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記

[明]陳繼儒　著

吳正剛　點校

一、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趨名者醉于朝，趨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聲色車馬。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

二、淡泊之守，鎮(zhèn)定之操

淡泊之守，須從濃艷場中試來；

鎮(zhèn)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

三、市恩不如報德，要譽不如逃名

市恩不如報德之為厚；要譽不如逃名之為適；矯情不如直節(jié)之為真。

四、使人有面前之譽，不若無背后之毀

使人有面前之譽，不若使人無背后之毀；

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

五、天薄我福，吾厚吾德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

天勞我形，吾逸吾心以補之；

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六、淡泊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

淡泊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檢飾之人，必為放肆者所忌。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功成行滿之士，要觀其末路。

七、好丑兩得其平，賢愚共受其益

好丑心太明，則物不契；賢愚心太明，則人不親。須是內(nèi)精明，而外渾厚，使好丑兩得其平，賢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八、多情人必至寡情，任性人終不失性

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

九、真廉無名，大巧無術(shù)

真廉無名，立名者，所以為貪；

大巧無術(shù)，用術(shù)者，所以為拙。

一〇、厭名利之譚者，未必盡忘名利之情

譚山林之樂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

厭名利之譚者，未必盡忘名利之情。

一一、伏久者，飛必高

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

一二、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

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要看他會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要看他會救。

一三、世人破綻處，多從周旋處見

世人破綻處，多從周旋處見；指摘處，多從愛護處見；艱難處，多從貪戀處見。

一四、書畫賞鑒是雅事，稍一貪癡亦商賈

山棲是勝事，稍一縈戀，則亦市朝；書畫鑒賞是雅事，稍一貪癡，則亦商賈；詩酒是樂事，稍一曲人，則亦地獄；好客是豁達事，稍一為俗子所撓，則亦苦海。

一五、輕財聚人，律己服人

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

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一六、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

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

一七、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

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

臨喜臨怒看涵養(yǎng)，群行群止看識見。

一八、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真情在簞食豆羹之間。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一九、寧為隨世之庸愚，勿為欺世之豪杰

寧為隨世之庸愚，勿為欺世之豪杰。

二〇、習忙可以銷福，得謗可以銷名

清福上帝所吝，而習忙可以銷福；

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謗可以銷名。

二一、人之嗜節(jié)，當以德消之

人之嗜節(jié)、嗜文草、嗜游俠，如好酒然，易動客氣，當以德消之。

二二、一念之善，吉神隨之

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二三、夢里不能張主，泉下安得分明

眉睫線交，夢里便不能張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

二四、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

佛只是個了仙，也是個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

二五、人我往來，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剖去胸中荊棘，以便人我往來，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二六、居不必無惡鄰，會不必無損友

居不必無惡鄰，會不必無損友，惟在自持者兩得之。

二七、君子小人，五更檢點

要知自家是君子、小人，只須五更頭檢點思想的是什么，便得。

二八、以道窒欲，則心自清

以理聽言，則中有主；

以道窒欲，則心自清。

二九、先達后近，交友道也

先淡后濃，先疏后親，先達后近，交友道也。

三〇、形骸非親，大地亦幻

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

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nèi)之微塵！

三一、寂而常惺，惺而常寂

寂而常惺，寂寂之境不擾；

惺而常寂，惺惺之念不馳。

三二、童子智少，少而愈完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

三三、時時檢點得到，才是學問的真消息

無事便思有閑雜念頭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氣否；得意便思有驕矜辭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懷否。時時檢點得到，從多入少，從有入無，才是學問的真消息。

三四、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

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臨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臨命終時，帶一戀字。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

三五、透得名利關(guān)，方是小休歇

透得名利關(guān)，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關(guān)，方是大休歇。

三六、多躁者，必無沉潛之識

多躁者，必無沉潛之識；多畏者，必無卓越之見；多欲者，必無慷慨之節(jié)；多言者，必無篤實之心；多勇者，必無文學之雅。

三七、佳思忽來，書能下酒

佳思忽來，書能下酒；

俠情一往，云可贈人。

三八、生死老病四字關(guān)，誰能透過

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關(guān)，誰能透過？獨美人名將，老病之狀，尤為可憐。

