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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留在這里。
如洗的空氣,能過濾人的憂愁,
一片薄荷葉子,能恰到好處,覆蓋傷口。
花衣走后,應璟被阿彪叫去開會。
村部的會議室不大,窗明幾亮,掛滿了錦旗。她座位前面,擺了個牌子:特約嘉賓。正對面的墻上,一個大條幅十分醒目:大干365天,建設西部“旅游大鎮(zhèn)”??吹贸觯@個會,十分重要,村子里的大小干部全部來了,連畜牧站和計生站的人都來了。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積極獻計獻策:
你看新聞,不是這里霧霾,就是那里霧霾。咱們這里多干凈,光憑空氣,就足夠吸引人了。一個喜歡兩只手交叉放在肚皮上的干部說。
要不,咱們也整個什么節(jié)吧!你看別的縣,搞的油菜花節(jié)、黃牛節(jié)、粽子節(jié)。我們就搞個空氣節(jié)!一個頭發(fā)蓬松粗硬,戴個眼鏡的干部說。
這個地方太偏了,我覺得宣傳還是不夠。
硬件也太差了,我前段時間見過兩個游客,背著包,在湖邊走了走,當天就回了。因為沒有住的地方啊。這里連個旅館都沒有……
對對對!別人一聽說那里沒有住的地方,誰還來?
阿彪大手一拍:嗯,這個是關鍵。問題是,誰來開這個旅館呢?
我家里沒地方。
有人開過,都倒閉了。
裝修需要花不少錢。
我看是沒有人愿意。
我來吧!應璟舉手。
有些事情,做決定是容易的。
應璟站在院子里,看著房子、屋檐、灶房、院子。
大修大整啊這是。她心里想。
要從哪里開始?從雜草叢生的墻角開始嗎?還是一樓?二樓?門口那堆農具放到哪里去?那些雞怎么辦?
需要幫忙嗎?
一個年輕小伙站在圍墻那邊。
應璟認得,就是那天趕牛車接她的那個小伙。村長說找個人來幫她,原來是他!
哎,你好,你叫……
馬活。馬路的馬,生活的活。嘿嘿。
馬活,這名不錯。
嘿嘿,我奶奶取的,意思是,活著就不錯!但我上小學時,老被人叫活馬。
你……不是……趕車的嗎?
是啊,我除了趕車,還會別的,種地、泥土匠、木工,我都干過,不過,我的理想,是當個廚師。
你能來幫我,真是太好了!這個房子,我看要動的地方挺多,工作量應該挺大的。
沒關系!只要你相信我,你說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應璟趕緊將馬活請進來商量。
一切從簡,是她的要求。
框架、房間都不動?
都不動。
墻?
刷白。
地?
這個水泥地起灰。
那鋪瓷磚。
還有別的辦法嗎?
這里不容易買到木地板……
刷一層地漆行嗎?讓它不起灰就行。
可以。地漆刷什么顏色?
灰色,就是水泥的顏色。
門要換嗎?
不換。木門挺好,我擦干凈就行,但需要給每個房門上一個可以反別的插銷。
窗呢?
也不換。
可這木窗子太老了,太厚,光線不好。
擦洗擦洗,經常開窗就好。
電路?
改!所有的老舊電線換掉,重新布置。插座、開關,都換。
燈呢?
不用換,換幾個大一點瓦數的燈泡就好。
灶房?
這個我想了一下,先不動吧。因為它是獨立在外面的一間房子,從墻到地面都是泥土的,要是改的話,等于重建一間房子了。那么大的灶,打掉可惜了。
也行,你一個人的話,不想用灶,就用電飯鍋煮點東西吃好了。
另外,我需要一個衛(wèi)生間和浴室。
竹林下面那個茅廁不是挺近的嗎?
我……不太習慣。
嘿嘿,對,城里人都不太習慣風景廁所。但是你這個要求不太容易,因為這個房子,沒有上下水。我們的生活用水,都是端出去,直接潑在地里。要在家里建個茅廁,糞坑挖在哪里?你還不如改變心態(tài),適應適應就好了。
也行,但是,不能洗澡,真的是……
這個你別急,我?guī)湍阆胂朕k法。還需要什么嗎?我可以托人幫你到縣城去買。
需要一臺冰箱、一張書桌,最好有一米五長。
一個人用?要用那么大的嗎?
