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典式的豹
談及猛獸,談及豹,人們沖口而出的話一般是:豹子與幾條藏獒搏斗勝算幾何?豹子與狼群戰(zhàn)斗,逃生幾率有多少?這些智人的智力,尚停留在虛擬的洪荒時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在人類嗜血的本性之外,不少猛獸不以為然,因為連“猛”字也是人類本能的渴望性放大。走獸不是純粹為了搏殺才來到這個世界的。不得已了,才打上一架。《獸經》曰“虎義,狼貪,豹廉”,它們的分野被旁觀者看出了高下。不為廝殺而生的豹子,冷冷靜臥在水邊,一回頭,就比流水還要古樸。
意味深長的是,獨異的魯迅先生寫過很多動物,但他從來沒有涉及豹。他僅僅在《秋夜紀游》中說:“我生長在農村,愛聽狗叫聲,深夜遠吠,聞之神怡,古人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經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zhàn)斗,非常有趣的。但可惜在這里所聽到的是吧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清脆:汪汪!我不愛聽這一種叫聲。”他在早年的《斯巴達之魂》里也渴望這劍芒似的聲音。詩人王維以“犬聲如豹”開啟的詩學空間,并不能讓魯迅畫地為牢,他其實是喜歡撕破黑暗的金屬之聲。他傾心于受傷的狼與冷峻的貓頭鷹,尤其精雕細刻了蛇,大先生從哪里獲得這一隱喻?說起來很有意思,魯迅屬蛇,鄙人并非攀附,我也屬蛇。小說集《彷徨》的“彷徨”之名,便是古時對蛇的稱謂。可是,在我心目中,那獨異之豹,才是他放諸歷史的鏡像。
蛇令豹止。讓我們回到豹。
我認同的“動物詩學”其實是一種自然詩學。
動物不是來自廟堂書寫史觀的載體,更不一定非要是用來“說事”的符碼,文不載王道權道,物也不載。??抡J為,物體具有某種連續(xù)的整體性,而人無非是此整體的一部分。動物詩學是以動物為核心、感知世界、體驗甚至超驗于功利現實的理論和詩學品格。主要體現包括直接的動物形象的詩學表征;擬化動物意象的文化、情感內涵以及從動物視角而產生的對人生、社會甚至人類、自然、世界的獨特感知方式和思維模式。我心目中的動物,不但是天地間的容器,上帝的器皿,還是道義的衡器。這其實是一種“非思”的動物——自然之境:物支配語言、語言被其所表現之物所支配的境界。
一個物種一旦在語言體系之內安身立命,我們才可能得以明白它的意義;物種內在地孕生出一套它的意義系統(tǒng),也等于宰制了我們透過物種,理解世界的方式。豹的肉身與人類社會交錯,豹的身體被語言賦予和命名,一種豹子意識形態(tài)構成了我反推豹子身體政治的意圖。
豹的一路上,播撒懷疑主義的砒霜與香氣。
瓦爾特·本雅明曾表示過,他希望全部用看似沒有關聯的“引文”來完成一篇作品。這個一再延宕的理想雖未真正實現,但“引文”在本雅明的寫作中有著關鍵的意義。他說,引文“就像路旁跳出來的強盜一樣,手拿武器,掠走了閑逛者的信念?!痹谖铱磥?,“引文”還是豹子眼中的獵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樹下藏弓,同樣深埋陷阱與歷險的心跳。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里說:“我想到瑪麗安娜·穆爾,她筆下的穿山甲,鸚鵡螺以及其他動物,把動物學知識與象征、寓意緊緊聯系在一起,使她的每一首詩都成為一篇道理寓言。我想到埃烏杰尼奧·蒙塔萊,他的詩《鰻魚》在動物學知識與象征這兩個方面都達到了頂峰。這首詩像鰻魚一樣,只有長長的一句,描寫鰻魚的生活習性,并把鰻魚變成一種道德象征?!蔽业膭游镫S筆當中眾多的動物形象也具有了隱喻、象征和倫理道德的維度,這也是我的動物隨筆的修辭基礎?,F在的常識性定論是:龍鳳圖騰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象征。如果對這個說法沒有異議,那么龍鳳其實是中華文化譜系里權力文化的形而上符碼,權力的形而下符碼則是王道老虎。我進一步認為,在漢語汗牛充棟的動植物典籍里,“豹”往往是一筆帶過,成為老虎的附庸,屬于典型的“弱勢動物”,一如它飄忽、謹慎、獨立、陰性的氣質。而這恰恰是豹比天子之龍與王道之虎更接近老莊哲學的一個被忽略的文化現象。豹是極靜而動的東方哲學的具象。我甚至以為,豹子才是中國文化精神的隱喻或符碼。
彩繪豹子。
選自《豹——博物館獸譜》,明治時期,日本帝室博物館編。
如果說習慣群體作戰(zhàn)的獅子是正規(guī)軍,那么以小家庭為獨立單元的老虎則是絕殺力冠諸暴力的奇襲者,豹子呢?它只能是獨行俠。
我力圖追蹤豹的蹤跡,勾勒這一道黑夜與白日夢交匯地帶的金邊,片臠半豹,這也使得《豹典》具有古代文人筆記的考據氣質,同時也是我向古希臘以降的“斷片/箴言錄”文體的一次詩與情的致敬。就是說,這是一次博物式的寫作歷險。
辭典式寫作在歐洲以及北美并非新文體。但“辭典”具有某種沉淀下來的決定論傾向,又讓讀者陷入了沼澤境地:他們既不能懷疑“辭典”的不準確,卻又不能不對歷史的、邏輯的、線性的解釋方式心存疑竇——難道文學、知識與思想如此水火難容嗎?
自1758年瑞典博物學家林奈的《自然系統(tǒng)(第10版)》為豹(Panthera pardus)命名以來,一共有27個豹的亞種被陸續(xù)發(fā)現。目前只有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認可的9個亞種。本文中涉及的豹,乃人文之豹,也是我向《爾雅》以來的中土博物學致敬之作,并非按照嚴格的動物分類學而寫。頭腦冰結的學者請勿急于指謬。我還知道獵豹、美洲豹與豹的現代分類學常識。比如《古今圖書集成》記載說:“按照箋傳諸家所載,豹有赤豹、白豹、黑豹、青豹、土豹、元豹凡六種,未見黃色者……”對這等分類,則不可強求古人。
豹
號稱“作家的作家”的美國作家格特魯德·斯泰因,曾有一個掌紋式的名句:“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sup>如果我搬用來寫成“豹子不是一頭豹子不是一頭豹子不是……”,估計不但沒有達到斯泰因心目中重復所具有的“持續(xù)的現在時”,而且還會激怒神物,它會用名詞的牙齒在我的脖子上命名。
其實沒有大劑量胃液的刺激,豹子本性非暴。
漢字的讀音,固然是約定俗成,但有些卻又與顏色直接相關。豹猶駁、鴇,具有氣宇軒昂的爆破音,聲音直灌后腦共鳴區(qū),由于這兩個字讀音接近“?!?,它們均指涉色彩斑駁的意思。豹的上古音為幫母藥部,與“駁”相同,“駁”即是“馬色不純”的意思;而“鴇”身上布滿了花斑??梢姳幕y,在倉頡時代并不代表純美氣質。
豹為形聲,從豸,勺聲?!磅簟保▃hì)乃象形字,乃是無腳的蟲子,后指長脊的野獸,要注意,是突然伸長背脊?!墩f文·豸部》:“豸,獸長脊,行豸豸然,欲有所司殺形。”當過富順知縣的段玉裁注:“凡獸欲有所伺殺,則行步詳寀,其脊若加長。豸豸然,長貌,文象其形也?!蓖瑯邮歉豁樔说乃斡省恫渴坠{正》:“今觀貓之捕鼠,蛇之螫人,皆先曲體,然后舒脊直向前,即豸豸之義也?!?/p>
更有意思的在后面,勹為bāo“包”的古體字,為里面的意思?!墩f文·勹部》:“勹,裹也。象人曲形有所包裹。”清代大學者段玉裁注:“今字‘包’行而‘勹’廢矣?!睆淖x音上看,豹的讀音乃是“勹”字的賦予。為什么?段玉裁沒有進一步解釋。按照我的理解,這個“勹”字作用于豹,乃是展示了豹子捕食的特征:以巨大的嘴來“包”住獵物的咽喉和嘴鼻。令其窒息??梢姡l(fā)展到熱戀中的伴侶,極度的“抱”與“包”也充滿危機。另外,勺同杓,指的是這樣一種物相:把一只瓜(比如葫蘆)剖開,吸吮液汁,勺即是指剖開的瓜里有液汁的意思。這個字與同系的酌、瓢兩字都是同義字。這里,有一個文字公案。王安石歷來認為,漢字的義符、聲符,甚至其偏旁位置、筆畫曲直,皆非人私智所為,而是造法自然,是“可視”、“可聽”、含有非人為的“自然之義”。他的《字說》雖佚,然從他的弟子陸佃所作《埤雅》征引《字說》的文字來看,很能體現王安石的文字觀。比如,《字說》就指出:“豹……虎、豹、貍皆能勺物而取焉。大者猶勺而取,不足為大也;小者雖勺而取,所取小矣。不足言也,故于豹言勺?!薄氨睘閺摹磅簟钡男温曌?,本與“勺”風馬牛不相及,而王安石《字說》卻拆分偏旁為多字,后來的文字學家認為“生搬硬套,牽強附會,讓人忍俊不禁?!钡牵醢彩@種打開漢字、企圖構造字體解剖圖的行為,顯然體現了詩人特有的一窺本體的根性:他接通了“勺”字與北斗七星之象,勺物而取的豹,乃是自然界的司南。這就像“灼”字一樣,那更像長鞭勾起的一點鬼火,逼近天靈蓋。
豹子木刻版圖。
選自明朝王圻、王思羲編《三才圖會》。
勺,乃是輕漂在水體之上的意思。身輕如燕,踏水而行。這可以視作“輕功”的一個身體革命出典。
兇猛的走獸,一旦背上了一只勺子,明示了這種動物輕快而漂浮的步態(tài)。作“水上漂”之行,想象一下吧,真是絕美。
當然了,早期的甲骨文學者認為勺既是聲旁也是形旁,懷疑是利爪“匕”字的誤寫。豹在甲骨文里就是一頭張著血盆大口、身上布滿斑點的猛獸。古鈢字形寫成會意結構,豸,張著大口成為了它的招牌。但,這卻是一個生物性的誤會。豹明明是笑不露齒的典范,怎么可能老是張著嘴喝風?
李時珍指出:“豹性暴,故曰豹。按許氏《說文解字》:豹之脊長,行則脊隆豸豸然,具司殺之形,故字從豸、從勺。王氏《字說》云: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列子》云:青寧生程,程生馬?!薄扒鄬帯蹦耸侵窀x,即竹虱或竹蛆,整句意思是由小到大的生命機變。我們可以進一步猜測,唯一把樹上作為家園的大型貓科動物,豹這個漢字,就具有一種仰視而成的具象。
明朝楊慎《升庵詩話》引述漢朝遺存的古詩:“餓狼食不足,饑豹食有余”,指出雖“斷圭缺璧,猶勝瓦礫如山”的箴言佳句,暗示了不同的物性,狼貪豹廉,豹子是有所程度而食。這個小心翼翼、舉起勺子度量危機的動物,的確是廉而有文的“廉獸”。其實呢,它同時也在往內心的井口傾倒膽氣與憤怒。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有寫《霧》的名詩:“霧來了,/踮著貓的細步。/他弓起腰蹲著,/靜靜地俯視/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比绻潜脑?,顯然更接近霧氣的本質。
這類文人的描述,顯然無法影響中央天朝的正朔之耳。天朝歷來視南邊為蠻,西邊叫戎,東邊稱夷,尤其在北邊都跟動物有關。天朝對外邦的命名學,充滿了反犬旁與豸字旁,這個拆卸自“豹”的零配件標明了這些外邦的貓科屬性——難以馴服,只能遠觀。
程
作為規(guī)章、典范、次序,《說文解字》釋這個后起的形聲字——程:品也。十發(fā)為程,十程為分,十分為寸。但從呈的甲骨字形來看,它是天際之下的一個凹陷,宛如一個覬覦的腦袋從凹陷處露出來、得見天日,這就是(呈)要表示的意境。
《列子》指出,豹的另外一個名字叫“程”。程字從禾呈聲,它首先應該指的是禾穗所呈現的狀態(tài),即禾穗的長短,后用來稱量谷物,直貞切,所以“直貞”是我曾用的一個筆名,也是我的一個鏡像。宋代陸佃的訓詁專著《埤雅》里,稱豹子為“程列”。但沈括的《夢溪筆談》講述了“虎豹為程”之名的詞語考古學,我翻譯如下:“《莊子》說:‘程生馬。’我看過文子作的注釋指出:‘秦人稱豹為程。’我到延州時,當地人至今還稱虎豹為程,大概是指大蟲。方言就是這樣,或者也是舊的習俗吧。”李時珍對此予以了概述,但他更進了一步:“秦人謂豹為程,至今延之失刺孫……”“失刺孫”突兀而起,頗為古怪?!夺屛摹芬妒印罚骸俺?,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庇值降资鞘裁匆馑??
紅豹。
畫家馬敘友情提供。
劉正琰、高名凱編著的《漢語外來語詞典》考證了“猞猁猻”一詞,指出這是“一種類似山貓的動物,又作‘猞猁、失利孫、失利、實魯蘇、宿列蓀、沙魯思’。源蒙?!苯Y尾泄露了逶迤于北國的蒼茫氣息。但成書于北宋的《夢溪筆談》,那時蒙古語也進入中土學人的耳朵了嗎?針對這種中原文化命名為“土豹”的動物——猞猁(舍利),周士琦在《土豹是什么動物》一文中認為,“猞猁及其別名猞猁猻、失利孫等均始于清代,它是清代時蒙古語的音譯。”就是說,“失刺孫”實際上不是豹,而是與豹相像的猞猁。
作為“程”的豹子,不但可以做水上漂,它的勺子還是一個度量之器,在我看來,它已然是世界的器皿,更是道義的衡器。
至于《莊子·至樂》里展示的生物進化論鏈式則是怪力亂神:“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可以理解為“熊生豹,豹育化人”,在莊子心目中萬物機變的輪回過程里,氣與機變催化世界。那么,誰才是首鼠兩端的“豹人”?!
程生馬
一次列子高蹈出游,無人接待,就在道旁進餐。他見到一具百年骷髏,走過去撥開蒿草指點骷髏發(fā)了一番生死輪回高論:“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未曾死,也未曾生。你果真憂愁嗎?我果真歡樂嗎?”物種有精微的本質,得到水就成為斷續(xù)如絲的繼,得水土交界處則成為覆蓋水面的藻類和浮萍,生于高爽之地則為車前草,車前草棲息在糞壤上就成為烏足,烏足的根變成地蠶,葉變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化而成蟲,生活在灶下面,樣子像蛻了皮似的,它的名字叫鴝掇。鴝掇經過了一千天變成鳥,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吐沫變?yōu)樗箯浵x,斯彌蟲造出食醋。蛾檬從食醋中生出,黃軹蟲從九酞蟲生出,蠓蟲從黃軹蟲中生出,竹蓐與不生筍的老竹并連一起,老竹主出竹根蟲,竹根蟲生赤蟲,赤蟲生馬,馬生人,人又復歸于物種之精微。萬物都由物種精微生出,又都返回于它。
那么問題就來了,“豹生馬”,最早寫本是“程生馬”。
程,如何生馬呢?
當代詩人雷抒雁在《口音》一文里認為,為徹底弄清楚這個“程”字,古人大費周折,最后還是從“口音”里豁然明白的?!?/p>
沈括的《夢溪筆談》里說得很清楚:“《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p>
“程”是“豹”嗎?為什么把“豹”叫“程”呢?沈括說他在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為‘程’,蓋言蟲也”。原來,是陜西人將虎豹叫“程”是“蟲”。莫非莊周先生也把“蟲”讀成“程”?把虎豹叫“大蟲”,地域比較廣。《水滸傳》里,母大蟲顧大嫂,其實就是“母老虎”;武松打虎,亦呼虎為大蟲。但呼“蟲”為“程”,甚至直接寫“豹”與“程”,只《莊子》一處。
莊周是河南商丘人,大約那里人不會讀“蟲”為“程”。但莊周生于戰(zhàn)國時代,其時周王朝雖已名存實亡,影響卻遠未消失。周起始于岐山,岐山人至今仍讀“蟲”為“程”。雖為方言,卻是古音。隨著周王朝勢力東擴,岐山口音難免不波及中原。也許那時岐山話便是官話,也未始可知。莊周在寫“程生馬”時,口里念念有聲的“蟲”字,竟是筆下的“程”。當然,也可能莊周誤聽陜人呼“虎豹”為“程”,未必就以為是“蟲”音,以為真是“程”呢。
讓人欽佩的倒是沈括。他本是浙江錢塘人,即今之杭州人氏。按說應是一口越人蠻語,與陜人說話相差十萬八千里。元豐三年(1082)他到延州當了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幾年時間,竟弄通了陜人方言,確實難得。沈括不只弄懂了“蟲”“程”同字誤寫,在讀《經典釋文》里,他還看出其中的反切注音多用陜人發(fā)音。比如:“璧有肉好”,“肉”字讀“揉”;官稱里“尚書”,讀“常書”。
這些讀音只在關中一些縣區(qū)保留,如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家鄉(xiāng)禮泉乾縣一帶就是這種讀音。口音是方言的核心,是地域文化里重要的一部分。我常常想,在作品里要能寫出口音,即各地人們說話的腔調,該是件有趣的事??墒怯忠幌?,如果都像莊周這樣以“程”代“蟲”,怕不只外地人望之生疑,即使本地人面對代字,亦難辨鄉(xiāng)音,豈不亂成一鍋粥!
