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山河遠闊
巍巍高山,湯湯流水,山之所在,水之行處,皆為風景。
走向雪山
沒有什么山能比雪山更讓我激動的。
我所說的雪山不是冬季中原的雪山,那種雪山太平常太缺少浪漫。無非一場雪覆蓋了大地也覆蓋了高山。這是北方很自然的事情。這種風光雖好,卻少神圣。
我所說的雪山是高原上的雪山,世界屋脊上的雪山,是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存在的雪山,是永遠顯現(xiàn)著銀光顯現(xiàn)著威嚴的雪山。這種雪山處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上邊空氣稀薄,時時氤氳著寒氣,時時都會飄起雪花,甚至一夜間因堆雪過重而發(fā)生雪崩。這種雪山看見都很難,別說攀登了,這種雪山始終是登山者的神祇,是人類與自然的抗衡點。
卡格博峰,至今無人登攀的處女峰,人類多少次嘗試,都以葬身為結(jié)局,當?shù)厝税轂樯裆?。日本人來了,找了中國當?shù)氐南驅(qū)В雱?chuàng)造一個奇跡,但22人全軍覆沒。
只要是高海拔雪山,山上的積雪或許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世紀,有的還有久遠延續(xù)的冰川。很多雪山常年白云彌漫、風雪障眼,很難看到它的真容。雪山往往從上往下分割成不同的四季,在它的四周,甚至有各種花草、各種動物陪襯著它,能上多高,就存在多高。這些耐寒的生靈同雪山一樣,享受著雪,熱愛著雪。
走向這類雪山,須要先走過險峻的道路,攀過一道道在北方來說是高不可越而在當?shù)仄胀ǖ脽o法再普通的山谷。
走向這類雪山,最好是在夏季,頂著高原的毒太陽。在一步步接近雪山的過程中,感受雪山的遙遠與艱難,奇巍和冰寒。而其他季節(jié),大雪彌漫,早早封死了進山的道路。
我去看卡格博,乘的車子很早從德欽出發(fā),一路上總是遇到頂著星星看山的早行人,其中還看到了前晚同住一個旅店的老外唐云,唐云是意大利女孩,她說早起了兩個小時,才走了一半。坐上我們的車子,感覺她已走得氣喘吁吁、熱汗津津。而這樣一個外國女孩,竟然為了心中的雪山甘冒風險。
當然,那次我們只是看到了偶爾露出的一個雪山冰川,接著就云遮霧障,再也無緣見其芳容。值嗎?值。我問唐云,唐云也說,值。而且我們走時,她不走,還要待下去。卡格博雪峰,一年也見不到幾回真面目。這也只是在它的對面,下邊是瀾滄江大峽谷。越過大峽谷到達山腳下,還可以騎上當?shù)匕傩盏鸟R匹往上走一陣子,也就是到高高的冰川下而已。
我曾試圖攀過一次雪山,上到將近五千米的雪山丫口,我發(fā)現(xiàn)雪離我已經(jīng)很近了。好不容易上到了頂端,摸著了那硬硬的積雪,可我立時就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有更高的雪峰在它的上邊,只是由于角度而難以看見。
我已好多次走向雪山了,我到過天山、高黎貢山、岷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梅里雪山、碧落雪山、玉龍雪山以及阿爾卑斯山的腳下,或攀登到它們的半腰,這次又到了巴顏喀拉山。
瞧,那山上的積雪。已感覺出寒冷的氣息了,還有那么遠,雪山的涼氣已侵襲了單薄的衣衫。剛才還汗涔涔的,現(xiàn)在通體透涼。雪山雪白的身軀一點點凸顯在眼前,陽光下特別刺眼。
盡管我離雪山頂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而要攀上去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滿足。