對。
我可以幫你找木匠。
好的,謝謝。
電視機需要嗎?裝個鍋就能看。
電視不需要。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不看電視?那,怎么過喲?
呵呵,到時候看,不能過了再說!應璟笑了。
“大修”工程開始了。
第一項工作是電路的改造。
馬活把在廣播站工作的小熊叫來幫忙。
馬活介紹說:平時我們老在一起打撲克。一個墨鏡長在了頭頂的男孩。
應璟一看,果真是!穿著襯衫,腳踩阿迪王,頭發(fā)濃密得像熊毛,故意留在前額的頭發(fā)半遮著眼。如果不是馬活推薦,應璟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都不會有機會和這樣的小孩子有來往。
他們端來了兩架梯子,去剪老舊的電線。應璟也不能閑著,用一塊圍巾包住口鼻,爬上了一架梯子,用竹笤帚去清掃天花板和墻角的蛛網和積塵。
應該有超過十年的時間沒有打掃了。墻角的塵土已經凝結成一股一股的,垂落下來。應璟一手扶梯子,另一只手盡可能地伸遠把它們撲落,眼睛受不了,又爬下來,找個眼鏡戴上。戴上之后,只是起一點作用而已。塵土仍然四處亂飛,嗆得她忍不住流淚。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嚇人的是那些蜘蛛網,粘來粘去,糾來纏去,仿佛永遠也清掃不完,一只就要失去家園的大蜘蛛憤怒地吊著秋千,從遠處悠過來,嚇得應璟大喊一聲,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
把每個房間的積塵和蜘蛛網都清理下來,用了整整兩天。
應璟覺得鼻子已經不屬于自己了。
頭隱隱作痛,仿佛腦子里全部裝滿了灰塵。
馬活和小熊看上去很輕松,因為接電線的工作顯然不算沉重。每天完工之后,就商量晚上去喝酒。
你跟我們去嗎?姐姐。
不去了,你們喝開心!多謝你們!
姐姐普通話說得那么好,以后來我的廣播站玩吧。
好啊!應璟一口答應。這個廣播站她聽到過,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半,小熊會播放一些主旋律音樂,或者廣播一些通知。這個房子不遠處,有一棵大樹,上面系了個喇叭,聲音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
小熊他們走后,她只想燒水洗澡。
花衣走之前,教給應璟在鄉(xiāng)下洗澡的方法:在水缸里打水,用水壺燒開,半壺用來洗頭,半壺用來洗澡。頭發(fā)散下來,對著盆子,用刷牙的塑料杯舀著沖洗。洗澡,就是用濕毛巾擦拭。
應璟照做了,清洗了頭發(fā)里的蜘蛛網、手指上的泥土和灰塵。但不確定,是否真的洗干凈了。
那個夜晚,應璟更難入睡。
雖然干活前,她給床鋪上了單子擋灰,但,鉆進被窩,她仍然覺得哪哪都是塵土和蛛網。
馬活刷墻,踩在梯子上,口袋里的山寨手機放著音樂,功率極高地單曲循環(huán)一首歌曲:《怒放的生命》。
應璟在地上幫忙,不斷挪動椅子和桌子,以免被漆點濺落。堂屋里,有一個大立柜,怎么也推不動。這是什么木頭打造的啊,這么沉!她說著,伸直胳膊,腳在地上使勁蹬,整個人快飛起來,仍是紋絲不動。
馬活說,你別動了。一會兒小熊還來幫忙呢。
那我還能干點什么?
你給我們做飯吧!
呃……應璟扭頭看看被順到墻角落滿灰塵的電飯鍋,平日里,她用它煮點面條蔬菜,剛好能充饑,現(xiàn)在要她做幾個人的飯?
這里有餐館嗎?要不我請你們去外面吃吧。
不用!我還叫了一個人來幫你。她叫李麗,噢,不,李曼麗,買菜去了,這會兒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幾包菜被放在了大門口。
長相俏麗的曼麗用手擦著汗,對應璟笑著:你好??!
圓領的花襯衣、高腰的鉛筆褲,還有半跟的黑皮鞋,微微燙過的發(fā)梢。皮膚很好,臉上有幾粒小小的雀斑,屬于那種把頭發(fā)染成什么顏色都與之相稱的膚色。
應璟回報以微笑。心里想:這應該是這個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吧?一定是去外面城市生活過的吧……
你穿這個鞋走過來的?她問。
是啊!