我看過揚雄的《方言》以及相關考據文章,有材料顯示在西北音中也有開合讀混,但情況相反,合口東鐘部一些舌齒音字讀成開口,變讀成庚青部字。沈括親耳聽到西北延州人把東鐘部合口三等“蟲”字,讀成庚青部開口三等的“程”字。四川讀音開口訛讀為合口,延州音卻合口訛讀為開口,這應當是西部大方言譜系下西北與西南的差異之一。明代嘉靖年間的進士、廣西宜山人李文鳳在《月山叢談》中說:“天下十三省,俗皆有號,莫知所始。如陜西曰豹,山西曰瓜,山東曰藤,河南曰鱸,蘇浙曰鹽豆,江西曰臘雞,福建曰獺,四川曰鼠,湖廣曰干魚,兩廣曰蛇,云貴曰象?!边@些俗稱,顯然具有一定的物候學道理。正因為“秦人謂豹曰程”,被莊子一引用,立即揚名立萬。
報(豹)喜圖。
選自日本野崎誠近編《吉祥圖案題解》。
仔細觀摩徐悲鴻的各式奔馬圖,可以發(fā)現,馬在全力奔馳時,四蹄處于不同的位置,一點即飛;豹子打開身體飛縱,卻是前腿與后腿雙雙交替,就像一個囫圇吞棗的書童。構成類的事物,暗含一種遞進、承接的關系。當喝血的豹子與馴良的馬匹四目相對,更為迅捷的風,就從這目光的縫隙里飛縱而逝。毫無疑問,它們在彼此的眼眸里尋找自己。鬼魅的速度,成為它們再次相望的因子。宋朝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里提到一種馬戲:“或放令馬先走,以身追及,握馬尾而上,謂之豹子馬?!边@一速度的競技,讓我感覺到總有一股如影隨形的戾氣。這也是我寫《第三只豹》結尾的密鑰所在:“豹看上去沒有顏色/也沒有斑紋/是第三只豹/連四肢也被歷史的旋轉溶解了/豹靜臥于馬桑樹下,披火而眠/側看,是一匹馬?!?/p>
金錢豹
宋代蘇頌在《圖經本草》中,對各種藥用動物、植物的產地分布,較早進行了具有實證意味的描述。關于豹,以前的本草文獻很少提到它的產地。《圖經本草》載:“豹……《本經》不載所出州郡,今河、洛、唐、郢間或有之?!敝赋霰⒉欢嘁姡诟拭C、河南、湖北等地,或有發(fā)現。作為中國獨有的品種,金錢豹的亞種主要有三種。東北亞種,也可稱為東北豹,現為公認的世界上最稀有的豹亞種之一。還有一個亞種稱為華北豹,這是中國唯一特有的一個亞種豹。再有一個亞種是華南豹。華南豹在這三個亞種豹中分布面最廣。
在后現代景觀里,豹是滾滾大鈔卷成的炸藥筒,胡須是最危險的導火索。
格特魯德·斯泰因在《美國地理史:或人類本性與人類心智的關系》里認為:“金錢是獨立的?!表槃荻鴮?,可以認為金錢豹潔凈。金錢是詩,金錢豹卻是箴言、偈語。
我每每想到“金錢豹”一詞,就聯想起一段瑰麗的桃花心木。沒有任何一部辭書告之其始作俑者,我認為其命名權應該歸屬李時珍?!侗静菥V目·獸二·豹》:“豹,遼東及西南諸山時有之。狀似虎而小,白面團頭,自惜其毛采。其文如錢者,曰金錢豹?!碑斎涣耍S后它也被稱為“銀錢豹”。金、銀具有漢語的溢美心理,它其實是“銅錢豹”。將踏水而行的飄逸之獸命名為“錢奴”,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正因為有這樣的陋見,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晚清吳沃堯的《俏皮話》里,構成了著名的“惡謚”:
1931年熊松泉、馬萬里《豹》立軸設色紙本。鈐印:萬里??钭R:“南山霧隱尚橫行,耀樹探巢百獸驚,欲仗金錢鎮(zhèn)窮谷,松濤常作不平鳴。辛末歲暮熊松泉寫豹馬萬里補成并書燕翁詩?!?/p>
狗最善媚人,而又極欺貧重富,故見衣衫襤褸者,則必恣其狂吠也。
一日獨行郊外,四顧無人,忽遇一金錢豹,迎面而來。狗遙見之大喜曰:“此金錢被體者,必富家郎也,吾當承迎之。”遂疾趨而前,搖尾作種種乞憐。行既近,豹突起搏之,張口欲噬,狗大驚,返身狂奔,幸得脫,然亦魂不附體矣。
遇一牛,問狗何來,狗告以故。牛笑曰:“汝自不通世故,豈不聞近來世上,愈是有錢之輩,愈要吃人耶!”
因為它的名字里有“金錢”,就是土豪么?看來比狗兒更不可救藥的,倒是世故的牛。這個故事,不過是清代戴名世說著《寓林折枝》里《牛聯宗》的簡寫版。
至于《九歌·山鬼》有說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的威儀,動腦冬烘的考據家以為“赤豹”具有火焰一般的斑斕之彩,而且優(yōu)雅高貴。其實,在一個神出鬼沒的淳樸時代,“金錢豹體毛以橙色為底,應歸入赤豹。古代無橙色之名?!?sup>就是說,“金錢”也罷,“赤豹”也罷,不過是人們頭腦里的幻象。
豹隱
清代丁柔克筆記《柳弧·聯語》有神妙之句:“文才南山隱霧豹,精神九月得霜鷹?!钡悄?,曾紀澤的七律《雄渾》卻扭轉了這一態(tài)勢:“北海培風鵬有翼,南山隱霧豹無斑?!本褪钦f,才與德,并不是拿來炫耀的?!褒埖轮疂?,豹霧之隱,幾不可以一望而得者?!比藗兡軌蛴行夷慷靡活^豹子,等于看見了一輪滿月。
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薄安挥觥睉撌峭獾勒邔ぴL豹隱人物的基本性結局,可見隱者是神秘的,不會輕易亮相于俗人眼目,但隱者一般具有在暗中窺視來訪者企圖的癖好,從而決定自己的隱與顯。惆悵的結局暗示,隱者是不能(主要是不屑于)被外道人所發(fā)現;其次,隱者獨自生活,獨自品味,要隱如枯葉蝶;其三,隱者在山林里具有自己的精神氣場;最后一點,隱者自得其樂,或者人們并不知曉他們旱地拔蔥的云霧境界,故此每每心向往之。
貓科動物中,唯一群居的是獅子。豹子不但不相信群眾,它甚至對自己的立場也心存疑慮。它心事重重,大尺度地擺動肩胛,是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它被憂郁、懷疑灌醉,將信將疑、懷疑、狐疑、遲疑既是它的骨骼,也是滿溢而出的影子,直到豹子成為懷疑的本體:“豹疑”一詞塵埃落定。就像法國詩人弗朗西斯·蓬熱所言:“不可能通過樹的方式走出樹。”所以,豹子無法以奔馳與攀援來拋棄那一身懷疑主義的斑紋。豹的獨行是天性,隱士的獨處是覺悟。合二為一的“豹隱”一詞,是物質與精神仿生學一類的美詞,既喻隱居山林,也是弱者支撐自己貧弱的強力遁詞?!读信畟鳌ぬ沾鹱悠蕖罚骸版勀仙接行?,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犬彘不擇食以肥其身,坐而須死耳。”這就造就了另外一個美詞:“霧豹。”白居易《與元九書》指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其實,豹匿身于霧氣,一是為了躲避,二是迷戀于修煉,豹子并沒有像功利之徒那樣窺視時機準備下山。
“陶”為古邑名,因產陶器而得名,在現在山東省定陶縣西北一帶,周朝為曹國都城,春秋末屬宋國,戰(zhàn)國時屬齊國。陶邑地處經濟、交通中心,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著名商業(yè)城市。
作為陶大夫答子的妻子,丈夫在陶為官三年,名聲不好但家境暴富三倍,可見他貪婪妄取,搜刮之術精益求精。妻子看出了必然遭殃的征兆,向丈夫指出為政應該“家貧國富,君敬民戴”,這一智者之論觸怒了婆婆,將她趕走。她帶著孩子毅然離家。她規(guī)勸丈夫提出的“豹隱”策略,開啟了歷史上修煉心性、韜光養(yǎng)晦的偉大策略。此話出自婦人之口,進一步偉大光榮正確!可惜豹紋的啟示錄,并未讓官場中人清醒半分,他們僅僅學習到了豹子的另外一面——暴,而貪暴的陶大夫三年以后終為盜賊所害;回到娘家“豹隱”的妻與子,安然無恙。
豹隱西山、東山可以嗎?欲望中的青山,不過是眾人的驛站而已。那,只是豹的居所。
我的朋友、詩人向以鮮寫于2012年12月12日的《唐詩彌撒曲》之十《豹隱》,乃是會心之作:
你是世上最神秘的隱士
速度中的遷徙者
最先居住在《楚辭》的深谷中
薜荔枯萎 鳥蘿又盛開
后來輾轉到了南山
那兒除了寂靜和虛掩
就是藍色的冰霧
你愛上廣袤的斷裂與連續(xù)
呼吸自由的清氛啊
舒展優(yōu)雅的利趾 姿態(tài)高貴又警惕
以至于飛逝的巖羊
也會蹀躞于懸崖不忍離去
殺戮是不得已的選擇
一場虔誠的祭禮轉瞬結束
從來沒有人看到你的真相
即使在萬能的唐詩中
在風涌云集的光芒時代
也難以傾聽到神性的喘息
據說 多年以后
一個帝王透過春天的竹林
看見斑斕的花紋從南山飄過
回首皇宮 如水波幻滅的背影
正眺望積雪的峰巒
南山漸遠 隱士的火苗已熄滅
……
南山豹
豹子自然沒有什么思想,但我們總是渴望它被思想占有。就是說,我們渴望表達的思想,如同一團霧氣將豹子籠罩,并通過它的皮毛與瞳仁化合出一種我們可以目睹的造像。
回望中的豹,是一輪滿月。
《豹隱》條提及了《列女傳·陶答子妻》,陶大夫答子之妻一番話大有弦外之音。她說的是“南山豹”而非“北山豹”或“西山豹”,這凸顯了自《詩經》以降的“南山”乃是體制外文化空間的格局。盡管《詩經》里先后出現了“周南山”“齊南山”“曹南山”之類,可以視為不同地緣當中的情欲之山、干柴烈火相遇之地。是否能夠成為桑塔格向往的“火山情人”,那要看道行。
第一,南山暗喻性事。聞一多指出:“《候人》末章四句全是用典,用一個古代神話的典故來詠那曹女?!?sup>這個典故即高唐神女的傳說,亦即涂山氏與大禹的傳說。聞一多也曾用大量的材料證明,高唐神女與涂山氏神話重床疊屋,是同一事。高唐神女發(fā)生在巫山,大禹娶涂山氏發(fā)生在會稽山,可見在遙遠的年代,僅僅依靠腳力來推測方位的古人容易模糊漫漶,涂山、巫山、會稽山就混為一體了,而會稽山又叫作“南山”。
第二,南山暗指長壽多福,是因為它盛產不死草。隱士文化里,身心修煉的極頂——終南山,也叫“南山”,那里還有“豹林谷”。
第三,鑒于俗語有“大門朝南,子孫不寒;大門朝北,子孫受罪”的古訓,南為陽,北為陰;住宅朝南,為陽,有吉。住宅朝北,為陰,有兇。
所以啊,退出體制的陶淵明直腰抬頭,精光縷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合理的,如果他見到的是東山或者西山,那么在詩歌寫作中,他自覺地會移形換位,統(tǒng)統(tǒng)以“南山”予以厘定立場。
凡事也有例外。望帝杜宇的終老之地卻是在古蜀國的西山(就是現在的成都青城山一線),舊時那里豹子極多。南山育豹,自然是得道之豹?!澳仙奖迸c“南山隱”最大的不同,如魯迅說,魏晉隱者怕死,又渴望彰顯名頭;還說“隱”與“淪落”是兩種不同之境。生活無保障,就沒有條件隱來隱去,那只能淪落!但是豹一直活在南山,隱到面目全非,豹也成了“非豹”,豹終于成了隱匿文化的他者。宋朝詩人鄧宗度有《黃山雜詠·蒼豹》:
卻隱他山霧,來眠此洞云。
區(qū)區(qū)麛鹿輩,戰(zhàn)栗敢子群。
豹直
也許,豹來到世上,彰顯出的意義對于紅塵而言總是單調的:它捕獵,它蟄伏,它存在。但仰觀天象、俯察地理的古人偏偏一再相中了豹的蟄伏——那種與時間較量的耐性。
如果說空間是懵懂的、混沌的,那么時間就是不斷喚醒、擦亮空間的一塊礪石。時間是對空間延伸的不斷命名。豹子的蹤跡就是活著的時間,盡管它喚醒的空間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把它逼迫得十分渺小。豹子謹慎的行動才是全部言辭意義的出發(fā)點。尼采曾經說:“有什么比那兇猛而發(fā)出光輝的老虎更美的呢?”他崇尚的是強力的美。但過于強力的東西,似乎不是計時的好尺度。
豹直,就是古代指御史等官吏節(jié)假日留署值班。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豹直》:
御史舊例,初入臺陪直二十五日,節(jié)假直五日,謂之“伏豹”,亦曰“豹置”。百官州縣初入官陪直者,皆有此名。杜易簡解“伏豹”之義云:“宿直者,離家獨宿,人情所貴,其人初蒙榮拜,故以此相處。伏豹者,言眾官皆出,己獨留,如藏伏之豹,伺候相搏,故云伏豹耳?!表n琬則解為“爆直”,言如燒竹,遇節(jié)則爆。余以為舊說南山赤豹,愛其毛體,每雪霜雨霧,諸禽獸皆出尋食,惟赤豹深藏不出,故古人以喻賢者隱居避世。鮑明遠賦云:“豈若南山赤豹,避雨霧而深藏?!贝搜浴胺薄氨薄闭撸w取不出之義。初官陪直,已有“伏豹”之名,何必以遇節(jié)而比燒竹之爆也。
這就讓我們發(fā)現,作為仿生學的“伏豹”之舉,也是很累的。真是勞神。
窺豹
在“窺豹”與“豹窺”之間,存在一根秘密管道。我推測,巨獸陽具風干了,就成為古文化中一只打量情欲的單筒望遠鏡。窺視者雙手摟定寶塔山,眼睛在噴火,目迷五色,突然與豹鞭狹路相逢,那么,這管道里注定沖決著吊詭的雙重火焰。
劉義慶《世說新語·方正》:“王子敬(王獻之)數歲時,嘗看諸門生樗蒱,見有勝負,因曰:‘南風不競?!T生畢輕其小兒,乃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p>
意思是說: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小時聰明,后成為書法大家,與父親并稱“二王”。據說他對賭博游戲樗(chū)蒲(pú)卻不精通。某次,他見幾個人正在玩樗蒲,就在一旁指手畫腳:“你要輸了?!蹦侨瞬桓吲d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孩就像從竹管里看豹,只看見豹身上的一塊花斑,看不到全豹。”王獻之見他們這樣說自己,不禁大憤:“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說完,甩開袖子就飄走。
常玉20世紀40年代的雕塑作品《花豹》。
在莊子發(fā)明“窺天”之后,就有《三國志》當中的接力者改良出“窺虎”一詞了。這個賭博者顯然是個功力非凡的詩人,“窺豹”一詞,絕美!虎紋偉長,竹管實在難以攫取,虎紋囂張,是暴力抽出的閃電,而且王道之虎豈能隨意窺視;豹深色的云紋和斑點構成豹的偽裝,因而是莽野化的豹,其豹斑成為了民間東張西望的竹管,渴望直接對接的微火。何況,豹斑既是客體的本質,也是觀察者的天才之花。博爾赫斯說,神父通過一只豹身上的豹紋解讀了神示,喊出神的真正名字,照亮世界。
盡管《三國志集解》作者盧弼引用趙一清的話解釋說:“《晉書·王獻之傳》有窺豹之語,似因避唐諱而改?!薄度龂九宰C》的作者清朝梁章鉅也說:“此言窺虎,而《晉書·王獻之傳》以避唐諱,改為窺豹,今人遂但知窺豹矣?!碧瞥拈_國者李淵有先祖名為李虎,而現行《晉書》又是唐人官修的,因此將“窺虎”改為“窺豹”以避諱。
鑒于窺豹已是先知們打量事物的方式,狗兒也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屁眼處長出了一塊豹斑。竹管的盡頭,先知們立即睜大了金魚眼睛,放出了毫光……
竹管是簫,后世理當聽到豹聲。
豹膽
“豹膽”一詞的出典是元朝紀君祥《趙氏孤兒》第三折:“老元帥!我有熊心豹膽,怎敢掩藏著趙氏孤兒?!?/p>
套用詩人馬拉美“世界就是為一本書而存在”的說法,黑夜就是為葆有豹子而存在的,所以它不像老虎那樣小氣,容易在“人定勝天”的欲望擴張下消失。豹子非常謹慎,抑或說比較膽小,因為豹的療傷能力極差,一旦受傷極易死亡,所以豹子絕對不會冒受傷的風險。如果明白了“江湖跑鹿,豹子膽小”的古訓,就會知道,牛氣哄哄的“熊心豹膽”“英雄驅虎豹”之類,即便是宏大敘事的修辭也是蹩腳的。豹,在宏大修辭地域之外忐忑而行,它不是榜樣,也不是被洗腦的聽眾。
詩人戈麥在《大風》里說:
哦,上帝的中山裝,從你那四只口袋里
風像四只黑色的豹子閃電一樣飛出
啃食玉米的房屋,啃食莊園豐盛的雪骨
劫掠著樹木,劫掠著大地的牙齒,劫掠著采石場
很顯然,戈麥還是在傳統(tǒng)的意義地界牧放他不可一世的憤怒。
博爾赫斯說,“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那樣,一頭豹子隱匿的理想場域是黑暗。
我再說一遍吧,豹子沒有憤怒。憤怒的,只是臆想豹子的人。如果再靠近一些,伸長,被彌散在空氣中的恐懼拉長,他們就是魯迅所言的“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提著鴨脖子”。艾米莉·狄金森說:“我比他——或許活得長/他必定比我——經久——/因為我只有殺的暴烈,/卻無——死的力量?!痹谶@一點上,少數天才的身量,稍稍逾越了豹。
古代學者多數具有博物學精神,他們觀察受制于囚籠的虎豹之后,得出了結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指出:“虎豹在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蔽捕笫痴?,多如過江之鯽。魯夫子說:“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豹變
古人是大自然忠實的記錄者,他們總是試圖在自然的序列中感知人類的合理位置?!兑讉鳌は缔o》說包犧氏“俯則觀法于地”時,還認真觀察了“鳥獸之文”。由視覺發(fā)生而來的“文”,雖為人身所缺失,但華麗炫目的美學誘引,激發(fā)了人們與之靠近的慕渴之心。于是《易》的《革》卦爻辭有云“大人虎變”“君子豹變”,《象》傳釋曰“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等說法。老虎之文,鮮明耀目;花豹之文,蔚然成采。孔子的著名學生子貢,在回答棘成子“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之問時,便以虎豹毛皮有文作答:如果將其皮扒掉,“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子貢反對那種重里不重表的君子之論,指出“文”是一種重要的物種標志??梢姟拔摹痹谶M入古人視野時,其色彩之美就得到了劇烈的彰顯。
古語“豹變”,是說豹身的花紋變得美麗,引申為君子由貧賤趨于顯達。李白詩“英雄未豹變,自古多悲辛”,就是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嘆。不過,對兩河流域居民來說,豹身花紋是不可以“變”的,因為《圣經·耶利米書》十三章就說:人能夠改變自己的皮膚嗎?豹子不會改變自己的斑點。豹自然無法改變自己的斑點,正如“階級人”不能改變自己的出身一樣。所以,人們用這成語來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法國詩人阿波里奈爾有一句詩:婊子美如金錢豹。對比關系就是比喻賴以存在的基礎,這是堪稱為“神示”的絕美之句。也許在被詠嘆的密臘波橋旁邊,詩人出沒在散發(fā)著迷香的風月場所時,妓女們把女性之美徹底外翻出來,緊張、凸凹、艷麗,并且短兵相接。她們在沉默里無聲無息抵達了男人幽暗、脆弱的內心,突然亮出了自己的利器,直搗命門。這讓我聯想到俄國作家普寧的《日記》英譯者,在譯序中引述鮑利斯·愛肯鮑姆的話:從詩作看,阿赫瑪托娃“一半像修女,一半像婊子”。這是否暗示了詩歌女皇內外雙修的氣韻?
豹紋沒有虎紋那樣夸張,也沒有蛇類那樣含有陰鷙、詭秘的成分。豹匿身于花。這些花朵來自大地的植被和天空的云翳,更來自于暴跳于世界的火焰。豹子之花就像是造物主打下的記號,在彼此都迷失于對方時,從灌木中閃現而出的記號,就成為了他們穿越時光彼此確認的法寶。豹像一塊沉靜的硫磺,任火與焰的梅花遍布全身,豹在火焰里冷暖自如。它扭頭觀察背脊后面的異響,豹就把弓弦拉到了極限。豹子點燃了一萬炷香,焚燒徹夜不熄。只需要一點點外力,哪怕就是從草間舞蹈而過的微風,就足以使豹驚怵,渾身立即被大朵大朵的玫瑰所覆蓋。豹扛起一座旋轉的空中花園撲向世界。它的眼睛,宛如一觸即燃的硝石,成為了花園兩道死門上的燈盞。
盡管布封認為馬是世間最美麗的動物,但我卻以為豹子更勝一籌,豹紋成為了隱喻修辭的源頭,使得一切對豹紋的再修飾成為浮詞和累贅。也由此,才派生出豹斑毒菌、豹斑蝴蝶等詞語。記得我?guī)畠喝コ啥紕游飯@看云豹,是一個秋日的下午,豹已經處于睡眠的邊緣,只有最少的花還沒有凋謝,就像爐膛里保留的火種,在安靜的外表下,熱過初戀。幾只豹子小心地躺倒,與地面斷裂的大木頭混淆,偶爾翹立的尾巴如同突然的枝椏,將我的目光掛住。豹斑是各自成塊的黑,似乎毫無規(guī)律,但如果仔細一些,又發(fā)現彼此勾連。斑點之間流淌而曲折的火,被一股奇怪的力道牽引著,既不規(guī)則,似乎又隱含花的精心布局。米諾斯迷宮的內部,是否護衛(wèi)著那無際的夢田?