我對雪山的熱愛無以言表,總覺得見到雪山時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沒了;一切都想表達,一切又都無須言說了。站在雪山下,只是長久地仰視。
雪山,最純凈的寓言,最圣潔的昭示。
火山上的生命
在這塊土地上,曾一次次發(fā)生過火山的噴發(fā),那火紅的大口,曾有十四個之多。其中的一次噴發(fā)是老黑山,距今二百九十年的康熙年間,更近的是在其后兩年的火燒山,那是這一片火山噴發(fā)的謝幕之作。天地猛然翻了個個兒,昏黑一片,艷紅一片?;鹕綇棷偪竦厣⑸?,石河巖海狂瀉而下,瞬間截斷暢流的烏德鄰河,形成了連珠串玉的堰塞湖。當一切都凝固之后,改變了無數(shù)模樣的地方被叫作“五大連池”,那是一片山水世界。
五大連池對火山區(qū)來說,真可謂天然絕配,而二者又是造物主給我們留下的曠世杰作。山水地質(zhì),洞穴奇觀,礦泉資源,生命植被,無不使之成為世界級的向往之地。
漸漸看到了火山口冷固而成的山形。有的皇陵一般,傲視四方;有的像一個筆架等待一支神筆;有的則似少婦剛剛噴涌了乳汁,尚未掩上懷抱。
我不知道我來的這個時候五大連池會不會突然開花,變成新的“五大蓮池”。那樣我也會成為一顆沙粒,一瞬間滾燙地發(fā)光。但是在我寫這篇文字時還沒有什么跡象,倒是五大連池真的像一朵朵蓮花,于藍得透亮的水中,開出燦然的景象。
在龍門石寨,可以看到從高而下的火山石的河流,似是一聲巨響,山崩石裂,一個巨口在仰天長嘯,噴吐出一塊塊巨石。巨石順著溶液在流淌,所過之處,騰起萬丈云霧,五十余平方公里的石寨,讓人嘆為觀止。
近距離地走向火山爆發(fā)的境地,我似乎感到,這里起過大風,隨風滿地石亂走,一川碎石大如斗。這里上演過大江放排,一排排原木還擁擠在河道里。這里是大型紡麻場嗎?新紡的一盤盤繩索堆放在一起,那些粗壯的繩索足以拖動一艘艘萬噸巨輪。
這里那里,深翻的黑土地。傾倒的礦渣、飛碟、瀝青塊、亂發(fā)飄搖、朝天喇叭、爬蟲四起、猿人猛然躍動、群象過河、熊在狂吼、亂蛇狂奔。
而我聽不到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凝固在那里,包括所有的滾燙。我甚至不敢輕易去摸一塊石頭,我怕被燙傷。
頑強的生命還是成活在這塊土地上。綠色像鐵銹侵蝕到了所有能侵蝕到的地方,它們或許不知道會存在多久,它們只是頑強地表示著自己的存在。
青灰的山石蕊就從那些熔巖間鉆出來,在濃重的堅硬中展示一小片顏色和溫柔。繡線菊出現(xiàn)在了松散的火山礫上,粉色絨絨地迎風。莖稈長長的胡枝子也是鋪排的到處都是,搖曳著紫色的光焰。
有一種花,叫百里香,開在滾燙后冷卻的夾縫中,飄出繁星一樣的小紫花,遠遠看去,就像南方剛翻犁過的田地里的紫云英,你總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絲絲香飄,沁人心扉。遠遠就閃亮于視線的,是高高搖曳的珍珠梅,當?shù)厝私猩礁吡?,一股東北人的性情,在火山口盡情地唱。還有一種擎著一串串豆粒的花果,由于可以用來治療外傷,被當?shù)厝朔Q作接骨木,一片片紅色的接骨木是要接起那些破裂的傷口嗎?
更多的是苔蘚和地衣,它們爬得到處都是,暗處鋪展著濃綠,明處閃亮著鵝黃?;蛟S會因曝曬而干枯,但只要一陣雨,就會一片翠綠。搖曳的各種野花,散發(fā)出郁郁蔥蔥的芬芳。那芬芳的花語,我似懂非懂。
這里還長出了一種植物,像楊樹,卻不高大,在那些石海、石河的縫隙,甚至噴氣碟的碟蕊里,昂揚而出。有些側(cè)歪著,有些已經(jīng)倒下,但更多的直立著,揚著生命的綠。一片片的,揚了上百年。風過處,響起一片快樂的巴掌,因是火山區(qū)里生長,它們就叫火山楊。還有白樺樹,還有落葉松,種子被鳥兒帶來,生根發(fā)芽,漸漸長成一片森林。
上到錐頂,風聲聒耳,無論哪個方向,視野都是舒心的開闊。盡情地看,也看不到盡頭,那是美麗的嫩江、遼闊的平原。五大連池的清澈在其間悠揚婉轉(zhuǎn),晴空下,山河恍惚成一景夢幻。
腳下是巨大的火山口,此刻會猛然間射出那雄壯的震撼嗎?
