小姐脾氣剛要發(fā)作,一想自己的身份,說話的地點,就又把心火壓了下去。她商量地問:“我進去找位同學都不行嗎?”“不行!”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再加上這位老工友的成見——來北京大學的女人都是勾引師生的娼妓,因此,他把成淑堅決地拒之門外。有頃,他可能是出于好奇心吧,打量了一下成淑的穿戴,品味一下談吐儀表,又發(fā)覺不像是淪落青樓的妓女。遂客氣地說:“小姐!您找誰?我?guī)湍ズ??!薄斑@……”成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忘了問趙爾康的名字啦,她有點發(fā)慌地說,“他是個靠拉洋車念書的窮學生!”“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系的!幾年級的學生?都告訴我,好幫您去喊!”成淑被問得心慌意亂,只好把頭一低,難為情地答說:“不知道!”突然,咣當一聲,驚得成淑又抬起了頭,發(fā)現(xiàn)北京大學的大門關(guān)死了,守門的老工友隔著柵欄縫,鄙夷地說:

“那就對不起了,您就在門外等吧!”成淑無奈,只好退到距校門約有三十米的地方,一面緩緩地踱著步子,一面斜視北京大學的門口,留意著進進出出的學生中有沒有趙爾康。

日上三竿了,趙爾康吃過早飯走出校門,剛要去附近那座門樓中取洋車,成淑快步趕到了近前,格外熱情地說:

“先生!您又去拉洋車?”趙爾康聞聲一怔,仔細端詳,方認出成淑來,有點不大自然地說:

“是您……又是來找劉先生的吧?”“不,不!我是專程來拜訪您的?!薄鞍菰L我?……”“是?。∈前 背墒缛〕鲆晦庋?,笑著說:“喏!這是欠您的車錢,今天特為還債的?!壁w爾康被弄糊涂了,張著個大嘴,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成淑大方地把光洋塞到趙爾康的手里,嗔怪地說:

“愣什么神???這是那天晚上您拉我的車錢?!壁w爾康恍然大悟,尷尬地笑了。但是當他一看手中這么多的錢,又憨直地說:“那也沒有這么多???”“怎么沒有!講好的嘛,付給您五份車錢。”“那……也用不了這么多的錢?。俊背墒缈粗w爾康那股子憨厚勁,竟然撲哧一聲笑了。

趙爾康自小就有一種大男子漢勁,從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姑娘說話。至于像成淑這樣的名門閨秀,他連接觸的機會也沒有。那天夜里,他僅僅是受同情心的驅(qū)使,本能地把成淑扶上洋車,送她回家。事過之后,也早已泯滅在記憶中了?,F(xiàn)在成淑卻又突然來臨,不知何故,他的心驀然間加快了跳動,渾身奔流的熱血似乎也提高了溫度,驚得不知所措,咂舌不已。還是成淑大方些,她望著呆癡的趙爾康,小聲地說:

“怕什么?我又不是妖怪!您叫什么名字?”“趙爾康!”“我叫成淑!趙先生,您能再幫我個忙嗎?”“什么事?”“帶我去拜見李大釗先生,向他求教有關(guān)婦女解放的事。”“這……太難了!就說今天不放假,您也得去他家談才行?!薄澳览钕壬募覇??”“知道!不過,自從他搬家以后,我一次也沒去過。再說,我們二人一塊走……”“不相稱,對吧?”趙爾康為難地點了點頭。

“這又犯什么難?”成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這樣吧!您用洋車拉我去,我付給您十倍的車錢?!壁w爾康在成淑的面前,顯得是那樣的笨拙,似乎他的聰明都被眼前的這位小姐搶去了。他欽佩成淑敢于反抗舊禮教的壓迫,便樸實地說:

“就按您說的辦!不過,我還是分文不取?!蹦俏荒赀^半百的老工友可是個好事老,他悄悄地走出校門口,裝作沒事遛彎的樣子。其實,他是在翹起耳朵聽個新鮮,茶余飯后好給幾個約好的工友、街坊鄰舍講北京大學最新的黃色趣聞。開始,他看著一個是傻乎乎地處于守勢,一個是不要臉皮的主動進攻,暗自說:“又有好戲看了!”可是聽了一會兒,他又變成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當他聽到成淑提出向李大釗先生求教婦女解放的大事后,又不禁地自說:“不對了!李大釗先生可是少見的真圣人啊……”當他看到成淑落落大方地坐上洋車,趙爾康把腰一哈,拉車遠去以后,又搖著頭感慨地說:“有意思!可真叫有意思……”趙爾康一面拉車,一面思忖這位坐車的小姐。當他想到不久的明天,她就要嫁給劉羽這樣的偽君子為妻時,遂想起了一句俗話:“多好的一朵花啊,可惜插在了牛糞上!”由此,他又對成淑的命運產(chǎn)生了一種同情心。他想到自己應(yīng)當支持成淑向封建制度宣戰(zhàn),旋即又加快了步伐……