豹子的皮毛顏色一般而言取決于其所處的棲息地,每只豹子的皮毛圖案和顏色都是其適應外在的反應。1952年英國數學家圖靈發(fā)展出“反應—擴散方程式”,透過操弄成形素(能夠控制生物圖案的化學物質)的擴散與速度的相關變量,就可以復制出常見的花豹的斑點,企圖進一步利用生物物理的角度更進一步說明遺傳基因的過程。圖靈在提出該方程式后的次年自殺,讓這個方程式留下許多豹子一般的謎。
據報道,2006年臺灣中興大學的教授經過多年研究,發(fā)現花豹的花紋之所以能夠世代相傳,不只有基因遺傳,即:年幼時候是圓點、在成長時變成圓圈、而在成年后稱成為薔薇形,豹紋還循著一套“反應—擴散方程式”在演進。對這些將美麗抽象為數學公式的學問,我輩自然是無力明白的,但豹變,卻成為了另一種真實的存在。
這些花紋,就像是豹子的鹽,需要緩慢沉淀到底,逐漸析出,造就了豹子異乎尋常的美。有時候,就覺得豹變而落定的豹,是一塊花鹽,它攪動一個山林。
看看奔馳的豹子,速度把花紋拉長為憤怒的篝火和銅礦。它頓然停身,火焰在慣性作用下漫溢到了頭部之前,并傾倒出焰口的觸須。最華麗的,還是豹子在捕捉獵物時的陡轉,似乎是從中分離出兩頭豹子,一頭在力弧上排成列島。另外一頭,則猶如影子的肉身化。豹變之花開滿大地,而深深鍥入腦后的兩道黑色花紋,是否就是花梨木敲打著憂傷的頭骨?
我想,那就是走出迷宮的線頭吧。
《文心雕龍·原道》:“虎豹以炳蔚凝姿?!边@“凝姿”一詞妙到毫巔。所以,即使在豹紋突然的斷裂處,總有一種預感,在種植那隱秘的火苗。但在《拉封丹寓言·狐貍和豹子》里,豹子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狐貍和豹子在爭論它倆誰美。豹子總是炫耀自己身上那五彩斑斕的花紋,狐貍卻說:“我要比你美得多,我的美不在我的外表,而在我靈活的大腦里,因為它充滿智慧的思維?!边@個故事要說的是:智慧的美遠勝于形體外表的美。
面對這個智慧式的結論,漢語的豹子只需從名字里展示“勺物而取”的本性,這代表“勺取”的謹慎,估計拉封丹是難以回答豹子之問的。
針對豹變的現實鏡像,清人沈起鳳在《諧鐸·獸譜》里講述了一個“負販”出身的暴發(fā)戶企圖高攀豪門,但有心人給暴發(fā)戶講了一個故事——說一頭牛為主人馱著很多錢,卻突然跑開了,四處碰壁,最后在驢子的指引下,竟然去投奔豹子。豹子見牛背上有很多錢,就讓牛把錢綁滿全身,充當豹紋?!耙黄茟a囊,便成俊物”,牛也“掉尾自雄”起來。但等到牛身上的錢掉得差不多了,豹子立即把牛驅除出列。故事辛辣諷刺了希望依靠豪門光耀家室之輩,因為這與牛企圖混入輝煌的“獸譜”是一回事。
豹皮
跳躍之豹如同一個花體字簽名。硝制為皮,為權力者之皮,就變異為領導的涂鴉。
1901年布法羅世博會開幕時,美國總統(tǒng)麥金來收到的“請柬”深含古代禮儀:這是一張完整的美洲豹皮,毛色華燦,反面用烙鐵燙出“恭請總統(tǒng)參觀世博會野生動物館”的花體字——這簡直是對豹子身體的褻瀆。
莊子在《山木》當中,描述了他心目中靜穆天道,但道氣孕育的姿容遭來了華麗之災:皮毛飽滿的狐貍和花紋漂亮的豹子,棲息于深山老林,潛伏于巖穴山洞,這是靜心;夜里行動,白天睡覺,這是警惕;即使饑渴也要隱蔽身體減少蹤跡,還要每天相互遠離人多的江湖到處覓求食物,這又是穩(wěn)定。然而,還是不能免于羅網和機關的災難,它們有什么罪過?是它們自身的皮毛給它們帶來災難。
豹紋容易制造幻覺,然豹皮太硬,皮裘不夠輕軟厚密。按照《淮南子》的說法,“豹裘而雜,不若狐裘而粹”,豹裘不及狐裘矜貴。所以一身豹皮給人霸王硬上弓的感覺。唐人李嘉祐有詩句云:“棠梨宮里瞻龍袞,細柳營前著豹裘?!钡搅饲宄坏仁绦l(wèi)端罩用猞猁皮間以豹皮,月白緞里;二等侍衛(wèi)端罩用紅豹皮,素紅緞里;三等侍衛(wèi)、藍翎侍衛(wèi)端罩用黃豹皮,月白緞里(端罩指圓領、對襟、平袖、袖長至腕、衣長至膝下,毛朝外穿的寬松式裘皮服)。在武力橫行的時代,看上去仍然是土豪。
秦豹紋瓦當,豹身上的圓形組合很活潑。
遙想當年,晉文公當了霸主,他有一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氣勢,他來到“翟”地(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發(fā)揚頌圣精神,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百姓得到這樣好的狐貍皮,自然要獻給君主,一如卞和,而另一張豹皮也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的珍品,他大嘆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清朝吳寶芝的《花木鳥獸集類》引述《韓子》曰:“狄人獻玄豹于秦文公。文公受皮而嘆曰:‘此以皮之美,自以為罪者也?!?/p>
可見在古代中國,虎豹之皮從來就是“君子大人”的禁臠,也是宮廷里大婚的上佳禮儀,《通典·禮典》就有記載。至于神魔小說里,常有使用“豹囊”(錦囊)者,均是東施效顰之作。足見“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悲喜劇,千古不易。其實,古人為了防潮而把墨放入石匣內或用豹皮做成囊來保藏。所以收藏古墨,最主要的是注意防潮,只要保存得法,即使收藏千百年,墨仍然完整不會斷裂。為什么不用別的皮毛?這又在于看重“豹皮彩蔚,以譬君子”的文采。
唐朝的藥物學家陳藏器指出,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驚。其毛入人瘡中,有毒?!边^于講求實際的李時珍不理會大人們從豹皮上發(fā)射的豪邁,他在《本草綱目》里唯一贊美了豹皮的好處在于:“廣西南界有唼臘蟲,食死人尸,不可驅逐,以豹皮覆之,則畏而不來?!边@就意味著,裹挾在豹皮里的金枝玉葉,最后,也許會化為一攤黃水。豹皮具有抗拒時間腐蝕的神秘性質,清代文學家舒位的詩作《梅花嶺吊史閣部》詠嘆史可法“豹皮自可留千載,馬革終難裹一尸”,足以見得豹皮與不死名聲的依附關系。
2013年冬季深夜,我在成都王府井影城上廁所,突見一個潮男褪下褲子,從豹錦囊里掏出“軟小二”,我大笑了一聲,嚇得他的墨棒頓成一只驚弓之鳥……
文豹
在漢語里,有兩種指向不同的文豹。
在曲阜孔林的綠蔭圍護下,跨過洙水橋,可以見到一道門,人們稱之為“墓門”,有三門洞,石階、碧瓦、朱門,不遠處為享殿,是祭孔時擺香壇的地方。門后是肅穆的甬道,古柏參天,可讓時光老去。石儀有華表、文豹、甪端、翁仲四對,為北宋宣和五年(1123)刻立。這模樣像金錢豹的動物,據說叫“文豹”,文豹性溫順善良,是最佳守墓者。據說文豹能腋下噴火,還能識別好人與壞人,溫順善良,它與甪端均為傳說中的神獸。華表系墓前的石柱,又稱望柱;甪端也是一種想象的怪獸,傳說日行一萬八千里,通四方語言,明外方幽遠之事;翁仲乃是石人像,傳為秦代驍將,威震邊塞,后為對稱,雕文、武兩像,均稱翁仲,用以守墓。文豹雕鑿造型流暢,調皮而可愛,豹子似乎處在嬉戲中,在我多年的游歷與訪古踏探當中,尚未見過能與之相頡頏的。據說撫摸文豹可以消災避難,但撫摸也是有禮儀的,尤其是在孔林,必須從文豹的牙齒開始著手,然后頸部、胸部,由上而下。文豹已經被無數雙手摸得油亮,發(fā)出石頭的紅光。
現在,我們回到文豹本身。
“文豹”一詞在戰(zhàn)國時即已出現,到唐中亞“九姓胡”開始向朝廷進貢獵豹之后,方開始轉化為獵豹之專稱。獵豹也被稱作“馴豹”,點名了它速度之外的另外一個特征:容易豢養(yǎng)。
《山海經·海內西經》指出:“開明南有樹鳥,六首;蛟、蝮、蛇、蜼、豹、鳥秩樹,于表池樹木;誦鳥、、視肉?!币馑际钦f,開明神獸的南面有種樹鳥,長著六個腦袋;那里還有蛟龍、蝮蛇、長尾猿、豹子、鳥秩樹,在水池四周環(huán)繞著樹木而顯得華美;那里還有誦鳥、鳥、視肉怪獸等。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內西經》還六次提到‘開明’……這不會不和蜀國傳說中的古帝王——十二世開明沒有關系。因此,我認為《海內經》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國的作品?!?sup>這就是說,在古蜀開明王朝權力轄區(qū),豹子等動物很尋常。清朝王士禛的《香祖筆記》卷三里,提到了華麗的“山水豹”:“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紋,故名。萬歷乙卯,上高縣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飛鳥走獸之狀?!边@幾乎就是畫家的范本。
我們在中國見到的距今最早的獵豹圖像,來自四川三星堆文明。
盡管三星堆的文物保護人員把這兩件文物都歸入“虎”,但王寶星教授考證后認為那應該是印度獵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對于非洲種最大貓科類的獅子重視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獅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獵得獅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賞。然而,獅子又豈容易遭到獵殺?相對印度豹就較之容易獵取,更往往成為古埃及人的寵物之一。
“文豹”一詞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屬,在元朝時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亞獵豹。
漢人朝廷官員王惲寫有《飛豹行》一詩,詩前有一段較長序言,記錄了忽必烈縱豹捕獵的壯觀場面:“中統(tǒng)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駕北狩(時在魚兒泊),詔平章塔察公以虎符發(fā)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圍于湯山之東,遂飛豹取獸,獲焉。時予以事東走幕府,駐馬顧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見從獸無厭之樂也。(予時為左司都事)?!痹娭嘘P于狩獵的具體內容如下:“二年幽陵閱丘甲,詔遣謀臣連夜發(fā)。春搜秋獮是尋常,況復軍容從獵法。一聲畫鼓肅霜威,千騎平崗卷晴雪。長圍漸合湯山東,兩翼閃閃牙旗紅。飛鷹走犬漢人事,以豹取獸何其雄。馬蹄蹴麋歘左興,赤絳撤鏃驚龍騰。錦云一縱飛塵起,三軍耳后秋風生。豹雖逸才不自惜,雨血風毛摧大敵。風煙慘淡晚歸來,思君更上單于臺。血埋萬甲戰(zhàn)方銳,爪牙正藉方剛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間系真假。元戎茲獵似開先,我作車攻補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獵空驚弦霹靂。何曾夢見北方強,竟墮閉車甘偃息。揚鞭回首漢家營,一點槍纓野煙碧?!?sup>
這次豹獵之行是在忽必烈繼位后不久舉行的,當時正是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的大戰(zhàn)之前。詩歌從狩獵的恢弘的場面與磅礴的氣勢等多個方面粗筆勾勒,使詩歌顯得場面宏大,氣勢雄渾。元世祖統(tǒng)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統(tǒng)治集團上層以及民間,觀察其日常生活。他記載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飛縱獵豹捕獵的情況:“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獵捕取野獸之用?!薄昂姑恐苡H往視籠中之禽,有時騎一馬,置一豹于鞍后。若見欲捕之獸,則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籠中禽鳥之食,汗蓋以此為樂也?!边@一珍貴記載可以元朝畫家劉貫道的《元世祖出獵圖》為證。不是親眼所見,馬可波羅縱有荷馬之才,也虛擬不了。
豹爪
一個人畢生大概有三五次機會,可以觸及最為重要的東西。由于它與所經歷的事物完全不同,因而被它烙傷并擁抱它的機會,降至一二次。絕大多數的人,連一次也未能確認出它來。
就像失明的博爾赫斯的手掌,緩緩撫摸漢碑一樣。
就像你的手,在書架上的《豹典》上停頓。重要時刻,就是一種互贈與保管。
有些東西可以互換,但有些品質卻是唯一的,豹絕對無法被替代。猛獸的牙齒和利爪,比皮毛、骨骼更具神力。它不但以指甲走路,還以利甲走路和生活。2012年8月,我獲得第二屆西部文學獎,一個中午在新源縣的城郊結合部吃午飯,我在一個雜貨店里買下了一對天山雪豹爪,其中一只有些微殘損,那是劇烈搏殺與高速奔逐的刻痕。豹的前爪有五個腳趾,后爪則有四個。前爪同時還是防御和狩獵時的利器,這在攀爬或站在搖搖晃晃的樹干上時也成為最佳工具。每個腳趾都長有利爪,這些利爪是從腳趾的最后一塊骨頭長出來的,呈鉤型。豹子的爪一旦撕裂、斷開,等于猛士折戟,它的生命就不長了。所有的風景、雪夜與閃電藏匿指甲,就像它半透明的角質。這一對帶有特定氣息的物件我一直隨身佩戴,我,就不再做夢了——盡管法國思想家讓·波德里亞說過這樣的話:“絕夢比絕經還要糟糕:這是精神排卵的終結。”
豹鳴與杜鵑
從語言統(tǒng)計學著眼,漢語的杜鵑有多達四十幾種別稱,堪稱鳥名之最。但是,杜鵑為何叫“謝豹”?即便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三記載說:“吳人謂杜宇為謝豹。杜宇初啼時,漁人得蝦曰‘謝豹蝦’;市中賣筍曰‘謝豹筍’。唐顧況〈送張衛(wèi)尉〉詩曰:‘綠樹村中謝豹啼?!舴菂侨耍恢x豹’為何物也。”其實,我們至今也不明白“吳人”稱呼“謝豹”的本義。
第一,“謝豹”是杜鵑的叫聲,這是“自鳴”——自己呼喚自己,猶如雞、鴨名字的由來。在《山海經·北山經》里提到的長相如豹的“孟極”,也會發(fā)出“自呼”名字的叫聲。
第二,元代伊士珍《瑯嬛記》卷上引《成都舊事》云:“昔人有飲于錦城謝氏,其女窺而悅之。其人聞子規(guī)啼,心動,即謝去,女恨甚。后聞子規(guī)啼,則怔忡若豹鳴。使侍女以竹枝驅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故名‘子規(guī)’為‘謝豹’?!?/p>
這就等于講得很清楚了:曾有一位書生到錦城(成都)謝家作客,謝家閨女偷偷觀察書生,一悟即菩提,便喜歡上了。沒料到書生因聽到窗外子規(guī)鳥聲聲催歸的呼喚,便立即向謝家告辭而匆忙返鄉(xiāng)。情何以堪?謝家女萬分遺憾。后來她再聽到子規(guī)鳥啼叫,就如聽到山中野豹的鳴叫聲一般,心神不寧,便叫侍女用竹枝去驅擾,侍女還罵道:“你這只聲如野豹、讓人聽了心神不寧的杜鵑啊,上一次已破壞了我家小姐的美好良緣,怎敢再到這兒來啼叫?”因為受到這一則傳說的影響,后來成都人開始以“謝豹”之名來稱杜鵑。這一記載不但展示了蜀女的耿直,而且清楚模擬了豹的叫聲:沒有長嘯,沒有壯懷激烈,而是具有嚶嚀而悠長的哀傷。
川滇獵虎豹
在妖魔化波德萊爾的論述中,人們相傳他用雪茄煙去灼燒一頭獅子的鼻子,但險些被咬掉惡作劇的手指頭;某天,他眼看著一個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災樂禍。其實他早準備有這樣的“詩歌預案”:“黑色的豹子,曾用所有的嘴巴,張開的頜骨,紛爭我的肉體……”沉落到“憂郁”的底部,“非人”就是其必然的選擇嗎?這讓我想起波蘭天才作家塔杜施·博羅夫斯基的話:“生者總是正確的,死者總是錯誤的?!边@是他經歷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的生死觀。在人與獸搏殺的歷史中,這一“進化論”是否正確?