一只只彩蝶,黑的紅的花的,在眼前婆娑,越是火山口,蝴蝶越多。不知為什么,起先我沒有看清楚,火山石上,植物上,小路上都是,翩然一片,如氣如嵐。蝶戀花,難道是火山口這朵巨大的花朵的吸引?蝶不避人,在你的身前身后纏綿繾綣,像一群火山的形象大使。有的竟然落在哪個女孩的發(fā)梢上,抖抖地增艷,女孩取發(fā)卡似的將它取下,展在手里欣喜地叫,而后看著它再抖抖地飄走。還有野鶴,在青天劃過一道道弧線,表演高難度動作。
還真有意思,看火山時其熱炎炎,汗流浹背,等到看五大連池,便灑了一天云雨,水汽迷蒙。
我似乎看到了人間仙池。水邊草綠得像染過。還有油菜花,在野性十足地張揚著黃。五大連池,山水相映,溪水相連,山是靜止的、凝重的,水是流動的、靈秀的,互相映襯。
行舟走五湖相連的水道,兩邊長滿茂盛的蘆葦、蒲草和翠柳,紅花紫花擁擠其間。天空低垂,雨絲斜飄,烏云奔突,像在趕場,但這并不妨礙野鴨群集,鴛鴦互伴,紫燕起落。還有黑蜻蜓,一群群地在蘆葦叢中飛,似火山石中幻化的黑精靈,不屈不滅。如若不是偶爾露出的參參差差的火山石,你會感覺這是江南的某處。
讓我把一河青翠和寧靜打個包帶回去吧。
越是這樣,越顯得這塊土地的奇特和靈動,它豪爽,直憨,有什么就一吐為快,不藏不掖。而后就還交給生命,讓所有能發(fā)芽的發(fā)芽,能開花的開花。
鳥兒在這景象里飛,太陽和月亮在這景象里升起或落下,莊稼在成熟,愛情在繁殖。圣水節(jié)上,處處點起熊熊的篝火,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人跳起歡樂的舞蹈,歌聲四處飛揚。少男少女相互抹黑,火山泥沾得滿臉滿身都是。在這里,生命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偉大。沒有什么能阻止生命的生長與延續(xù)。
黛眉是座山
一
太行山始終以峻拔奇?zhèn)ァ⒑裰貕延^著稱,巍巍不知其始,蕩蕩不明所終。如何黃河三峽盡頭,現(xiàn)出這么一座峻中出秀的山?或還是因了那個名字?那名字太秀氣,太雅靜,說白了,太女性。能讓人想起一個人,一個鄉(xiāng)間小路上,帶有著芳草氣息、村野韻味的女人。如果有人遠遠地喊一聲,滿山滿谷都會起回音。
來了知道,還真有一個女子,一個豐姿綽約的女子,曾經(jīng)是湯王妃,聰慧賢淑,助君成功,后遇冷落,執(zhí)意出走并隱化此山。我相信,王宮里不缺美人,黛眉的離去也許于商王無損,但多少年后,一個時代連同那個王都不復(fù)存在,她的名字卻同山一起留下。我們不必查證傳說的真?zhèn)?,那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意義,重要的是人們對于美好的評判和認識。
山若有了靈氣,是擋也擋不住的。通往黛眉的山道和水路上,各種念想與追尋不絕于途。
二
進去了才知道,這山是多么的奇崛險峻,百態(tài)千姿。好容易攀上一座高崖,又會面臨一道深谷。如此峭立,如此深壑,又如此盤旋,進來就不知如何出去。峽谷中穿行,顧了腳下顧不了頭上,什么時候猛然抬頭,會發(fā)現(xiàn)從天而降的一塊或方或圓的山石,轟隆隆砸落下來,猛然卡住,不由驚吸一口涼氣,巨大的聲響凝固在原地。往前翻越多少年,可想這片山是多么的興奮活躍,那可真是山呼海嘯,水火翻騰。平息過后的巨石,不管不顧地保持著初始模樣,有的被兩峽夾持,有的被一石托住,有的崖上一絲相連,給它一點力,必會撲下壁立的谷底,可它就那么高帆一般,乘風破浪千萬年。還有一塊塊疊在一起的山巖,似一摞子天書,摞得太過隨意,歪歪扭扭得要倒。有人又說那不是書,是兩人的約會。還有說是湯王面對黛眉的懺悔,湯王想起黛眉的好,尋到這里,黛眉卻是不改初衷。
