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辭典式的豹

豹典 作者:蔣藍(lán) 著


辭典式的豹

談及猛獸,談及豹,人們沖口而出的話一般是:豹子與幾條藏獒搏斗勝算幾何?豹子與狼群戰(zhàn)斗,逃生幾率有多少?這些智人的智力,尚停留在虛擬的洪荒時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在人類嗜血的本性之外,不少猛獸不以為然,因為連“猛”字也是人類本能的渴望性放大。走獸不是純粹為了搏殺才來到這個世界的。不得已了,才打上一架?!东F經(jīng)》曰“虎義,狼貪,豹廉”,它們的分野被旁觀者看出了高下。不為廝殺而生的豹子,冷冷靜臥在水邊,一回頭,就比流水還要古樸。

意味深長的是,獨異的魯迅先生寫過很多動物,但他從來沒有涉及豹。他僅僅在《秋夜紀(jì)游》中說:“我生長在農(nóng)村,愛聽狗叫聲,深夜遠(yuǎn)吠,聞之神怡,古人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經(jīng)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zhàn)斗,非常有趣的。但可惜在這里所聽到的是吧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清脆:汪汪!我不愛聽這一種叫聲?!彼谠缒甑摹端拱瓦_(dá)之魂》里也渴望這劍芒似的聲音。詩人王維以“犬聲如豹”開啟的詩學(xué)空間,并不能讓魯迅畫地為牢,他其實是喜歡撕破黑暗的金屬之聲。他傾心于受傷的狼與冷峻的貓頭鷹,尤其精雕細(xì)刻了蛇,大先生從哪里獲得這一隱喻?說起來很有意思,魯迅屬蛇,鄙人并非攀附,我也屬蛇。小說集《彷徨》的“彷徨”之名,便是古時對蛇的稱謂??墒牵谖倚哪恐?,那獨異之豹,才是他放諸歷史的鏡像。

蛇令豹止。讓我們回到豹。

我認(rèn)同的“動物詩學(xué)”其實是一種自然詩學(xué)。

動物不是來自廟堂書寫史觀的載體,更不一定非要是用來“說事”的符碼,文不載王道權(quán)道,物也不載。福柯認(rèn)為,物體具有某種連續(xù)的整體性,而人無非是此整體的一部分。動物詩學(xué)是以動物為核心、感知世界、體驗甚至超驗于功利現(xiàn)實的理論和詩學(xué)品格。主要體現(xiàn)包括直接的動物形象的詩學(xué)表征;擬化動物意象的文化、情感內(nèi)涵以及從動物視角而產(chǎn)生的對人生、社會甚至人類、自然、世界的獨特感知方式和思維模式。我心目中的動物,不但是天地間的容器,上帝的器皿,還是道義的衡器。這其實是一種“非思”的動物——自然之境:物支配語言、語言被其所表現(xiàn)之物所支配的境界。

一個物種一旦在語言體系之內(nèi)安身立命,我們才可能得以明白它的意義;物種內(nèi)在地孕生出一套它的意義系統(tǒng),也等于宰制了我們透過物種,理解世界的方式。豹的肉身與人類社會交錯,豹的身體被語言賦予和命名,一種豹子意識形態(tài)構(gòu)成了我反推豹子身體政治的意圖。

豹的一路上,播撒懷疑主義的砒霜與香氣。

瓦爾特·本雅明曾表示過,他希望全部用看似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引文”來完成一篇作品。這個一再延宕的理想雖未真正實現(xiàn),但“引文”在本雅明的寫作中有著關(guān)鍵的意義。他說,引文“就像路旁跳出來的強盜一樣,手拿武器,掠走了閑逛者的信念?!痹谖铱磥?,“引文”還是豹子眼中的獵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樹下藏弓,同樣深埋陷阱與歷險的心跳。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里說:“我想到瑪麗安娜·穆爾,她筆下的穿山甲,鸚鵡螺以及其他動物,把動物學(xué)知識與象征、寓意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使她的每一首詩都成為一篇道理寓言。我想到埃烏杰尼奧·蒙塔萊,他的詩《鰻魚》在動物學(xué)知識與象征這兩個方面都達(dá)到了頂峰。這首詩像鰻魚一樣,只有長長的一句,描寫鰻魚的生活習(xí)性,并把鰻魚變成一種道德象征?!蔽业膭游镫S筆當(dāng)中眾多的動物形象也具有了隱喻、象征和倫理道德的維度,這也是我的動物隨筆的修辭基礎(chǔ)?,F(xiàn)在的常識性定論是:龍鳳圖騰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象征。如果對這個說法沒有異議,那么龍鳳其實是中華文化譜系里權(quán)力文化的形而上符碼,權(quán)力的形而下符碼則是王道老虎。我進一步認(rèn)為,在漢語汗牛充棟的動植物典籍里,“豹”往往是一筆帶過,成為老虎的附庸,屬于典型的“弱勢動物”,一如它飄忽、謹(jǐn)慎、獨立、陰性的氣質(zhì)。而這恰恰是豹比天子之龍與王道之虎更接近老莊哲學(xué)的一個被忽略的文化現(xiàn)象。豹是極靜而動的東方哲學(xué)的具象。我甚至以為,豹子才是中國文化精神的隱喻或符碼。

彩繪豹子。

選自《豹——博物館獸譜》,明治時期,日本帝室博物館編。

如果說習(xí)慣群體作戰(zhàn)的獅子是正規(guī)軍,那么以小家庭為獨立單元的老虎則是絕殺力冠諸暴力的奇襲者,豹子呢?它只能是獨行俠。

我力圖追蹤豹的蹤跡,勾勒這一道黑夜與白日夢交匯地帶的金邊,片臠半豹,這也使得《豹典》具有古代文人筆記的考據(jù)氣質(zhì),同時也是我向古希臘以降的“斷片/箴言錄”文體的一次詩與情的致敬。就是說,這是一次博物式的寫作歷險。

辭典式寫作在歐洲以及北美并非新文體。但“辭典”具有某種沉淀下來的決定論傾向,又讓讀者陷入了沼澤境地:他們既不能懷疑“辭典”的不準(zhǔn)確,卻又不能不對歷史的、邏輯的、線性的解釋方式心存疑竇——難道文學(xué)、知識與思想如此水火難容嗎?

自1758年瑞典博物學(xué)家林奈的《自然系統(tǒng)(第10版)》為豹(Panthera pardus)命名以來,一共有27個豹的亞種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目前只有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認(rèn)可的9個亞種。本文中涉及的豹,乃人文之豹,也是我向《爾雅》以來的中土博物學(xué)致敬之作,并非按照嚴(yán)格的動物分類學(xué)而寫。頭腦冰結(jié)的學(xué)者請勿急于指謬。我還知道獵豹、美洲豹與豹的現(xiàn)代分類學(xué)常識。比如《古今圖書集成》記載說:“按照箋傳諸家所載,豹有赤豹、白豹、黑豹、青豹、土豹、元豹凡六種,未見黃色者……”對這等分類,則不可強求古人。

號稱“作家的作家”的美國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曾有一個掌紋式的名句:“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sup>如果我搬用來寫成“豹子不是一頭豹子不是一頭豹子不是……”,估計不但沒有達(dá)到斯泰因心目中重復(fù)所具有的“持續(xù)的現(xiàn)在時”,而且還會激怒神物,它會用名詞的牙齒在我的脖子上命名。

其實沒有大劑量胃液的刺激,豹子本性非暴。

漢字的讀音,固然是約定俗成,但有些卻又與顏色直接相關(guān)。豹猶駁、鴇,具有氣宇軒昂的爆破音,聲音直灌后腦共鳴區(qū),由于這兩個字讀音接近“?!?,它們均指涉色彩斑駁的意思。豹的上古音為幫母藥部,與“駁”相同,“駁”即是“馬色不純”的意思;而“鴇”身上布滿了花斑。可見豹的花紋,在倉頡時代并不代表純美氣質(zhì)。

豹為形聲,從豸,勺聲?!磅簟保▃hì)乃象形字,乃是無腳的蟲子,后指長脊的野獸,要注意,是突然伸長背脊?!墩f文·豸部》:“豸,獸長脊,行豸豸然,欲有所司殺形。”當(dāng)過富順知縣的段玉裁注:“凡獸欲有所伺殺,則行步詳寀,其脊若加長。豸豸然,長貌,文象其形也?!蓖瑯邮歉豁樔说乃斡省恫渴坠{正》:“今觀貓之捕鼠,蛇之螫人,皆先曲體,然后舒脊直向前,即豸豸之義也?!?/p>

更有意思的在后面,勹為bāo“包”的古體字,為里面的意思?!墩f文·勹部》:“勹,裹也。象人曲形有所包裹。”清代大學(xué)者段玉裁注:“今字‘包’行而‘勹’廢矣?!睆淖x音上看,豹的讀音乃是“勹”字的賦予。為什么?段玉裁沒有進一步解釋。按照我的理解,這個“勹”字作用于豹,乃是展示了豹子捕食的特征:以巨大的嘴來“包”住獵物的咽喉和嘴鼻。令其窒息??梢?,發(fā)展到熱戀中的伴侶,極度的“抱”與“包”也充滿危機。另外,勺同杓,指的是這樣一種物相:把一只瓜(比如葫蘆)剖開,吸吮液汁,勺即是指剖開的瓜里有液汁的意思。這個字與同系的酌、瓢兩字都是同義字。這里,有一個文字公案。王安石歷來認(rèn)為,漢字的義符、聲符,甚至其偏旁位置、筆畫曲直,皆非人私智所為,而是造法自然,是“可視”、“可聽”、含有非人為的“自然之義”。他的《字說》雖佚,然從他的弟子陸佃所作《埤雅》征引《字說》的文字來看,很能體現(xiàn)王安石的文字觀。比如,《字說》就指出:“豹……虎、豹、貍皆能勺物而取焉。大者猶勺而取,不足為大也;小者雖勺而取,所取小矣。不足言也,故于豹言勺?!薄氨睘閺摹磅簟钡男温曌郑九c“勺”風(fēng)馬牛不相及,而王安石《字說》卻拆分偏旁為多字,后來的文字學(xué)家認(rèn)為“生搬硬套,牽強附會,讓人忍俊不禁。”但是,王安石這種打開漢字、企圖構(gòu)造字體解剖圖的行為,顯然體現(xiàn)了詩人特有的一窺本體的根性:他接通了“勺”字與北斗七星之象,勺物而取的豹,乃是自然界的司南。這就像“灼”字一樣,那更像長鞭勾起的一點鬼火,逼近天靈蓋。

豹子木刻版圖。

選自明朝王圻、王思羲編《三才圖會》。

勺,乃是輕漂在水體之上的意思。身輕如燕,踏水而行。這可以視作“輕功”的一個身體革命出典。

兇猛的走獸,一旦背上了一只勺子,明示了這種動物輕快而漂浮的步態(tài)。作“水上漂”之行,想象一下吧,真是絕美。

當(dāng)然了,早期的甲骨文學(xué)者認(rèn)為勺既是聲旁也是形旁,懷疑是利爪“匕”字的誤寫。豹在甲骨文里就是一頭張著血盆大口、身上布滿斑點的猛獸。古鈢字形寫成會意結(jié)構(gòu),豸,張著大口成為了它的招牌。但,這卻是一個生物性的誤會。豹明明是笑不露齒的典范,怎么可能老是張著嘴喝風(fēng)?