明朝時杭州人張瀚曾任御史,他在《松窗夢語·鳥獸紀》里記載說:“西蜀山深,叢林多虎豹,每夜遇之。遙望林中目光如電,必列炬鳴鑼以進。性至猛烈,雖遭驅逐,猶徘徊顧步。其傷重者咆哮作聲,聽其聲之多少為遠近,率鳴一聲為一里。靠巖而坐,倚木而死,終不僵仆。其搏物不過三躍,不中則舍之。有黑、白、黃三種,或曰黃者幼、黑者壯、白者老?;[風生,風生萬籟皆作;虎伏風止,風止萬籟皆息;故止樂用虎。豹亦有赤、玄、黑、白數種。俗傳虎生三子,中有一豹。豹似虎而微,毛多圈文,尤勝于虎?!边@類似是而非的說法,只能反映古人的博物學是建立在道聽與推測之上,詩化了事物,遠離了本相。
格哈德·阿道夫·雅內施雕塑《酒神女祭司與豹》(1883年作)。
豹子是“銅頭、鐵尾、麻稈腰”,它的布防漏洞還不止這些。1898年,英國探險家MR.阿克里在索馬里,空手扼死了襲擊他的一只半大豹子,這并非“紙豹子”與“大力水手”的遭遇戰(zhàn),我以為僅僅是偶然事件。
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來四川考察,其《巴蜀》一書里,他十分留心觀察自然狀況,比如對錦江往時澄清適合洗錦的記載、對金沙江和岷江涇渭分明的記載、對自流井井鹽生產的記載,他在敘府(宜賓)城內見到了大量豹皮:“敘州府附近山中多出現豹。因此,各處之皮鋪全掛著金斑皮。敘州府又是成都通往云南省之要衢,云南品多集中于此地。”由此可見,民間歷來傳聞川南山區(qū)豹屬眾多,看來并非虛言。
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傳教士保祿·維亞爾(1855年3月—1917年12月7日)在云南傳教30多年,埋骨于云南青山口,其所見所聞的記錄是一本奇書,是研究這一時期云南彝族的極其重要的資料。保祿·維亞爾記錄了撒尼人的狩獵:
有一天,一個撒尼人跑來對我說:“神父,我聽到一頭鹿的聲響,請把槍借給我,我馬上就回來?!蔽野炎訌椛狭颂牛ㄎ以眠@支槍救過一位英國旅游者),把槍遞給他,見他貼在石縫里學鹿叫,突然看到灌木叢中有兩點星光,他端起了槍,鹿跳起來,死在獵人的腳下。這種貴族式的狩獵并不多,通常是使用弓箭和伏擊。把弓牢牢地固定在道旁,其高度與獵物的身材相仿,弓弦拉滿,用一根細繩橫拉到道路的另一邊,拴在小樹上。箭頭有毒,毒液是用一種漢語叫黑草烏,倮語叫毒瑪的植物塊莖的汁制成的,大概屬于馬錢子類毒物。豹子當然不知道危險。它的腳絆到細繩上,箭就射了出來,豹子覺得被刺了一下,掉過身抓撓,把傷處抓得皮破血流,最后倒在地上。我有一次問那位獵鹿的教徒:“你們?yōu)槭裁床挥枚炯蛞柏i呢?”“因為野豬一受傷就瞎跑,不知道它會死在什么地方。而豹子受傷則原地打轉,死在原地?!痹谥袊巳硕贾阑⒐潜堑挠猛?。所謂虎骨,是指其四肢的骨頭,特別是臏骨。當地的豹骨約合四法郎一斤,最重的豹骨不超過七斤,收購商把骨頭運到師宗,可以賣一倍或兩倍的價錢,然后沿江而下運到府南被加工成膠狀,是治療貧血和各種麻痹癥的特效藥。
讀到這里,就不能不佩服西方人的認真。保祿·維亞爾不但詳細描述了彝族人狩獵的細節(jié),還特別指出了民間眼光里“豹骨”與“虎骨”的關系,由于虎骨難尋,不少中醫(yī)也是把豹骨作為虎骨來使用的。他甚至注意到了豹骨脫膠的處理問題。1894年2月,擔任《泰晤士報》駐中國記者、袁世凱政治顧問的澳大利亞人莫理循開始在中國四川、云南兩省到緬甸的旅行。途中所見所聞結成《中國風情》一書,莫理循寫道:“從四川一路走來,我們經常看到腳夫背著成筐的犰狳、豹皮、豹骨和虎骨。皮是用來穿的,但是犰狳的皮和骨頭是要被帶到敘府作藥材用的。豹骨可以用來蒸餾制成有奇效的補藥。眾所周知,用虎骨浸泡的酒是最佳的滋補品,喝了這藥的病人,就會像老虎一樣勇敢、敏捷、強壯有力。另一個增強勇氣的奇佳藥物是,在以英勇無畏著稱的盜賊被劊子手殺死后,取其膽囊熬制成藥。中國劊子手通過售賣盜賊的膽囊賺取外快?!?sup>這就可以看出,對于中國語境里虎豹乃至膽囊的形而上指涉,西方人并不以為然,而是認真地進行了一番分析。而更奇妙的還在于,老虎、豹子中毒后的情況,他們的記錄與中國人的描述完全不同。
晚清時節(jié),國學生出身的江蘇南通人徐心余(1866-1934)先后在光緒十九年(1893)和民國三年(1914)兩次入川,在他晚年寫就的筆記《蜀游聞見錄》里記錄了大量巴蜀珍聞與風俗,十分珍貴。身為文弱書生,他竟然記錄了四川獵戶的特異性:“川中之獵虎豹者,以藥不以械,藥之輕重配合,與獸之毒斃遲速,惟獵人知之。獵時以連環(huán)鉤伺之,鉤之兩端,一鉤毒脯,一系灰包,置大山中,虎豹驟吞之,鉤著齒腭間不得脫,這咆哮奔赴,如地裂山崩,令人心悸,不敢近。獵者云:豹中毒,僅狂走三二十里,即倒地斃;虎則非跳躍三五百里,不能墮其威,故必系以灰包,以便追蹤覓跡焉。”昔在古藺,傳聞某山林中,臭不可近,居人撥草視之,有極大虎斃其中,惜日久皮已腐爛無用,而其骨猶售數十余金,此即藥斃之虎,獵者未經尋獲也。”這樣的記載即使在四川民俗史里也遍尋不獲,足見徐心余對蜀地的熱愛。
豹骨的作用,李時珍說得很清楚,“作枕辟邪”。那個咀嚼豹子肩胛骨食而吞之的海明威,顯然沒法“辟邪”啊。
山高林密的古藺縣至今有屬于國家一類保護獸類的金錢豹和云豹兩種,占四川同類保護種類的18.18%。當代動物學家郭郛認為,云豹的古名就是軀,軀似貍,古代有以云豹為圖騰的氏族。軀、貐均是豹的古稱?!敖褴|虎也,大如狗,文如貍。”郝疏:《字林》:貔似貍而大。軀,虎屬,以立秋殺獸,故漢有軀劉之祭。由此可見,四川南部自古就是豹子的棲息地,徐心余先生所見所聞不誣,這樣的毒殺延續(xù)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但豹子一般不會吃死物,除非它已經餓得奄奄一息。這種旱地釣魚之術,還系有灰包以便跟蹤追擊,我詢問過宜賓屏山縣里的一位老獵人,他們認為不大可能,一般而言是豹子捕食了中毒的動物造成的,叫二次中毒。中毒的虎豹發(fā)出的震撼山林的慘叫,讀者諸君能想象嗎?回到塔杜施·博羅夫斯基的觀點,有些死亡是神圣的。
在云南的苗族村寨,當過獵人的老者回憶,他們發(fā)現虎豹足跡,會在足跡上放上一塊銀子,念一會兒咒語,虎豹就會回來……虎豹與銀子具有通感嗎?它們應該跟黃金的關系更為密切才對呀。
在清朝之前,滇北諸縣多為四川轄區(qū),后劃歸云南。在民國版《大關縣志》“賢母傳”篇里,我讀到一則記錄:“石楊氏,大關海子人。夫萬金家住半山,門臨大路,一日傍晚,與借宿客數人同坐門前,突來一虎,銜石狂奔,眾皆驚惶。氏起持鐵鋤追及,以鋤猛擊虎,后虎痛極奔去。氏見其夫臥地,叫喚不應,已氣絕死矣。抱尸痛哭,坐守其旁。黎明,鄰人持械來尋,見狀,無不驚異,升尸以歸。村婦打虎殆為奇聞。此事出于民國十年前后,幸郭君咸臣能記其事,以供記載?!?sup>滇北一帶均為崇山峻嶺,舊時均有虎豹出沒。但更強悍的是山間女人,打虎巾幗,那時躋身“賢母傳”,如今是三八紅旗手了。
遠東豹以及一豹多名
目前全球發(fā)現不到40只野生的遠東豹,珍稀瀕危程度超過了東北虎和大熊貓。我注意到,幾年來關于野生東北豹在吉林等地頻頻現身的新聞不時見諸媒體。作為北方寒帶地區(qū)體型僅次于東北虎的大型貓科動物,是唯一適應雪域生存環(huán)境的豹亞種,頭小尾長,四肢短健,與其他亞種的不同點是覆蓋厚厚的毛而且具有最明顯和穩(wěn)定的發(fā)散形圖案:黑色環(huán)斑;頭部的斑點小而密,背部的斑點密而較大,斑點呈國畫寫意般的梅花圖案。從阿穆爾河流域到東北和朝鮮半島的山區(qū)的豹子具有淡奶油色的皮毛,特別是在冬天,與周圍凋零的森林融為一體。它就像背負著一個江南的梅園,一路播撒,逶迤在雪原與裸巖之間,芳名多多。這也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動物文化現象。
1857年,赫爾曼·施萊格爾是西方第一位發(fā)現遠東豹的探險家。東北豹的國際公認學名叫遠東豹,俄羅斯人對它的命名是阿穆爾豹;滿洲國時期它叫滿洲豹;中國人叫它黑龍江豹、東北豹、吉林豹或者土豹子;韓國人并不這樣看,名之為韓國豹;而朝鮮則堅稱這是朝鮮豹……每一個名字之后顯而易見具有復雜的地緣政治因素。至遠東豹具有北方性格,比較保守而戀舊,在它們的打獵區(qū)域內,境內的兩頭豹子的領地有時會略有重疊,但相安無事。于有本書上說阿穆爾豹就是雪豹,顯屬謬誤。2014年11月7日,俄羅斯郵政局發(fā)行了俄羅斯《野生貓科動物》郵票一套3枚,分別是阿穆爾虎(東北虎)、阿穆爾豹和雪豹,還有“它們的生命取決于我們!”的警示語。
瓦拉赫沙王宮壁畫《王子獵豹》,公元7世紀作品,在烏茲別克斯坦出土。
2013年7月,我應邀參加由《散文海外版》組織的“黑河筆會”,其間參觀了愛輝區(qū)新生鄂倫春族鄉(xiāng)新生村,在展覽廳里見到了幾張征集自民間的遠東豹豹皮。從體格上看,這些遠東豹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但這并非是食物匱乏所致,只能說是它們尚未徹底成年。在一家鋸木廠,當地一位村民告訴我,冬天食物匱乏,老虎、野豬、狼、猞猁、遠東豹都喜歡獵食狍子。獵人知道這個習性后,戴著狍頭皮帽潛伏于灌木之下,發(fā)現猛獸,就晃動頭上的狍角;鄂倫春獵人用樺樹皮做成樺樹口哨,能模仿出森林里很多種動物的叫聲,尤其是用“狍哨”模仿狍子的鳴叫,用來引誘林子中的猛獸,即使謹慎的遠東豹也往往上當。
另據《后漢書》一百十五記載:“濊(濊貊族聚集地)多文豹,形似虎而小。白面,頭色白者曰白豹,黑者曰馬豹。文圓者曰金錢豹,最貴重。文尖長者曰艾葉豹?!边h東豹在東北林區(qū)常見,它因毛色灰白相雜區(qū)別于鮮明的金錢豹花紋,故林區(qū)人取異名謂“土豹子”和“細毛子”。所謂“土豹子”,在于它毛色灰色呈黑白雜亂而被視為“土”,同時又因它小于其他豹子又大于山貍;所謂“細毛子”,就是因為遠東豹的毛細密且短,其茸毛所占比例大,既沒有熊毛的粗壯,也遜于兔毛的細軟,所以長白山區(qū)獵手在行獵時常常以此相稱;其豹脛骨民間視若醫(yī)藥瑰寶。但是,自古以來,長白山的豹乃是神圣之物,因為置身圣地,猛獸已然具有開明獸的氣度,這在《北史列傳·勿吉》篇中有記載:“漠河了南有縱太山者,華言太皇,俗甚敬畏之,人不得山上溲污,行經者以物盛云。上有熊羆豹狼皆不害人,人不敢殺。”
遠東豹之外,我接觸到一種更稀有的豹:紅豹。一種豹頭上有金紅色毛發(fā)的豹子。
高句麗是古代北方民族濊貊族的一支。關于濊貊族的最早記載見于《詩經·大雅·韓奕》中的一首詩:“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實墉實壑,實畝實籍,獻其貔皮,赤豹、黃羆?!痹娭械摹白贰本褪恰皾琛薄柙瓰闈O獵部落,貊則為游牧部落,融合混同稱濊貊?!皾琛焙汀磅觥痹谖髦軙r分別見于文獻,至春秋初,已出現“濊貊”連詞,說明此時兩族已融為一個民族。因此,古文獻稱之為“白民”、“毫人”或“發(fā)人”。他們的先世主要活動在北自呼嫩平原,南到遼河流域。周宣王時曾于濊貊族集居的地區(qū)封韓侯,修筑城池。由此可見,“赤豹、黃羆”自古以來就是朝鮮半島向天朝的特供品。
明清時期,廣大的中國東北地區(qū)(東到庫頁島,北到大興安嶺和鄂霍次克海)分布有眾多的呈黑色斑紋的金錢豹和背毛泛紅的遠東豹,后者被進一步神話,演變?yōu)榕t花皮的神物。朝鮮北部以蓋馬高原為主的周邊的白頭山脈、咸鏡山脈、狼山山脈、赴戰(zhàn)山嶺等地則常有遠東豹的亞種分支——朝鮮紅豹(亦稱赤豹)出沒。當時的滿族貴族以松花江盛產的東珠最為貴重,此為朝鮮紅豹皮,價值高于白金。人參居珍補品之首,但遜于白金。四者都曾作為國禮和品位極高的賞賜品,在大清立國之初同明朝的外交活動中,起過重要作用。清崇德三年(1638、明崇禎十一年),清太宗皇太極拜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率10萬大軍分道入塞,破河北,掠山東,大敗明軍。崇德六年三月,明廷重臣洪承疇領13萬將士御清軍,次年(1642)二月,全軍覆沒。同年五月,明廷派馬紹愉赴清議和。六月,皇太極遺還明使,賜其紅豹皮、白金,并致書明崇禎皇帝,約以平等相交及歲幣疆界諸事。
翦伯贊主編的《中外歷史年表》里,在1711年(康熙五十年)的中國記事中有“永免朝鮮恭銀及紅豹皮”的記載,正是因為上貢越來越少,珍稀的“紅豹”已經快被捕殺殆盡了,才有了這世界上第一個“野生豹子保護法”。
騶虞與國王獵豹
騶虞(zōu yú)為傳說里的上古神獸,偉大的義獸,兩袖清風、神采奕奕,健步登上主席臺。它指山山讓路,身后有鹿、虎隨之,非自然死亡的生物不食,被道德家奉為“仁獸”,亦稱騶吳、騶牙。虞字,暗示了此物有虎形,具有箭矢一般的追風之疾。在傳說中,它的樣子進一步形而上化,虎身獅頭、白毛黑紋、尾巴修長。它生性仁慈到連青草也不忍心踐踏的程度?!渡胶=洝肪硪欢逗缺苯洝分赋觯骸傲质蠂姓浍F,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于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里。”《召南·騶虞》里進一步予以贊美。應該看到,這首詩是《詩經》中詞義訓釋、主旨方面爭論頗多的詩作,在很大程度上造成爭議的正是騶虞具體所指的物種:白虎、大熊貓、貘、雪豹等。在我看來,騶虞在上古時代應該是集合了多種走獸特點才想象出來的動物,躍升為仁義、仁政的圖騰,也是天降祥瑞、令柄權者龍心大悅的征兆物。一如龍鳳,也如麒麟。至于一些學人非要考證龍的“始祖”為鱷魚、揚子鱷,鳳凰脫胎于孔雀,而一些人非要指證麒麟為長頸鹿,顯然是頭腦冰潔,跌入到生物具象的彀中,這就叫“執(zhí)象”。
騶虞到漢代時已絕跡。但是東漢以后,民間見到騶虞的盛世喜訊時斷時續(xù),就像波詭云譎的時局。盡管歷代學者圍繞騶虞的考辨從未停止,但事情到了明代,開始發(fā)生質變。
金騶虞神獸掛圖。繪制者不詳。
永樂二年甲申(1404),相傳明朝周定王朱橚,曾在河南禹州神垕一帶獲騶虞,并獻于朱元璋,明朝重臣夏原吉立即奉上大作《瑞應騶虞頌并序》,借此良機奮力頌圣:“惟我圣皇,總統(tǒng)萬方。禮樂明備,治具畢張。民安其所,物無疪癘。和氣氤氳,鐘為嘉瑞。惟茲嘉瑞,匪熊匪貔。匪角匪鬣,曰惟騶虞。玄靈之文,玉雪之質。修尾回風,雙瞳炯日。饑不暴物,行避生芻。由心之仁,匪人之驅。神行電邁,千里一息。其性則然,不以其力。侶游儷美,同出一時。不產他邦,乃在郊畿。守臣致之,獻于丹闕。自然馴伏,圣情欣悅。百辟環(huán)睹,歡動明廷。曰惟慈獸,瑞世之征。惟瑞之征,惟天子圣。圣德格天,受天之慶。惟慶之錫,惟天子明。圣壽齊天,億千萬齡。”
發(fā)現神獸,應該也有神佑的意思,因而,騶虞不但是古鎮(zhèn)神垕的保護神,而且更是大明江山的辟邪獸。神物往往見首不見尾,明代永樂、宣德年間,忠臣們三次上報發(fā)現祥瑞之獸現身,它的長相具有“獅子頭、虎身、龍腳”等特征,后來將瑞獸在朝廷公開展示。文史學者王颋指出,符合所述“虎軀獅首,體魄偉岸”,“白毛黑紋,尾巴修長”,“性格溫馴,儀態(tài)優(yōu)雅”,“動作敏捷,奔跑如飛”等四方面特征的動物,非貓科動物“獵豹”的變異個體,毛色有“白化”傾向的“王獵豹”莫屬。
野生獵豹從來不見于中土。歷史時期今中國境內未發(fā)現有野生獵豹,文獻中也沒有出產獵豹的證明,為動物學界所公認。獵豹與金錢豹、雪豹等屬種的區(qū)別主要有三點:第一是獵豹爪只能部分縮回,沒有保護性外鞘;第二是獵豹從眼角起有一黑色條紋;第三是性情溫和很早就被人工馴化。向朝廷報告發(fā)現騶虞的地方,比如山東的曹縣、河南的鈞州、南京的滁州,一馬平川,應該有華北豹或華南豹,怎么可能出現野生獵豹呢?王颋在同一篇文章里認為,所稱的騶虞,只能是已被“馴服”者,也就是說:它被擁有者暫時地放置到野外,隨即又將其“呼喚”回來,仍然裝進籠內。也正是這樣的個體,才能做到“不食生物、不踐生草”。對于普通的獵豹,人們很可能將之歸于豹一類。由此,冒充的仁獸必定是毛色變異的“王獵豹”。它們不是真正的“土著”。所稱的騶虞,很可能是擁有者從海外收購的珍奇。
明代青花瓷器中的騶虞造像。
這個分析有一定合理性。因為從明代的海運技術而言,船隊即便從非洲遠涉重洋而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國王獵豹也稱王獵豹,是獵豹的一種返祖現象,和它們的祖先劍齒虎一樣是條狀花紋,而普通的獵豹是斑點狀的花紋。平均每一千頭獵豹中才會出現一頭。這種變異情況,與“豹紋豬”非常近似。
從1926年開始,津巴布韋人開始注意一種不同尋常的獵豹。這種獵豹身上的圖案并不是通常的小斑點,它們身上的斑紋面積更大,這和美洲豹有些相似,而且它們的背部還長有黑色的條紋,頸上有較長的鬃毛,一改豹類缺乏凜凜雄風的造型,人們稱這種動物為國王獵豹(king cheetah)。當時,有人認為這種動物是美洲豹和獵豹的混血,也有人覺得它們是獵豹的一個新亞種。國王獵豹身份之謎直到1981年才得以解決。當年,一只國王獵豹在南非的一家獵豹中心誕生,隨后研究人員對此作出了結論,認為王獵豹身上與眾不同的斑紋是由于一種非常罕見的基因突變的結果。
古希臘羅馬時代的豹
在希臘羅馬藝術中,豹子常常與酒神狄厄尼索斯(Dionysos,即羅馬神話中的巴克斯)及其在東方的神秘功績聯系在一起。酒神似醉非醉的形象是一位騎著豹子或獅子的有些癲狂的健美青年,他的道具是葡萄和裝飾精美的酒杯,他的圣魚是海豚。我最喜歡英國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年4月6日-1917年2月10日)的名作《阿里阿德涅》:阿里阿德涅是米諾斯的女兒,盡管她幫助忒修斯殺死米諾牛,并愛上了忒修斯,可惜命中注定,她必須是酒神的妻子。忒修斯知道命運女神的安排,不敢違抗只能惆悵離開她。這幅名作中遠去的船就代表忒修斯,而畫面當中的兩只花豹就代表酒神的臨幸。德田納在《處死的狄奧尼索斯》里引述古代人(比如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豹子是能散發(fā)香氣的動物。它利用這種香氣來捕捉獵物。他只需要把自己藏起來,利用香氣把獵物迷倒——看不見的陷阱,獵物們一一前來就擒?!边@就不禁讓人們聯想起楚辭《九歌》里的山鬼騎豹造像,比較而言,中土的酒神沉迷于個人精神體操,自扯著頭發(fā)欲旱地拔蔥,少了些煽動與蠱惑。
古希臘雕塑《德彌忒爾騎豹》
狄厄尼索斯本來就是放蕩者、淫亂者、引誘者的三個代表,但不喝醉之前也是性感、快樂的代表,如此之多的代表下,他儼然是魅惑的性感與赤裸裸的性欲,女人視域里更青睞前一層蕾絲,猶如為胴體抹上金色橄欖油。
德國著名雕塑家約翰·海因里?!さつ峥藸栐?814年創(chuàng)作的《騎豹的阿里阿德涅》銅雕,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直接選取神話故事中的場景,而是讓阿里阿德涅優(yōu)雅地坐在這只散發(fā)香氣的豹子背上,完成了騎豹者的完美情欲敘事。豹子蠢蠢欲動,女神不可方物,以凸顯她的尊貴氣質。而她的丈夫——酒神狄奧尼索斯當初也正是被阿里阿德涅斜倚在海邊的橄欖形身影所打動,才將鑲嵌著寶石的華冠戴在了阿里阿德涅的頭上。她目光注視前方,右手扶著身體,左手撐在豹子的頭上,豹子壯碩的身軀和利爪同少女柔和的身體形成對比,性欲的緊張與情欲的松弛,不但體現了藝術家高超的雕刻技巧,而且也展示了這一陰陽合體的關系。