又是一道峭崖下的峽谷,空曠得像猛然間??菔癄€,讓人看見想象中的萬丈深淵。只有鳥在這深淵里恰恰地劃,叫聲掉落淵底又反彈上來。追著鳥看的時候,就追上了天穹半彎明月。大亮的白天,怎么會有月亮?可它真真的掛在山頂。從擦耳峽擠出來,覺得它是黛眉的發(fā)梳。
再轉(zhuǎn)過一道峽,又會發(fā)出一聲嘆,陡直的山峰直上九霄,飄來一塊白云,被攔腰扯得七零八落,半山里變成煙嵐,幻成霧海。有些云本是帶著雨去遠方,到了這里,也撞得稀里嘩啦。
這里云雨多了,植被就旺盛,林繁藤茂,氣候濕潤,人在其中,常常遮眼障目,所以才會時時爆出大呼小叫。好容易繞進一處平坦,竟然感覺是到了山的懷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草,各種野花點綴其中。花草在山懷里心旌搖蕩、風情萬種。那陣勢,完全是一幅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象,來了的人們,撲進草中,再也不想出來。
所以,一味地認為黛眉山展現(xiàn)的是奇險嵯峨,深峽斷谷就錯了,她的氣質(zhì),還在于她的不舍蒼蔥與翠秀。一個倔女的不羈她有,一個秀女的優(yōu)雅她也有,她不甘平庸,不甘寂寞,在此盡情騰挪,盡情舒展。由此,黛眉也真的讓人有一種親近感。
三
然而,黛眉還會說,只有山仍不構(gòu)成佳景。你再看山前,山前竟是一條河,而且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河在這里拐了個彎,這一彎就是270度,因小浪底工程,這里變成了浩渺的一汪碧水。站立山巔,遙望出沒于云間的太行王屋,俯瞰滔滔涌流的黃河之水,覺得黛眉所占位置實在是好,她與之共同組合成了不可復(fù)制的山水勝景。
這么好的地方,不來都要遺憾,杜甫有首《新安吏》,那是當年回家路過新安,心緒正亂,錯過了黛眉山,若是面對這滿山佳韻,一水幽夢,說不定會誦出“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樣的感懷。李白呢?過來洛陽多少回,也與黛眉擦肩而過,否則也會有“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的激動。我相信墨子來過,墨子看山又讀水,由此形成他壯闊的思想和胸懷。
太陽不斷地為黛眉補妝添彩,忙碌了一天,這時要歸去了。黃昏時看黛眉,就看見了那俊麗的虛虛實實起伏有致的眉峰。這眉峰,正有一汪秀眼來配,此刻那秀眼更顯得微波脈脈,深徹清明。
漸漸地,一切都覆在了靜寂之中。站在黛眉山上,天地廣闊,星星尤其多,尤其亮,好像舉一張網(wǎng),就可以網(wǎng)一兜回去。流星在比照黛眉山畫眉,左一道,右一下,長長的秀眉在天空閃過。這時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輕微的,尖銳的,單調(diào)的,雙重的,在山的四周此起彼伏。而你又會感到另一種聲息,那是黛眉的聲息嗎?此時她一定是睡了,真的,已經(jīng)看不見水的亮眼,好看的眉,也只留給月亮守著了。
神農(nóng)山白皮書
神農(nóng)山屬于太行山系,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山的特點,既有壯夫般的雄渾,又有女子樣的俊秀。借助纜車上山,能夠細致地觀察神農(nóng)山的風貌,一座座壁立千仞的峭巖似是從山下直射上來,氣勢奪人,山峰上能夠長東西的縫隙都長了草和樹,纜車過處,山與樹迅疾地閃過。