李時珍指出:“豹性暴,故曰豹。按許氏《說文解字》:豹之脊長,行則脊隆豸豸然,具司殺之形,故字從豸、從勺。王氏《字說》云: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列子》云:青寧生程,程生馬。”“青寧”乃是竹根蟲,即竹虱或竹蛆,整句意思是由小到大的生命機變。我們可以進一步猜測,唯一把樹上作為家園的大型貓科動物,豹這個漢字,就具有一種仰視而成的具象。

明朝楊慎《升庵詩話》引述漢朝遺存的古詩:“餓狼食不足,饑豹食有余”,指出雖“斷圭缺璧,猶勝瓦礫如山”的箴言佳句,暗示了不同的物性,狼貪豹廉,豹子是有所程度而食。這個小心翼翼、舉起勺子度量危機的動物,的確是廉而有文的“廉獸”。其實呢,它同時也在往內(nèi)心的井口傾倒膽氣與憤怒。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有寫《霧》的名詩:“霧來了,/踮著貓的細(xì)步。/他弓起腰蹲著,/靜靜地俯視/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比绻潜脑?,顯然更接近霧氣的本質(zhì)。

這類文人的描述,顯然無法影響中央天朝的正朔之耳。天朝歷來視南邊為蠻,西邊叫戎,東邊稱夷,尤其在北邊都跟動物有關(guān)。天朝對外邦的命名學(xué),充滿了反犬旁與豸字旁,這個拆卸自“豹”的零配件標(biāo)明了這些外邦的貓科屬性——難以馴服,只能遠(yuǎn)觀。

作為規(guī)章、典范、次序,《說文解字》釋這個后起的形聲字——程:品也。十發(fā)為程,十程為分,十分為寸。但從呈的甲骨字形來看,它是天際之下的一個凹陷,宛如一個覬覦的腦袋從凹陷處露出來、得見天日,這就是(呈)要表示的意境。

《列子》指出,豹的另外一個名字叫“程”。程字從禾呈聲,它首先應(yīng)該指的是禾穗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即禾穗的長短,后用來稱量谷物,直貞切,所以“直貞”是我曾用的一個筆名,也是我的一個鏡像。宋代陸佃的訓(xùn)詁專著《埤雅》里,稱豹子為“程列”。但沈括的《夢溪筆談》講述了“虎豹為程”之名的詞語考古學(xué),我翻譯如下:“《莊子》說:‘程生馬。’我看過文子作的注釋指出:‘秦人稱豹為程?!业窖又輹r,當(dāng)?shù)厝酥两襁€稱虎豹為程,大概是指大蟲。方言就是這樣,或者也是舊的習(xí)俗吧?!崩顣r珍對此予以了概述,但他更進了一步:“秦人謂豹為程,至今延之失刺孫……”“失刺孫”突兀而起,頗為古怪?!夺屛摹芬妒印罚骸俺?,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庇值降资鞘裁匆馑??

紅豹。

畫家馬敘友情提供。

劉正琰、高名凱編著的《漢語外來語詞典》考證了“猞猁猻”一詞,指出這是“一種類似山貓的動物,又作‘猞猁、失利孫、失利、實魯蘇、宿列蓀、沙魯思’。源蒙?!苯Y(jié)尾泄露了逶迤于北國的蒼茫氣息。但成書于北宋的《夢溪筆談》,那時蒙古語也進入中土學(xué)人的耳朵了嗎?針對這種中原文化命名為“土豹”的動物——猞猁(舍利),周士琦在《土豹是什么動物》一文中認(rèn)為,“猞猁及其別名猞猁猻、失利孫等均始于清代,它是清代時蒙古語的音譯?!本褪钦f,“失刺孫”實際上不是豹,而是與豹相像的猞猁。

作為“程”的豹子,不但可以做水上漂,它的勺子還是一個度量之器,在我看來,它已然是世界的器皿,更是道義的衡器。

至于《莊子·至樂》里展示的生物進化論鏈?zhǔn)絼t是怪力亂神:“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笨梢岳斫鉃椤靶苌恕?,在莊子心目中萬物機變的輪回過程里,氣與機變催化世界。那么,誰才是首鼠兩端的“豹人”?!

程生馬

一次列子高蹈出游,無人接待,就在道旁進餐。他見到一具百年骷髏,走過去撥開蒿草指點骷髏發(fā)了一番生死輪回高論:“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未曾死,也未曾生。你果真憂愁嗎?我果真歡樂嗎?”物種有精微的本質(zhì),得到水就成為斷續(xù)如絲的繼,得水土交界處則成為覆蓋水面的藻類和浮萍,生于高爽之地則為車前草,車前草棲息在糞壤上就成為烏足,烏足的根變成地蠶,葉變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化而成蟲,生活在灶下面,樣子像蛻了皮似的,它的名字叫鴝掇。鴝掇經(jīng)過了一千天變成鳥,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吐沫變?yōu)樗箯浵x,斯彌蟲造出食醋。蛾檬從食醋中生出,黃軹蟲從九酞蟲生出,蠓蟲從黃軹蟲中生出,竹蓐與不生筍的老竹并連一起,老竹主出竹根蟲,竹根蟲生赤蟲,赤蟲生馬,馬生人,人又復(fù)歸于物種之精微。萬物都由物種精微生出,又都返回于它。

那么問題就來了,“豹生馬”,最早寫本是“程生馬”。

程,如何生馬呢?

當(dāng)代詩人雷抒雁在《口音》一文里認(rèn)為,為徹底弄清楚這個“程”字,古人大費周折,最后還是從“口音”里豁然明白的?!?/p>

沈括的《夢溪筆談》里說得很清楚:“《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p>

“程”是“豹”嗎?為什么把“豹”叫“程”呢?沈括說他在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為‘程’,蓋言蟲也”。原來,是陜西人將虎豹叫“程”是“蟲”。莫非莊周先生也把“蟲”讀成“程”?把虎豹叫“大蟲”,地域比較廣?!端疂G傳》里,母大蟲顧大嫂,其實就是“母老虎”;武松打虎,亦呼虎為大蟲。但呼“蟲”為“程”,甚至直接寫“豹”與“程”,只《莊子》一處。

莊周是河南商丘人,大約那里人不會讀“蟲”為“程”。但莊周生于戰(zhàn)國時代,其時周王朝雖已名存實亡,影響卻遠(yuǎn)未消失。周起始于岐山,岐山人至今仍讀“蟲”為“程”。雖為方言,卻是古音。隨著周王朝勢力東擴,岐山口音難免不波及中原。也許那時岐山話便是官話,也未始可知。莊周在寫“程生馬”時,口里念念有聲的“蟲”字,竟是筆下的“程”。當(dāng)然,也可能莊周誤聽陜?nèi)撕簟盎⒈睘椤俺獭保幢鼐鸵詾槭恰跋x”音,以為真是“程”呢。

讓人欽佩的倒是沈括。他本是浙江錢塘人,即今之杭州人氏。按說應(yīng)是一口越人蠻語,與陜?nèi)苏f話相差十萬八千里。元豐三年(1082)他到延州當(dāng)了鄜延路經(jīng)略安撫使,幾年時間,竟弄通了陜?nèi)朔窖?,確實難得。沈括不只弄懂了“蟲”“程”同字誤寫,在讀《經(jīng)典釋文》里,他還看出其中的反切注音多用陜?nèi)税l(fā)音。比如:“璧有肉好”,“肉”字讀“揉”;官稱里“尚書”,讀“常書”。

這些讀音只在關(guān)中一些縣區(qū)保留,如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家鄉(xiāng)禮泉乾縣一帶就是這種讀音??谝羰欠窖缘暮诵模堑赜蛭幕镏匾囊徊糠?。我常常想,在作品里要能寫出口音,即各地人們說話的腔調(diào),該是件有趣的事??墒怯忠幌耄绻枷袂f周這樣以“程”代“蟲”,怕不只外地人望之生疑,即使本地人面對代字,亦難辨鄉(xiāng)音,豈不亂成一鍋粥!

我看過揚雄的《方言》以及相關(guān)考據(jù)文章,有材料顯示在西北音中也有開合讀混,但情況相反,合口東鐘部一些舌齒音字讀成開口,變讀成庚青部字。沈括親耳聽到西北延州人把東鐘部合口三等“蟲”字,讀成庚青部開口三等的“程”字。四川讀音開口訛讀為合口,延州音卻合口訛讀為開口,這應(yīng)當(dāng)是西部大方言譜系下西北與西南的差異之一。明代嘉靖年間的進士、廣西宜山人李文鳳在《月山叢談》中說:“天下十三省,俗皆有號,莫知所始。如陜西曰豹,山西曰瓜,山東曰藤,河南曰鱸,蘇浙曰鹽豆,江西曰臘雞,福建曰獺,四川曰鼠,湖廣曰干魚,兩廣曰蛇,云貴曰象。”這些俗稱,顯然具有一定的物候?qū)W道理。正因為“秦人謂豹曰程”,被莊子一引用,立即揚名立萬。

報(豹)喜圖。

選自日本野崎誠近編《吉祥圖案題解》。

仔細(xì)觀摩徐悲鴻的各式奔馬圖,可以發(fā)現(xiàn),馬在全力奔馳時,四蹄處于不同的位置,一點即飛;豹子打開身體飛縱,卻是前腿與后腿雙雙交替,就像一個囫圇吞棗的書童。構(gòu)成類的事物,暗含一種遞進、承接的關(guān)系。當(dāng)喝血的豹子與馴良的馬匹四目相對,更為迅捷的風(fēng),就從這目光的縫隙里飛縱而逝。毫無疑問,它們在彼此的眼眸里尋找自己。鬼魅的速度,成為它們再次相望的因子。宋朝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里提到一種馬戲:“或放令馬先走,以身追及,握馬尾而上,謂之豹子馬?!边@一速度的競技,讓我感覺到總有一股如影隨形的戾氣。這也是我寫《第三只豹》結(jié)尾的密鑰所在:“豹看上去沒有顏色/也沒有斑紋/是第三只豹/連四肢也被歷史的旋轉(zhuǎn)溶解了/豹靜臥于馬桑樹下,披火而眠/側(cè)看,是一匹馬?!?/p>

金錢豹

宋代蘇頌在《圖經(jīng)本草》中,對各種藥用動物、植物的產(chǎn)地分布,較早進行了具有實證意味的描述。關(guān)于豹,以前的本草文獻很少提到它的產(chǎn)地?!秷D經(jīng)本草》載:“豹……《本經(jīng)》不載所出州郡,今河、洛、唐、郢間或有之?!敝赋霰⒉欢嘁姡诟拭C、河南、湖北等地,或有發(fā)現(xiàn)。作為中國獨有的品種,金錢豹的亞種主要有三種。東北亞種,也可稱為東北豹,現(xiàn)為公認(rèn)的世界上最稀有的豹亞種之一。還有一個亞種稱為華北豹,這是中國唯一特有的一個亞種豹。再有一個亞種是華南豹。華南豹在這三個亞種豹中分布面最廣。