三九、真放肆不在飲酒高歌

真放肆不在飲酒高歌，假矜持偏于大庭賣弄?？疵魇朗峦福匀徊恢毓γ?；認得當下真，是以常尋樂地。

四〇、人生待足何時足

人生待足何時足，未老得閑始是閑。

四一、云煙影里見真身

云煙影里見真身，始悟形骸為桎梏；

禽鳥聲中聞自性，方知情識是戈矛。

四二、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

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則業(yè)障自輕；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則性靈何害？

四三、此言宜深玩味

寒山詩云：“有人來罵我，分明了了知，雖然不應對，卻是得便宜?！贝搜砸松钔嫖丁?/p>

四四、有譽于前，不若無毀于后

有譽于前，不若無毀于后；

有樂于身，不若無憂于心。

四五、無稽之言，是在不聽聽耳

會心之語，當以不解解之；

無稽之言，是在不聽聽耳。

四六、撥得開才是手段，立得定方見腳跟

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

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跟。

四七、議事者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當忘利害之慮

議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當忘利害之慮。

四八、談空反被空迷

談空反被空迷，耽靜多為靜縛。

四九、貧不足羞，賤不足惡

貧不足羞，可羞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嘆，可嘆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補。

五〇、彼無望德，此無示恩

彼無望德，此無示恩，窮交所以能長；望不勝奢，欲不勝饜，利交所以必傷。

五一、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

情語云：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關(guān)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雖然既云情矣，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終不透徹耳。君平之柳，崔護之花，漢宮之流葉，蜀女之飄梧，令后世有情人咨嗟想慕，托人語言，寄之歌詠。而奴無昆侖，客無黃衫，知己無押衙，同志無虞侯，則雖盟在海棠，終是陌路蕭郎耳。

五二、縮不盡相思地，補不完離恨天

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

五三、枕邊夢去心亦去

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后夢還心不還。

五四、我幸在不癡不慧中

阮籍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常詣飲，醉便臥其側(cè)。隔簾聞墜釵聲，而不動念者，此人不癡則慧，我幸在不癡不慧中。

五五、慈悲筏，恩愛梯

慈悲筏濟人出相思海，恩愛梯接人下離恨天。

五六、花柳深藏淑女居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三千弱水；雨云不入襄王夢，空憶十二巫山。

五七、天若有情天亦老

黃葉無風自落，秋云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五八、吳妖小玉飛作煙

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

五九、楊柳沾啼痕，三疊唱離恨

幾條楊柳，沾來多少啼痕；

三疊陽關(guān)，唱徹古今離恨。

六〇、弄柳拈花，盡是銷魂之處

弄綠綺之琴，焉得文君之聽？濡彩毫之筆，難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無非凄愴之聲；弄柳拈花，盡是銷魂之處。

六一、豆蔻不消心上恨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六二、截住巫山不放云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

六三、那忍重看娃鬢綠

那忍重看娃鬢綠，終期一遇客衫黃。

六四、千古空閨之感，頓令薄幸驚魂

幽情化而石立，怨風結(jié)而冢青；千古空閨之感，頓令薄幸驚魂。

六五、良緣易合，知己難投

良緣易合，紅葉亦可為媒；

知己難投，白璧未能獲主。

六六、蝶憩香風，尚多芳夢

蝶憩香風，尚多芳夢；

鳥沾紅雨，不任嬌啼。

六七、無端飲卻相思水

無端飲卻相思水，不信相思想煞人。

六八、多情成戀，薄命何嗟

陌上繁華，兩岸春風輕柳絮，閨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芳草歸遲，青駒別易，多情成戀，薄命何嗟！要亦人各有心，非關(guān)女德善怨。

六九、清風好伴，明月故人

幽堂晝深，清風忽來好伴；虛窗夜朗，明月不減故人。

七〇、平生云水心，春花秋月雨

初彈如珠后如縷，一聲兩聲落花雨；訴盡平生云水心，盡是春花秋月雨。

七一、封疆縮地，中庭歌舞猶喧

料今天下皆婦人矣。封疆縮其地，而中庭之歌舞猶喧；戰(zhàn)血枯其人，而滿座貂蟬自若。我輩書生，既無誅亂討賊之柄，而一片報國之忱，惟于寸楮尺字間見之，使天下之須眉面婦人者，亦聳然有起色。

七二、士不曉廉恥，似衣冠狗彘

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士不曉廉恥，衣冠狗彘。

七三、寧以風霜自挾，毋為魚鳥親人

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辭處后之羞；蔦蘿依松，高則高矣，未免仰扳之恥。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毋為魚鳥親人。