真厲害!
從小跑到大的路,我比你熟悉呀!曼麗抬頭看看墻上的馬活說:走!做飯去!
走!
她們抱著菜走向院子側面的一間小屋。那里是應璟很少來的灶房。
里面光線昏暗。門就是一張布簾。
木柴堆在角落。旁邊一堆稻草和谷糠是助燃的好東西。灶臺半人高,兩口安在上面的鐵鍋,不能取下來的。墻上掛著鍋鏟、鍋蓋和蒸籠。
灶臺前一把竹凳子,可以坐著添加柴火。
一張木桌在凳子旁邊,放著菜板、調料、油瓶。曼麗說:沒有冰箱的人家,剩菜剩飯一般就放在這里,罩一個紗籠。
曼麗熟練地生起了火,一邊往灶臺里添柴,一邊說:我就不愛用電飯鍋、電炒鍋,還是柴火煮出來的飯香。先燙米,再蒸米,飯蒸熟了,再炒菜,菜炒好了,再做湯。一個灶,一口鍋,全做了!
她在鍋里添上水燒上。然后取了一個圓簸箕,去米袋里盛了幾碗米出來。麻利地雙手舉箕,上下篩動,一些小石粒、谷殼、砂子,就都跑出來了。曼麗坐下來,把簸箕放在腿上,一點一點,把雜物挑出來扔地上。然后再起身,將米倒進盆里搓洗兩遍。
水開了,米倒進水里,馬上就有了香氣。
那個味道,聞著真是舒服。
曼麗用一個大得可以當水瓢的圓鍋鏟在鍋里不停地攪動,直到一顆顆晶瑩的米粒膨脹、開花。
請幫我把那個菜盆拿過來,還有那個筲箕、紗布。
應璟聽從指揮,將菜盆放在大鍋旁邊,然后盆上放上筲箕,筲箕上鋪上紗布。
曼麗迅速將開花的米粒都轉移到筲箕上:火候很重要啊。時間短了,飯夾生,時間長了,飯?zhí)尾缓贸浴?/p>
潔白的米粒集中在了一起,一起轉移過來的白色湯水往下沉淀,一點點滲過紗布和筲箕,匯集在最下面的菜盆里。
曼麗用手抓了兩顆米放進嘴里:嗯……不錯!剛剛好!
然后她再次往大鍋里摻水,上蒸閣,把裝米粒的紗布四角提起,再次轉移到火上,蓋上蓋子。
現(xiàn)在,我們兩個先享受一下,她俏皮地說。取來兩只碗,一人從菜盆里盛了一碗米湯。
她特意將浮了一層米脂的那碗遞給應璟:這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喝的東西了。尤其是這種新米的米湯,最好喝了,我去外面打工的時候,最想念的,就是它!
應璟接過碗,喝了一口,真是不錯!潔白、黏稠、香濃,純純的米的味道。
蒸米的時間,她們到水缸邊洗菜。
你以前在哪個城市工作?應璟問。
在北京、上海都待過,后來去了深圳。
做什么工作呢?
什么都干過。餐廳、臺球廳、電子零件工廠、電影院,后來……在發(fā)廊!
那為什么要回來呢?
我父親生病了,沒人照顧,再加上,我在大城市也待煩了。
回來靠什么生活呢?
我在街上開了一家小理發(fā)店。你將來要是想剪頭發(fā),來找我。
噢!你還會剪頭發(fā)?
會啊,不但會剪,還會燙染。曼麗扭頭看了看應璟,把手上的水甩了甩,抓了抓她的頭發(fā),你這個頭發(fā),很長時間沒有燙染過了吧,其實,像你這樣的臉型,把發(fā)尾燙一燙,味道就出來了。所以,什么時候想換一種感覺,就來找我啊。
好呀!
說著小熊來了,還穿著前幾天的那身衣服,頭上頂著墨鏡。進了門就開始拿起工具干活。
吃飯的時候,他們四個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小熊說話嗓門很大,響亮刺耳,而且他很喜歡說,對什么都有看法,有了看法就要說出來,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少見。應璟覺得,他倒真的挺適合做一個廣播員。
那個晚上,應璟困乏萬分,但仍難以入睡。
作為一個輕微的強迫癥患者,這個房間里只刷了一半的墻,讓她老是想去看。她試圖將注意力從墻上轉移開來,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