在后現(xiàn)代景觀里,豹是滾滾大鈔卷成的炸藥筒,胡須是最危險的導(dǎo)火索。

格特魯?shù)隆に固┮蛟凇睹绹乩硎罚夯蛉祟惐拘耘c人類心智的關(guān)系》里認(rèn)為:“金錢是獨立的。”順勢而導(dǎo),可以認(rèn)為金錢豹潔凈。金錢是詩,金錢豹卻是箴言、偈語。

我每每想到“金錢豹”一詞,就聯(lián)想起一段瑰麗的桃花心木。沒有任何一部辭書告之其始作俑者,我認(rèn)為其命名權(quán)應(yīng)該歸屬李時珍?!侗静菥V目·獸二·豹》:“豹,遼東及西南諸山時有之。狀似虎而小,白面團頭,自惜其毛采。其文如錢者,曰金錢豹?!碑?dāng)然了,隨后它也被稱為“銀錢豹”。金、銀具有漢語的溢美心理,它其實是“銅錢豹”。將踏水而行的飄逸之獸命名為“錢奴”,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正因為有這樣的陋見,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晚清吳沃堯的《俏皮話》里,構(gòu)成了著名的“惡謚”:

1931年熊松泉、馬萬里《豹》立軸設(shè)色紙本。鈐印:萬里??钭R:“南山霧隱尚橫行,耀樹探巢百獸驚,欲仗金錢鎮(zhèn)窮谷,松濤常作不平鳴。辛末歲暮熊松泉寫豹馬萬里補成并書燕翁詩?!?/p>

狗最善媚人,而又極欺貧重富,故見衣衫襤褸者,則必恣其狂吠也。

一日獨行郊外,四顧無人,忽遇一金錢豹,迎面而來。狗遙見之大喜曰:“此金錢被體者,必富家郎也,吾當(dāng)承迎之。”遂疾趨而前,搖尾作種種乞憐。行既近,豹突起搏之,張口欲噬,狗大驚,返身狂奔,幸得脫,然亦魂不附體矣。

遇一牛,問狗何來,狗告以故。牛笑曰:“汝自不通世故,豈不聞近來世上,愈是有錢之輩,愈要吃人耶!”

因為它的名字里有“金錢”,就是土豪么?看來比狗兒更不可救藥的,倒是世故的牛。這個故事,不過是清代戴名世說著《寓林折枝》里《牛聯(lián)宗》的簡寫版。

至于《九歌·山鬼》有說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的威儀,動腦冬烘的考據(jù)家以為“赤豹”具有火焰一般的斑斕之彩,而且優(yōu)雅高貴。其實,在一個神出鬼沒的淳樸時代,“金錢豹體毛以橙色為底,應(yīng)歸入赤豹。古代無橙色之名?!?sup>就是說,“金錢”也罷,“赤豹”也罷,不過是人們頭腦里的幻象。

豹隱

清代丁柔克筆記《柳弧·聯(lián)語》有神妙之句:“文才南山隱霧豹,精神九月得霜鷹?!钡悄?,曾紀(jì)澤的七律《雄渾》卻扭轉(zhuǎn)了這一態(tài)勢:“北海培風(fēng)鵬有翼,南山隱霧豹無斑?!本褪钦f,才與德,并不是拿來炫耀的。“龍德之潛,豹霧之隱,幾不可以一望而得者?!比藗兡軌蛴行夷慷靡活^豹子,等于看見了一輪滿月。

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薄安挥觥睉?yīng)該是外道者尋訪豹隱人物的基本性結(jié)局,可見隱者是神秘的,不會輕易亮相于俗人眼目,但隱者一般具有在暗中窺視來訪者企圖的癖好,從而決定自己的隱與顯。惆悵的結(jié)局暗示,隱者是不能(主要是不屑于)被外道人所發(fā)現(xiàn);其次,隱者獨自生活,獨自品味,要隱如枯葉蝶;其三,隱者在山林里具有自己的精神氣場;最后一點,隱者自得其樂,或者人們并不知曉他們旱地拔蔥的云霧境界,故此每每心向往之。

貓科動物中,唯一群居的是獅子。豹子不但不相信群眾,它甚至對自己的立場也心存疑慮。它心事重重,大尺度地擺動肩胛,是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它被憂郁、懷疑灌醉,將信將疑、懷疑、狐疑、遲疑既是它的骨骼,也是滿溢而出的影子,直到豹子成為懷疑的本體:“豹疑”一詞塵埃落定。就像法國詩人弗朗西斯·蓬熱所言:“不可能通過樹的方式走出樹?!彼?,豹子無法以奔馳與攀援來拋棄那一身懷疑主義的斑紋。豹的獨行是天性,隱士的獨處是覺悟。合二為一的“豹隱”一詞,是物質(zhì)與精神仿生學(xué)一類的美詞,既喻隱居山林,也是弱者支撐自己貧弱的強力遁詞。《列女傳·陶答子妻》:“妾聞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yuǎn)害。犬彘不擇食以肥其身,坐而須死耳?!边@就造就了另外一個美詞:“霧豹。”白居易《與元九書》指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逼鋵崳渖碛陟F氣,一是為了躲避,二是迷戀于修煉,豹子并沒有像功利之徒那樣窺視時機準(zhǔn)備下山。

“陶”為古邑名,因產(chǎn)陶器而得名,在現(xiàn)在山東省定陶縣西北一帶,周朝為曹國都城,春秋末屬宋國,戰(zhàn)國時屬齊國。陶邑地處經(jīng)濟、交通中心,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著名商業(yè)城市。

作為陶大夫答子的妻子,丈夫在陶為官三年,名聲不好但家境暴富三倍,可見他貪婪妄取,搜刮之術(shù)精益求精。妻子看出了必然遭殃的征兆,向丈夫指出為政應(yīng)該“家貧國富,君敬民戴”,這一智者之論觸怒了婆婆,將她趕走。她帶著孩子毅然離家。她規(guī)勸丈夫提出的“豹隱”策略,開啟了歷史上修煉心性、韜光養(yǎng)晦的偉大策略。此話出自婦人之口,進一步偉大光榮正確!可惜豹紋的啟示錄,并未讓官場中人清醒半分,他們僅僅學(xué)習(xí)到了豹子的另外一面——暴,而貪暴的陶大夫三年以后終為盜賊所害;回到娘家“豹隱”的妻與子,安然無恙。

豹隱西山、東山可以嗎?欲望中的青山,不過是眾人的驛站而已。那,只是豹的居所。

我的朋友、詩人向以鮮寫于2012年12月12日的《唐詩彌撒曲》之十《豹隱》,乃是會心之作:

你是世上最神秘的隱士

速度中的遷徙者

最先居住在《楚辭》的深谷中

薜荔枯萎 鳥蘿又盛開

后來輾轉(zhuǎn)到了南山

那兒除了寂靜和虛掩

就是藍(lán)色的冰霧

你愛上廣袤的斷裂與連續(xù)

呼吸自由的清氛啊

舒展優(yōu)雅的利趾 姿態(tài)高貴又警惕

以至于飛逝的巖羊

也會蹀躞于懸崖不忍離去

殺戮是不得已的選擇

一場虔誠的祭禮轉(zhuǎn)瞬結(jié)束

從來沒有人看到你的真相

即使在萬能的唐詩中

在風(fēng)涌云集的光芒時代

也難以傾聽到神性的喘息

據(jù)說 多年以后

一個帝王透過春天的竹林

看見斑斕的花紋從南山飄過

回首皇宮 如水波幻滅的背影

正眺望積雪的峰巒

南山漸遠(yuǎn) 隱士的火苗已熄滅

……

南山豹

豹子自然沒有什么思想,但我們總是渴望它被思想占有。就是說,我們渴望表達(dá)的思想,如同一團霧氣將豹子籠罩,并通過它的皮毛與瞳仁化合出一種我們可以目睹的造像。

回望中的豹,是一輪滿月。

《豹隱》條提及了《列女傳·陶答子妻》,陶大夫答子之妻一番話大有弦外之音。她說的是“南山豹”而非“北山豹”或“西山豹”,這凸顯了自《詩經(jīng)》以降的“南山”乃是體制外文化空間的格局。盡管《詩經(jīng)》里先后出現(xiàn)了“周南山”“齊南山”“曹南山”之類,可以視為不同地緣當(dāng)中的情欲之山、干柴烈火相遇之地。是否能夠成為桑塔格向往的“火山情人”,那要看道行。

第一,南山暗喻性事。聞一多指出:“《候人》末章四句全是用典,用一個古代神話的典故來詠那曹女。”這個典故即高唐神女的傳說,亦即涂山氏與大禹的傳說。聞一多也曾用大量的材料證明,高唐神女與涂山氏神話重床疊屋,是同一事。高唐神女發(fā)生在巫山,大禹娶涂山氏發(fā)生在會稽山,可見在遙遠(yuǎn)的年代,僅僅依靠腳力來推測方位的古人容易模糊漫漶,涂山、巫山、會稽山就混為一體了,而會稽山又叫作“南山”。

第二,南山暗指長壽多福,是因為它盛產(chǎn)不死草。隱士文化里,身心修煉的極頂——終南山,也叫“南山”,那里還有“豹林谷”。

第三,鑒于俗語有“大門朝南,子孫不寒;大門朝北,子孫受罪”的古訓(xùn),南為陽,北為陰;住宅朝南,為陽,有吉。住宅朝北,為陰,有兇。

所以啊,退出體制的陶淵明直腰抬頭,精光縷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合理的,如果他見到的是東山或者西山,那么在詩歌寫作中,他自覺地會移形換位,統(tǒng)統(tǒng)以“南山”予以厘定立場。

凡事也有例外。望帝杜宇的終老之地卻是在古蜀國的西山(就是現(xiàn)在的成都青城山一線),舊時那里豹子極多。南山育豹,自然是得道之豹。“南山豹”與“南山隱”最大的不同,如魯迅說,魏晉隱者怕死,又渴望彰顯名頭;還說“隱”與“淪落”是兩種不同之境。生活無保障,就沒有條件隱來隱去,那只能淪落!但是豹一直活在南山,隱到面目全非,豹也成了“非豹”,豹終于成了隱匿文化的他者。宋朝詩人鄧宗度有《黃山雜詠·蒼豹》:

卻隱他山霧,來眠此洞云。

區(qū)區(qū)麛鹿輩,戰(zhàn)栗敢子群。

豹直

也許,豹來到世上,彰顯出的意義對于紅塵而言總是單調(diào)的:它捕獵,它蟄伏,它存在。但仰觀天象、俯察地理的古人偏偏一再相中了豹的蟄伏——那種與時間較量的耐性。

如果說空間是懵懂的、混沌的,那么時間就是不斷喚醒、擦亮空間的一塊礪石。時間是對空間延伸的不斷命名。豹子的蹤跡就是活著的時間,盡管它喚醒的空間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把它逼迫得十分渺小。豹子謹(jǐn)慎的行動才是全部言辭意義的出發(fā)點。尼采曾經(jīng)說:“有什么比那兇猛而發(fā)出光輝的老虎更美的呢?”他崇尚的是強力的美。但過于強力的東西,似乎不是計時的好尺度。