七四、仕夫貪財好貨，乃有爵之乞丐

平民種德施惠，是無位之公卿；

仕夫貪財好貨，乃有爵之乞丐。

七五、一失足為千古恨

一失足為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

七六、圣賢不白之衷，托之日月

圣賢不白之衷，托之日月；

天地不平之氣，托之風雷。

七七、士大夫愛錢，書香化為銅臭

親兄弟折箸，璧合翻作瓜分；

士大夫愛錢，書香化為銅臭。

七八、心為形役，塵世馬牛

心為形役，塵世馬牛；

身被名牽，樊籠雞鶩。

七九、留不盡之恩，維系無厭之人心；留不盡之智，提防不測之事變

待人而留有余不盡之恩，可以維系無厭之人心；

御事而留有余不盡之智，可以提防不測之事變。

八〇、宇宙內(nèi)事要擔當，又要善擺脫

宇宙內(nèi)事，要擔當，又要善擺脫。不擔當，則無經(jīng)世之事業(yè)；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

八一、假認不得真，巧藏不得拙

任他極有見識，看得假認不得真；

隨你極有聰明，賣得巧藏不得拙。

八二、量晴較雨，弄月嘲風

種兩頃附郭田，量晴較雨；

尋幾個知心友，弄月嘲風。

八三、放下仙佛心，方名為得道

放得俗人心下，方可為丈夫；

放得丈夫心下，方名為仙佛；

放得仙佛心下，方名為得道。

八四、執(zhí)拗者福輕，圓融人祿厚

執(zhí)拗者福輕，而圓融之人其祿必厚；操切者壽夭，而寬厚之士其年必長。故君子不言命，養(yǎng)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盡人自可以回天。

八五、達人撒手懸崖

達人撒手懸崖，俗子沉身苦海。

八六、身世浮名余以夢蝶視之

身世浮名余以夢蝶視之，斷不受肉眼相看。

八七、有百折不回之真心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

八八、立業(yè)建功，要從實地著腳

立業(yè)建功，事事要從實地著腳；若少慕聲聞，便成偽果。講道修德，念念要從處處立基，若稍計功效，便落塵情。

八九、兢兢業(yè)業(yè)心思，瀟瀟灑灑趣味

學者有假兢業(yè)的心思，

又要有假瀟灑的趣味。

九〇、無事提防，有事鎮(zhèn)定

無事如有事，時提防，可以弭意外之變；有事如無事，時鎮(zhèn)定，可以銷局中之危。

九一、窮通之境未遭，主持之局已定

窮通之境未遭，主持之局已定，老病之勢未催，生死之關(guān)先破。求之今人，誰堪語此？

九二、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

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檐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人之處世，可憐如此。

九三、剛強，終不勝柔弱

舌存，常見齒亡；剛強，終不勝柔弱。戶朽，未聞樞蠹；偏執(zhí)，豈及乎圓融！

九四、聲應氣求之夫，風行水上之文

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于尋行數(shù)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于一句一字之奇。

九五、才智英敏者，宜以學問攝其躁

才智英敏者，宜以學問攝其躁；

氣節(jié)激昂者，當以德性融其偏。

九六、居軒冕之中，有山林氣味

居軒冕之中，要有山林的氣味；

處林泉之下，常懷廊廟的經(jīng)綸。

九七、少言語以當貴，多著述以當富

少言語以當貴，多著述以當富，

載清名以當車，咀英華以當肉。

九八、要做男子，須負剛腸

要做男子，須負剛腸；

欲學古人，當堅苦志。

九九、柔玉溫香，可成白骨

荷錢榆莢，飛來都作青蚨；

柔玉溫香，觀想可成白骨。

一〇〇、空煩惱場，絕營求念

煩惱場空，身住清涼世界；

營求念絕，心歸自在乾坤。

一〇一、閑隨老衲清譚，戲與騷人白戰(zhàn)