雨還是不期而遇地來了,不情愿地穿了雨衣,薄薄的雨衣一下子就被一股濕氣裹在了身上。有人打了傘,窄窄的上山道生出一長溜的蘑菇。神農(nóng)山的險便是這窄窄的山道,人全是在山脊上行走,如不是一只手緊緊抓牢鐵制的欄桿或鎖鏈,魂魄早飛下萬丈深淵。就此仍不斷出現(xiàn)驚叫聲,是有人腳下走滑,一屁股摔去,手卻抓住了命根子。好容易見到一個亭子,可以立腳歇息一下,卻沒想又一聲驚叫,從哪里躥出一只猴子,伸出結(jié)實的手臂,直扒云川的紅雨衣,而后又抓跑邵麗放在長凳上的紅色手包,我正好離得近,硬奪過來,要不早就被它帶進密林深處了,猴子有些惱怒,沖我們齜牙咧嘴地叫。跟著來的導游說,猴子一般不會傷人,只是喜歡紅色的東西。神農(nóng)山猴子多,它們和松鼠、山雞等成為山中的一景。正說間,一條青綠小蛇從石階左邊躥出,又慌張地溜到石階的右邊去。霧氣越來越重,路兩邊幾乎看不見東西,但能感到的全是懸崖峭壁,霧就是從崖下升騰上來的,有些霧團就滾到了路上,一忽遮住了石階,一忽纏住了前面人的腿腳,人走它也走,像擺脫不掉的麻團。
待轉(zhuǎn)過一個山彎,霧漸漸開了,出現(xiàn)一個空間,石徑上跑著的霧團也跳躍著,滾到山下去。這時就見三塊巨石呈錐形疊壓在頭頂,每一塊都壓住了一個邊角,中間的縫隙嗖嗖地穿著風響,風再大些,說不準將一塊推下,其余兩塊也會兩邊散去,在深谷濺起一陣轟鳴。有人輕輕地摸,卻不敢用力。李茂山部長說沒事,它們立在這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是神農(nóng)氏哪一天起了興致,壘了這么一個標志式的符號?神農(nóng)山神的地方真多,李茂山說,剛才霧遮住了,再往上攀,海拔千米以上,就可以看到神農(nóng)山的特產(chǎn)白皮松了。李茂山的沁陽話離標準語有些距離,以致我堅定地把白皮松聽成了“白皮書”。白皮書是國家政府公開發(fā)布的一種白色封皮的文書。神農(nóng)山上難道還立了這樣的東西?正要細問,李茂山壯壯的身軀已順著石階滑了出去,緊接著王鋼也一屁股坐到了石階上,幸好手和鐵鏈起了重要作用。
石階下轉(zhuǎn)又上行,眼前猛然一亮,出現(xiàn)了更開闊的一片山頂。這是神農(nóng)山的最高處了。
那必定是神農(nóng)壇,是神農(nóng)“奠高山祭川境”的地方。好氣派,四下里望眾山環(huán)列,群峰簇擁,云飛霧騰,風吼雷鳴,遍走天下名山,還真少見在這如柱山峰的最高處,有這樣一處壇型之地。歸來后查資料見清代詩人許邦彥的詩:“孤峰萬丈一飛身,手托日月足踏云。極目四觀天下小,高聲恐惹上神聞。”寫得實在是好。在人類的蒙昧時期,華夏先祖總是通過祭祀、占卜來求諸幸福與光明,這是文明的必然過程。而這些活動勢必要選擇一處神圣之地,神農(nóng)山上的這塊離天更近的天然平壇,處于神農(nóng)部落生活的區(qū)域,必是他們尋求的絕佳境地?,F(xiàn)在壇上置了香爐,依然有香煙繚繞于天。每年中原大地舉行祭拜炎黃先祖儀式,這里必然地成了一個祭拜圣地。