豹直,就是古代指御史等官吏節(jié)假日留署值班。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豹直》:

御史舊例,初入臺陪直二十五日,節(jié)假直五日,謂之“伏豹”,亦曰“豹置”。百官州縣初入官陪直者,皆有此名。杜易簡解“伏豹”之義云:“宿直者,離家獨宿,人情所貴,其人初蒙榮拜,故以此相處。伏豹者,言眾官皆出,己獨留,如藏伏之豹,伺候相搏,故云伏豹耳?!表n琬則解為“爆直”,言如燒竹,遇節(jié)則爆。余以為舊說南山赤豹,愛其毛體,每雪霜雨霧,諸禽獸皆出尋食,惟赤豹深藏不出,故古人以喻賢者隱居避世。鮑明遠(yuǎn)賦云:“豈若南山赤豹,避雨霧而深藏?!贝搜浴胺薄氨薄闭?,蓋取不出之義。初官陪直,已有“伏豹”之名,何必以遇節(jié)而比燒竹之爆也。

這就讓我們發(fā)現(xiàn),作為仿生學(xué)的“伏豹”之舉,也是很累的。真是勞神。

窺豹

在“窺豹”與“豹窺”之間,存在一根秘密管道。我推測,巨獸陽具風(fēng)干了,就成為古文化中一只打量情欲的單筒望遠(yuǎn)鏡。窺視者雙手摟定寶塔山,眼睛在噴火,目迷五色,突然與豹鞭狹路相逢,那么,這管道里注定沖決著吊詭的雙重火焰。

劉義慶《世說新語·方正》:“王子敬(王獻之)數(shù)歲時,嘗看諸門生樗蒱,見有勝負(fù),因曰:‘南風(fēng)不競?!T生畢輕其小兒,乃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p>

意思是說: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小時聰明,后成為書法大家,與父親并稱“二王”。據(jù)說他對賭博游戲樗(chū)蒲(pú)卻不精通。某次,他見幾個人正在玩樗蒲,就在一旁指手畫腳:“你要輸了?!蹦侨瞬桓吲d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孩就像從竹管里看豹,只看見豹身上的一塊花斑,看不到全豹?!蓖醌I之見他們這樣說自己,不禁大憤:“遠(yuǎn)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闭f完,甩開袖子就飄走。

常玉20世紀(jì)40年代的雕塑作品《花豹》。

在莊子發(fā)明“窺天”之后,就有《三國志》當(dāng)中的接力者改良出“窺虎”一詞了。這個賭博者顯然是個功力非凡的詩人,“窺豹”一詞,絕美!虎紋偉長,竹管實在難以攫取,虎紋囂張,是暴力抽出的閃電,而且王道之虎豈能隨意窺視;豹深色的云紋和斑點構(gòu)成豹的偽裝,因而是莽野化的豹,其豹斑成為了民間東張西望的竹管,渴望直接對接的微火。何況,豹斑既是客體的本質(zhì),也是觀察者的天才之花。博爾赫斯說,神父通過一只豹身上的豹紋解讀了神示,喊出神的真正名字,照亮世界。

盡管《三國志集解》作者盧弼引用趙一清的話解釋說:“《晉書·王獻之傳》有窺豹之語,似因避唐諱而改?!薄度龂九宰C》的作者清朝梁章鉅也說:“此言窺虎,而《晉書·王獻之傳》以避唐諱,改為窺豹,今人遂但知窺豹矣?!碧瞥拈_國者李淵有先祖名為李虎,而現(xiàn)行《晉書》又是唐人官修的,因此將“窺虎”改為“窺豹”以避諱。

鑒于窺豹已是先知們打量事物的方式,狗兒也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屁眼處長出了一塊豹斑。竹管的盡頭,先知們立即睜大了金魚眼睛,放出了毫光……

竹管是簫,后世理當(dāng)聽到豹聲。

豹膽

“豹膽”一詞的出典是元朝紀(jì)君祥《趙氏孤兒》第三折:“老元帥!我有熊心豹膽,怎敢掩藏著趙氏孤兒?!?/p>

套用詩人馬拉美“世界就是為一本書而存在”的說法,黑夜就是為葆有豹子而存在的,所以它不像老虎那樣小氣,容易在“人定勝天”的欲望擴張下消失。豹子非常謹(jǐn)慎,抑或說比較膽小,因為豹的療傷能力極差,一旦受傷極易死亡,所以豹子絕對不會冒受傷的風(fēng)險。如果明白了“江湖跑鹿,豹子膽小”的古訓(xùn),就會知道,牛氣哄哄的“熊心豹膽”“英雄驅(qū)虎豹”之類,即便是宏大敘事的修辭也是蹩腳的。豹,在宏大修辭地域之外忐忑而行,它不是榜樣,也不是被洗腦的聽眾。

詩人戈麥在《大風(fēng)》里說:

哦,上帝的中山裝,從你那四只口袋里

風(fēng)像四只黑色的豹子閃電一樣飛出

啃食玉米的房屋,啃食莊園豐盛的雪骨

劫掠著樹木,劫掠著大地的牙齒,劫掠著采石場

很顯然,戈麥還是在傳統(tǒng)的意義地界牧放他不可一世的憤怒。

博爾赫斯說,“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那樣,一頭豹子隱匿的理想場域是黑暗。

我再說一遍吧,豹子沒有憤怒。憤怒的,只是臆想豹子的人。如果再靠近一些,伸長,被彌散在空氣中的恐懼拉長,他們就是魯迅所言的“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提著鴨脖子”。艾米莉·狄金森說:“我比他——或許活得長/他必定比我——經(jīng)久——/因為我只有殺的暴烈,/卻無——死的力量。”在這一點上,少數(shù)天才的身量,稍稍逾越了豹。

古代學(xué)者多數(shù)具有博物學(xué)精神,他們觀察受制于囚籠的虎豹之后,得出了結(jié)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指出:“虎豹在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蔽捕笫痴?,多如過江之鯽。魯夫子說:“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p>

豹變

古人是大自然忠實的記錄者,他們總是試圖在自然的序列中感知人類的合理位置?!兑讉鳌は缔o》說包犧氏“俯則觀法于地”時,還認(rèn)真觀察了“鳥獸之文”。由視覺發(fā)生而來的“文”,雖為人身所缺失,但華麗炫目的美學(xué)誘引,激發(fā)了人們與之靠近的慕渴之心。于是《易》的《革》卦爻辭有云“大人虎變”“君子豹變”,《象》傳釋曰“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等說法。老虎之文,鮮明耀目;花豹之文,蔚然成采??鬃拥闹麑W(xué)生子貢,在回答棘成子“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之問時,便以虎豹毛皮有文作答:如果將其皮扒掉,“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子貢反對那種重里不重表的君子之論,指出“文”是一種重要的物種標(biāo)志??梢姟拔摹痹谶M入古人視野時,其色彩之美就得到了劇烈的彰顯。

古語“豹變”,是說豹身的花紋變得美麗,引申為君子由貧賤趨于顯達(dá)。李白詩“英雄未豹變,自古多悲辛”,就是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嘆。不過,對兩河流域居民來說,豹身花紋是不可以“變”的,因為《圣經(jīng)·耶利米書》十三章就說:人能夠改變自己的皮膚嗎?豹子不會改變自己的斑點。豹自然無法改變自己的斑點,正如“階級人”不能改變自己的出身一樣。所以,人們用這成語來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法國詩人阿波里奈爾有一句詩:婊子美如金錢豹。對比關(guān)系就是比喻賴以存在的基礎(chǔ),這是堪稱為“神示”的絕美之句。也許在被詠嘆的密臘波橋旁邊,詩人出沒在散發(fā)著迷香的風(fēng)月場所時,妓女們把女性之美徹底外翻出來,緊張、凸凹、艷麗,并且短兵相接。她們在沉默里無聲無息抵達(dá)了男人幽暗、脆弱的內(nèi)心,突然亮出了自己的利器,直搗命門。這讓我聯(lián)想到俄國作家普寧的《日記》英譯者,在譯序中引述鮑利斯·愛肯鮑姆的話:從詩作看,阿赫瑪托娃“一半像修女,一半像婊子”。這是否暗示了詩歌女皇內(nèi)外雙修的氣韻?

豹紋沒有虎紋那樣夸張,也沒有蛇類那樣含有陰鷙、詭秘的成分。豹匿身于花。這些花朵來自大地的植被和天空的云翳,更來自于暴跳于世界的火焰。豹子之花就像是造物主打下的記號,在彼此都迷失于對方時,從灌木中閃現(xiàn)而出的記號,就成為了他們穿越時光彼此確認(rèn)的法寶。豹像一塊沉靜的硫磺,任火與焰的梅花遍布全身,豹在火焰里冷暖自如。它扭頭觀察背脊后面的異響,豹就把弓弦拉到了極限。豹子點燃了一萬炷香,焚燒徹夜不熄。只需要一點點外力,哪怕就是從草間舞蹈而過的微風(fēng),就足以使豹驚怵,渾身立即被大朵大朵的玫瑰所覆蓋。豹扛起一座旋轉(zhuǎn)的空中花園撲向世界。它的眼睛,宛如一觸即燃的硝石,成為了花園兩道死門上的燈盞。

盡管布封認(rèn)為馬是世間最美麗的動物,但我卻以為豹子更勝一籌,豹紋成為了隱喻修辭的源頭,使得一切對豹紋的再修飾成為浮詞和累贅。也由此,才派生出豹斑毒菌、豹斑蝴蝶等詞語。記得我?guī)畠喝コ啥紕游飯@看云豹,是一個秋日的下午,豹已經(jīng)處于睡眠的邊緣,只有最少的花還沒有凋謝,就像爐膛里保留的火種,在安靜的外表下,熱過初戀。幾只豹子小心地躺倒,與地面斷裂的大木頭混淆,偶爾翹立的尾巴如同突然的枝椏,將我的目光掛住。豹斑是各自成塊的黑,似乎毫無規(guī)律,但如果仔細(xì)一些,又發(fā)現(xiàn)彼此勾連。斑點之間流淌而曲折的火,被一股奇怪的力道牽引著,既不規(guī)則,似乎又隱含花的精心布局。米諾斯迷宮的內(nèi)部,是否護衛(wèi)著那無際的夢田?

