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沙鄉(xiāng)年鑒

沙鄉(xiāng)年鑒 作者:(美)李奧伯德


第一部分 沙鄉(xiāng)年鑒

1月

冰雪消融

寒冷的冰雪在每年暴風雪過后開始逐漸消融。冰水滴落的聲音讓冬眠的生命開始萌動。臭鼬在冬眠期后,不再深居簡出,舒展著身軀,跑過雪地,在潮濕的世界里試探前行,在周而復始的季節(jié)中,留下一年開始的標志。

茫茫宇宙中,這樣的足跡在其他季節(jié)似乎無足輕重,然而,此時它直貫田野,仿佛將馬車拴在星星上一般任其馳騁。我緊緊追隨這一足跡,滿懷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欲望和目的。

一年中,從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東西呈幾何級增長。在1月,我們可以追尋臭鼬的足跡,聆聽山雀的歌聲,瞧瞧鹿兒啃食松樹的嫩枝,或是看看水貂破壞麝鼠的巢穴。對于1月的觀察,就像雪一樣簡單而平靜,像冬日般漫長而寒冷;在觀察時,我們不單要看它們做了什么,還要思考它們?yōu)槭裁催@樣做。田鼠因我的不期造訪驚得跳了起來,慌不擇路地躍過臭鼬留下的痕跡而藏了起來。我不禁好奇:它為什么會在大白天置身于此呢?或許是冰雪的消融使它憂從中來。當初它修造在積雪之下迷宮一樣的密道,因積雪的消融而完全裸露,變成眾目睽睽下的小路。這樣的境遇,難免讓人心生黍離之悲。

田鼠的精明之處在于它們知道萋萋芳草是隱藏地下草窠的屏障,積雪是建立地下通道的倚仗——補給等必需品的輸送因這些通道而順暢。對田鼠而言,冰雪可以使它們免受饑餓和遠離恐懼。

在前方草地上空盤旋的毛腳鷹突然停了下來,像翠鳥一樣俯視后,嗖地扎進了濕地的草叢中。毛腳鷹沒有再次升空,我估計它已經(jīng)得手并且正在享用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田鼠吧??蓱z的田鼠還是沒有挨到天黑就遭此不測。

毛腳鷹雖不懂得草為什么生長,但它知道冰雪消融利于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正是滿懷這樣的希望,從萬里之遙的北極飛來,對毛腳鷹來說,冰雪的消融同樣意味著免受饑餓和遠離恐懼。

臭鼬的蹤跡一直延伸到樹林里的空地。這里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結結實實,淡粉色的尿液將雪地涂抹得斑駁陸離。剛剛抽芽的橡樹苗被它們啃去了外皮,而林中一簇簇的兔毛,預示著一年中雄兔間的第一波戰(zhàn)役即將打響。在前方不遠處,依稀可見的斑斑血跡旁,還留有貓頭鷹翅膀掃過地面的痕跡。冰雪消融讓兔子們擺脫了饑餓的煩惱,但貓頭鷹卻用血的教訓警示它們:春天固然美好,但絕不意味著可以放松警惕。

臭鼬的蹤跡表明,它對獵取食物沒有多大興趣。我不禁在想:是什么誘使它離開自己的愛巢,讓它不顧一切地拖著碩大的身體來到這里?最終,它的蹤跡消失在一堆浮木中而不再出現(xiàn)。我轉(zhuǎn)身回家時,一路上依然納罕不已。

2月

好橡樹

如果不過在農(nóng)場的生活,那么你的精神世界會有兩種損失:第一,你會自然地認為飲食來自食雜店;第二,一切熱量都來自暖氣。

為防范這兩種損失,第一,你應該置辦一個附近菜園,附近最好沒有食雜店;第二,你最好劈幾段上好的橡木放在爐架上,最好旁邊暫時不要安放火爐。當2月的暴風雪在窗外肆虐的時候,橡木就可以溫暖你的小腿。如果你經(jīng)歷了伐樹、劈柴、拖運、整理這些環(huán)節(jié),你就會摒棄原來的想法,清楚地知道熱量的來源,且有資格否定那些在周末圍坐在暖氣旁取暖的城里人的想法。

這棵在火爐里散發(fā)著光熱的橡樹,原本生長在通往西進沙丘的路邊。橡樹被伐倒后,我曾測量過樹干的直徑,足足有30英尺,年輪有80圈,這也就是說,它形成第一圈年輪的時間,應該在南北戰(zhàn)爭結束的1865年。根據(jù)我的考證,一棵橡樹從萌芽生長到兔子夠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長時間,每年冬季蛻去一層樹皮,而在來年夏天長出新的。據(jù)此來看,橡樹存活下來,其實是兔子數(shù)量驟減的結果。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有植物學家繪制出一條關于橡樹起始年份的分布曲線,我們可以從那上面看出,曲線突起的10年,一定是兔子繁殖率最低的10年。(廣義上植物種群與動物種群整體的繁衍生息,正是通過彼此間的爭斗才得以實現(xiàn)。)

按此原理推測,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現(xiàn)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此時我的橡樹已經(jīng)開始有了年輪的印記。不過橡樹的橡實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樹早10年,當時正值西進運動的大篷車途經(jīng)此地。人車洪流的沖刷與磨損造就了這顆特別的橡實有機會向著太陽生長。在1000顆橡實中,只有1顆能夠生根并長到能與兔子抗爭的高度,其余的橡實尚未發(fā)芽就已經(jīng)淹沒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這顆橡實不但沒有被草原吞沒,還沐浴了80年的6月陽光。這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陽光在斧子和鋸子之間流淌,這橡樹經(jīng)歷了80年暴風雪侵襲后,溫暖著我的小屋和心靈。與此同時,從煙囪里冒出的縷縷青煙似乎也在昭示眾人:太陽的照耀并非徒勞。