羅馬帝國時期的銅雕像《黑豹》。
英雄忒修斯在阿里阿德涅的幫助下,用一個女人心計式的線團破解了迷宮,殺死了怪物彌諾陶洛斯。這個線團被稱為“阿里阿德涅之線”,是走出迷宮的生命之線,是不是咝咝作響的情欲的導火索?我想應該差不多吧。阿里阿德涅的眼淚,那的確也是一個迷宮。至于她的心計與身體,更是連她自己也注定要迷失的迷宮。
歷史學家湯普遜《羅馬帝國的盛衰》里指出:“非洲最名貴的樹木是香櫞樹,希臘人稱它為‘紫茵’(thyine),羅馬人稱它為‘色特倫’(citreum)。這種樹木在阿特拉斯山脈里,生長得很多,它的葉脈活像孔雀尾巴上的翎花之眼,老虎身上的條紋,豹身上的斑點,因此它受到了很大的珍視?!边@一美學,其實源于古羅馬社會里從貓到豹的寵物演變。例如,豹子、獅子、熊等不但用于古羅馬貴族的表演,還被羅馬皇帝用于訓練軍隊??藙诘一实墼寯登l(wèi)軍與豹子搏斗;另外像東羅馬的查士丁尼皇帝,其偉大主要表現在一些公眾活動的巨大排場上,這件事在群眾眼里,其神圣性和重要性不在尼斯和卡爾西冬會議所制定的信條以下:他就任執(zhí)政官的花銷據估計為28800金幣;他曾在競技場上同時展示出20頭獅子和30頭豹;許多經過訓練的馬匹配上富麗的鞍轡,作為特殊獎金賞給馬戲團中優(yōu)勝的駕車人。
手拿神杖與豹子的古希臘女神邁亞。邁亞是古希臘語,意思是“乳母”或“接生婆”。
最為著名的暴君、“角斗士”皇帝康茂德縱情聲色,熱愛暴力,《羅馬帝國衰亡史》說他為了在大眾面前炫耀武功,“他讓人將一只豹松綁,等它向著發(fā)抖的罪犯撲上去時,這位皇帝射手將箭射出去,野獸立時中箭而死,犯人則毫無損傷。”古羅馬暴君尼祿發(fā)明“動物行刑”的殘酷刑罰,一些女人、俘虜給斗獸場的獅子、豹子等作為食物。
所以在《啟示錄》第十三章里,撒旦現在從天上被拋了下來,他知道在人世間的時間不會長久,惡鬼決心盡量作出最大損毀,為要達到他在地上的破壞目的,把自己的權力分配給兩只野獸去履行使命,其中一個從海中出來的野獸象征羅馬帝國。而在圣徒約翰看來,羅馬無疑是惡化身,他是借用《但以理書》的言辭來描寫這種邪惡之力。在《但以理書》七章三至七節(jié)中,記載四只從大海波濤里涌現的怪獸異象,分別代表歷史中曾統(tǒng)治世界的強國,和但以理書寫作時代的世界君王——那只像獅子而有鷹的翅膀的怪獸代表巴比倫(Babylon);那只像熊的代表瑪代(Media);那只像豹而有四翼的代表波斯(Persia);第四只代表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的王國。在《啟示錄》當中,約翰所寫的圖畫是把但以理異象中四只怪獸的特征組合而成——他像豹,有熊腳與獅口,這就是說,約翰認為羅馬帝國實在極其邪惡,以前眾邪惡強國的惡行皆為之兼容并蓄。
1880年在羅馬的巴別諾路(Via Babuino)出土了一件銅質豹子雕像,尺寸為14cm×10.8cm×21.9cm,取名為《黑豹》,描繪的是一只側躺的母豹,一只前腿和后腿舉在空中,頭部抬起轉向左側,雙耳向后背著,張開大口,擺出一副防御的姿勢。它也可能是在嬉戲時佯裝對峙,但魁偉的豹子頭、強勁的肌肉組織,以及強壯有力的身體所表現的強健體魄證明,當母豹覺察到危險時極有可能變得十分兇猛。
直到公元2世紀,貓才成為一種在羅馬較為常見的家養(yǎng)寵物。在完成《黑豹》這一雕塑的公元1世紀,豹子更為少見,僅出現在人與野獸搏斗的表演中。這只豹子的脖子異乎尋常的長,這也是公元1世紀羅馬人描繪豹子時的一個典型特征。學者認為,這件精美青銅黑豹雕塑的自然主義風格,包括嵌入的青銅、白銀和黑銀斑點,均表明制作這件作品的藝術家首先細致觀察了一只大貓。這讓我想起博爾赫斯詩歌《貓》里的句子:“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只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由于無法解釋的神圣意旨,/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這件小雕塑與其一起重見天日的還有幾尊其他青銅制品,包括一尊酒神巴克斯(Bacchus)小雕塑,一尊裝飾有象牙的母豹雕塑。其風格、姿態(tài)和工藝顯示,它們有可能與本展品出自同一家作坊,且很有可能屬于同一組雕塑作品。
清代宮苑與豹
“奇技淫巧”沉迷日深,足以擾亂一個人、一個朝代的心智。明朝皇宮就對來自海外的珍禽異獸表現出濃厚的興致,曾在禁中專設牲口房,由提督太監(jiān)一名、僉書若干名嚴格管理,牲口房下另設有“豹房”與“虎城”,這兩者是猛獸里數量最多的。豹與虎,成為皇帝心目中拷問勇力與否的試金石。
首先,清代帝王江山一統(tǒng)之余,仍然渴望在“與天斗,其樂無窮”的博弈中保持雄闊之勢。康熙多次狩獵,主要是使用火槍和弓箭。據《圣祖實錄》記載,康熙在他晚年時,公布過一個打死野獸的數字統(tǒng)計,共獲老虎135只、熊20只、豹25只、猞猁猻10只、麋鹿14只、狼90只、野豬132只、鹿數百只,至于其他小型動物,難以統(tǒng)計,如有一次他在一天之內就射中兔子318只。其實,這均是虎槍營等數千將士的圍獵之功,他統(tǒng)統(tǒng)算在自己名下了。
其次,清代帝王們延續(xù)了明朝宮廷的獸斗觀賞習俗,不但有獸與獸的較量,偶爾也會上演身懷絕技之人與猛獸的搏殺,觀眾的嗜血本性得到了大釋放。死亡,豈不快哉!
狩獵中使用的豹子與獒犬,成為了柄權者心目中的“忠臣”象征。
豹獵之戲盛行于中世紀的伊斯蘭地域,后經粟特人的轉手而逐漸傳入中土,唐朝時在貴族中蔚然成風,有點兒像如今的賽馬運動。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副研究館員馬順平指出,宮廷養(yǎng)豹,最早可溯及西漢,除了觀賞斗樂外,還用于殉葬。福田幸次郎對波士頓美術館中收藏的三尊唐代胡俑做了研究,指出其中一尊胡俑所持的葡萄酒壺呈獵豹造型。明朝宮廷內的獵豹與豹獵活動直達最高皇權。獵豹來源甚廣,不僅包括向寧夏、榆林、奴兒干都司等邊地征收,更多的則來自與中亞和南亞的朝貢或貿易,特別是東察合臺汗國、帖木兒帝國乃至在今伊朗的忽都謨斯與在今也門的阿丹。域外傳入的物種主要是價格昂貴的獵豹與金錢豹,宣德朝以后受到國力的限制,宮廷養(yǎng)豹逐漸偏重征收自境內的土豹(猞猁),價格低廉且易于馴養(yǎng)。明成祖、宣宗、武宗三帝皆曾用豹狩獵,內廷中還有“養(yǎng)獅豹回回”專司馴養(yǎng)。
明清宮苑之中,既豢養(yǎng)有虎、豹等猛獸,亦有用于狩獵的犬、馬,以及鹿、羊等用于祭祀乃至食用的動物。
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三記西苑豹房養(yǎng)豹一只,竟然設勇士二百四十名予以保護,歲廩二千八百石,占地十頃,歲租七百金。沈德符感嘆這些野獸是“啖大官之奉,皆民膏血”,這些議論發(fā)官修史書中所未發(fā),但仔細想一想就可明白:民脂民膏豈能是豹子所吞噬,比豹子更為兇猛的嗜血癖好與漫天貪欲,豹子不過是“替罪豹”而已??琳陀诨ⅲ┱堄诒?。
馬子木在《明清宮苑中為什么養(yǎng)虎養(yǎng)豹養(yǎng)獵犬》一文里指出,16世紀以后,隨著帖木兒帝國的覆滅和察合臺汗國的分裂,中亞傳入的獵豹日漸減少。萬歷末沈德符游覽西苑時,尚見有豢養(yǎng)獵豹數十只,但十余年后姚希孟再去時已不復見。清朝建立后,豹在宮苑中逐漸消失,京城內外的宮苑中很少豢養(yǎng)過獵豹或土豹,曾流行于元、明宮廷的豹獵更未被清朝皇帝繼承。京郊雖有土豹出沒,清朝不曾主動捕獲畜養(yǎng),如偶然捕獲,則交虎城飼養(yǎng),亦未如明朝之專設豹房。道光四年(1824)二月,宛平縣民焦成與步軍校舒德在盧溝橋西北王家村一帶發(fā)現兩只豹子,生擒其一,步軍統(tǒng)領衙門接報后重賞二人;同年十一月,外委張銳又在戒臺寺西下坡捕獲活豹一只,均交虎城收養(yǎng)。
不過,清朝皇室對精致的豹皮服飾的興趣似乎遠遠大于對豹的興趣。根據清朝的服飾制度,武職三品的冬季坐墊、二等以下侍衛(wèi)禮服的端罩、鹵薄校尉的冬冠都必須用豹皮制成,這些皮貨主要來自內務府商人在恰克圖與俄商的貿易,唐努烏梁海、吉林亦有少數進貢,在京師的皮毛市場上,優(yōu)質的黑豹皮售價可至每張15兩,是一般豹皮價格的十倍。
2005年3月16日,英國倫敦,著名的克麗斯汀拍賣行展出了于2005年7月拍賣的一件中國康熙年間的瓷器,這是一只造型奇特的咆哮豹子。
努爾哈赤的弟弟叫舒爾哈齊,意是“小野豬”;另一弟弟叫“雅爾哈齊”,意思就是“豹皮”。老虎、文豹皮逐漸成為朝廷賞賜的珍稀之物。順治九年(1652),清廷規(guī)定了賞賚達賴喇嘛使者例:“每頭目二人,隨從役卒二十八名,共賞二等玲瓏馬鞍一、銀茶筒一、銀盆一、緞三十、毛青梭布四百、豹皮五、虎皮三、海豹皮五?!笨滴跷迨辏?713),清廷規(guī)定貢使返藏時攜帶,給予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的賞賜物件及數量,貢使回藏時,皆降敕慰問并賞達賴喇嘛重六十兩鍍金銀茶筒一、鍍金銀瓶一、銀鐘一、蟒緞二疋、龍緞二疋、妝緞二疋、片金二疋、閃緞四疋、字緞四疋、大卷八絲緞十四疋、大哈達五個、小哈達十四個、五色哈達十個。正使二等雕鞍一、重三十兩銀茶筒一、銀執(zhí)盂一、緞三十疋、毛青布四百疋、豹皮五張、虎皮三張、獺皮五張……
宮廷對皮毛的愛好風尚,由北及南,成為身份的象征。愛尼斯·安德遜在《英國人眼中的大清王朝》一書里描述了當時的廣州城:“這城市的街道一般是15英尺到20英尺寬,用寬大的石板鋪砌,房屋超出一層的很少,用木材和磚建筑。商店的正面大門之上有漂亮的陽臺,因而門前形成一街檐,用各種油漆裝修得很美麗。居民服裝與我已經敘述過的無異,但使我驚異的是,這城市雖已靠南,離北京很遠,而在這冬季氣候依然很冷,居民要穿上皮衣:這種衣服顯然不單是一種奢侈品,或限于上流人士,因為我們所見的皮衣服裝店很多,店里的皮料很豐富,如豹皮、狐皮、熊皮和羊皮都有?!?/p>
獵豹的淚槽
人類總是渴望肋生雙翼,對雄獅、奔馬、老虎也不惜為它們插上比興之翼。豹子,不要翅膀的累贅。為豹子插上翅膀的人,等于腦洞大開,長出了陰莖。
獵豹(Cheetah)讓古埃及人視為神物膜拜,并成為宮廷飼養(yǎng)的寵物,如今在古埃及時期的雕像里,可以看到不少豹的造像;后來,獵豹也讓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深深著迷,只在于它們的鬼魅般的奔速,以及可以被馴化的本性。
在20世紀70年代獵豹能否人工哺育還是一個謎。獵豹太過于容易被人類馴化,我猜想恰在于它的速度,速度可以為它們換來純自然狀態(tài)所不具有的壽命。也許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劣勢,猶如金雕也容易成為權貴的鷹犬。古埃及著名君王圖坦卡蒙的墓穴中就出土了多具獵豹的雕像,長期以來它們被各地君主飼養(yǎng)或作為寵物,或者是打獵的伙伴。然而古代歷史上記載的人類繁殖獵豹的記錄僅有一次:16世紀印度莫臥兒王朝的賈汗季皇帝在自己的馬廄中為獵豹接生,當然小獵豹最終能否存活我們不得而知。
獵豹臉部上的淚槽,多么像八大山人的手跡啊。黑色的淚槽環(huán)繞在鼻子附近,能夠更多吸收熱量,從而讓鼻子里的毛細血管保持在張開狀態(tài),利于呼吸。但是,我總覺得獵豹一邊在跑,一邊在哭。
豹子背豬
法國詩人、散文家熱拉爾·馬瑟指出:“即便是動物,奪命廝殺也是得學著干的事。小獵豹可以離開母豹自己獵物(更何況平時還可以給它們訓練追兔子);而一旦追上,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尖爪的兇狠出擊,利齒的致命撕咬,原來都不是與生俱來的。”
豹子的地盤上沒有狼,有狼的地點則不會有豹,它們不是冷戰(zhàn)思維,而是井水不犯河水。在秦嶺以及大巴山一帶,舊時常有豹子背豬、背羊,甚至背牛的事情發(fā)生,這一高難度馭術,狼中技師也會,但獨自不行,須有幫手。豹子體格精悍,它的智力彌補了體力的缺陷,而且進一步修煉出一種儀態(tài)。但老虎沒有這種耐心,它們只知道虎蹈羊群。那往往是荒季的萬籟俱寂之夜,豹竄入豬圈,銜住豬的耳朵,再用它的霸王鞭長尾狠狠地抽打豬屁股,豹子的口腔發(fā)出一種鍥入骨髓的禁忌之氣,嚇暈了的豬兒們完全是倀鬼的模樣,不敢嘶叫,乖乖地隨豹子而去。這就像很多文人,被強勢者叼走一樣。
果下豹
徐珂編纂的《清稗類鈔》當中的《動物類》分卷,記載了洋洋數千條飛禽走獸,關于豹子的僅有兩條。其中一條說:“果下馬、果下牛,人皆知之?;葜萘_浮山巔有獸,小如獼猴,名果下豹?!薄肮隆币辉~甚妙,因騎乘的動物可行于果樹之下,故稱。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下:“曰南郡出果下牛,高三尺?!鼻迩缶稄V東新語·獸語·果下馬》:“又有果下牛,出高涼郡,《爾雅》所謂犤牛也……粵謠云:‘果下馬,果下相逢為郎下;果下牛,果下相逢為儂留?!边@樣看來,果下豹應該指的是豹貓,羅浮山林場區(qū)域在20世紀70年代常有豹貓出沒。豹貓又名貍貓,現為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主要生長于四川、云南、廣東及西藏等地,而不是“非典”時代爆得大名的果子貍。
騎豹者,除了大名鼎鼎的山鬼,其實在中土還是另有想象的。1976年6月下旬,貴縣化肥廠擴建廠房時,發(fā)現了羅泊灣一號墓的墓道和車馬坑,墓道東側的車馬坑內掘出一些漢代鎏金的銅車馬器,其中提梁筒上的漆繪圖里可以見到罕有的騎豹造像。
成都平原周邊的豹
我注意到2011年8月5日的《四川工人日報》副刊,刊發(fā)了一篇徐基坎的短文和照片,標題《五十年前的“簡陽豹”》,記錄了一樁往事:“1954年,有一只兇猛的豹子經常出沒在本縣賈家鎮(zhèn)久隆鄉(xiāng)大山村,這里地屬龍泉山脈,森林茂密。豹子經常下山,傷害村里的大人和兒童,搞得村民們驚恐萬狀。當時的賈家區(qū)公所的領導得知此情后,立即派了區(qū)組織委員曾正清率領干部、民兵十多人前往追捕。一天上午,豹子出現在山巖下,一民兵用步槍射擊。好險,子彈打不穿豹皮,擦身溜跑了。此時豹子怒吼一聲,跳起來,張嘴正好一口含住另一干部朝下的步槍管口。干部使勁扳機,‘砰’,子彈打穿豹子喉嚨,鮮血從嘴涌出,豹子倒下?!?!豹子打死了!’人們歡呼,請人拍下這張照片?!边@是人定勝天的“動植物觀”的體現嗎?城市獵人深入豹子口腔扣動扳機,這種革命神話是一種暴力美學的弘揚,讓人想起刑場上的處決。這其實是一場豹子預謀已久的自殺演出,危機四伏中的死亡是需要預謀的。一旦豹子的火苗被一根扣動扳機的手指夾住,黑暗立即從那個鋼鐵的屁眼里涌出來,包圍了一切。從照片上看,豹子約有5尺長,明顯屬于雄性成年金錢豹??梢?,在人口分布并不稀疏的龍泉山脈東麓,出現一只異乎尋常的荷爾蒙旺盛的大豹子,則意味著它可能已經是最后的孤豹,它遠離生活的區(qū)域,具有一門心思來人間尋死的氣度。就在這個時期,龍泉山脈山肩一帶,也被民兵打死過一頭金錢豹。可見此地豹子徹底消失的時間,大體也在這個時段,至“大躍進”終結,豹,作為本地猛獸的孑遺而徹底倒斃。唯一例外的是位于成都平原南沿的二峨山上,20世紀60年代“農業(yè)學大寨”期間,出現了一位農婦武松,她的對手是一只比她更羸弱的母豹,前來覓食。農婦從竹籬笆空隙抓住豹尾,足足與豹子拔河一個時辰,人取得了勝利??梢?,西王母著名的豹尾,很可能成為覬覦者手里性命攸關的把柄。
如果說龍泉山脈東麓的豹子急于赴死,那么位于金堂縣龍泉山中段的金堂山上的豹子,也是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開始了亡命奔襲。一頭雄性金錢豹沖下山來,在縣城的沱江邊傷及路人,立即陷入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豹子驚嚇過度、脫力,被當場打死。那是在金堂縣城出現的最后一頭野生豹子??雌饋?,豹隱數千年的深山老林,在50年代中后期的風云攪動下,神靈附體的動物們漸漸失去了理智。
崇州作家張廷濤告訴我,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當時崇慶縣的“革命者”到覆蓋有原始森林的茍家鄉(xiāng)一帶砍伐樹木,驚動了雞冠山深處的野獸。野獸們開始流亡。一只金錢豹竟然直走一百華里,奔縣城而來。豹子豸豸而動,引起人民的驚慌。最后,豹子被團團圍住,縣武裝中隊的軍人用機槍一陣掃射。為慶祝勝利,他們將兩米多長的豹子倒吊在罨畫池公園大門口展覽,萬人圍觀。流亡者總是向著有生機的地域移動,在豹子的心目中,人聲鼎沸的縣城反而比森林附近的人造高爐更安全。這是豹子的黑色幽默。
2010年6月中旬,成都媒體先后報道,市民在青城山腳下的中興鎮(zhèn)三溪村一個叫王婆巖的地方發(fā)現了兩頭金錢豹。王婆巖地處偏僻,人跡罕至,如今已經擴展為旅游景區(qū)。海拔不到一千米,天氣好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青城山景區(qū)內的觀音閣,也有一些游客從此抄近道上青城后山。豹子的發(fā)現地,在舊時被稱為“豹子洞”,40多年前就有人在那捕到過豹子。
昨是今非。配得上“青城天下幽”這句話的,也只有青城后山了。2005年夏季,我與散文家周曉楓去過青城后山,王婆巖區(qū)域內的金邊巖、寨子山一帶為王小波、李順起義的根據地,上頭有一個長達數十丈的“豹子洞”,1949年之前是土匪綁票關押“肥豬”的理想之地?!氨佣础币呀浱嗄?,1949年年底清山剿匪之后,山洞成為了一窩豹子的生養(yǎng)之地。寨子山的豹子,河水不犯,與山下人家已經和平共處了幾代人。據說,1970年冬季大雪封山,豹子饑餓難耐,冒險下山。咬死了看家狗,拖到一個隱秘處,又沒有吃完,顯然豹子吃不慣。狗的主人順著豹子的痕跡找到了狗兒尸體,大憤,就在剩下的狗肉上撒了劇毒農藥“樂果”。真是悲慘,翌日兩只小豹子被毒死了,剩下那只“扁擔花”的大豹子在山上咆哮了好久。農民畏懼了,怕豹子上門尋仇,把火藥槍放在床頭。但豹子真正從這一代消失,是20多年前后山開始修筑公路,開山炮成天沒日地響個不停,豹子退隱,消失無蹤。
當地村民廖賴子說:“青城山一帶的豹子都是金錢豹,小時候身上是銅錢花,三歲后就長成老虎身上的那種扁擔花紋了,厲害非凡賽過老虎。”
我知道從地理分布上,有老虎的地方就沒有豹子,反之亦然,因為它們相克。豹子可以上樹捉猴、下水抓魚、山中逞威,儼然為陸、海、空三項全能冠軍,其本領比只有在地面上稱王的老虎遠勝一籌。
“說也怪,”廖賴子說,“豹子是狗的克星,只要外面林子里有豹子游轉,屋頭的看家狗要千方百計跑出去。自己送到豹子嘴里頭,只有用鐵鏈子拴好才不會,鐵鏈子狗咬不斷?!?/p>
“那么,”我問,“豹子又回到寨子山怎么辦?”