豹子的皮毛顏色一般而言取決于其所處的棲息地,每只豹子的皮毛圖案和顏色都是其適應(yīng)外在的反應(yīng)。1952年英國數(shù)學(xué)家圖靈發(fā)展出“反應(yīng)—擴散方程式”,透過操弄成形素(能夠控制生物圖案的化學(xué)物質(zhì))的擴散與速度的相關(guān)變量,就可以復(fù)制出常見的花豹的斑點,企圖進一步利用生物物理的角度更進一步說明遺傳基因的過程。圖靈在提出該方程式后的次年自殺,讓這個方程式留下許多豹子一般的謎。

據(jù)報道,2006年臺灣中興大學(xué)的教授經(jīng)過多年研究,發(fā)現(xiàn)花豹的花紋之所以能夠世代相傳,不只有基因遺傳,即:年幼時候是圓點、在成長時變成圓圈、而在成年后稱成為薔薇形,豹紋還循著一套“反應(yīng)—擴散方程式”在演進。對這些將美麗抽象為數(shù)學(xué)公式的學(xué)問,我輩自然是無力明白的,但豹變,卻成為了另一種真實的存在。

這些花紋,就像是豹子的鹽,需要緩慢沉淀到底,逐漸析出,造就了豹子異乎尋常的美。有時候,就覺得豹變而落定的豹,是一塊花鹽,它攪動一個山林。

看看奔馳的豹子,速度把花紋拉長為憤怒的篝火和銅礦。它頓然停身,火焰在慣性作用下漫溢到了頭部之前,并傾倒出焰口的觸須。最華麗的,還是豹子在捕捉獵物時的陡轉(zhuǎn),似乎是從中分離出兩頭豹子,一頭在力弧上排成列島。另外一頭,則猶如影子的肉身化。豹變之花開滿大地,而深深鍥入腦后的兩道黑色花紋,是否就是花梨木敲打著憂傷的頭骨?

我想,那就是走出迷宮的線頭吧。

《文心雕龍·原道》:“虎豹以炳蔚凝姿。”這“凝姿”一詞妙到毫巔。所以,即使在豹紋突然的斷裂處,總有一種預(yù)感,在種植那隱秘的火苗。但在《拉封丹寓言·狐貍和豹子》里,豹子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狐貍和豹子在爭論它倆誰美。豹子總是炫耀自己身上那五彩斑斕的花紋,狐貍卻說:“我要比你美得多,我的美不在我的外表,而在我靈活的大腦里,因為它充滿智慧的思維?!边@個故事要說的是:智慧的美遠(yuǎn)勝于形體外表的美。

面對這個智慧式的結(jié)論,漢語的豹子只需從名字里展示“勺物而取”的本性,這代表“勺取”的謹(jǐn)慎,估計拉封丹是難以回答豹子之問的。

針對豹變的現(xiàn)實鏡像,清人沈起鳳在《諧鐸·獸譜》里講述了一個“負(fù)販”出身的暴發(fā)戶企圖高攀豪門,但有心人給暴發(fā)戶講了一個故事——說一頭牛為主人馱著很多錢,卻突然跑開了,四處碰壁,最后在驢子的指引下,竟然去投奔豹子。豹子見牛背上有很多錢,就讓牛把錢綁滿全身,充當(dāng)豹紋。“一破慳囊,便成俊物”,牛也“掉尾自雄”起來。但等到牛身上的錢掉得差不多了,豹子立即把牛驅(qū)除出列。故事辛辣諷刺了希望依靠豪門光耀家室之輩,因為這與牛企圖混入輝煌的“獸譜”是一回事。

豹皮

跳躍之豹如同一個花體字簽名。硝制為皮,為權(quán)力者之皮,就變異為領(lǐng)導(dǎo)的涂鴉。

1901年布法羅世博會開幕時,美國總統(tǒng)麥金來收到的“請柬”深含古代禮儀:這是一張完整的美洲豹皮,毛色華燦,反面用烙鐵燙出“恭請總統(tǒng)參觀世博會野生動物館”的花體字——這簡直是對豹子身體的褻瀆。

莊子在《山木》當(dāng)中,描述了他心目中靜穆天道,但道氣孕育的姿容遭來了華麗之災(zāi):皮毛飽滿的狐貍和花紋漂亮的豹子,棲息于深山老林,潛伏于巖穴山洞,這是靜心;夜里行動,白天睡覺,這是警惕;即使饑渴也要隱蔽身體減少蹤跡,還要每天相互遠(yuǎn)離人多的江湖到處覓求食物,這又是穩(wěn)定。然而,還是不能免于羅網(wǎng)和機關(guān)的災(zāi)難,它們有什么罪過?是它們自身的皮毛給它們帶來災(zāi)難。

豹紋容易制造幻覺,然豹皮太硬,皮裘不夠輕軟厚密。按照《淮南子》的說法,“豹裘而雜,不若狐裘而粹”,豹裘不及狐裘矜貴。所以一身豹皮給人霸王硬上弓的感覺。唐人李嘉祐有詩句云:“棠梨宮里瞻龍袞,細(xì)柳營前著豹裘?!钡搅饲宄坏仁绦l(wèi)端罩用猞猁皮間以豹皮,月白緞里;二等侍衛(wèi)端罩用紅豹皮,素紅緞里;三等侍衛(wèi)、藍(lán)翎侍衛(wèi)端罩用黃豹皮,月白緞里(端罩指圓領(lǐng)、對襟、平袖、袖長至腕、衣長至膝下,毛朝外穿的寬松式裘皮服)。在武力橫行的時代,看上去仍然是土豪。

秦豹紋瓦當(dāng),豹身上的圓形組合很活潑。

遙想當(dāng)年,晉文公當(dāng)了霸主,他有一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氣勢,他來到“翟”地(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發(fā)揚頌圣精神,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百姓得到這樣好的狐貍皮,自然要獻給君主,一如卞和,而另一張豹皮也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的珍品,他大嘆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鼻宄瘏菍氈サ摹痘绝B獸集類》引述《韓子》曰:“狄人獻玄豹于秦文公。文公受皮而嘆曰:‘此以皮之美,自以為罪者也?!?/p>

可見在古代中國,虎豹之皮從來就是“君子大人”的禁臠,也是宮廷里大婚的上佳禮儀,《通典·禮典》就有記載。至于神魔小說里,常有使用“豹囊”(錦囊)者,均是東施效顰之作。足見“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悲喜劇,千古不易。其實,古人為了防潮而把墨放入石匣內(nèi)或用豹皮做成囊來保藏。所以收藏古墨,最主要的是注意防潮,只要保存得法,即使收藏千百年,墨仍然完整不會斷裂。為什么不用別的皮毛?這又在于看重“豹皮彩蔚,以譬君子”的文采。

唐朝的藥物學(xué)家陳藏器指出,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驚。其毛入人瘡中,有毒。”過于講求實際的李時珍不理會大人們從豹皮上發(fā)射的豪邁,他在《本草綱目》里唯一贊美了豹皮的好處在于:“廣西南界有唼臘蟲,食死人尸,不可驅(qū)逐,以豹皮覆之,則畏而不來?!边@就意味著,裹挾在豹皮里的金枝玉葉,最后,也許會化為一攤黃水。豹皮具有抗拒時間腐蝕的神秘性質(zhì),清代文學(xué)家舒位的詩作《梅花嶺吊史閣部》詠嘆史可法“豹皮自可留千載,馬革終難裹一尸”,足以見得豹皮與不死名聲的依附關(guān)系。

2013年冬季深夜,我在成都王府井影城上廁所,突見一個潮男褪下褲子,從豹錦囊里掏出“軟小二”,我大笑了一聲,嚇得他的墨棒頓成一只驚弓之鳥……

文豹

在漢語里,有兩種指向不同的文豹。

在曲阜孔林的綠蔭圍護下,跨過洙水橋,可以見到一道門,人們稱之為“墓門”,有三門洞,石階、碧瓦、朱門,不遠(yuǎn)處為享殿,是祭孔時擺香壇的地方。門后是肅穆的甬道,古柏參天,可讓時光老去。石儀有華表、文豹、甪端、翁仲四對,為北宋宣和五年(1123)刻立。這模樣像金錢豹的動物,據(jù)說叫“文豹”,文豹性溫順善良,是最佳守墓者。據(jù)說文豹能腋下噴火,還能識別好人與壞人,溫順善良,它與甪端均為傳說中的神獸。華表系墓前的石柱,又稱望柱;甪端也是一種想象的怪獸,傳說日行一萬八千里,通四方語言,明外方幽遠(yuǎn)之事;翁仲乃是石人像,傳為秦代驍將,威震邊塞,后為對稱,雕文、武兩像,均稱翁仲,用以守墓。文豹雕鑿造型流暢,調(diào)皮而可愛,豹子似乎處在嬉戲中,在我多年的游歷與訪古踏探當(dāng)中,尚未見過能與之相頡頏的。據(jù)說撫摸文豹可以消災(zāi)避難,但撫摸也是有禮儀的,尤其是在孔林,必須從文豹的牙齒開始著手,然后頸部、胸部,由上而下。文豹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雙手摸得油亮,發(fā)出石頭的紅光。

現(xiàn)在,我們回到文豹本身。

“文豹”一詞在戰(zhàn)國時即已出現(xiàn),到唐中亞“九姓胡”開始向朝廷進貢獵豹之后,方開始轉(zhuǎn)化為獵豹之專稱。獵豹也被稱作“馴豹”,點名了它速度之外的另外一個特征:容易豢養(yǎng)。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指出:“開明南有樹鳥,六首;蛟、蝮、蛇、蜼、豹、鳥秩樹,于表池樹木;誦鳥、、視肉。”意思是說,開明神獸的南面有種樹鳥,長著六個腦袋;那里還有蛟龍、蝮蛇、長尾猿、豹子、鳥秩樹,在水池四周環(huán)繞著樹木而顯得華美;那里還有誦鳥、鳥、視肉怪獸等。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內(nèi)西經(jīng)》還六次提到‘開明’……這不會不和蜀國傳說中的古帝王——十二世開明沒有關(guān)系。因此,我認(rèn)為《海內(nèi)經(jīng)》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國的作品?!?sup>這就是說,在古蜀開明王朝權(quán)力轄區(qū),豹子等動物很尋常。清朝王士禛的《香祖筆記》卷三里,提到了華麗的“山水豹”:“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紋,故名。萬歷乙卯,上高縣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飛鳥走獸之狀。”這幾乎就是畫家的范本。

我們在中國見到的距今最早的獵豹圖像,來自四川三星堆文明。

盡管三星堆的文物保護人員把這兩件文物都?xì)w入“虎”,但王寶星教授考證后認(rèn)為那應(yīng)該是印度獵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對于非洲種最大貓科類的獅子重視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獅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獵得獅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賞。然而,獅子又豈容易遭到獵殺?相對印度豹就較之容易獵取,更往往成為古埃及人的寵物之一。

“文豹”一詞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屬,在元朝時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亞獵豹。

漢人朝廷官員王惲寫有《飛豹行》一詩,詩前有一段較長序言,記錄了忽必烈縱豹捕獵的壯觀場面:“中統(tǒng)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駕北狩(時在魚兒泊),詔平章塔察公以虎符發(fā)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圍于湯山之東,遂飛豹取獸,獲焉。時予以事東走幕府,駐馬顧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見從獸無厭之樂也。(予時為左司都事)?!痹娭嘘P(guān)于狩獵的具體內(nèi)容如下:“二年幽陵閱丘甲,詔遣謀臣連夜發(fā)。春搜秋獮是尋常,況復(fù)軍容從獵法。一聲畫鼓肅霜威,千騎平崗卷晴雪。長圍漸合湯山東,兩翼閃閃牙旗紅。飛鷹走犬漢人事,以豹取獸何其雄。馬蹄蹴麋歘左興,赤絳撤鏃驚龍騰。錦云一縱飛塵起,三軍耳后秋風(fēng)生。豹雖逸才不自惜,雨血風(fēng)毛摧大敵。風(fēng)煙慘淡晚歸來,思君更上單于臺。血埋萬甲戰(zhàn)方銳,爪牙正藉方剛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間系真假。元戎茲獵似開先,我作車攻補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獵空驚弦霹靂。何曾夢見北方強,竟墮閉車甘偃息。揚鞭回首漢家營,一點槍纓野煙碧?!?sup>

