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 一

荷花的光影:孫犁之旅 作者:段華 著


輯 一

我第一次見孫犁先生

20世紀70年代中期,有一天,我在我父親的一摞書里隨便翻弄,忽然發(fā)現(xiàn)一本藍色書皮、黑色草紙內(nèi)頁的中學(xué)語文課本,打開來,里面選有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的片段,另外還有一篇叫《荷花淀》的短篇小說,作者是孫犁。我讀了以后,剛開始的那一段:“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币幌伦泳臀宋业哪抗猓屛液薏坏昧⒓醋x完這篇小說。

后來,我一直想,假如沒有我父親的這一本《語文》課本的話,也許我不會與孫犁先生結(jié)緣。因為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這篇小說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太有沖擊力了。從此之后,我就到處找《白洋淀紀事》這本書,因為《荷花淀》是選自這本書的。直到幾年后,我才在淮陽縣圖書館借到這本書,記得當晚我就是摟著這本書睡覺的。

1982年,我在報紙上看到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孫犁文集》的消息,就省吃儉用,郵購了一套。那墨綠色的封面,曾經(jīng)伴我多少個不眠之夜呀。每一次拿起那書,我就覺得激動和高興。讀過了孫犁的大部分作品,我更喜歡他了,幻想著某一天能親自拜訪他。我努力從各種渠道打聽他的消息,可是,我所在的縣城實在是太偏僻了,得到的他的消息總是不多。

有一天——那時候我在淮陽中學(xué),在學(xué)校的讀報欄里看到《文匯報》上刊登的孫犁的散文《青春余夢》,很是喜歡。我犧牲了一個中午的時間,一字一句地把這篇文章抄了下來,反復(fù)地閱讀,并把閱讀心得寫成一篇文章《樹與人》,投寄給創(chuàng)刊不久的《中學(xué)生閱讀》。很快,雜志社回了信,說是稿子留用了。這也是我所寫的關(guān)于孫犁的文章中最早的一篇。

過了不久,《中學(xué)生閱讀》的主編何寶民老師到淮陽出差,到淮陽中學(xué)時,校里的領(lǐng)導(dǎo)抓住這個機會讓他給同學(xué)們做個報告,他在主席臺上特意問起了我,而我那天偏偏沒有參加這個報告會。報告會結(jié)束后,同學(xué)和老師都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才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到何先生的住處和他見面。在談話中,他說他剛剛拜訪過孫犁,并鼓勵我到天津去找他。又過了兩個月,《中學(xué)生閱讀》刊出了我那篇文章,據(jù)我了解,那個欄目刊登的學(xué)生作品,迄今為止就我那一篇。

暑假來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父母,父母也很支持我,就讓我借到京津旅游以見世面的機會去看望孫犁先生。

應(yīng)該說,我對孫犁老人,是懷著敬畏的心情的。對于他這中外聞名的文壇宿斗,我有很大的神秘感。我踏上旅途后,給先生提前發(fā)了信,說想見一見他。車輪撞擊的節(jié)奏遠遠沒有我的心跳得快。車到天津站時,我還忐忑地想:能見上嗎?

在多倫道208號(原216號)院,好不容易找到了孫犁先生的住處,我不敢直接進去,就寫了一張紙條,央求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一個兒童送進去。拿紙條的孩子還沒有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卻來了,笑著說孫先生請我趕緊進屋去。我后來知道,這位中年婦女叫楊玉珍,在孫犁先生家里做保姆;一直到老年,她還在孫犁先生家里,直到他臥病在床以后才離開他家。我跟著保姆阿姨一進門,就看到孫犁先生站在那兒等我,我的手和先生那創(chuàng)作過偉大作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感到那手的溫暖。

讓座,倒水……

“你來的信,我收到了,給你來不及回信了。段華呀,你年齡這么小呀!”老人微笑著說。他坐在一把舊藤椅里,靠著一張舊書桌,我注意到書桌邊壓了一張紙條,寫的字大意是:本人年老多病,談話時間不宜過長。

“我來了,不就行了嗎?”我調(diào)皮地說。

聽了這話,老人爽朗地大笑起來,我也笑了。

“你發(fā)表在少年報刊上的文章,我看了。少年老成,卻又未脫稚味,是不?”

孫犁先生笑著,我卻愕然了。這真是切中肯綮。有讀者來信,說我的習(xí)作“端莊老成,而又未脫少年稚氣”。作為一個少年,不像樣的習(xí)作能被一個老前輩顧及,并得到中肯的批評,可見老人是多么關(guān)心青年。一剎那,我想起他在《農(nóng)村青年》《少年文藝》《中國青年報》《中學(xué)生閱讀》等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其中飽含對青少年的殷切關(guān)懷。我的心情異常激動,定睛看著面前的老人。他身材高大,精神矍鑠,面目清瘦,歲月的海浪在他臉上沖刷出一道道皺痕,他慈祥的笑容令我難忘。

作文、做人、生活……談了20多分鐘,他特別要我讀讀《收獲》雜志上諶容寫的《散淡的人》。我把這些談話內(nèi)容要點,不久后寫在了《老人的心》一文里,發(fā)表在《河南日報》上。老人拿起四本他新出版的書(這四本書是詩集《白洋淀之曲》《孫犁詩選》,小說集《荷花淀》,文論集精裝本《孫犁文論集》),在上面顫巍巍地為我題字,說:“現(xiàn)在,提筆忘字,寫個文章就很難?!焙牵瓦@樣,老人還寫出了《也談通俗文字》等較長的文論,抨擊文壇上的時弊,為我國的文藝事業(yè)“熊熊地燃燒著生命”(孫犁:《火爐》)。

孫犁先生在書屋

孫犁先生的這個情形,我注視了許久許久,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老人把書遞給我時,安詳而又語重心長地說:“段華,你年齡還小嘛,要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寫作呵。”我感激地接過書,同時,還接過了老人的親切囑咐和鼓勵。

那是1985年的7月5日,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莊重地向老人點點頭,老人慈祥舒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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