懸崖邊走去,就發(fā)現(xiàn)了奇觀,一棵一棵粗壯,不,不是粗壯,遒勁,不,遒勁也不是,想到的詞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偉姿,一棵棵白的巨樹展現(xiàn)在了神壇的四周,它們或直立,或斜曳,或彎曲,那般灑脫、飄逸、挺拔地生長著。白色的樹干帶有點點紅色的斑跡,像灑上去的霞光,樹葉子是翠綠翠綠的針葉。這是松樹的一種,以前見的松樹都是褐色的,從沒見過這么白凈的樹干,而且覺得這樹干柔韌度極好,它可以依山就勢,隨意伸展。雨澆在上面,更顯其光潔細白,霧纏在上邊,霧的顏色還不抵它的顏色。有些樹干似龍爪,五股虬干鼓凸在一起,一并舉起一蓬新葉,有的樹干橫著伸出崖去,又陡然返身直起,讓一傘樹冠高懸于天,還有的樹干被山石分成兩股,長上去后又合并在一起。沒有力量能阻擋它們的生長。有的樹長得如開屏的孔雀,高高地散開著;有的長成了老者的胡須,白白地下垂著。很多樹上都標寫著經(jīng)過專家考證過的年齡:一千年、二千年、三千年、三千九百年、四千九百年……哦,那時剛剛有了先祖神農(nóng)的遺跡,據(jù)說初時這些樹的樹干是綠色,挺過一百年后,樹干變紅,再挺過更長的四百年后才變成白色。經(jīng)過了一百年一百年的這些樹,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被從南面刮來的風或從北面刮來的來風吹著,它們或被吹歪成這個樣子或被吹歪成那個樣子,但都無法將它們吹死,它們?nèi)冀?jīng)歷了脫胎換骨,就像孫行者經(jīng)過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將自身歷練成另一種物質(zhì)。神農(nóng)氏之后,一代一代的子孫繁衍不斷,而樹,卻一直長到了現(xiàn)在,同山一并迎受著風云變幻,見證著滄海桑田。
神農(nóng)山下,出現(xiàn)過軍事家司馬懿,科學家朱載堉,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大詩人李商隱,大畫家郭熙,還有思想家許衡,及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山濤和向秀,陳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陳王廷。神奇的土地上突兀此山,此山上突兀此樹,自然之巧合,歷史之巧合?抑或是山水造化、基因傳承。也就有人把這山、這樹看成了神,一步一步沿著壁立龍脊小徑攀上山來,燃上一炷香,把一束束紅布系上樹,以表祈愿。那是向山、向樹也是向神農(nóng)祈求五谷豐登,健康平安,子孫興旺。在海拔千米的山頂,系上一條紅布何其難,有的紅布就系在了懸崖上斜飛著的大樹的枝杈上,那必得冒了生命危險,一點點爬過樹干系上去的。而有些地方,連想都想不出是如何系上去的了。那是信念的神力,是樹的神力。越是大的樹紅布系得越多。霧氣飛揚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一樹紅白,鮮艷的色彩反差煞是壯觀,壯觀到震撼。
神農(nóng)壇四周氤氳著一層又一層濃濃的霧嵐,長期不開,使祭壇更加有了一層神秘。或是先帝祭壇時發(fā)出的聲音,滲入巖縫,使一棵棵大樹次第而生。李茂山說,這就是白皮松啊,可我聽的還是白皮書。是啊,怎能不可以說是白皮書呢,這是一部內(nèi)涵豐贍、意義非常的大書,是一部值得研究、珍藏的大書,它是神農(nóng)山向世界發(fā)出的文告,每一章都闡述著時間、自然、歷史與生命,每一頁都展現(xiàn)出辯證法、發(fā)展觀,每一行都充滿了說服力和感染力。
下山途中,不停地舉目上眺,一座座壁立的山峰上到處都是這樣的白皮松,那龍爪似的虬根,胡須似的枝干,那飄飄欲仙的身姿,昂立于天的氣勢,怎不讓人印象深刻。我認得它們了,是的,它們是神農(nóng)山的——白皮書。