這次豹獵之行是在忽必烈繼位后不久舉行的,當(dāng)時正是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的大戰(zhàn)之前。詩歌從狩獵的恢弘的場面與磅礴的氣勢等多個方面粗筆勾勒,使詩歌顯得場面宏大,氣勢雄渾。元世祖統(tǒng)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統(tǒng)治集團上層以及民間,觀察其日常生活。他記載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飛縱獵豹捕獵的情況:“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獵捕取野獸之用?!薄昂姑恐苡H往視籠中之禽,有時騎一馬,置一豹于鞍后。若見欲捕之獸,則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籠中禽鳥之食,汗蓋以此為樂也?!边@一珍貴記載可以元朝畫家劉貫道的《元世祖出獵圖》為證。不是親眼所見,馬可波羅縱有荷馬之才,也虛擬不了。

豹爪

一個人畢生大概有三五次機會,可以觸及最為重要的東西。由于它與所經(jīng)歷的事物完全不同,因而被它烙傷并擁抱它的機會,降至一二次。絕大多數(shù)的人,連一次也未能確認(rèn)出它來。

就像失明的博爾赫斯的手掌,緩緩撫摸漢碑一樣。

就像你的手,在書架上的《豹典》上停頓。重要時刻,就是一種互贈與保管。

有些東西可以互換,但有些品質(zhì)卻是唯一的,豹絕對無法被替代。猛獸的牙齒和利爪,比皮毛、骨骼更具神力。它不但以指甲走路,還以利甲走路和生活。2012年8月,我獲得第二屆西部文學(xué)獎,一個中午在新源縣的城郊結(jié)合部吃午飯,我在一個雜貨店里買下了一對天山雪豹爪,其中一只有些微殘損,那是劇烈搏殺與高速奔逐的刻痕。豹的前爪有五個腳趾,后爪則有四個。前爪同時還是防御和狩獵時的利器,這在攀爬或站在搖搖晃晃的樹干上時也成為最佳工具。每個腳趾都長有利爪,這些利爪是從腳趾的最后一塊骨頭長出來的,呈鉤型。豹子的爪一旦撕裂、斷開,等于猛士折戟,它的生命就不長了。所有的風(fēng)景、雪夜與閃電藏匿指甲,就像它半透明的角質(zhì)。這一對帶有特定氣息的物件我一直隨身佩戴,我,就不再做夢了——盡管法國思想家讓·波德里亞說過這樣的話:“絕夢比絕經(jīng)還要糟糕:這是精神排卵的終結(jié)?!?/p>

豹鳴與杜鵑

從語言統(tǒng)計學(xué)著眼,漢語的杜鵑有多達(dá)四十幾種別稱,堪稱鳥名之最。但是,杜鵑為何叫“謝豹”?即便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記載說:“吳人謂杜宇為謝豹。杜宇初啼時,漁人得蝦曰‘謝豹蝦’;市中賣筍曰‘謝豹筍’。唐顧況〈送張衛(wèi)尉〉詩曰:‘綠樹村中謝豹啼?!舴菂侨?,殆不知‘謝豹’為何物也。”其實,我們至今也不明白“吳人”稱呼“謝豹”的本義。

第一,“謝豹”是杜鵑的叫聲,這是“自鳴”——自己呼喚自己,猶如雞、鴨名字的由來。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里提到的長相如豹的“孟極”,也會發(fā)出“自呼”名字的叫聲。

第二,元代伊士珍《瑯?gòu)钟洝肪砩弦冻啥寂f事》云:“昔人有飲于錦城謝氏,其女窺而悅之。其人聞子規(guī)啼,心動,即謝去,女恨甚。后聞子規(guī)啼,則怔忡若豹鳴。使侍女以竹枝驅(qū)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故名‘子規(guī)’為‘謝豹’?!?/p>

這就等于講得很清楚了:曾有一位書生到錦城(成都)謝家作客,謝家閨女偷偷觀察書生,一悟即菩提,便喜歡上了。沒料到書生因聽到窗外子規(guī)鳥聲聲催歸的呼喚,便立即向謝家告辭而匆忙返鄉(xiāng)。情何以堪?謝家女萬分遺憾。后來她再聽到子規(guī)鳥啼叫,就如聽到山中野豹的鳴叫聲一般,心神不寧,便叫侍女用竹枝去驅(qū)擾,侍女還罵道:“你這只聲如野豹、讓人聽了心神不寧的杜鵑啊,上一次已破壞了我家小姐的美好良緣,怎敢再到這兒來啼叫?”因為受到這一則傳說的影響,后來成都人開始以“謝豹”之名來稱杜鵑。這一記載不但展示了蜀女的耿直,而且清楚模擬了豹的叫聲:沒有長嘯,沒有壯懷激烈,而是具有嚶嚀而悠長的哀傷。

川滇獵虎豹

在妖魔化波德萊爾的論述中,人們相傳他用雪茄煙去灼燒一頭獅子的鼻子,但險些被咬掉惡作劇的手指頭;某天,他眼看著一個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災(zāi)樂禍。其實他早準(zhǔn)備有這樣的“詩歌預(yù)案”:“黑色的豹子,曾用所有的嘴巴,張開的頜骨,紛爭我的肉體……”沉落到“憂郁”的底部,“非人”就是其必然的選擇嗎?這讓我想起波蘭天才作家塔杜施·博羅夫斯基的話:“生者總是正確的,死者總是錯誤的?!边@是他經(jīng)歷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的生死觀。在人與獸搏殺的歷史中,這一“進化論”是否正確?

明朝時杭州人張瀚曾任御史,他在《松窗夢語·鳥獸紀(jì)》里記載說:“西蜀山深,叢林多虎豹,每夜遇之。遙望林中目光如電,必列炬鳴鑼以進。性至猛烈,雖遭驅(qū)逐,猶徘徊顧步。其傷重者咆哮作聲,聽其聲之多少為遠(yuǎn)近,率鳴一聲為一里。靠巖而坐,倚木而死,終不僵仆。其搏物不過三躍,不中則舍之。有黑、白、黃三種,或曰黃者幼、黑者壯、白者老。虎嘯風(fēng)生,風(fēng)生萬籟皆作;虎伏風(fēng)止,風(fēng)止萬籟皆息;故止樂用虎。豹亦有赤、玄、黑、白數(shù)種。俗傳虎生三子,中有一豹。豹似虎而微,毛多圈文,尤勝于虎?!边@類似是而非的說法,只能反映古人的博物學(xué)是建立在道聽與推測之上,詩化了事物,遠(yuǎn)離了本相。

格哈德·阿道夫·雅內(nèi)施雕塑《酒神女祭司與豹》(1883年作)。

豹子是“銅頭、鐵尾、麻稈腰”,它的布防漏洞還不止這些。1898年,英國探險家MR.阿克里在索馬里,空手扼死了襲擊他的一只半大豹子,這并非“紙豹子”與“大力水手”的遭遇戰(zhàn),我以為僅僅是偶然事件。

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來四川考察,其《巴蜀》一書里,他十分留心觀察自然狀況,比如對錦江往時澄清適合洗錦的記載、對金沙江和岷江涇渭分明的記載、對自流井井鹽生產(chǎn)的記載,他在敘府(宜賓)城內(nèi)見到了大量豹皮:“敘州府附近山中多出現(xiàn)豹。因此,各處之皮鋪全掛著金斑皮。敘州府又是成都通往云南省之要衢,云南品多集中于此地?!庇纱丝梢?,民間歷來傳聞川南山區(qū)豹屬眾多,看來并非虛言。

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法國傳教士保祿·維亞爾(1855年3月—1917年12月7日)在云南傳教30多年,埋骨于云南青山口,其所見所聞的記錄是一本奇書,是研究這一時期云南彝族的極其重要的資料。保祿·維亞爾記錄了撒尼人的狩獵:

有一天,一個撒尼人跑來對我說:“神父,我聽到一頭鹿的聲響,請把槍借給我,我馬上就回來?!蔽野炎訌椛狭颂牛ㄎ以眠@支槍救過一位英國旅游者),把槍遞給他,見他貼在石縫里學(xué)鹿叫,突然看到灌木叢中有兩點星光,他端起了槍,鹿跳起來,死在獵人的腳下。這種貴族式的狩獵并不多,通常是使用弓箭和伏擊。把弓牢牢地固定在道旁,其高度與獵物的身材相仿,弓弦拉滿,用一根細(xì)繩橫拉到道路的另一邊,拴在小樹上。箭頭有毒,毒液是用一種漢語叫黑草烏,倮語叫毒瑪?shù)闹参飰K莖的汁制成的,大概屬于馬錢子類毒物。豹子當(dāng)然不知道危險。它的腳絆到細(xì)繩上,箭就射了出來,豹子覺得被刺了一下,掉過身抓撓,把傷處抓得皮破血流,最后倒在地上。我有一次問那位獵鹿的教徒:“你們?yōu)槭裁床挥枚炯蛞柏i呢?”“因為野豬一受傷就瞎跑,不知道它會死在什么地方。而豹子受傷則原地打轉(zhuǎn),死在原地?!痹谥袊?,人人都知道虎骨豹骨的用途。所謂虎骨,是指其四肢的骨頭,特別是臏骨。當(dāng)?shù)氐谋羌s合四法郎一斤,最重的豹骨不超過七斤,收購商把骨頭運到師宗,可以賣一倍或兩倍的價錢,然后沿江而下運到府南被加工成膠狀,是治療貧血和各種麻痹癥的特效藥。

讀到這里,就不能不佩服西方人的認(rèn)真。保祿·維亞爾不但詳細(xì)描述了彝族人狩獵的細(xì)節(jié),還特別指出了民間眼光里“豹骨”與“虎骨”的關(guān)系,由于虎骨難尋,不少中醫(yī)也是把豹骨作為虎骨來使用的。他甚至注意到了豹骨脫膠的處理問題。1894年2月,擔(dān)任《泰晤士報》駐中國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的澳大利亞人莫理循開始在中國四川、云南兩省到緬甸的旅行。途中所見所聞結(jié)成《中國風(fēng)情》一書,莫理循寫道:“從四川一路走來,我們經(jīng)??吹侥_夫背著成筐的犰狳、豹皮、豹骨和虎骨。皮是用來穿的,但是犰狳的皮和骨頭是要被帶到敘府作藥材用的。豹骨可以用來蒸餾制成有奇效的補藥。眾所周知,用虎骨浸泡的酒是最佳的滋補品,喝了這藥的病人,就會像老虎一樣勇敢、敏捷、強壯有力。另一個增強勇氣的奇佳藥物是,在以英勇無畏著稱的盜賊被劊子手殺死后,取其膽囊熬制成藥。中國劊子手通過售賣盜賊的膽囊賺取外快?!?sup>這就可以看出,對于中國語境里虎豹乃至膽囊的形而上指涉,西方人并不以為然,而是認(rèn)真地進行了一番分析。而更奇妙的還在于,老虎、豹子中毒后的情況,他們的記錄與中國人的描述完全不同。