斜陽樹下，閑隨老衲清譚；

深雪堂中，戲與騷人白戰(zhàn)。

一〇二、寧為真士夫，不為假道學

寧為真士夫，不為假道學；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

一〇三、覷破興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

覷破興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

閱盡寂寞繁華，豪杰心腸灰冷。

一〇四、名山乏侶，不解壁上芒鞋

名山乏侶，不解壁上芒鞋；

好景無詩，虛懷囊中錦字。

一〇五、是技皆可成名天下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惟無技之人最苦；

片技即足自立天下，惟多技之人最勞。

一〇六、才士不妨泛駕，諍臣豈合模棱

著履登山，翠微中獨逢老衲；乘桴浮海，雪浪里群傍閑鷗。才士不妨泛駕，轅下駒吾弗愿也；諍臣豈合模棱，殿上虎君無尤焉！

一〇七、寧為薄幸狂夫，不作厚顏君子

吟詩劣于講書，罵座惡于足恭。兩而揆之，寧為薄幸狂夫，不作厚顏君子。

一〇八、魑魅滿前，笑著阮家無鬼論

魑魅滿前，笑著阮家無鬼論；炎囂閱世，愁披劉氏《北風圖》。氣奪山川，色結(jié)煙霞。

一〇九、至音不合眾聽，至寶不同眾好

至音不合眾聽，故伯牙絕弦；

至寶不同眾好，故卞和泣玉。

一一〇、世人白晝寐語

世人白晝寐語，茍能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

一一一、撥開世上塵氛

撥開世上塵氛，胸中自無火炎冰兢；消卻心中鄙吝，眼前時有月到風來。

一一二、才子安心草舍，佳人適意蓬門

才子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

佳人適意蓬門者，堪貯金屋。

一一三、喜傳語者，不可與語

喜傳語者，不可與語；

好議事者，不可圖事。

一一四、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執(zhí)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則根燼復萌，而塵情終累乎理趣。今日之是不可執(zhí)，執(zhí)之則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轉(zhuǎn)為欲根。

一一五、玄奇之疾，醫(yī)以平易

玄奇之疾，醫(yī)以平易；英發(fā)之疾，醫(y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yī)以充實。

一一六、人常想病時，則塵心便減

人常想病時，則塵心便減；

人常想死時，則道念自生。

一一七、富貴身之累也

恩愛吾之仇也，富貴身之累也。

一一八、人生善讀書，享世間清福

人生有書可讀，有暇得讀，有資能讀，又涵養(yǎng)之如不識字人，是謂善讀書者。享世間清福，未有過于此也。

一一九、古人瑕瑜不掩，今人真?zhèn)坞y知

古之人，如陳玉石于市肆，瑕瑜不掩；

今之人，如貨古玩于時賈，真?zhèn)坞y知。

一二〇、己情不可縱，人情不可拂

己情不可縱，當用逆之法制之，其道在一忍字。

人情不可拂，當用順之法制之，其道在一恕字。

一二一、隨遇而安，何不清閑

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禁人清閑，人自不閑耳。

若能隨遇而安，不圖將來，不追既往，不蔽目前，何不清閑之有？

一二二、浮云有常情，流水多濃旨

觀世態(tài)之極幻，則浮云轉(zhuǎn)有常情；

咀世味之昏空，則流水翻多濃旨。

一二三、貧士肯濟人，鬧場能篤學

貧士肯濟人，才是性天中惠澤；

鬧場能篤學，方為心地上工夫。

一二四、了心自了事

了心自了事，猶根拔而草不生；

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還集。

一二五、風流得意，才鬼獨勝頑仙

風流得意，則才鬼獨勝頑仙；

孽債為煩，則芳魂毒于虐祟。

一二六、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還有迷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還有迷，總不如自悟之了了；意興從外境而得者，有得還有失，總不如自得之休休。

一二七、豪杰向簡淡中求

豪杰向簡淡中求，神仙從忠孝上起。

一二八、澆花種樹，亦是道人之魔障

招客留賓，為歡可喜，未斷塵世之扳援；

澆花種樹，嗜好雖清，亦是道人之魔障。

一二九、靈天下有一言之微

靈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義，而百世如見者，安可泯滅之？故風、雷、雨、露，天之靈；山、川、民、物，地之靈；語、言、文、字，人之靈。此三才之用，無非一靈以神其間，而又何可泯滅之？

一三〇、人生三樂

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

一三一、眼里無點灰塵，方可讀書千卷

眼里無點灰塵，方可讀書千卷；

胸中沒些渣滓，才能處世一番。

一三二、不作風波于世上

不作風波于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

一三三、無事而憂，便是一座活地獄

無事而憂，對景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這便是一座活地獄，更說什么銅床鐵柱，劍樹刀山也。