成淑囿于自己那個小天地之中,只能從中外藝術(shù)家塑造的典型人物中尋找知己,默默地消磨大好的青春時光。她心中羨慕勇敢、正直的英雄,鄙視專權(quán)、弄勢的小人;她崇敬李大釗這樣的哲人,鄙視劉羽這樣的道學家。但是,在她的頭腦中卻未庫存過拉洋車的大學生!她敬服趙爾康的求學意志,卻瞧不起趙爾康見了她連話也不會說的尷尬相。雖說她也深信“相馬知瘦、相仕知貧”這句話是真理,可她心目中又認為趙爾康不屬于這一類貧仕!否則,他的嘴為什么這樣笨呢?再說,從他的身上也沒有看出什么“新”來???!……頃許,她又自責地說:“內(nèi)向的人,不長于表現(xiàn)自己嘛!像他這樣一個窮家子弟,能夠考取北京大學,就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嘛……”遂又否決了自己原來的看法。她為了借詢問有關(guān)李大釗的事,考察趙爾康肚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客氣地問:

“趙先生!您何時認識李大釗先生的?”趙爾康聞聲收住腳步,回過頭來,靦腆地一笑說:

“成小姐!說起認識李大釗先生,我還應(yīng)當感謝您哪!”“感謝我?……”“對!”“為什么?……”“因為您坐過我的洋車??!”趙爾康扼要地把那天的事說了一遍,很有情緒地說,“假若沒有您的未婚夫告我一狀,我……”“住口!劉羽不是我的未婚夫!”成淑本能地脫口而出,厲辭申辯。俄頃,又覺得出言不遜,太造次了,忙又道歉地說:

“請原諒,我……”說罷,慢慢地低下了頭。

趙爾康很能理解成淑這種猝然而起的暴怒,他沒有怪罪成淑的失禮,反而自責失口,刺到了成淑的痛處。他轉(zhuǎn)過身去,無聲地拉著洋車向前走去了。

成淑坐在洋車上,望著躬身拉車的趙爾康,又想到了這位拉車人大鬧陳學長的事,頓時又感到這位少于言談的鄉(xiāng)巴佬,可真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偉丈夫!再和自己抗婚相較,又覺得自己的膽量太小了。她不知何因,急切地想知道趙爾康的情況,拍了拍洋車的扶手說:

“趙先生!休息一下吧?”趙爾康聞聲收住腳步,回過頭來,望著成淑那善意的目光,搖了搖頭說:

“不累!還是趕路吧?!薄安患?!不急……”成淑執(zhí)意地說,“趙先生,您贊成李大釗先生的主張嗎?”“贊成!一百個贊成?!薄罢垎枺耗降资窃趺磦€贊成法?”這下子可把趙爾康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從最喜愛聽李大釗的講演,喜愛看李大釗著述的文章,講到他現(xiàn)在正跟著李大釗先生發(fā)起組織“少年中國學會”……一句話,他這位笨嘴拙舌的拉洋車的大學生,儼然變成了一位舌辯之士。當她聽趙爾康講完“少年中國學會”的宗旨,是“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實學說,發(fā)展社會事業(yè),轉(zhuǎn)移末世風氣”后,禁不住地問:

“趙先生!‘少年中國學會’要女人嗎?”“女人?……不要!不要……”“為什么?”“女人?……”趙爾康急得抓耳撓腮,突然把臉一沉,藐視地說,“女人只會抱孩子、做飯!”“胡說!”成淑驀地震怒了,她認為自己的心靈、人格都受到了污辱,就像是連珠炮似的厲色質(zhì)問,“你知道法國的女英雄貞德嗎?你知道當代最偉大的女科學家居里夫人嗎?縱然你不知女革命家秋瑾,你也總該知道中國還曾有過女皇帝武則天吧?!……”趙爾康剛才那侃侃而談的興致頓時消失了,他理屈地低下頭,下意識地答道“知道!知道……”成淑倏地跳下洋車,火氣十足地質(zhì)問:“李大釗先生也認為女人只會抱孩子做飯嗎?”“不,不……他可是最尊重女權(quán),提倡婦女解放的!”趙爾康歉意地請成淑上車,有意狡黠地說,“您別誤會,我是說……