晚清時節(jié),國學(xué)生出身的江蘇南通人徐心余(1866-1934)先后在光緒十九年(1893)和民國三年(1914)兩次入川,在他晚年寫就的筆記《蜀游聞見錄》里記錄了大量巴蜀珍聞與風(fēng)俗,十分珍貴。身為文弱書生,他竟然記錄了四川獵戶的特異性:“川中之獵虎豹者,以藥不以械,藥之輕重配合,與獸之毒斃遲速,惟獵人知之。獵時以連環(huán)鉤伺之,鉤之兩端,一鉤毒脯,一系灰包,置大山中,虎豹驟吞之,鉤著齒腭間不得脫,這咆哮奔赴,如地裂山崩,令人心悸,不敢近。獵者云:豹中毒,僅狂走三二十里,即倒地斃;虎則非跳躍三五百里,不能墮其威,故必系以灰包,以便追蹤覓跡焉?!蔽粼诠盘A,傳聞某山林中,臭不可近,居人撥草視之,有極大虎斃其中,惜日久皮已腐爛無用,而其骨猶售數(shù)十余金,此即藥斃之虎,獵者未經(jīng)尋獲也?!?sup>這樣的記載即使在四川民俗史里也遍尋不獲,足見徐心余對蜀地的熱愛。

豹骨的作用,李時珍說得很清楚,“作枕辟邪”。那個咀嚼豹子肩胛骨食而吞之的海明威,顯然沒法“辟邪”啊。

山高林密的古藺縣至今有屬于國家一類保護獸類的金錢豹和云豹兩種,占四川同類保護種類的18.18%。當(dāng)代動物學(xué)家郭郛認(rèn)為,云豹的古名就是軀,軀似貍,古代有以云豹為圖騰的氏族。軀、貐均是豹的古稱?!敖褴|虎也,大如狗,文如貍?!焙率瑁骸蹲至帧罚乎曝偠?。軀,虎屬,以立秋殺獸,故漢有軀劉之祭。由此可見,四川南部自古就是豹子的棲息地,徐心余先生所見所聞不誣,這樣的毒殺延續(xù)到了20世紀(jì)70年代初。但豹子一般不會吃死物,除非它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這種旱地釣魚之術(shù),還系有灰包以便跟蹤追擊,我詢問過宜賓屏山縣里的一位老獵人,他們認(rèn)為不大可能,一般而言是豹子捕食了中毒的動物造成的,叫二次中毒。中毒的虎豹發(fā)出的震撼山林的慘叫,讀者諸君能想象嗎?回到塔杜施·博羅夫斯基的觀點,有些死亡是神圣的。

在云南的苗族村寨,當(dāng)過獵人的老者回憶,他們發(fā)現(xiàn)虎豹足跡,會在足跡上放上一塊銀子,念一會兒咒語,虎豹就會回來……虎豹與銀子具有通感嗎?它們應(yīng)該跟黃金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才對呀。

在清朝之前,滇北諸縣多為四川轄區(qū),后劃歸云南。在民國版《大關(guān)縣志》“賢母傳”篇里,我讀到一則記錄:“石楊氏,大關(guān)海子人。夫萬金家住半山,門臨大路,一日傍晚,與借宿客數(shù)人同坐門前,突來一虎,銜石狂奔,眾皆驚惶。氏起持鐵鋤追及,以鋤猛擊虎,后虎痛極奔去。氏見其夫臥地,叫喚不應(yīng),已氣絕死矣。抱尸痛哭,坐守其旁。黎明,鄰人持械來尋,見狀,無不驚異,升尸以歸。村婦打虎殆為奇聞。此事出于民國十年前后,幸郭君咸臣能記其事,以供記載?!?sup>滇北一帶均為崇山峻嶺,舊時均有虎豹出沒。但更強悍的是山間女人,打虎巾幗,那時躋身“賢母傳”,如今是三八紅旗手了。

遠(yuǎn)東豹以及一豹多名

目前全球發(fā)現(xiàn)不到40只野生的遠(yuǎn)東豹,珍稀瀕危程度超過了東北虎和大熊貓。我注意到,幾年來關(guān)于野生東北豹在吉林等地頻頻現(xiàn)身的新聞不時見諸媒體。作為北方寒帶地區(qū)體型僅次于東北虎的大型貓科動物,是唯一適應(yīng)雪域生存環(huán)境的豹亞種,頭小尾長,四肢短健,與其他亞種的不同點是覆蓋厚厚的毛而且具有最明顯和穩(wěn)定的發(fā)散形圖案:黑色環(huán)斑;頭部的斑點小而密,背部的斑點密而較大,斑點呈國畫寫意般的梅花圖案。從阿穆爾河流域到東北和朝鮮半島的山區(qū)的豹子具有淡奶油色的皮毛,特別是在冬天,與周圍凋零的森林融為一體。它就像背負(fù)著一個江南的梅園,一路播撒,逶迤在雪原與裸巖之間,芳名多多。這也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動物文化現(xiàn)象。

1857年,赫爾曼·施萊格爾是西方第一位發(fā)現(xiàn)遠(yuǎn)東豹的探險家。東北豹的國際公認(rèn)學(xué)名叫遠(yuǎn)東豹,俄羅斯人對它的命名是阿穆爾豹;滿洲國時期它叫滿洲豹;中國人叫它黑龍江豹、東北豹、吉林豹或者土豹子;韓國人并不這樣看,名之為韓國豹;而朝鮮則堅稱這是朝鮮豹……每一個名字之后顯而易見具有復(fù)雜的地緣政治因素。至遠(yuǎn)東豹具有北方性格,比較保守而戀舊,在它們的打獵區(qū)域內(nèi),境內(nèi)的兩頭豹子的領(lǐng)地有時會略有重疊,但相安無事。于有本書上說阿穆爾豹就是雪豹,顯屬謬誤。2014年11月7日,俄羅斯郵政局發(fā)行了俄羅斯《野生貓科動物》郵票一套3枚,分別是阿穆爾虎(東北虎)、阿穆爾豹和雪豹,還有“它們的生命取決于我們!”的警示語。

瓦拉赫沙王宮壁畫《王子獵豹》,公元7世紀(jì)作品,在烏茲別克斯坦出土。

2013年7月,我應(yīng)邀參加由《散文海外版》組織的“黑河筆會”,其間參觀了愛輝區(qū)新生鄂倫春族鄉(xiāng)新生村,在展覽廳里見到了幾張征集自民間的遠(yuǎn)東豹豹皮。從體格上看,這些遠(yuǎn)東豹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但這并非是食物匱乏所致,只能說是它們尚未徹底成年。在一家鋸木廠,當(dāng)?shù)匾晃淮迕窀嬖V我,冬天食物匱乏,老虎、野豬、狼、猞猁、遠(yuǎn)東豹都喜歡獵食狍子。獵人知道這個習(xí)性后,戴著狍頭皮帽潛伏于灌木之下,發(fā)現(xiàn)猛獸,就晃動頭上的狍角;鄂倫春獵人用樺樹皮做成樺樹口哨,能模仿出森林里很多種動物的叫聲,尤其是用“狍哨”模仿狍子的鳴叫,用來引誘林子中的猛獸,即使謹(jǐn)慎的遠(yuǎn)東豹也往往上當(dāng)。

另據(jù)《后漢書》一百十五記載:“濊(濊貊族聚集地)多文豹,形似虎而小。白面,頭色白者曰白豹,黑者曰馬豹。文圓者曰金錢豹,最貴重。文尖長者曰艾葉豹?!边h(yuǎn)東豹在東北林區(qū)常見,它因毛色灰白相雜區(qū)別于鮮明的金錢豹花紋,故林區(qū)人取異名謂“土豹子”和“細(xì)毛子”。所謂“土豹子”,在于它毛色灰色呈黑白雜亂而被視為“土”,同時又因它小于其他豹子又大于山貍;所謂“細(xì)毛子”,就是因為遠(yuǎn)東豹的毛細(xì)密且短,其茸毛所占比例大,既沒有熊毛的粗壯,也遜于兔毛的細(xì)軟,所以長白山區(qū)獵手在行獵時常常以此相稱;其豹脛骨民間視若醫(yī)藥瑰寶。但是,自古以來,長白山的豹乃是神圣之物,因為置身圣地,猛獸已然具有開明獸的氣度,這在《北史列傳·勿吉》篇中有記載:“漠河了南有縱太山者,華言太皇,俗甚敬畏之,人不得山上溲污,行經(jīng)者以物盛云。上有熊羆豹狼皆不害人,人不敢殺?!?/p>

遠(yuǎn)東豹之外,我接觸到一種更稀有的豹:紅豹。一種豹頭上有金紅色毛發(fā)的豹子。

高句麗是古代北方民族濊貊族的一支。關(guān)于濊貊族的最早記載見于《詩經(jīng)·大雅·韓奕》中的一首詩:“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實墉實壑,實畝實籍,獻其貔皮,赤豹、黃羆。”詩中的“追”就是“濊”。濊原為漁獵部落,貊則為游牧部落,融合混同稱濊貊。“濊”和“貊”在西周時分別見于文獻,至春秋初,已出現(xiàn)“濊貊”連詞,說明此時兩族已融為一個民族。因此,古文獻稱之為“白民”、“毫人”或“發(fā)人”。他們的先世主要活動在北自呼嫩平原,南到遼河流域。周宣王時曾于濊貊族集居的地區(qū)封韓侯,修筑城池。由此可見,“赤豹、黃羆”自古以來就是朝鮮半島向天朝的特供品。

明清時期,廣大的中國東北地區(qū)(東到庫頁島,北到大興安嶺和鄂霍次克海)分布有眾多的呈黑色斑紋的金錢豹和背毛泛紅的遠(yuǎn)東豹,后者被進一步神話,演變?yōu)榕t花皮的神物。朝鮮北部以蓋馬高原為主的周邊的白頭山脈、咸鏡山脈、狼山山脈、赴戰(zhàn)山嶺等地則常有遠(yuǎn)東豹的亞種分支——朝鮮紅豹(亦稱赤豹)出沒。當(dāng)時的滿族貴族以松花江盛產(chǎn)的東珠最為貴重,此為朝鮮紅豹皮,價值高于白金。人參居珍補品之首,但遜于白金。四者都曾作為國禮和品位極高的賞賜品,在大清立國之初同明朝的外交活動中,起過重要作用。清崇德三年(1638、明崇禎十一年),清太宗皇太極拜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率10萬大軍分道入塞,破河北,掠山東,大敗明軍。崇德六年三月,明廷重臣洪承疇領(lǐng)13萬將士御清軍,次年(1642)二月,全軍覆沒。同年五月,明廷派馬紹愉赴清議和。六月,皇太極遺還明使,賜其紅豹皮、白金,并致書明崇禎皇帝,約以平等相交及歲幣疆界諸事。