一三四、必出世者，方能入世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則世緣易墮。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則空趣難持。

一三五、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

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

一三六、眉上幾分愁，且去觀棋酌酒

眉上幾分愁，且去觀棋酌酒；

心中多少樂，只來種竹澆花。

一三七、完得心上之本來，方可言了心

完得心上之本來，方可言了心；

盡得世間之常道，才堪論出世。

一三八、調(diào)性之法

調(diào)性之法，急則佩韋，緩則佩弦。

諧情之法，水則從舟，陸則從車。

一三九、好香用以熏德

好香用以熏德，好紙用以垂世，好筆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煥彩，好茶用以滌煩，好酒用以消憂。

一四〇、破除煩惱，見澈性靈

破除煩惱，二更山寺木魚聲；

見澈性靈，一點云堂優(yōu)缽影。

一四一、太閑生惡業(yè)，太清類俗情

人生莫如閑，太閑反生惡業(yè)；

人生莫如清，太清反類俗情。

一四二、點化俗情，擺脫世故

胸中有靈丹一粒，方能點化俗情，擺脫世故。

一四三、妖冶終成泉下骷髏，功名自是夢中蝴蝶

無端妖冶，終成泉下骷髏；

有分功名，自是夢中蝴蝶。

一四四、獨坐禪房，意揖達摩

獨坐禪房，瀟然無事，烹茶一壺，燒香一炷，看達摩面壁圖。垂簾少頃，不覺心靜神清，氣柔息定。蒙蒙然如混沌境界，意者揖達摩，與之乘槎而見麻姑也。

一四五、以正斂放，以趣通板

才人之行多放，當以正斂之；

正人之行多板，當以趣通之。

一四六、聞人善，聞人惡

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一四七、能脫俗便是奇，不合污便是清

能脫俗便是奇，不合污便是清。處巧若拙，處明若晦，處動若靜。

一四八、士君子盡心利濟

士君子盡心利濟，使海內(nèi)少他不得，

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一四九、讀史耐訛字，閑居耐俗漢

讀史要耐訛字，正如登山耐仄路，踏雪耐危橋，閑居耐俗漢，看花耐惡酒，此方得力。

一五〇、聲色娛情，何若凈幾明窗

聲色娛情，何若凈幾明窗，一生息頃；利榮馳念，何若名山勝景，一登臨時。

一五一、何必情欲乃為樂

若能行樂，即今便好快活。身上無病，心上無事，春鳥是笙歌，春花是粉黛。閑得一刻，即為一刻之樂，何必情欲，乃為樂耶！

一五二、興來醉倒落花前，機息忘懷磐石上

興來醉倒落花前，天地即為衾枕；

機息忘懷磐石上，古今盡屬蜉蝣。

一五三、煩惱之場，何種不有

煩惱之場，何種不有？以法眼照之，奚啻蝎蹈空花。

一五四、如今休去便休去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了無時。

一五五、意亦甚適，夢亦同趣

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拂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藉以臥。意亦甚適，夢亦同趣。