現(xiàn)在的中國婦女只會抱孩子、做飯,還想不到加入我們的‘少年中國學會’。至于成小姐嘛……”“也不能例外!”成淑說罷撲哧一下笑了,旋又風趣地說,“我不再和您這位沒學好的弟子說了,快拉著我去見李大釗先生!”趙爾康幾經(jīng)和成淑交鋒,知其是一位唇槍舌劍、小姐氣十足的女子。但是,也去掉了懼怕和她說話的心理。他拉著洋車走到回回營二號大門前,收住洋車,抬起頭看了看門牌號碼,有意大聲地說:

“成小姐!請下車吧?!背墒绱蜷_洋車門簾,走下洋車,十分隨和地叫了一聲:“爾康!”笑著說:

“待拜見完李大釗先生,您把我送回家,再一塊付車錢行嗎?”趙爾康用力拍了拍鼓鼓的口袋,發(fā)出光洋撞擊的聲音,不好意思地說:

“您剛給的錢,夠拉您一個月的了?!背墒缡滞橼w爾康的經(jīng)濟狀況,聽后沉吟片時,有意地說:

“那這么說,您一個月拉我一次,就再也不需要拉洋車了,對吧?”“對……”成淑看著有些不好意思的趙爾康,自知剛才說的話欠思量,忙又改口說:

“爾康!李先生會在家吧?”“難說!不過,他的夫人會在家里?!薄胺蛉恕娺^李先生的夫人嗎!”“沒有!”“不過,我能想象得出來。”“我可沒有這樣的想象力!”“您聽我說的像不像?李先生的夫人,一定是當代中國婦女解放的楷模!說不定啊,衣著是西式的,打扮也夠摩登的!對吧?”“不知道!咱們進去吧?!壁w爾康引成淑走進大門樓,現(xiàn)出一座故都典型的四合院。

庭院中有一棵老槐樹,青磚砌的甬路穿過中央,接著北房的臺階。未過中年,卻顯得很是蒼老的趙紉蘭,仍然身著冀東鄉(xiāng)婦的裝束,蹲在大槐樹的下邊,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拿著鐵條捅爐火做飯。穿戴土氣的星華待在一邊玩耍。趙爾康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做飯人,猶豫地問:

“請問這是李大釗先生的家嗎?”趙紉蘭聞聲停下燒火,看了看趙爾康和成淑,客氣地答道:

“是李先生的家!你們二位是……”“李先生的學生!”趙爾康端詳了趙紉蘭一番,“請問李先生在家嗎?”“不在!請屋里坐吧。”趙紉蘭讓星華代自己拉風箱,起身引趙爾康、成淑走進一間樸實無華的書齋,請他們二位落座后,又各送上一杯香茶。成淑打量著這間書齋,驚詫地問:

“這就是李先生的書齋嗎?”“是??!是啊……”趙紉蘭操著濃郁的冀東口音介紹說,“他寫東西需要安靜,一個人經(jīng)常待在這間屋子里。”成淑猜想中的李大釗的住室、書齋,雖不像自己家那樣闊綽、氣派,作為一個留洋日本,提倡新思想,又是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起碼也應(yīng)當有點洋氣吧?然而又是這樣的大出所料!她自言自語地感嘆說:

“難能可貴?。‰y能可貴啊……”趙紉蘭看著小姐氣十足的成淑,笑著說:

“你二位先坐,我該做飯去了,過一會他就回來了?!薄澳阒览钕壬鍪裁慈チ藛幔俊壁w爾康問。

“他說去參加一個會,臨走時對我說,一定趕回家來吃午飯。”趙紉蘭說罷走出了書齋。

成淑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的婦女,就是她崇敬的李大釗先生的夫人。從步入這座院落起,她就認定趙紉蘭是李大釗家的女傭人。當時,她心里還說:“李先生應(yīng)該換個手腳麻利些的!”經(jīng)過這短暫的接觸,她發(fā)現(xiàn)趙紉蘭的舉止言談不卑不亢,絕不像她家的傭人那樣,張口不是“老爺、太太”,要么就是“少爺、小姐”。對此,她又誤認為這是李大釗的美德所在,故贊嘆不已地說:

“爾康!大釗先生可了不起,連做飯的女仆都快成了家庭主婦。”趙爾康突然又想起那天夜里的事,有意挖苦地說:

“他自然不會像您似的隨意辭人!”成淑聽后臉刷地一下紅了,羞得低下了頭,難為情地小聲說:

“您的嘴可真厲害!”……

今天吃過早飯以后,李大釗就趕去參加《新青年》同人編輯會議去了。

《新青年》在陳獨秀遷至北京之前,于一九一七年一月號上發(fā)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提出了文學改良的八條意見,其中心用意旨在提倡白話文,這在文言古語最為頑固的堡壘北京,引起了極大的震動。頑固派們尚未醒悟,陳獨秀又在《新青年》二月號上發(fā)表了《文學革命論》一文。在公開亮出“文學革命”大旗的同時,又把文學革命與政治革命聯(lián)系起來,首次指出了文學革命的歷史必然性,明確地提出了“三大主義”的革命口號:“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shè)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shè)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shè)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這就等于對封建文化的古堡正式下了戰(zhàn)表,要不惜一切予以討伐。然而,心慌的封建文人都故做姿態(tài),高掛免戰(zhàn)牌,裝出一副“不屑與辯”的鄙視之態(tài)。《新青年》隨陳獨秀遷至北京之后,這場新舊文化的大決戰(zhàn)揭開了戰(zhàn)幕,愈演愈烈。封建國粹派遂由恐懼慌亂,變?yōu)榀偪竦闹淞R和反對。以林紓為代表的“桐城派”,以劉師培為代表的“文選派”最為猖獗。為此,錢玄同托名王敬軒,在一九一八年三月號《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一篇反對文學革命、為封建文學辯護的《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劉半農(nóng)以記者名義寫了一篇《復王敬軒書》。通過這出“雙簧戲”,對復古思想,以及對文學革命的各種非議,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抨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同時,由于這出“雙簧戲”,也導致了《新青年》同人的意見分歧,尤其遭到了胡適的激烈的反對。為了協(xié)調(diào)步伐,把這場文學革命推向深入,陳獨秀在一家中式餐館的包間里,主持召開了《新青年》同人編輯會議。餐桌是圓形的,以示無主次之分;陳獨秀坐在沖著包間大門的那張椅子上,十分隨便地講了這次會議的宗旨,接著,有意指著一位白胖胖的年輕學者,微笑著說:

“適之先生,您是這場文學革命的發(fā)動者,我看還是由您來打頭炮,使得今天的同人聚會可以熱鬧些?!焙m之從容起身,他自然懂得請他打頭炮的意思,但他卻采取了以退為攻的策略,有意謙虛地說了一句:“長者為上嘛,我年紀最輕,還是由陳學長說吧!”遂又坐下,拿起筷子揀了一塊海參,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嘗起來。

胡適,字適之,生于安徽績溪。早年肄業(yè)上海中國公學,一九一○年赴美國留學,先后就學于康乃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為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的得意門生,獲博士學位。由于和陳獨秀是小老鄉(xiāng),通過信件,提出文學改良芻議的八條意見,得到陳獨秀的支持,條理成文刊在《新青年》上,于是成了全國聞名的文學革命人物了!一九一七年回國,經(jīng)蔡元培校長的認可,受聘北京大學教授。

陳獨秀一看這位小老鄉(xiāng)有意回避矛盾,暗自說:“不挑明也好!”但是一轉(zhuǎn)念,又覺得這不符合他自己做人的信條。

他吟哦片時,又指著一位穿西裝的中年學者說:

“錢玄同先生,您是‘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的文學革命闖將,還是由您出馬,再別開生面地唱一出新戲吧?”錢玄同看了看身旁那位有些儒雅的學者說:

“我和劉半農(nóng)先生演出這幕‘雙簧戲’,實出無奈啊!我們在座的同人拼力地向古文堡壘叫陣,他們就是緊閉城門不開,這群桐城謬種、選學妖孽仍然高掛免戰(zhàn)牌!”劉半農(nóng)前來參加同人會,不知道胡適對他那篇答辯書有成見,于是也很自得地說:

“盡管時人稱道我和玄同的文章諷刺挖苦、文筆犀利,可像這樣的戰(zhàn)斗打得也沒太大的意思,您說呢,魯迅先生?”魯迅先生此時在教育部供職。起初,閑來沒事抄錄一些碑文,時遇錢玄同先生組稿,便與《新青年》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又在陳獨秀的催促下,寫了不少隨感式的雜文,現(xiàn)在又開始做小說了。魯迅先生很不喜歡胡適的為人,更不愿意違心地替同人們拍手叫好。他以自己洞察世事的深邃目光,明確地指出:

“我以為戲還是后邊的好看!開始舞臺上弄槍弄棒的大將,不一定能戰(zhàn)斗到凱旋的時刻。暫時收兵的敵將,也不完全是怯弱的表現(xiàn)?!焙m一聽這富有哲理性的語言,認為是有意貶低他的歷史功績。他為了避開和魯迅先生正面交鋒,慢悠悠地站起來,傲岸不遜地說:

“我認為魯迅先生所言極是,但不一定符合這次文壇大戰(zhàn)的實情。您說呢?守常先生?”李大釗在這種場合,一般是以聽為主的。正如魯迅先生記述這次會見時的印象所說:“我最初看見守常先生的時候,是在獨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樣進行《新青年》的集會上,這樣就算認識了……總之,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絕對的不是?!焙m認為李大釗是個“好好先生”,況且又和自己是熟人,希望能支持自己一下,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李大釗卻說了下邊這一段話:

“適之先生,我是贊成魯迅先生之見的,因他說出了事物的規(guī)律,而規(guī)律又是無法抗拒的!”“這……”胡適聽后咂舌語塞了。

陳獨秀召集同人會的原意,是想調(diào)和胡適和劉半農(nóng)、錢玄同的矛盾,以便把《新青年》辦得更好??墒怯捎诤m的好勝逞強,又引出了魯迅先生、李大釗二人和胡適的相譏。若照此發(fā)展下去,《新青年》同人就有分崩離析的危險,這于方興未艾的文學革命不利,同時也會授給頑固派譏笑的把柄。因此,他決定一是為了掩飾眼前的爭論,二是給胡適個臺階,忙接過話茬笑著說:

“適之!您不是曾私下找我說過,對玄同和半農(nóng)二位先生唱的‘雙簧戲’有意見嗎?我看不妨當眾說出,消除隔閡,您以為然否?”錢玄同和劉半農(nóng)聽后驚得一怔,與會的同人表情不一。

劉半農(nóng)與胡適同庚,年輕火盛,血氣方剛,他話中帶刺地說:

“沒想到哇!世人皆曰這出‘雙簧’唱得好,唯獨我們的第一員大將有意見。那好,我愿洗耳恭聽其教誨!”胡適本來就窩著火氣沒處發(fā)泄,再一聽劉半農(nóng)這不陰不陽的話語,氣得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口若懸河地大聲說:

“我直言不諱,堅決反對你們唱的這出‘雙簧戲’!我們這個運動老老實實地攻擊古文的權(quán)威,認他做‘死文學’,古文死了兩千年了,他的不肖子孫們瞞住大家,不肯替他發(fā)喪舉哀,現(xiàn)在我們來替他正式發(fā)訃文,報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兩千年了!你們愛舉哀的,請舉哀吧!愛慶祝的,也請慶祝吧’!……”“這和我們唱的‘雙簧戲’有何關(guān)系?”劉半農(nóng)忍不住地打斷胡適的“講演”,有意刺激地說,“同人嘛,應(yīng)當直言,以正視聽?!焙m漲紅著臉,沉吟有頃,非常嚴肅地說:

“我認為化名寫這種游戲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事!這有損于《新青年》的聲譽,也有損于我們這班文化大將們的臉面!”眾人都不曾想到胡適會提這樣的非難,一時間,都帶著情緒議論起來:

“化名不是正人君子,使用筆名自然也就不是正人君子了!”“那魯迅先生的文章,也只好簽署周豫才,或周樹人才算是正人君子了?”“據(jù)我所知,大釗先生的原名叫耆年,后來改名的人算不算正人君子?”“那獨秀先生的大名也非君子之為了?因為他原名叫慶同,考科舉的名字是乾生嘛!”“那如此推而廣之,只有那些國粹大家、頑固派的領(lǐng)袖才是正人君子啦!因為他們向來以固守宗祠為己任嘛。”……

胡適終于忍耐不住了,有些憤然地說:

“全都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嘛!我的意思是清楚的。一、這場文學革命是嚴肅的,可半農(nóng)和玄同唱的這出‘雙簧戲’則系游戲之作,有損我等的身份;二、向古文宣戰(zhàn),堂而皇之,不要讓頑固派們疑神疑鬼,把這種……”“游戲之作戴到適之先生的頭上!對吧?”錢玄同很是憤慨地說。

劉半農(nóng)本來和胡適就有點私見不睦,沒想到今天的同人會上,又把箭矢對準了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聲音顫抖地說:

“既然游戲之作損傷了眾人的身份,那就請適之先生對我等非正人君子給以裁決吧!”“裁決不敢當,個人的想法還是有的!”胡適巡視了與會者的面容,聲色俱厲地說,“為了挽回其影響,今后,不許半農(nóng)先生再參與《新青年》同人的編輯事務(wù)!”“啊?!……”全場聞之嘩然!頃刻之間,與會者的聲調(diào)一個比一個的高,大有鼎沸之勢。劉半農(nóng)當眾憤然離席,被身旁就坐的李大釗一把拉?。魂惇毿阃粋€個臉上的情緒,悔不該把這樣的矛盾擺到桌面上來。頃許,劉半農(nóng)氣憤地說:

“我劉某人不想和誰去爭文學革命的第幾員大將,不參加《新青年》同人會,我照樣是堂堂北京大學的教授!”胡適也當仁不讓,話中有音地說:

“我胡某人就是不做北京大學的教授,也是美國人授給的堂堂的博士!”劉半農(nóng)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很清楚,這是胡適瞧他這位教授不起。原因他是“土鬧”,土生土長的“土包子教授”,沒有洋人封的博士頭銜。北京大學的同事多為洋博士教授,有些人也尾隨胡適其后,瞧他不起。他受了這個刺激,遂決定留洋,發(fā)憤去掙他一個博士頭銜來,以出心頭的一股悶氣。博士頭銜掙到了,但在胡適等人的心目中仍是有區(qū)別的,蓋一是積極的博士,一是消極的博士也。劉半農(nóng)才及中壽,不幸謝世而去。胡適寫了一幅挽聯(lián):“守常慘死,獨秀幽閉,新青年舊友,而今又弱一個;打油風趣,幽默情懷,當年知音者,無人不哭半農(nóng)?!边@時,陳獨秀已被關(guān)進國民黨的大獄中,獲悉這幅挽聯(lián)時,認為“寫得不高明,但余有同感焉”。蓋源于此。當然,陳獨秀這句話也包括對劉半農(nóng)的治學態(tài)度有意見。他曾說過,劉半農(nóng)“對音韻一道并沒有什么研究,但在法國人面前,大談音韻,以為法國人不懂音韻,詎料法國的音韻學家,把他駁得體無完膚,使他面紅耳赤,息鼓而逃。一個人應(yīng)該本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精神去做學問,不知并不羞恥,強不知以為知,必然要大丟其臉,弄到無地自容。劉半農(nóng)就是‘豬八戒的媽媽飄?!笏劳鈬恕?,應(yīng)引為教訓”。此乃后話,留作談資而已。

話再說回來,《新青年》同人會大有散攤之勢,主會人陳獨秀束手無策,就其本性而言,真想就此罷會,各奔前程。但他一想到文學革命的總形勢,理智就又戰(zhàn)勝了感情,他匆忙請年長的魯迅先生從中排解、斡旋。魯迅先生則笑著稱曰:“我是主張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化名也罷,筆名也罷,這是筆者的自由。況且,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正當陳獨秀無可奈何之際,一眼看見了坐而不語的李大釗,急忙又用眼神示意出馬,以平自亂。李大釗心領(lǐng)神會,欣然應(yīng)允,他微笑著指出:《新青年》雜志并非政黨的綱領(lǐng),要求每一位同人舉手宣誓,嚴格遵從,它只是一塊向封建堡壘發(fā)動進攻的前哨陣地。至于每天出馬叫陣的將士可不拘形式,立馬橫刀下戰(zhàn)書者是英雄,想以怒罵刺激敵人洞開城門對陣廝殺者,也是我們的猛士!目前,只要是揚我們的威風,滅頑固派的志氣者,我們都要給予稱頌,記在歷史的豐碑上。李大釗巡視了一下與會者微然點首的表情,再看看胡適、劉半農(nóng)氣鼓鼓的樣子,又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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