翦伯贊主編的《中外歷史年表》里,在1711年(康熙五十年)的中國記事中有“永免朝鮮恭銀及紅豹皮”的記載,正是因為上貢越來越少,珍稀的“紅豹”已經(jīng)快被捕殺殆盡了,才有了這世界上第一個“野生豹子保護法”。

騶虞與國王獵豹

騶虞(zōu yú)為傳說里的上古神獸,偉大的義獸,兩袖清風(fēng)、神采奕奕,健步登上主席臺。它指山山讓路,身后有鹿、虎隨之,非自然死亡的生物不食,被道德家奉為“仁獸”,亦稱騶吳、騶牙。虞字,暗示了此物有虎形,具有箭矢一般的追風(fēng)之疾。在傳說中,它的樣子進一步形而上化,虎身獅頭、白毛黑紋、尾巴修長。它生性仁慈到連青草也不忍心踐踏的程度?!渡胶=?jīng)》卷一二《海內(nèi)北經(jīng)》指出:“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于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里?!薄墩倌稀を|虞》里進一步予以贊美。應(yīng)該看到,這首詩是《詩經(jīng)》中詞義訓(xùn)釋、主旨方面爭論頗多的詩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爭議的正是騶虞具體所指的物種:白虎、大熊貓、貘、雪豹等。在我看來,騶虞在上古時代應(yīng)該是集合了多種走獸特點才想象出來的動物,躍升為仁義、仁政的圖騰,也是天降祥瑞、令柄權(quán)者龍心大悅的征兆物。一如龍鳳,也如麒麟。至于一些學(xué)人非要考證龍的“始祖”為鱷魚、揚子鱷,鳳凰脫胎于孔雀,而一些人非要指證麒麟為長頸鹿,顯然是頭腦冰潔,跌入到生物具象的彀中,這就叫“執(zhí)象”。

騶虞到漢代時已絕跡。但是東漢以后,民間見到騶虞的盛世喜訊時斷時續(xù),就像波詭云譎的時局。盡管歷代學(xué)者圍繞騶虞的考辨從未停止,但事情到了明代,開始發(fā)生質(zhì)變。

金騶虞神獸掛圖。繪制者不詳。

永樂二年甲申(1404),相傳明朝周定王朱橚,曾在河南禹州神垕一帶獲騶虞,并獻于朱元璋,明朝重臣夏原吉立即奉上大作《瑞應(yīng)騶虞頌并序》,借此良機奮力頌圣:“惟我圣皇,總統(tǒng)萬方。禮樂明備,治具畢張。民安其所,物無疪癘。和氣氤氳,鐘為嘉瑞。惟茲嘉瑞,匪熊匪貔。匪角匪鬣,曰惟騶虞。玄靈之文,玉雪之質(zhì)。修尾回風(fēng),雙瞳炯日。饑不暴物,行避生芻。由心之仁,匪人之驅(qū)。神行電邁,千里一息。其性則然,不以其力。侶游儷美,同出一時。不產(chǎn)他邦,乃在郊畿。守臣致之,獻于丹闕。自然馴伏,圣情欣悅。百辟環(huán)睹,歡動明廷。曰惟慈獸,瑞世之征。惟瑞之征,惟天子圣。圣德格天,受天之慶。惟慶之錫,惟天子明。圣壽齊天,億千萬齡?!?sup>

發(fā)現(xiàn)神獸,應(yīng)該也有神佑的意思,因而,騶虞不但是古鎮(zhèn)神垕的保護神,而且更是大明江山的辟邪獸。神物往往見首不見尾,明代永樂、宣德年間,忠臣們?nèi)紊蠄蟀l(fā)現(xiàn)祥瑞之獸現(xiàn)身,它的長相具有“獅子頭、虎身、龍腳”等特征,后來將瑞獸在朝廷公開展示。文史學(xué)者王颋指出,符合所述“虎軀獅首,體魄偉岸”,“白毛黑紋,尾巴修長”,“性格溫馴,儀態(tài)優(yōu)雅”,“動作敏捷,奔跑如飛”等四方面特征的動物,非貓科動物“獵豹”的變異個體,毛色有“白化”傾向的“王獵豹”莫屬。

野生獵豹從來不見于中土。歷史時期今中國境內(nèi)未發(fā)現(xiàn)有野生獵豹,文獻中也沒有出產(chǎn)獵豹的證明,為動物學(xué)界所公認(rèn)。獵豹與金錢豹、雪豹等屬種的區(qū)別主要有三點:第一是獵豹爪只能部分縮回,沒有保護性外鞘;第二是獵豹從眼角起有一黑色條紋;第三是性情溫和很早就被人工馴化。向朝廷報告發(fā)現(xiàn)騶虞的地方,比如山東的曹縣、河南的鈞州、南京的滁州,一馬平川,應(yīng)該有華北豹或華南豹,怎么可能出現(xiàn)野生獵豹呢?王颋在同一篇文章里認(rèn)為,所稱的騶虞,只能是已被“馴服”者,也就是說:它被擁有者暫時地放置到野外,隨即又將其“呼喚”回來,仍然裝進籠內(nèi)。也正是這樣的個體,才能做到“不食生物、不踐生草”。對于普通的獵豹,人們很可能將之歸于豹一類。由此,冒充的仁獸必定是毛色變異的“王獵豹”。它們不是真正的“土著”。所稱的騶虞,很可能是擁有者從海外收購的珍奇。

明代青花瓷器中的騶虞造像。

這個分析有一定合理性。因為從明代的海運技術(shù)而言,船隊即便從非洲遠(yuǎn)涉重洋而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國王獵豹也稱王獵豹,是獵豹的一種返祖現(xiàn)象,和它們的祖先劍齒虎一樣是條狀花紋,而普通的獵豹是斑點狀的花紋。平均每一千頭獵豹中才會出現(xiàn)一頭。這種變異情況,與“豹紋豬”非常近似。

從1926年開始,津巴布韋人開始注意一種不同尋常的獵豹。這種獵豹身上的圖案并不是通常的小斑點,它們身上的斑紋面積更大,這和美洲豹有些相似,而且它們的背部還長有黑色的條紋,頸上有較長的鬃毛,一改豹類缺乏凜凜雄風(fēng)的造型,人們稱這種動物為國王獵豹(king cheetah)。當(dāng)時,有人認(rèn)為這種動物是美洲豹和獵豹的混血,也有人覺得它們是獵豹的一個新亞種。國王獵豹身份之謎直到1981年才得以解決。當(dāng)年,一只國王獵豹在南非的一家獵豹中心誕生,隨后研究人員對此作出了結(jié)論,認(rèn)為王獵豹身上與眾不同的斑紋是由于一種非常罕見的基因突變的結(jié)果。

古希臘羅馬時代的豹

在希臘羅馬藝術(shù)中,豹子常常與酒神狄厄尼索斯(Dionysos,即羅馬神話中的巴克斯)及其在東方的神秘功績聯(lián)系在一起。酒神似醉非醉的形象是一位騎著豹子或獅子的有些癲狂的健美青年,他的道具是葡萄和裝飾精美的酒杯,他的圣魚是海豚。我最喜歡英國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年4月6日-1917年2月10日)的名作《阿里阿德涅》:阿里阿德涅是米諾斯的女兒,盡管她幫助忒修斯殺死米諾牛,并愛上了忒修斯,可惜命中注定,她必須是酒神的妻子。忒修斯知道命運女神的安排,不敢違抗只能惆悵離開她。這幅名作中遠(yuǎn)去的船就代表忒修斯,而畫面當(dāng)中的兩只花豹就代表酒神的臨幸。德田納在《處死的狄奧尼索斯》里引述古代人(比如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豹子是能散發(fā)香氣的動物。它利用這種香氣來捕捉獵物。他只需要把自己藏起來,利用香氣把獵物迷倒——看不見的陷阱,獵物們一一前來就擒。”這就不禁讓人們聯(lián)想起楚辭《九歌》里的山鬼騎豹造像,比較而言,中土的酒神沉迷于個人精神體操,自扯著頭發(fā)欲旱地拔蔥,少了些煽動與蠱惑。

古希臘雕塑《德彌忒爾騎豹》

狄厄尼索斯本來就是放蕩者、淫亂者、引誘者的三個代表,但不喝醉之前也是性感、快樂的代表,如此之多的代表下,他儼然是魅惑的性感與赤裸裸的性欲,女人視域里更青睞前一層蕾絲,猶如為胴體抹上金色橄欖油。

德國著名雕塑家約翰·海因里?!さつ峥藸栐?814年創(chuàng)作的《騎豹的阿里阿德涅》銅雕,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直接選取神話故事中的場景,而是讓阿里阿德涅優(yōu)雅地坐在這只散發(fā)香氣的豹子背上,完成了騎豹者的完美情欲敘事。豹子蠢蠢欲動,女神不可方物,以凸顯她的尊貴氣質(zhì)。而她的丈夫——酒神狄奧尼索斯當(dāng)初也正是被阿里阿德涅斜倚在海邊的橄欖形身影所打動,才將鑲嵌著寶石的華冠戴在了阿里阿德涅的頭上。她目光注視前方,右手扶著身體,左手撐在豹子的頭上,豹子壯碩的身軀和利爪同少女柔和的身體形成對比,性欲的緊張與情欲的松弛,不但體現(xiàn)了藝術(shù)家高超的雕刻技巧,而且也展示了這一陰陽合體的關(guān)系。

羅馬帝國時期的銅雕像《黑豹》。

英雄忒修斯在阿里阿德涅的幫助下,用一個女人心計式的線團破解了迷宮,殺死了怪物彌諾陶洛斯。這個線團被稱為“阿里阿德涅之線”,是走出迷宮的生命之線,是不是咝咝作響的情欲的導(dǎo)火索?我想應(yīng)該差不多吧。阿里阿德涅的眼淚,那的確也是一個迷宮。至于她的心計與身體,更是連她自己也注定要迷失的迷宮。

歷史學(xué)家湯普遜《羅馬帝國的盛衰》里指出:“非洲最名貴的樹木是香櫞樹,希臘人稱它為‘紫茵’(thyine),羅馬人稱它為‘色特倫’(citreum)。這種樹木在阿特拉斯山脈里,生長得很多,它的葉脈活像孔雀尾巴上的翎花之眼,老虎身上的條紋,豹身上的斑點,因此它受到了很大的珍視。”這一美學(xué),其實源于古羅馬社會里從貓到豹的寵物演變。例如,豹子、獅子、熊等不但用于古羅馬貴族的表演,還被羅馬皇帝用于訓(xùn)練軍隊??藙诘一实墼寯?shù)千名近衛(wèi)軍與豹子搏斗;另外像東羅馬的查士丁尼皇帝,其偉大主要表現(xiàn)在一些公眾活動的巨大排場上,這件事在群眾眼里,其神圣性和重要性不在尼斯和卡爾西冬會議所制定的信條以下:他就任執(zhí)政官的花銷據(jù)估計為28800金幣;他曾在競技場上同時展示出20頭獅子和30頭豹;許多經(jīng)過訓(xùn)練的馬匹配上富麗的鞍轡,作為特殊獎金賞給馬戲團中優(yōu)勝的駕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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