一五六、業(yè)凈成慧眼，無物到茅庵

業(yè)凈六根成慧眼，身無一物到茅庵。

一五七、犬吠雞鳴，恍似云中世界

茅簾外，忽聞犬吠雞鳴，恍似云中世界；

竹窗下，惟有蟬吟鵲噪，方知靜里乾坤。

一五八、異士未必在山澤

山澤未必有異士，異士未必在山澤。

一五九、可愛的人可憐，可惡的人可惜

天下可愛的人，都是可憐人；

天下可惡的人，都是可惜人。

一六〇、事有急之不白者

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頑。

一六一、人只把不如我者較量

人只把不如我者較量，則自知足。

一六二、儉為賢德，貧是美稱

儉為賢德，不可著意求賢；

貧是美稱，只在難居其美。

一六三、喚醒夢中之夢，窺見身外之身

聽靜夜之鐘聲，喚醒夢中之夢；

觀澄潭之月影，窺見身外之身。

一六四、打透生死關(guān)，參破名利場

打透生死關(guān)，生來也罷，死來也罷；

參破名利場，得了也好，失了也好。

一六五、一筆寫出，便是作手

作詩能把眼前光景，胸中情趣，一筆寫出，便是作手，不必說唐說宋。

一六六、隱逸林中無榮辱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無炎涼。

一六七、皮囊速壞，神識常存

皮囊速壞，神識常存，殺萬命以養(yǎng)皮囊，罪卒歸于神識；佛性無邊，經(jīng)書有限，窮萬卷以求佛性，得不屬于經(jīng)書。

一六八、聞謗勿怒，見譽勿喜

聞謗而怒者，讒之隙；

見譽而喜者，佞之媒。

一六九、人勝我無害，我勝人非福

人勝我無害，彼無蓄怨之心；

我勝人非福，恐有不測之禍。

一七〇、讀書隨處凈土

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

一七一、欲見圣人氣象，須于胸中潔凈

欲見圣人氣象，須于自己胸中潔凈時觀之。

一七二、成名每在窮苦日

成名每在窮苦日，敗事多因得志時。

一七三、讓利精于取利

讓利精于取利，逃名巧于邀名。

一七四、過分求福，適以速禍

過分求福，適以速禍；

安分速禍，將自得福。

一七五、看書不可拘泥舊說

看書只要理路通透，不可拘泥舊說，更不可附會新說。

一七六、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對棋不若觀棋，觀棋不若彈琴，彈琴不若聽琴。古云：“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彼寡孕湃?。

一七七、出一言解之，是無量功德

士君子貧不能濟物者，遇人癡迷處，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難處，出一言解救之，亦是無量功德。

一七八、伶人代古人語，今文人為文似之

伶人代古人語，代古人笑，代古人憤，今文人為文似之。伶人登臺肖古人，下臺還伶人，今文人為文又似之。假令古人見今文人，當何如憤，何如笑，何如語？

一七九、人事稍疏，正可一意學問

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歲之余。當此三余，人事稍疏，正可一意學問。

一八〇、簡傲不可謂高，諂諛不可謂謙

簡傲不可謂高，諂諛不可謂謙，刻薄不可謂嚴明，茍酷不可謂寬大。

一八一、丹青乃無言之詩，詩句乃有言之畫

畫家之妙，皆在運筆之先；運思之際，一經(jīng)點染，便減神機。長于筆者，文章即如言語；長于舌者，言語即成文章。昔人謂丹青乃無言之詩，詩句乃有言之畫；余則欲丹青似詩，詩句無言，方許各臻妙境。

一八二、取云霞為侶伴，引青松為心知

累月獨處，一室蕭條，取云霞為侶伴，引青松為心知；或稚子老翁，閑中來過，濁酒一壺，蹲鴟一盂，相共開笑口，所談浮生閑話，絕不及市朝。客去關(guān)門，了無報謝。如是畢余生足矣。

一八三、耳目寬則天地窄

耳目寬則天地窄，爭務(wù)短則日月長。

一八四、從江干溪畔箕踞

從江干溪畔箕踞，石上聽水聲，浩浩潺潺，粼粼泠泠，恰似一部天然之樂韻。疑有湘靈，在水中鼓瑟也。

一八五、有書癖而無剪裁，徒號書櫥

有書癖而無剪裁，徒號書櫥；惟名飲而少蘊藉，終非名飲。

一八六、鳥啼花落，有會于心

鳥啼花落，欣然有會于心，遣小奴，挈癭樽，酤白酒，飲一梨花瓷盞，急取詩卷，快讀一過以咽之，蕭然不知其在塵埃間也。

一八七、山之勝，妙于天成

自古及今山之勝，多妙于天成，每壞于人造。

一八八、清閑無事，坐臥隨心

清閑無事，坐臥隨心，雖粗衣淡飯，但覺一塵不淡，憂患纏身，繁擾奔忙，雖錦衣厚味，只覺萬狀苦愁。

一八九、舞蝶游蜂，落花飛絮

舞蝶游蜂，忙中之閑，閑中之忙；

落花飛絮，景中之情，情中之景。

一九〇、鳥棲高枝，士隱巖穴

鳥棲高枝，彈射難加；魚潛深淵，網(wǎng)釣不及；

士隱巖穴，禍患焉至！

一九一、混跡塵中，高視物外

混跡塵中，高視物外；陶情杯酒，寄興篇詠；藏名一時，尚友千古。

一九二、五夜雞鳴

五夜雞鳴，喚起窗前明月；

一覺睡醒，看破夢里當年。

一九三、取涼于扇

取涼于扇，不若清風之徐來；

汲水于井，不若甘雨之時降。

一九四、月榭憑欄

月榭憑欄，飛凌縹緲；

云房啟戶，坐看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