“回來也沒有關系?!绷钨囎诱f,“寨子山一帶我們廖家住了好幾代,組建過一個生產隊人最多的時候有好幾十上百個,從來沒聽說豹子傷人。1970年那場大雪在山下被農藥毒死的小豹子好慘?。 ?/p>
“后來那只大豹子呢?”我問。
“后來有人在后山平樂大隊(泰安寺)看見過它?!绷钨囎诱f,“它咬住一只二百多斤重的大野豬,野豬帶傷掙脫后慌不擇路,為了逃命竟闖到挖冬地的人群中被亂鋤挖死。人們就在地頭按傳統(tǒng)習慣架上大鍋,煮了一鍋又一鍋野豬肉。全生產隊的男女老少幾十口人,還有聞訊趕來的一些鄰近大隊、生產隊的人,共一百多人美美享受了一頓。那只豹子只能在山頭聞著野豬肉味長嘆,那次有人看見過它,以后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了?!?sup>
從這一田野口述里可以發(fā)現,青城后山龍吞豹吐,氤氳繚繞,一直蓄豹。
在我的進一步考察里,發(fā)現了一代高僧、海燈法師在青城山殺豹的軼事。
海燈法師(1903-1989)四川江油人,俗名范靖鶴、范無病。他曾經擔任梓潼七曲山文昌宮的主持,他的大弟子范應蓮在傳記《我的恩師海燈法師》第12章《成都學軍,青城殺豹》里記述范靖鶴來到成都后的情況:
回到成都,朱青長老師給他(范靖鶴)講了關于青城山上“周包包”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
范靖鶴想起汝峰師父和師伯三人在談話中曾提到過這個名字,也聽朱老師講過周包包是“劍仙領袖”。他靈機一動,是否汝峰師父他們也在青城山上?
第二天,范靖鶴帶著行裝,前往青城山。當他趕到斷橋處時,天已快黑了。他看看四周什么也沒有,就拿出兩個干餅子,就著山泉吃。他一邊踱步,一邊想,這里倒像仙人住的地方,安靜,清新,與世無爭,一切皆空。
范靖鶴拿出三節(jié)棍,練了幾套,又把所學的其他套路練了。稍稍歇息后,開始練三十二段洗髓經。這時已夜深,四周一片漆黑,萬籟俱寂,范靖鶴練完功后開始靜坐。忽然間,聽到幾聲鐘響,范靖鶴起來一看四周什么也沒有。一會兒又聽到和尚在念經的聲音,待仔細聽時又沒有了。
天已初亮,范靖鶴起來準備下山了。剛背上包裹,向山下走時,忽然一陣陣涼風吹過。靖鶴一抬頭,猛然看見一條金錢豹正從下山的路上走來。前有豹子,后是絕壁,范靖鶴想,學了一身武功,就這樣給豹子吃了,不如與它一拼。
俗話說老虎頭、豹子腰,豹子的腰力好,比老虎靈活,如貓一樣敏捷。靖鶴想,不如撿塊石頭甩去,把它嚇跑算了,免了這場生死惡斗。
沒想到石頭落地,這豹子不但未跑,反而向靖鶴沖了過來。這時范靖鶴手上的三節(jié)棍還未打開,只好順勢跳到一塊大石上,豹子也眨眼間跳到石頭上來。靖鶴向左側一個箭步,打開三節(jié)棍,左腳向后一交叉,反手一虎尾三節(jié)棍,正好打在豹子的腰上。豹子發(fā)瘋般撲到靖鶴跟前。這時三節(jié)棍已不能施展其威力,靖鶴向左一側,飛起左腳,正好踢在豹子的腰前部,豹子被踢出丈余遠,掉下崖去。
靖鶴嚇了一身冷汗,正站在那里發(fā)呆時,突然看見云禪師父站在那里。靖鶴一愣,只覺如夢幻一般。云禪師父看在眼里:“你功夫已有長進,我剛才已看見了?!薄皫煾改愫螘r來的?”“已到一月。我知道你來山上,來找你師父和周包包。這位奇人今早已去峨眉了?!本跟Q跪在地上:“師父你帶我隱居吧,我已厭了世間之辛酸?!痹贫U師父耐心勸他:“你現在還要多做好事,功德還差得遠。待你功德圓滿,汝峰師弟自然會帶你走的?!?/p>
云禪師父要他把在峨眉山學的功夫練來看看。范靖鶴從頭至尾練了一遍。云禪師父為他糾正了錯誤,對他說:“欲求地仙者,需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需立三千善。其中做一件壞事,就減少一善。我還有事,要去見幾個道友,你好好練吧。以后我們會來找你的?!闭f完下山走了。
范靖鶴追了一段沒追上,只好轉往成都。
文中有誤之處在于,民間從來沒有“老虎頭、豹子腰”之說,豹子乃是“麻稈腰”,有力的,是說“狼腰”。歷史的蹤跡總是有因果。青城山道觀“園明宮”始建何時不詳,明萬歷年間(1573—1620)重建,稱清虛觀。明末毀于兵火。清咸豐九年(1859)重建,因供奉園明道母天尊而得名。宮門兩側,翠竹作籬,青松相伴。有一副門聯由清末江蘇沭陽書畫家周宗濂所書,據說對聯為鄭板橋所撰:“栽竹栽松,竹隱鳳凰松隱鶴;培山培水,山藏虎豹水藏龍?!笨赐赀@些記載,不由得會想起莊子的話,“豹養(yǎng)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yǎng)其外而病攻其內”。單豹和張毅這兩個人,都不是能夠鞭策落后而取其適宜的人。
豹腰
詩人阿赫瑪托娃具有一雙穿越表象的眼睛,她描繪普希金的妻子的二姐亞歷山德琳娜,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有著“黃蜂的細腰”,這令登徒子丹特士垂涎三尺。如果詩歌女皇動用“豹腰”的美學氣象,也許更符合那種情欲與陰謀醞釀出來的場景。
豹腰,是豹子美學結構里最為薄弱的部分,一旦被棍子擊中,罕有能活命的。
有人在審美里另辟蹊徑,對一個作品的程式命之為“虎頭、豹腰、蛇尾”,可見鄙視。以前的獵戶使用神秘的“脫腰藥”混合在肉里,虎豹一吃,很快失去生力,腰桿直不起來,它們只好拱著腰,像折斷的弓,從而被施毒者從容殺戮,這些投毒人美其名曰成了英雄。這是一種生長在四川、云南山區(qū)的翅果杯冠藤,也叫毒豹藥、老虎脫腰藥,全株有毒,根的毒性較大,其根粉可用作捕殺虎豹和飛禽,毒性作用與青陽參相似。脫腰、脫力,成就了狩獵者的殘酷美學。
幾天之前,我在成都送仙橋古董市場閑逛,突然看見一只黃銅豹子,光色暗淡,大約一尺長,混雜在一大堆高度可疑的瓷器、瓦罐之間。我決定立即買下來。拿回家之后,豹子顯得有些懵懂,我用手摸搓了好幾天,豹終于回過神來,渾身的梅花漸漸有了生氣,一些纖細的紋理打開了藏匿在深處的風月,線條纖細而柔軟的腰肢,一輪霧中的半月,曲線總比直線柔和,極富變化,如我的一句詩所言:“豹子解放了世界的腰肢?!蔽也?,古代仕女的纖腰,長期處于權貴的把握,但文人們卻刻意將腰肢比附于植物,蒲柳之質,風吹落花,白居易概之為“柳裊輕風似舞腰肢”。其實,仕女就該是豹腰的函授學生。
擦羅吠豹
1863年6月17日,歷史的裙裾從大渡河水面掃過,像一個巫婆用咒語收走了全部濤聲。河面喑啞,拒絕反照天光,死水回旋。她展開破蒲扇一般的雙翼,飛到了被大渡河濤聲包圍的利磧堡。巫婆把所有的咆哮與腥味兒,傾瀉在巴掌大的利磧堡里,一種絕望的大水,徹底沖決了石達開僅剩下的一萬多人。
擦羅彝族鄉(xiāng)位于四川石棉縣中南部,這一帶有椅子山、二曼山、豹子山,以及擦羅的連綿山地之間,在清末、民國年間常有豹子出沒。石棉縣文化局干部、白馬藏人姜成強告訴我,在藏語里,“擦羅”的意思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對于老鴉漩、擦羅、涼橋等地的石達開太平軍遺跡,一直難以忘懷的民國探險家朱偰先生,后來又在筆記里記載了數條珍貴回憶,其中有《擦羅豹吠》一條:
擦羅在樂西公路大渡河至冕寧道上,當西康省越巂縣境。地處深山,萬木叢礴,居民大半為倮倮,漢族不過十之一二。按擦羅二字,即為夷語,意為“鹿苑”(蔣按:查由四川省石棉縣地名領導小組于1985年10月編印的《四川省石棉縣地名錄》,指出擦羅為彝語音譯,意為“追趕鹿子的發(fā)聲”。)據傳其地有泉,多生麋鹿,夷人游獵其地,視為樂園。1941年夏,余奉使西昌,行經擦羅,夜宿森林小屋中,事前土人警告,夜間多豹,出沒無常,居人須緊閉門窗,以防欄入。是夜果聞遠近豹吠,聲促而厲,雜以吼音。默念王維“深夜寒犬,吠聲如豹”之句,游子于長途旅行中聽此,頗覺別有風味。
這就是說,我從田野中得到的調查與朱偰先生的考察產生了矛盾,但也許正是來自彝語與藏語的指涉與交匯,東方的擦羅,就以一種犬牙交錯的態(tài)勢,成就了豹的孤獨。
喑啞是全在的姿勢,是聆聽的姿勢,是最虔敬的體位。一當不擅長于長嘯的嗓門開始吐出怒火,它就已經不再擁有命運。豹子的全身被憤怒燒紅,眼睛像要開鍋,它們用嘶吼來表達鼎沸的恐懼。
但還有一頭豹子,已經從吼聲里逸出,回到了一塊石頭上。它在觀察那個曾經的自己,是如何的跋扈。
天色暗下來,石達開倒在利磧堡路邊的石頭上,像一頭虛脫的豹子。他太累了。在這一帶居住的藏人早被官軍趕走了,他們細心地帶走了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就是說,連土里生長的蔬菜、水果全部毀壞殆盡。至半夜,石達開接到衛(wèi)兵突報,軍師曹臥虎已悄然投河。就是說,曹臥虎在完成那封書信后,明白大勢已去,他的自殺可能更有“誤軍”自責之意。
2013年6月的一天早晨不到7點,我在利磧堡一帶徘徊,這里是太平軍最后扎營之地。時空對位,如今已經是緊鄰石棉縣中學后操場的小山岡,海拔700米。我見到穿著校服的學生,他們手里拿著糕點,熱氣直冒;耳朵里塞著耳塞,音樂倒灌出來,從我身邊飄過……這里無法俯瞰大渡河,只能聽見氣息微弱的濤聲,就像大地漸行漸遠的脈搏。
我順著水泥路往堡里走,穿過成片新建的藏式建筑,我看到了幾間老土坯房子。一個村民在收割肥碩的牛皮菜。他的漢語很好,盡管他是爾蘇人。他不知道石達開,他知道“長毛曾經來過;還有草豹偶爾下山來偷吃的”。
這時,尚有一輪淡月掛在老熊頂上,星圖尚未褪色,可見高天流云如病馬一般顛簸而行,鬃毛張開,又像星星的絨毛。奇怪的是,一個人獨自面對月亮,尤其是那種明晃晃的月亮,總是滋生顧盼自雄之氣;一當置身于星空之下,人就變得卑微得一如塵土。這是否暗示:圓月本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淺薄者呢?星群之中,箕水豹展開了它的身軀。
猛豹。選自明朝王圻、王思羲編《三才圖會》。
箕水豹又稱箕宿,漢族神話中的二十八宿之一,東方七宿第七宿。源于漢族人對遠古的星辰自然崇拜,是古代漢族神話和天文學結合的產物。屬水,圖騰為豹,故稱箕水豹。為東方最后一宿,為龍尾擺動所引發(fā)之旋風。故箕宿好風,一旦特別明亮就是起風的預兆,因此又代表好調弄是非的人物、主口舌之象,故多兇。古人認為,箕豹離山見狴犴,必遭吞噬。理由是虎豹所畏者,犴也。若失地,大小限值井犴,或歲運洎乙未,其人決死無救。這是否暗示了石達開強渡大渡河的失敗之兆?原來,那頭主風的箕水豹,已經把河面撕裂,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似乎看到了早年自己在廣西貴縣老家山林里,那一頭悄然落在自己身后的大豹子:一次他進山打獵,突見幾只豹子團團圍住了一頭老山羊。山羊已經癱倒在地,四肢抽搐,哀哀可憐。石達開心中大怒,揮刀沖進豹群。只見一只公豹從樹后躍出,毫無聲息落在他身后。石達開反手出刀,豹子頭被生生劈開,白色的腦漿濺到他手臂上。另外幾只豹子一見,紛紛退卻。石達開并不追趕,冷笑道:“欺人清妖,有朝一日,就是如此下場!”他似乎恍然了,那頭被自己生生劈開腦殼的豹子,可能就是自己……
這是一個自己殺死自己的循環(huán)。猶如一條吞噬自己尾巴的蛇,不斷吞噬自己又不斷從自體再生。但是,劈開的豹子頭流出的腦漿,不但沒有流回,反而像降臨在大渡河畔利磧堡的夜露,突然打開了十萬只眼睛!
一個擁有靈魂的人,一定懷抱秘密。置身利磧堡的石達開,頭上是星空的讖語,還是不漏一絲縫隙的黑鐵?也許,仰望星空,就是在凝望過去。透過巫婆襤褸的衣衫,豹子雙眼的炭火,正在熄滅。
豹尾釣魚
動物分類學里將貓科分為5個亞科,即獵豹亞科(Acinonychinae)、貓亞科(Felinae)、豹亞科(Pantheriinae)、猞猁亞科(Lyncinae)、劍齒虎亞科,共36種。知名的成員包括如獅子、老虎、金錢豹、美洲豹、美洲獅和獵豹等大貓,以及其他如猞猁、獰貓和短尾貓等野生貓。貓科動物的尾巴粗細一致,除少數種類外,均比較長,末端鈍圓?!拔泊蟛坏簟笔仟毑谜叩奶卣鳎敲瞳F的局限。尾巴一方面是高速奔馳、轉體的舵手,另外一方面是肢體、牙齒都無法派上用場之際的后備軍,其鉤鐮槍、打神鞭一般的絕技,總是突如其來。
南朝齊梁陶弘景指出:“豹至稀有,人用亦鮮,惟尾可貴?!睘槭裁茨??高人是不會透露天機的。唐代藥學家蘇恭對此不解:“陰陽家有豹尾神,車駕鹵簿有豹尾車,名可尊重耳。真豹尾有何可貴?未審陶據奚說?”據此我推測,陶弘景推舉的,恰恰是豹尾的力道以及神秘的分泌功能。
貓科動物用尾巴釣魚,來自其神秘的本能,野貓是其中高手,古人則以為它們的尾巴可以分泌一種充滿誘惑的液體,其實長尾們是利用了晃動,這樣的“無餌之鉤”無疑成為了姜子牙、范蠡一類人的革命導師。貓科動物用尾巴釣魚也有不同方式,依靠魚咬尾巴然后直接拎上岸是其中一種,還有一種是靠尾巴攪動水流,等魚靠近時用尾巴一甩,直接把魚帶上岸。法國中世紀著名的“列那狐傳奇”里,《伊桑格蘭狼釣魚》則是狐狼爭斗的精彩一幕,對狼的貪婪和愚蠢做了一廂情愿的描繪,伊桑格蘭狼聽從列那狐的建議,用尾巴縛住捉魚的桶,在農夫鑿下的冰窟窿里垂釣。伊桑格蘭狼照做了,結果被獵人發(fā)現,在慌忙逃跑中掙斷了半截尾巴……這自然是動物故事的經典。
俗諺云“豹子下水不如狗,落水鳳凰不如雞”。那么,問題就來了:豹子如何釣魚?
2014年11月2日《華西都市報》刊發(fā)了黃福泉《豹子釣龜》一文,有點殘忍。如下:
當年,我在瀾滄江邊當兵。到了雨季,上游山洪齊來,江水平岸,一望無際。只見紅色的江水載著山一樣的草垛,無聲地在天底下飛速平移。令人頓覺天旋地轉,時空可畏。
就在這時,豹子來江邊釣魚了。真是怪事。
我們正在林子下野炊,突然:“喵嗚!喵嗚!哇呀——”不遠處傳來萬分凄厲的貓叫,把大家驚得跳將起來。循聲搜索至江邊,原來是只金錢豹!它要干什么?
它匍匐在地,前爪死死抓著裸露的樹根,后腿蹬踏著一塊石頭,尾巴直直地伸進滔滔江水中,像在與什么東西拔河,一進一退的。
“哎呀,這鬼東西被魚咬著了,快把車開過來!”班長大叫。他從車上找來一根牽引繩,一頭拴在車頭下,一頭打個扣,一步步朝豹子逼近。那豹子想跑也跑不脫,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班長雙手那么一劃拉,就把豹子頭套住。
“倒車!”班長下令。引擎轟然一響,豹子、繩子都被拉得直直的。豹子一聲慘叫,當即斃命。隨即,一個碗大的烏龜頭露出水面。班長又下令:“加油!”汽車猛然向后一躥,嘩啷一聲,一個磨盤大小的老龜被拉上岸來,全身盔甲古黃賊亮。大家一擁而上,把龜掀翻,捆了?;剡B隊一稱,哦喲,三百三十三斤!