天坑地縫仙女山
一
看到這個題目可能會以為拼錯盤了,天坑地縫怎么會和仙女山扯到一起?我本來也是迷惑,邀請說是到仙女山,來了才知道,仙女山與天坑地縫相隔不遠,旅行社也有組織一起游的。按照現(xiàn)時說法,那就是“套餐”了。那么,這實在是一份夠猛夠刺激又夠舒坦的大餐。
二
來的時候隧道一個個相連,有些長得讓人覺得永遠走不出去,出去了卻說就要到了。到了先不讓你看仙女,先把你塞進一個電梯直直地滑下去,就像把隧道豎起來,你頭發(fā)暈,眼發(fā)脹,下了電梯還要往下走,幾百個臺階等在那里。這時才會抬起頭,看看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心里就猛然一聲驚叫。之后接連的驚叫全來了。怎么可以這樣?讓人太顯渺小,太顯隔世,太顯無知。
真真的到了一個巨大的深坑,深坑四周絕壁峭崖,參差嵯峨,上邊露出一小塊天,天在一道石橋上托著。似乎告訴你,要想登天,就得過橋。人在坑底旋,在坑底暈,又走好遠才看到前面有道縫,越走縫子越大,又是一道石橋,再走,還有一道。這哪里是天坑,純粹是坑天!是把天搗成一個個深深的窟窿,那窟窿里云彩快速地飄,有的不小心掉下來,嚇得如抽絲,云絲這里纏那里繞,有些就掛住了。還有的痛苦得全是淚滴,斷了珠簾子似的,上邊急,下邊松,越往下越像慢鏡頭。正看著,啪地一滴打在額上,散成幾十瓣細碎晶瑩。再抬頭,又一顆珠子打下來,趕忙閉眼。有的高高下來只一條珠線,悠悠蕩蕩像一根藤。
哪里在響,崖壁上竟然鉆出一股水,暗河走錯了路,斷成一條瀑布。這時看見了蝙蝠,那么多的蝙蝠趴著不動,一到夜晚,那些蝙蝠會穿著黑大氅,佐羅一樣到處游逛。青龍橋那里,崖壁上落下的水開花起泡,如萬千蝌蚪甩尾浮游。好容易出來深谷,迎頭一陣蟬鳴,各種聲音的蟬讓人如夢初醒。沉靜里泡了那么久,總算又回到了塵世。
去看地縫也是如此,谷底看去,天就成了一條明水,曲水流觴般流向遠方,讓你想起會稽雅集修禊,只是仰觀不能感覺宇宙之大,俯察倒是可探品類之盛。
不管是墜天坑還是下地縫,感覺就是這里曾經(jīng)天崩地裂。人說,歲月失語,唯石能言。那么你到底經(jīng)受了什么?你一定驚恐而不知所措,疼痛而無可奈何,以致今天這個樣子。不是誰發(fā)現(xiàn)了你,你永遠躲在深處,不見天日。
從上面看,一片山地幾乎是平的,蔥綠蔥綠,像一塊不錯的料子,誰在這料子上鉆扣打眼,又拉開一道拉鏈。只是不能下看,三百米高差,魂掉下去都找不見。
是啊,張家界、烏江天險、豐都鬼城,都屬于武陵區(qū)域,這是一個至深至幽之地,大奇大怪之地。想起武隆的名字,真該叫武隆,武武地隆隆地放浪張狂,演一場痛痛快快的自己。
三
眼太累,腿太沉,腰太酸,那么,該去仙女山了。
既然是仙女就不是凡人,想這山名或有兩層意思,一是仙女被人間美景所惑,甘愿下凡化成此山。二是此山美景無限,與仙女形神兼?zhèn)?。無論哪種說法,都表明一座山的不同凡響。
邊走邊感覺出造物主的雙重性格,它先是表現(xiàn)得有些失態(tài),魯莽而暴躁,甚而不計后果。后來經(jīng)過了調(diào)整,終于平靜下來,心一軟又成就了仙女山的優(yōu)雅舒緩。
車子盤旋不久就到了山頂,你怎么都不能想象得出,山頂會有那么大一片草原。真的,像呼倫貝爾一樣大的草原,就在海拔一千多米的仙女山頂。既然是山頂,就有了奇幻,到處是起伏,曼妙的起伏,草也跟著起伏。到處是遼闊,草也跟著遼闊。