但后來,大伙還是把那個生猛的龜放回到河里。
原來,瀾滄江上游的藏區(qū)是把魚奉若神靈的,沒誰敢捕魚吃,所以那里的魚就特多特大,一遇洪水魚兒就往下游竄。云南瀾滄江邊的人愛釣魚,都是用拇指粗的麻繩為釣線,以竹筒繞線,無需魚鉤,繩頭綁一截豬大腸,扔進江中就能拉上大魚。
由于魚兒實在太多,野獸們也瞅到了端倪,它們也瞄著人的樣子學會了釣魚。釣魚時,它們把尾巴伸進江里,靠那濃烈的腥臊味引魚兒上“鉤”,然后尾巴一翹,就把魚兒甩上岸來。
當時,那頭豹子看來少不更事,壓根沒料到這回會遇到這么大的烏龜;而龜呢,只知永不放棄,卻不知道人的厲害,咬住豹尾寧死不放。
豹看見魚。
魚看見烏云的使者。
豹子用一串梅花,
為欲望獻出了韻腳。
作為中土文化的集大成者,還在于龜音通“歸”,歸藏甲殼,龜甲就像一個收藏陰陽、生死的煉丹爐。龜字在甲骨文里是匍匐的,就像甲骨文里牛、馬、象、豕(豬)、犬(狗)等,最初都是“匍匐”狀,展示了它們孜孜以求的行動;到后來為了書寫便利,它們才“站立”起來了。因此,當最緩慢的烏龜與最急速的豹相遇,其意義不但要大過勵志意義的龜兔賽跑,而且更昭示了一個終極:誰會龜裂?
豬變豹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里說:“貧瘠的土壤不會滋生猛虎和豹子?!卑凳玖水惖刈躺愇镏怼?/p>
是不是這樣呢?
唐朝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記載了諸多奇聞,但內容并非完全原創(chuàng),有少量內容來自前朝的一些奇篇秘籍,比如引用了出自南北朝時山中道士陶弘景的秘密著作《隱訣》,其中就談到“獸歧尾,鹿斑如豹,羊心有竅,悉害人”。此句話的意思是:尾巴分叉的動物,花斑如豹子一樣的鹿,心臟有孔的羊,都是不祥之獸。
晚清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卷七里記載了一樁奇聞:
壽昌多山,故多虎豹。有童姓者居于眉林,其家畜一母豬甚大,一歲生子十余,內有一頭,短頷修尾,與凡豕絕異,數日頓長大,食倍他豕。童老惡之,屏勿使食,欲使自斃。其鄰叟曰:“此豕淺毛被體,粗具文理,狀頗彪炳,得毋虎豹之屬歟?”童老曰:“若然,亟當殺之,為虺弗摧,為蛇奈何?”磨刀霍霍,親赴豕苙。豕忽突出,追之不及,入于山中。數月后,有一豹徑詣童氏,入其舊闌,若甚馴擾。群豕見之,豞然驚走,豹徘徊良久乃去。嗣后月或數至,且與他豹及虎俱來,出入村舍,遇人不噬。然村中人甚厭苦之,聚眾驅逐,如是數次,乃不復來。
誰會去認真對待這樣的“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聞?至多一笑了之。但是從真實性而言,俞樾的記載恰恰具備相當根基。2003年12月10日,四川在線刊發(fā)《雙流一農戶家黑豬產下11只七彩豬娃》消息,內文稱:“2只全身烏黑;3只全身雪白;3只布滿斑點,活像小斑點狗;剩下的3只最為稀奇,全身皮毛黃黑麻相間,乍一看,這3只小豬既像小老虎又像小豹子,甚是奇特?!毙竽翆<乙仓赋觯@屬于基因變異現象,但一般以黑白花紋斑點的豬崽為多,出現豹子斑紋般的豬崽卻不多見。他們還稱,由于基因變異的奇特,這種彩豬崽易喂養(yǎng),肯長。如此看來,倒是提醒人們:也許大眾都是“豕苙”的成員,都在渴望從天一飛。這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帕斯卡·基尼亞爾的話:豬“并不渴望安逸幸福。它是一頭討厭快樂結局的豬。它說喜歡的是那森林的深處,而不是快樂的結局。它愿意遠離塵世獨自相處。它是遠離豬崽、豬群、母豬的離群老野豬”。
俗稱“一豬二熊三老虎”,足見豬驃勇難馴,屬于圣斗士級別。虎豹變豬,豬變虎豹,對立與極端之變,恰恰蘊含了窮人們渴望一夜榮登大寶的急迫心理。可嘆的是,現實的嚴酷窘迫又讓他們不敢奢望過高,在大人虎變、君子豹變的近身權力的譜系之下,小人洗骨伐髓,終于革面,“豬變”成為了平民超低空飛行的夢想——當然,還要時不時回家看看,“家”本來就是豬兒的“苙”呀。反過來想想,住在家的家人,磨刀霍霍向豬羊,這就是他們扼殺異端的刀路。
人退虎豹進
每當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瘟疫猖狂,兵燹之災的結果就是人退虎豹進,兇相、兇險、兇惡、兇殘,競相成為生存的通行證。對于張獻忠大西政權在成都建立直到這批殺人狂魔撤離成都,情況尤為明顯。
1647年1月3日,張獻忠被一箭穿心暴死于四川西充縣,一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開始向四川大規(guī)模移民,這30多年里,橫行交錯在巴山蜀水間的虎痕豹跡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程度,兵役、瘟疫進一步激發(fā)了獸性。按理說,老虎與豹子并不會見面,但因為城市、鄉(xiāng)村的空前荒蕪,尸橫遍野,赤地千里,反而改變了虎豹的彼此禁忌,它們在默契之中橫行無忌。鑒于人肉太多,成都平原的虎豹嚙人,人死輒棄去,不吃盡,這為豺狼野狗留下了口福。在向僅存的人類發(fā)起的進攻中,老虎總是正面強攻,豹子逡巡,風一般奇襲咽喉。
當時成都城內虎豹白日隨意出沒,清軍入成都城時為了防野獸,只好夜宿城墻之上。待到后來張獻忠兵敗被誅,清軍收復四川,發(fā)現成都城內絕人跡已經13年:瓦礫頹垣,不識街巷,林木叢雜,走獸野犬游走其間,兩萬余口水井,被尸骨人頭填滿與地齊平……《明史》提到:“城內雜樹成拱,狗食人肉若猛獸虎豹……民逃深山中,草衣木食,遍體皆生毛……”
米開朗琪羅的青銅酒神與黑豹坐騎(局部)。
如此毛骨悚然的記載,并非個案。吳梅村《綏寇紀略》卷十記載說:“蜀亂久,城中雜樹皆成拱,狗食人肉,多鋸牙若猛獸,聚為寨,利刃不能攻?;⒈稳琪西洒吟?,穿屋逾顛,逾重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且斃,即棄去,又不盡食也?;某沁z民幾百家,日必報為虎所暴,有經數十日而一縣之民俱食盡者。其災如此。敘州人逃入深山,草衣木食久,與麋鹿無異。見官軍以為獻忠復至也,驚走上山,步如飛,追者莫及,其身皆有毛云?!痹趦词轮?,孑遺的活人已經成為了“白毛女”,野狗吃起人肉就像虎豹那樣的兇猛,看來不是奇怪的事情。
歐陽直的《蜀亂》記四川虎豹之患:“蜀中升平時從無虎患,自獻賊起營后三四年間,遍地皆虎,或一二十成群,或七八只同路,逾墻上屋,浮水登船爬樓,此皆古所未聞,人所不信者?!迸碜胥簟妒癖獭肪硭妮d:順治初年四川“遭亂既久,城中雜樹蓊郁成林……多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然穿屋頂逾城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斃即棄去,不盡食也。白晝入城市,遺民數十家,日報為虎所害,有經數日,而一縣之人俱盡殘者。”順治七年四川地方官員向朝廷奏稱,順慶府“查報戶口,業(yè)已百無二、三矣!方圖培養(yǎng)生聚漸望安康。奈頻年以來,城市鞠為茂草,村疃盡變叢林,虎種滋生,日肆吞噬?!瓝槕c府附廓南充縣知縣黃夢卜申稱:原報招徠戶口人丁506名,虎噬228名,病死55名,現存223名。新招人丁74名,虎噬42名,現存32名。”
沈荀蔚《蜀難敘略》載:順治八年春“川南虎豹大為民害,殆無虛日。乃聞川東下南尤甚。自戊子(順治五年)已然,民數十家聚于高樓,外列大木柵,極其堅厚。而虎亦入之;或自屋頂穿重樓而下,嚙人以盡為度,亦不食。若取水,則悉眾持兵杖多火鼓而出,然亦終有死者。如某州縣民已食盡之報,往往見之。遺民之得免于刀兵饑饉疫癘者,又盡于虎矣。雖營陣中亦不能免其一二”。乾隆版《富順縣志》卷五記載,清初“數年斷絕人煙,虎豹生殖轉盛,晝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內,不見一人馳逐之。其膽亦張,遇人即攖,甚至突墻排戶,人不能御焉。殘黎之多死于虎?!边@種戰(zhàn)亂對四川破壞空前絕后,康熙年間陳祥裔《竹枝詞》指出:“芳樹煙籠聞豹啼,漢家陵寢草萋萋?!狈从硲?zhàn)亂后的環(huán)境狀況,故有進一步描述:“崖懸青石接貓坪,一片荒山虎豹生。”
歷史學者鄭光路認為,張獻忠死后大約50年內,是四川最可怕的虎豹橫行時期。
清初在成都以東低矮綿長的龍泉山也是虎豹時有出沒。幾十年后的康熙年間,各省移民到來,開始大量捕殺虎豹,及至20世紀40年代,老虎已絕跡,但有極少豹子出沒,還有獨狼出現,山民稱之為“毛狗”。每年冬令時節(jié),都有幾撥打獵隊伍上山捕獵,到20世紀70年代,包括成都以南的二峨山區(qū),這些茍延殘喘的野獸被捕殺殆盡。
從這些有些言過其實的記載里可以發(fā)現,“虎豹”并稱乃是漢語雙音詞語構成的普遍現象,而虎豹分布與其所嗜動物分布有絕大關系,野豬、牛羊生息之處,就為虎豹出沒之地。但人間兵疫、瘟疫反而成為“虎豹生殖轉盛”的絕佳條件,由此可見獸性的勃發(fā),實為人間所引發(fā)的。
文山豹
曾學傳(1858—1930),又名紹新,字習之,晚年自號皂江逸叟,四川溫江縣人。一生尊孔崇儒,篤信程朱理學,以繼承儒家道統(tǒng)為己任,后輩學人推許他為人高曠耿直。曾任四川國學院院長,溫江縣第一高級小學校長,曾經組建“常學會”、“教育研究會”、“中華國粹學會”,民國九年(1920)任溫江縣志纂修,同時編纂了《溫江縣鄉(xiāng)土志》,生平著述還有《中國倫理學史》7卷,《宋儒學案約編》20卷,《皂江文集》及其《補編》、《外編》23卷。他說:“余質本凡下,惟生平讀書行已,本心是非未嘗泯沒。”在他的《皂江文集》卷十一當中,有《文山豹》一文:
文山有神豹,靈異而樂群,群豹附之,其族日滋。大山之峰嶺、巖穴、林麓,皆豹也。雖有豺狼狐狗,皆屏息斂跡,不敢出而與之伍。望之其氣煜煜,其文炳炳,其山遂以文名于遠近。
神豹死,群豹哀慕,留其皮以示后。群豹之魁碩者相繼死,亦輒留其皮以為例。群豹之子孫各挾其先代遺留之皮以自貴,其族勢漸微。豺狼狐狗之族亦漸出,與群豹日近,遂盜其先代所遺留之皮以歸。他日衣而出,群豹見之曰:吾儕也,與之狎。而貪狠邪媚茍賤之行,乃日甚非昔比。
四鄰多虎,聞而侮之,相率攻文山。諸偽豹持皮以往,當之輒靡。群豹退而謀日:“虎禍深矣,吾族其滅乎?曷若發(fā)往四鄰竊其皮以歸。他日而出,彼以為我虎也,其禍必息?!鄙癖械找?,奮然曰:“是不然。吾族之微,由豺狼狐狗輩,假竊我文章,濟彼貪狠邪媚茍賤之行,以壞吾族,今不去其害,反效之乎?”于是日率其屬,修復其先代靈異,樂群之德,以振其勢。群虎聞之而遁,文山之名復振于遠近。
曾學傳將祖國喻之為“豹”,可謂千古一人。
文山神豹的族群由盛而衰,變法圖強,由衰再盛,寓理于事,提示族群強盛不在于先代勇猛,而在于發(fā)揚先輩靈異之智,樂群之德,提高自身實力,才能趕走那些虎視眈眈者,警示國人刻苦自勵,增強實力,振興民族,國家才能強盛。
捷豹和金剛鸚鵡——在奧里諾科河的岸邊。攝影:威廉·沃爾斯。A Jaguar and Macaws(Just Missed)(On the Banks of the Orinoco)by William Walls。
這是一篇變法維新的政治寓言,寫于中華帝國被強敵連續(xù)掠奪時期,沒有哀其不幸,沒有怒其不爭,而是寄予希望。單是從寓言來看,有點接近奧威爾的《動物莊園》,但意義淺白和價值模糊,與奧威爾的獨裁隱喻的力道呈云泥立判之勢。這兩部寓言,恰恰體現出東西方迥然各異的價值觀。在奧威爾看來,勝利者一方宣布另一方是叛徒、內奸;豬們逐漸侵占了其他動物的勞動成果,成為新的特權階級;動物們稍有不滿,便招致血腥的清洗;統(tǒng)治者需要迫使豬與人結成同盟,建立起獨裁專制;農莊的理想被修正為“有的動物較之其他動物更為平等”,動物們又回復到從前的悲慘狀況……在曾學傳看來,道統(tǒng)之皮一旦不存,毛將焉附?好在偉大的道統(tǒng)還在,豹子們可以在唯一的精神領袖英明諸如“劉皇叔”的指揮下,“修復其先代靈異,樂群之德,以振其勢”——“擰成一股繩”,“同心同德”,再復興一頭“明君式的神豹”,由此實現了光復山河的大一統(tǒng)。未經啟蒙沐浴之豹,沒有一個理性考量的前景,至多是對烏托邦“大同”社會的一種暢想。而歷史證明,這一般都是徹頭徹尾的夢話。盡管這樣的不醒大夢,至今也響徹云霄。
豹尾從風直
“尾”在漢語中的本義是尾巴。“尾”作動詞,指動物交配、人類交歡野媾行為,另外“尾”也是一種天象或星宿,即東方天區(qū)蒼龍星座的尾宿。《史記天官書》記載,“尾為九子”,說明尾宿象征多子。所以在先秦文獻中,人長出傲岸的尾巴,自然是異人、偉人之兆。盡管九尾狐是陰陽雙面體,既是美女的象征又是男子生殖器的象征,并且還得到社會的崇信;對于男人而言,“九尾”乃是大雞巴也。雖然有“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之語境,豹尾的閃電卻是上帝之鞭。
《山海經》里幾處提到西王母“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我以為,“王母,太陰之精,天帝之女也”才是關鍵,至陰之物,配以鞭子一般的豹尾,符合極陰生陽之理。九尾狐不過是西王母身邊的“配神”——這在漢畫像石里可以得到印證——深刻體現了一個社會結構的常態(tài):無論多么洶涌的情欲,必須臣服于權力。盡管打扮莊重威嚴的西王母看上去有點兒巴洛克傾向,她的“女鞭”未免過于招搖,一旦揮動不便,有點尾大不掉的意思。
元代張渥的《山鬼》圖。
許慎《說文解字》解釋“尾”字,其定義是:“尾,微也。從到毛在尸后。古人或飾系尾,西南夷亦然。”意思是說,尾巴是遠古之人身后的“倒毛”。什么叫倒毛呢?就是遠古之人用捕獲的動物尾巴來裝飾自己,披掛在身后,巨靈附體,人假虎威或者豹威。人類的前身是猿猴,是有尾巴的,這不但是向祖先致敬之舉,還應該是一種力量和權力的象征。當然有學者指出,“尾”應該是商代第二十一個帝王——小辛一朝創(chuàng)造使用的。所以甲骨文的“尾”字應該比《說文》更有史料價值,也更加可信。甲骨文告訴人們,尾字產生于商人的尾飾而非動物的尾巴。
豹子無心豎起的旗桿,在歷史的紅塵里收獲了如下一些意義:其一,豹的尾巴;其二,古代將帥旌旗上的飾物,或懸以豹尾,或在旗上畫豹文;其三,天子屬車上的飾物,懸于最后一車,后亦用于天子儀仗;其四,借指天子屬車,即豹尾車;其五,舊時陰陽五行家謂旌旗之象;其六,比喻樂曲、詩文堅勁有力的結尾部分。
唐朝詩人權德輿有“豹尾從風直,鸞旗映日翻”之句,暗示豹尾旗舉而堅挺之勢,壯哉。盡管“豹尾”一詞源于元朝喬夢符提出的“鳳頭、豬肚、豹尾”之說,基本上是對擁有權力、美貌以及跌宕情欲的西王母的寫作學轉喻,可惜我們在漢語里看到的基本上是“阮小二”。偉人不斷發(fā)布“揪住尾巴”的指示,因為抓不住,所以只好虛構。就像本文開頭所言,用羅織之物強行湊上去!這樣的揭批文章,筆桿子一如豹尾,均在進步的幻覺中云雨了。
值得一說的是,獅、虎、豹、豹貓、貓等生活在水邊的貓科動物,為適應生存,無師自通一種釣魚技術:用尾巴釣魚。它們把尾巴伸進水里,靠那特有的腥臊味引魚兒上“鉤”,然后尾巴一翹把魚兒甩上岸。從這個意義說,西王母持獲釣魚寶物,用以自炫,也是勞動人民。
豹的發(fā)聲術
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區(qū)系動物溝通研究所科學家發(fā)現,“家貓打呼聲的頻率約在27至44分貝,美洲獅、中南美洲豹、非洲山貓、印度豹及西南亞野貓等的打呼聲頻率為20至50分貝。這一發(fā)現證明,人類暴露于20至50赫的音波下,可以增強骨質并促進骨骼成長的理論是正確的。”這樣正常的呼吸,暗示的另外一個秘密是,豹子喉頭的呼嚕不但可以療傷,也是它慎獨的氣場。豹子將玫瑰抑或薰衣草的呼吸顛而倒之:呼吸如吐芳。
法新社2005年6月23日報道說,一名73歲的肯尼亞老人在自家田中勞作時,遭到了一只豹子的襲擊,老人是另類的詩人,如薩德侯爵,欲進行“舌頭的管轄”,突然將手塞進豹子嘴巴,狠狠扯住豹的舌頭不放,并使勁向外拉扯,豹的舌頭被撕裂,發(fā)出了痛苦的怒吼。最后,豹子的吼聲越來越弱……附近的村民趕了過來,亂刀齊下,結束了垂死豹子的性命??夏醽喴吧鷦又参锸鸢l(fā)言人說:“這只豹之所以攻擊這名男子,是因為它在別處受了傷。當野獸受傷后,它們通常極富攻擊性……而丹尼爾能夠活下來,真是太幸運了?!?/p>
輸與贏體現了豹子的布防漏洞,也展示了人的急智。這則直搗豹子柔軟處的新聞在漢語里不是特例。吳伯簫在散文《獵戶》一文中,曾經描述了一位“吃了豹子膽”的打豹英雄董坤。后來打豹女英雄風起云涌,成為“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身體政治符碼。我翻閱過很多地方志,發(fā)現老虎在南方大規(guī)模消失于全民“大煉鋼鐵”時期;豹子一般消失在1963年開始推行的“農業(yè)學大寨”運動,至遲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豹幾乎被消滅干凈。絕大多數人并沒有與虎豹發(fā)生“第二類接觸”,他們僅僅是聆聽過咆哮。但喉頭能夠制造滾地驚雷,不是豹子的特長。
應該注意“嘯”與“哮”的區(qū)別。前者為人撮口而發(fā)聲,或者大自然銳利的風雨發(fā)聲,后者主要是“豕驚聲也”,“口”針對“孝”,從字義來看,應該是子女對耳背的長輩講話,為此他們必須咆哮,不惜像豬兒那樣嘶叫。一個閉口,一個張口。如此分別的意思,在于虎豹的發(fā)聲,應該屬于闊口而“哮”的范疇。對此物性分別高蹈的文人不滿意了,刻意要對王道之虎的叫聲予以提高人文含量,他們均以“虎嘯”名之。在我看來,一如什么好東西總是命名為“貢品”一樣,個中深浸體制的命名學理。
聲音是肉體的神采,聲音是脈象的凝聚。形上生音,令形生出了神采。
龍吟虎嘯,豹吼熊咆,其實是猛獸在無意捕食情況之下的仰天長歌,屬于抒發(fā)情感與氣度的聲音,否則驚走百獸,那就只能吃空氣了。反觀鳴鑼開道的古代官吏,一方面為了“使行者止,坐者起”,另一方面是為顯示官吏體制的威嚴,他們也在抒頌圣之情。顯然,猛獸是官道的老師。
猛虎的咆哮聲振山林,聲音可傳出十幾華里,近距離能達到114分貝,據說可以與噴氣式飛機起飛的怒吼相頡頏。百獸禁語而回避,后來鏢局走鏢的吆喝乃至體制的鳴鑼開道,應該是對其的仿生學。以往科學家認為這緣于它的聲帶里有厚厚的脂肪層。但新的研究宣稱咆哮聲并不是脂肪,而是由于聲帶本身的形狀。多數動物的聲帶是三角形的,但獅子強有力的聲帶是方形的。老虎的也是如此。方形可以使聲帶組織承受更大幅度的伸展,由此大型貓科動物可以在肺部施加較小壓力的情況下發(fā)出更大的咆哮。
武林中人密切注視,猛獸的形與音,他們以為豹子不懂發(fā)音奧妙,調理不好自己,而老虎得了發(fā)音的益處,雖吃腥穢的肉類,卻氣脈通達,骨血成寶。虎血如鹿血,虎骨如人參,是生靈精華。他們總結的發(fā)音要訣是“龍吟、虎嘯、睡獅吼”,天臺宗傳下來的“噓咝呵吹呼唏”的六字訣,強調以發(fā)音來調理身體經絡。薛顛言“神氣能逼人,精氣能擺人”,可用發(fā)音來煥發(fā)主體的精氣神,這種聲音喚出的神采,可以使敵手如同中蠱一般,為聲音擺布。而且這種發(fā)音功夫能醒目,兩眼的威懾力如節(jié)能燈,乃發(fā)音練就,不是用美瞳“瞪”出來的。至于是否能夠以此成為聲音政治學,他們不懂,但這一的發(fā)聲學倒是成為“口號年代”的臺下十年功。
三星堆石豹雕像。
通俗文學大家李漁在小說《無聲戲》第七回《人宿妓窮鬼訴嫖冤》開頭即說:“訪遍青樓窈窕,散盡黃金買笑。金盡笑聲無,變作吠聲如豹。承教承教,以后不來輕造。”面對千金散盡的公子哥兒,妓女也沒有能夠修煉出獅子吼的絕技,而是“吠聲如豹”,似乎低了一個檔次,轉念一想,獅子吼是強悍“內人”的專利,就通了。
虎豹雷音,聲音就是一切,聲音可以將無數幻影撒豆成兵。豹子在很多現身的語境里是聲音升騰而起的幻象,而穿行其中的陰影就具有了硬度與銳度。豹的聲帶較為特別,與獅虎等貓科動物不一樣,比較窄,它的叫聲類似美洲虎,危急時刻匍匐于地,抿耳呲牙,發(fā)出短促的怒吼,為低音,因為夾雜有它快速奔跑的喘氣,有人以為像是“壯漢拉鋸”。咆哮聲有共鳴,似乎發(fā)自后腦,具有圖窮匕首見一般的金屬之威;但有時卻發(fā)出鳥兒般的“唧唧”聲,為什么,不清楚。豹子的發(fā)聲術在交配時達到自我陶醉的高潮,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像北風刮過紙窗縫隙聲音,精怪,令人毛發(fā)倒豎。因而,1983年秋季我在巫溪縣大山里聽到的豹聲,不能叫吼,就比貓兒叫春時略微高雅些,沒有激情主義的浪蕩,似淡淡哀鳴,近似于“苦悶的象征”。20世紀初,日本中學教師深入至巴蜀腹地,在峨眉山半山的席新所聽和尚談起虎豹長嘯,聲震山谷。其實,這分明是虎嘯,其中哪里有半絲豹吼的音律?