到了這里,似乎又忘記了剛才的惶恐、驚悚和震撼,不,震撼還有,這個詞又給了這里,你同樣地想叫。有人比你先叫出來,那是幾個女孩,她們甚至脫掉了鞋子,歡叫著向前跑去。你明白,她們不可能跑到盡頭。你看,她們還沒有跑到一半,就已經(jīng)小成了幼兒。讓我們也幼兒般地跑上一場,要么哪有放肆的機會?于是歡聲狂叫四起,鞋子帽子亂飛。
草高興地搖,左邊搖,右邊搖,或潮水一樣退去,又潮水一般涌來。這時你會想起好久沒有這么親近草了。草是人類最先接觸的物種,人類的許多活動都離不開草。不曾想還看到了牛羊,還有馬,大的馬和小的馬,都在悠閑地吃草、撒歡。云彩像是掛上了傳送帶,不停地變著花樣,有的如一壟壟土地,有的如一群群綿羊。陽光從云間這里那里瀉下,草上便有了一塊塊鮮艷,云跑,那些鮮艷也跟著跑。有人在放風箏,有人在拍婚紗照,有人圍著在聚餐。誰舉著半瓶子啤酒吼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這里該有酒和歌聲。
一兩天時間里,你的大腦不是突然短路,就是會突然放電,你口語不清,言辭亂串,視網(wǎng)膜重疊著天坑地縫、平緩的山原。你心率從來很好,在這里卻不是心率過快,就是心動過緩。你有時想讓雙腳離地,或讓兩手高懸,你覺得頭發(fā)直豎,眼球不靈,整個人零件渙散,你有時想起一句歌詞,不停地在體內(nèi)輪回: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你是望見了天上盤旋的蒼鷹?一個女孩扯著一只大風箏狠勁地跑,男孩在后邊追,要慢,要慢,風箏還在飄,男孩還在追。如果再往前,莫不是跑進了天坑地縫?風箏會降落傘樣帶著女孩飛起來,像天外女仙,打破那里的寧靜。
哦,想多了,腦子全亂了。即使李白來了,也會說些囈語吧。徐霞客來了,或就此收心,把夫人也接來,結(jié)束他無休止的艱苦行程。一個人的命運,有時說不清是為何改變,也許是為一爿月,也許是為一個人,有誰是為仙女嗎?但我想,這以仙女命名的山,絕對會左右人的念想。沒看到山的四周,那么多人將軀體和靈魂安頓下來。修建得異國風情樣的仙女山鎮(zhèn)都快住不下,又有人去尋荒村野店。一座山就此把人改變,不知道人們意識里以為上天了還是還俗了,反正不斷地乘云駕霧地涌來,來了就覺得心安,覺得高了一個層次。來了也不用燒香,把信仰搞得煙熏火燎的,來了自己就變成那柱煙,靜靜的,想怎么飄搖怎么飄搖。
四
自然的力量奇?zhèn)ィ祟惖纳婺芰ν瑯硬环?,即便是高山峭壁四面楚歌,也擋不住有人間煙火。下石院的小村,至今才26戶,老人都不知道在里面生活了多少年。這是另一處天坑,坑里較為開闊,有地可種。山道很窄,幾多盤旋。見外面來人,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白果樹下。讓人驚奇的是,女人都長得俊秀,無論帶孩子的媽媽還是她們的后代,即使老年婦女,也能見出當年的俏麗。一個老婆婆看我照相就把包頭巾摘了,我說戴著好,她又笑著一圈圈包起來,看大家都看她,竟然露出了赧赧羞意。
叫美玲的女孩依偎在父親身旁,時不時和父親說上幾句笑話。她在鎮(zhèn)子上讀初中。另一個女孩長得更是白凈,一問才知道是在重慶上學,放假了回來看姥姥。“娃兒叫玉婷,她媽媽是這里出去哩,她不就是這兒的娃兒嘛?!崩牙颜f起來,帶有著山里人的得意。男人們倒不大說話,端著一桿煙袋,看著笑。
小村全是原始意味的房子,墻上掛著簡單的生產(chǎn)工具、黃黃的苞谷和紅紅的辣椒。狗在門口臥著,雞在屋前刨食。四周長著野芹菜、翠竹、芭蕉、燈臺樹,這些都構(gòu)成難割難舍的老家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