另外,貓科動物的咆哮取決于聲帶的結構,還有舌骨,除雪豹之外的豹屬舌骨骨化不完全,而其他現代貓科都是骨化了。也就是說,雪豹的叫聲最為溫柔,甚至有點發(fā)嗲。
天王府的猛獸與女人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一頭威風凜凜的豹子闖入廣西藤縣縣城,引起大面積驚恐,有人認為,這預示了某種災禍即將臨頭。1850年,“拜上帝教”開始在兩廣快速蔓延,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率領大軍來到藤縣,李秀成、陳玉成參加了太平軍,似乎應驗了那頭豹子入城的朕兆。在此之前,洪秀全的生活經歷均在鄉(xiāng)村,他甚至沒有機會與猛獸遠距離接觸。一當他從南京排闥而入,他產生了很多驚人的念頭。
天王府原為是明清王府官邸,明代是稱此園為“煦園”,典型的江南古典園林,與“瞻園”并稱為金陵兩大名園。一度為朱元璋所建的漢王府,清王朝把這里辟為兩江總督署衙門。1853年3月太平軍定都南京,5月開始在原兩江總督衙門的基礎上擴建天王府,隨即以原兩江總督署為中心。至當年11月,發(fā)生大火,夷為平地,不屈不撓的洪天王下令繼續(xù)動工,規(guī)模已經不亞于紫禁城。壁畫是天國的“第一美術”,從天王宮殿到基層衙署,門皆畫龍鳳虎象鹿豹,各有等差,天王府是門廳屋皆畫龍虎,廳事兩旁畫虎豹獅象。金龍殿是以黃金的色彩來涂飾的,在金龍殿之后還有二殿、三殿,穿堂很長,直通后宮,即天王及后妃的生活區(qū)。因此,供二千多名女人居住的后宮內室很多,但均有壁畫,琳瑯滿目。最后為后林苑,苑內蓄養(yǎng)了虎、豹、孔雀、仙鶴等動物。太平天國發(fā)布大量文告,告示里很多內容涉及老虎、豹子等珍禽猛獸,征戰(zhàn)各地的將領根據命令把奇珍先后送到了天王府。而嗜吃“油炸蜈蚣”的洪天王,顯然口味還是停留在鄉(xiāng)下水平。禁宮曾經豢養(yǎng)了兩只白色鸚鵡,女官教以語言,洪天王每次經過,白鸚鵡必高呼“萬歲”,其所謂文武者于是仿效之,人成了鸚鵡的學生,呼聲震天,身著皇帝新衣的洪天王一臉幸福,“乃揖而退”,真是鸚鵡前頭不敢言?!肚灏揞愨n·動物類》內云:“鸚鵡,產熱帶地,廣州多之。嘴大而短,上嘴鉤曲,履其下嘴,舌肥厚。翦其舌端,善學人語。足二趾向前,二趾向后。毛色純白。有純赤者,毛羽鮮妍,類猩紅剪絨之狀。又一種純赤,唯兩翅綠如翠鳥。又有五色者,紅黃白綠碧皆具,尤珍麗,每一只索直至二十四金?!蔽覐氖捠⑦h所著《粵匪紀略》里看到兩條很有意思的記載:“賊一日傳偽令,征偽官進麒麟、鳳凰、獅子并各異禽、異獸。”洪秀全以為這些乃至傳聞里的異獸,在江南也是可以收集到的。另外一條是:“一日傳偽令,令女官捉老鼠進貢,又捉臭蟲進貢,不知何用。有進者亦罷?!边@個更為奇特的征集令,看來是天王用來懲罰違背《天父詩》指示的女人。
《山澗虎豹圖》局部。南京堂子街太平天國壁畫博物館藏。
于是,一個仿照明武宗“豹房”格局的集權力、娛樂于一體的中心,在軟件、硬件齊備之后盛大開盤?!短旄冈姟防铮嬗幸皇缀樘焱跤魏蠡ㄔ返脑姡骸澳耍ɡ┸噷γ嫦蚵沸?,有阻回頭看兜平。苑內游行真快活,百鳥作樂和車聲?!睒銓?,而且還非虛構。
偌大的宮殿實在過于空曠,是填入一些活物才好看,但天王府里比較單調,除了老虎、豹子之外,便只有一個內容——清一色的女人:工作秘書、生活秘書、軍事秘書,陪讀陪睡的、抬轎子、做飯看門的、負責傳遞消息的,均為女人。清人汪坤的《摭言記略》載,有次“一虎逸出”,守苑的女兵們“用長刀群斃之”,洪秀全知悉后,下令將虎皮示眾,“以夸女兵之勇”,天國各界奔走相告、歡欣鼓舞,紛紛前來朝賀。置身在這樣的空間里,洪天王十年才發(fā)布了區(qū)區(qū)幾道“圣旨”,但埋首于濃郁的脂粉之間勤奮寫作了500余首倫理、哲理詩歌《天父詩》,露出了麒麟皮下的詩歌馬腳。
1864年7月湘軍曾國荃部攻陷天京,放火燒毀天朝宮殿,很多天王身邊的女官跳水自殺,由此制造了綿綿不絕的冤魂、“黑氣”軼聞。清人何紹基有詩《詠天王府》:“十年壯麗天王府,化作荒莊野鴿飛。”灰飛煙滅的,除了虎豹仙鶴,還有數千侍衛(wèi)女兵,均成了天王的肉體盾牌。但是,動物們沒有人那樣愚昧,它們應該逃走了一些,上紫金山森林去活命。南京人有句口頭語:“八卦洲的獐,紫金山的狼?!敝锌圃涸菏勘鞠壬凇赌暇┲匀皇仿浴罚駠鴷r期文稿,見《國民政府定都南京珍稀文獻:科學的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里指出:“狼在(紫金)山中尚有之,此種狼與歐洲狼頗為相似?!蹦暇┑囊吧鷦游镏?,后由于棲息地不斷萎縮,歷史上曾有過記載的如虎、豹、狼、豺、白鰭豚等固然已絕跡,但其中說不定就有來自天王府的異獸。
洛克和大衛(wèi)·妮爾遇豹
19世紀到20世紀初期,在西部高原峽谷間追蹤野獸的西方探險家、傳教士比較多,比如英國探險家威廉·吉爾上尉、福格森(Fergusson W.W),美國人路得·那愛德(Luther Knight,1879-1913)等,在路得·那愛德的攝影作品里,我看到一幅大尺寸的清晰攝影,一頭碩大的金錢豹,被文雅的傳教士一槍斃命。這是1910年冬季那愛德任教于四川高等學堂(四川大學前身)期間,帶領學生進入茂縣、汶川一帶實習的意外收獲。他們把獵物搬運回到四川高等學堂那愛德住宅院內,那愛德撫摸自己的獵物豹子,拍攝了這張照片。后來那愛德將豹皮做成標本,存放于大英博物館。
1928年,約瑟夫·洛克來到日松貢布考察時,曾在沖古寺住了三天。他透過寺廟的小窗戶,沿著峽谷,遠眺月亮下寧靜祥和的亞丁村,這就是希爾頓筆下的香格里拉中美麗的藍月亮山谷的原形。古羌語里,稱呼萬年積雪之山為“昆”,貢嘎之貢與岡、昆為一音之轉。藏語里“貢”是冰雪之意,“嘎”為白色,意為“白色冰山”也意為“最高的雪山”。洛克在《貢嘎嶺香甘巴·世外桃源的圣山》一文中,記載了他和隨從受阻于沖古寺的原因:由于受到盤踞在貢嘎嶺的匪首扎西宗布的限制,他不能到達山腳下的亞丁村進行訪問。他被迫在沖古寺停留的那幾天,每當明月的銀輝鋪滿山谷,他都要透過寺廟的窗戶,眺望遠處那沉浸在月光下寧靜而美麗的村莊——亞丁。他先后七次使用“blue moon”(藍月山谷)來形容通達亞丁的那條美麗的雪豹經常出沒的山谷。那時的藍月山谷植被沒有現在高大和茂密,因此視野更遠。2008年夏季,我和祝勇、龐培騎馬來到正在全面維修的沖古寺,此地海拔3900米,就像一個朝拜雄峻的仙乃日雪峰的虔誠者,已經倒地不起。
撒馬爾罕古城唐代宮殿壁畫《唐太宗獵豹》,公元7世紀。烏茲別克斯坦出土。
我跌落到與洛克一樣的境地了,我能看見什么?我是否成為了卡夫卡《城堡》里的那位倒霉的土地測量員,無論怎樣努力,就是無法走進神秘的維斯特威斯城堡嗎?
是的,我感到了一種十足的荒謬;感到了西語“卡夫卡式”一詞的切身味道:一種任人擺布、捉摸不定、神秘莫測、錯綜復雜、似真似幻的狀況與處境。當然,現在擺弄我的,是大自然。是山體塌方?!白鳛楝F實中的超越,要勇敢地接受生之荒謬和死之荒謬。直面當代生活,第一位的信條是:荒謬,荒謬,再荒謬,荒謬到最后……”這些話語浮現在我腦海里,聽不大懂,不知道洛克先生是否懂得?
記得是在一個雨后飛虹的下午,我在亞丁村綠火一般招展的青稞地邊,采訪了74歲的村民昂旺江措。他從小在沖古寺當扎巴,后來代替富人、乏力的老人“轉山”、靠對方的施舍為生。他父親畢生在沖古寺修行,年輕時就接待過唯一一批來自云南的洋人,是不是約瑟夫·洛克,昂旺江措自然無法確定。
藏人認為,請人轉山跟自己轉功德是一樣的,如傳經筒可以手轉,也可以借助風轉、水轉。我向這位骨骼粗大、滿臉滄桑的老人請教:“依扎(藏語‘老爹’),你在路上吃什么呢?荒天野地的,這海子山里有什么可獵獲的嗎?”他舉起布滿刀痕斧跡的手掌,嘴唇嚅動,一直在念經,在我一再提醒下,他才不情愿地讓神智回到現實。通過翻譯,他告訴我:“老鷹、色吾(烏鴉)是最神圣的奈札(生命收集者)。薩、康薩(雪豹)是山神,誰也不能碰。艾米(魚)也不能捕撈!”他說,有一年自己“大轉山”(一圈800多華里)經過海子山時,口渴極了,剛準備從海子里捧點水喝,但水面突然凹陷下去,他在驚詫中看見了天花繽紛,仙樂叮咚。他以為自己缺氧發(fā)暈了,奮力搓了幾把臉,揉眼睛,猛掐大腿,水面仍是一派極樂景象。他終于明白了:傳說中的“圣湖觀像”是真的!亞丁、海子山的興伊措圣湖的地位雖然不如衛(wèi)藏的圣湖那樣顯赫,但本地人卻是堅信不疑的。凡是活佛圓寂、虔信者用以“自證”時,他們往往會到圣湖進行觀湖,以求得最最直接的現象和最最真實的景象。譬如靈童出生地的山川風貌、村落房屋,甚至靈童玩耍時的像豹子的動作……而凡人轉湖投寶后在山頂靜坐則能看到自己的前生來世。藏地確有這樣的神奇之地,反而顯得平靜、樸實而慈祥。
洛克曾分別于1924年、1928年、1929年三次經云南寧蒗縣永寧抵達古佛教王國的木里。他受到了優(yōu)厚的款待,木里王又送給約瑟夫·洛克一個金碗、兩個佛像和一塊豹皮,并歡迎他再來木里。1930年,與洛克在云南同行過一段行程的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回憶說:洛克“用餐時,地上鋪著豹皮地毯,上面安放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桌面上鋪有亞麻桌布,銀質餐具和餐巾安放其上。我們到達時飯已快做好了。晚餐后,通常是用茶,然后飲烈性甜酒。洛克教會了他的廚師們燒地道的奧地利菜。他時常接受當地官員或鄉(xiāng)紳們的宴請,嘗夠了中國式的美味佳肴。他吩咐侍從用轎子把自己抬著進入陌生的城鎮(zhèn),以顯示他這個人的重要地位,許多圍觀的民眾還以為他是一位外國王子”。這張豹皮,后來洛克帶回到夏威夷,成為了秘不示人的神物。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的1922年,洛克抵達中國西南并準備赴青海考察時,他遇見了一個比他還要執(zhí)拗的法國探險家——亞歷山塔麗雅—大衛(wèi)·妮爾(1868—1969)。在大衛(wèi)·妮爾的自傳《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當中,從1918年7月至1921年2月,她住在青海塔爾寺,完全按照藏族人方式修持,直至當地發(fā)生動亂才被迫離去。此后兩年,她為了再次進藏,由義子庸登陪伴著在安多和康巴藏區(qū)流浪,后來進入云南的阿墩子,再轉康定。1923年10月23日下午,55歲的大衛(wèi)·妮爾化裝成24歲庸登的母親,以進入山區(qū)采集植物標本的名義奔赴西藏。這是她第四次入藏。
大衛(wèi)·妮爾在西藏。
但是,大衛(wèi)·妮爾比洛克幸運,她在藏地親眼目睹了豹子突然的火焰。她與義子庸登沿瀾滄江蹣跚而行,幾天之后的一個黃昏,他們終于到達海拔4479米的多克拉(竹卡)山口,看見了遠處西藏境內連綿的山巒。一陣風暴帶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從晚上8點左右下到凌晨2點。雪停了,他們乘著月光下到深谷,在一條奔騰野水邊燒火喝茶。庸登睡了,大衛(wèi)·妮爾守夜。她突然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看到幾步之外一頭豹子磷光般閃爍的眼睛:“我凝視著這只優(yōu)雅可愛的動物,并喃喃地對它說:小朋友,我們曾經非常近距離地看到過比你大得多的森林之王,睡覺去吧!祝你幸福愉快。”幾分鐘后,那個小朋友聽話地離開了。第二天清晨他們收拾行囊剛要啟程,庸登又看到一對親昵的豹子在不遠處的樹下看他們,繼而消失在茂密的叢林。
藏地高原河谷出現的豹子,一般為草豹,就是雪豹?;罘饌円话惴Q雪豹為“雪孩子”,能夠被看到,就像山神顯形,因為它們負載著不可抗拒的啟靈使命。大衛(wèi)·妮爾心目中的“小朋友”,讓她和庸登得到了加持。別忘了,她的法號就叫“智燈”。
支撐這個羸弱女人的信念,來自于海拔更高的區(qū)域:“這些頗具魅力的探討,導致我進入了一個比西藏那高海拔的偏僻地區(qū)更為神奇的世界,這就是一生都在雪峰之間秘密度過的修道僧和巫師們的世界?!?/p>
- 1912年,這個神妙的句子首次出現在未完之作《一部長的快樂的書》當中。
- 《今晚報》2006年11月13日。
- 李海霞《漢語動物命名考釋》,巴蜀書社2005年5月第1版,第85頁。
- 《聞一多全集》(第一冊),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88頁。
- 見《論語·顏淵》。
- 《新唐書》卷2214下《西域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48頁。
- 蒙文通《略論〈山海經〉的寫作時其產生地域》,《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 王惲《秋澗集·飛豹行》。
- 保祿·維亞爾文集——百年前的云南彝族》,云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45頁。
- 也有翻譯者直譯為《在中國的一個澳大利亞人:關于一次穿越中國到緬甸的安靜旅行》。
- 1894年,我在中國看見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20頁。
- 《蜀游聞見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第1版,第104頁。
- 《昭通舊志匯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5頁。
- 《從朝鮮紅豹皮看清朝最早的野生動物保護政策》。
- 《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弘治刊本,書目文獻出版社,第658—659頁。
- 《明代“祥瑞”之獸“騶虞”考》,原刊《暨南史學》第3輯,暨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
- 《豹與明代宮廷》,《歷史研究》2014年第3期。
- 張雙智、張羽新著《論清代前后藏朝覲年班制度》,刊《西藏研究》2009年第5期。
- 《簡單的思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第111頁。
- 原作者山居,《古往今來寨子山》。
- 《我的恩師海燈法師》,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1月版。
- 《天風海濤樓札記》,中華書局2009年6月第1版,第158頁。
- 《明清史料》甲編第六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