我的狗兒并不關心熱量的來源,它只篤信我在獲取熱量方面有超凡的能力。每當拂曉,我從黑暗和冰冷中掙扎爬起,撐著膝蓋在爐邊生火的時候,它總是很溫順地蜷縮在我和灰燼上擺放著的柴堆之間,而我只好從它腿間把劃著的火柴送到柴火上,點著壁爐。我想,這應該就是能夠撼動群山的忠誠吧。

一次雷電結束了這株特別的橡樹的生命。記得在7月的一個晚上,我們被連續(xù)的雷鳴驚醒,猜想閃電肯定擊中了附近的什么東西,幸運的是并沒有擊中我們,于是大家回去繼續(xù)睡覺。人類總是習慣于去接受自己的考驗,只不過這次的主角換成了閃電。

第二天早上,正當我們?yōu)閯倓偨邮苓^新雨洗禮的雛菊和草原苜蓿高興的時候,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大塊厚厚的樹皮躺在路邊。白色的木質(zhì)裸露在外,樹干上有條螺旋狀的疤痕,樹皮應該剛被撕下不久,因為白色的樹干還沒有被太陽曬黃。等到我們第二天再次來到橡樹旁的時候,葉子已經(jīng)枯萎。這是閃電饋贈給我們?nèi)罄δ静?,以備將來之需?/p>

我們因失去這棵老橡樹而倍感沮喪,但它的子孫們依然在沙丘上一簇簇堅毅地挺立著,延續(xù)著老橡樹頑強的生命。

我們用一年的時間將老橡樹放在陽光下曬干,在一個清新的冬日,用鋸子結束了它與大地的聯(lián)系。歷史般的木屑透著芬芳的氣息隨著鋸子的移動從樹干中噴灑出來,不斷地在雪地上堆積起來。我們深知這兩堆鋸屑的意義遠遠大于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臺滿載記憶的留聲機,在一圈圈歷史的年輪中回響,感知著老橡樹畢生的時光。

鋸子拉了十幾下,便到達了我們擁有這棵橡樹的時期,在這幾年,我們懂得如何去熱愛和珍惜現(xiàn)在的農(nóng)場;不知不覺中,我們鋸到了橡樹的前任主人(一個釀私酒者)的歲月:他討厭這個農(nóng)場,他揮霍了僅有的幾塊肥沃土地,然后燒掉了農(nóng)舍,把它抵給了當時的政府。不過,橡樹也曾為前任主人獻出過優(yōu)質(zhì)木材,那時的鋸屑和現(xiàn)在也沒什么兩樣——芬芳、優(yōu)質(zhì)、粉嫩??梢钥闯觯饦鋵λ腥硕际且粯拥?。

釀私酒的人因為沙塵和干旱放棄了農(nóng)場,具體放棄的時間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大概是在1936年,或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幾年里,蒸餾室里冒出的橡木煙以及從沼澤地里冒出的黑炭煙簡直把太陽的光輝都給遮去了。大蕭條時期的保護主義曾在這片土地上被廣泛推行,然而鋸屑卻未發(fā)生丁點兒變化。

主事的鋸工喊道:“嗨,我們該休息一下了!”于是我們坐下來喘口氣。

在鋸子行進到橡樹的中心過半時,樹干有些晃動了,隙口也變寬了,鋸工們抽出鋸子,退到安全的地方,拍手歡呼:“倒啦!”橡樹開始傾斜,并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然后猛地倒向地面,伴隨著振聾發(fā)聵的轟隆聲,它一動不動地躺臥在曾給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我們現(xiàn)在開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鐵楔子上,樹干被一塊塊分割開來,我們把它芬芳的碎片捆將起來。

對于歷史學家而言,鋸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簡直是一個寓言。

鋸子按部就班地開始工作,有順序地穿過每一年,帶出具有歷史的碎屑,伐木者稱之為鋸屑。只有當樹干的橫截面被完全切開并顯現(xiàn)后,樹樁才能顯現(xiàn)其中所蘊藏的世紀風景。

3月

大雁歸來

當成群的大雁沖破3月的融雪時,春天就這樣降臨了。

紅雀在冰雪消融中興致勃勃地唱著春天之歌,但是沒多久,它就發(fā)現(xiàn)自己弄錯了,還好可以憑著冬日里養(yǎng)成的緘默來糾正這個錯誤。一只花鼠本想去沐浴一下久違的日光,不料卻遭遇風雪,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里睡大覺了。但是對于一只遷徙途中的大雁來說,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個融洞,在黑夜里長途飛行200多英里,現(xiàn)在想要撤回去,又談何容易?可以說,它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堅定信念到來的。

3月的清晨,對于天空中的雁群,或是傾聽雁鳴的漫步者來說,是乏味無趣的。我曾認識一位很有學識的女士,她佩戴著美國大學優(yōu)等生榮譽學會的標識,但她卻從未留意那些從屋頂上方飛過并昭告冬去春來的大雁,即便它們一年兩度途經(jīng)那里。難道,教育只是用意識換取有限價值的過程嗎?那么對于一只大雁而言,它用意識所換取的,或許只是一堆羽毛。

其實,大雁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世間宣告季節(jié)的更替,同時還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里南行的雁群從頭頂飛過,它們似乎藐視萬物,即使飛過鐘愛的沙洲和泥沼,也不為所動。為了到達最近的大湖,它們會堅定不移地向南飛行20英里,就連以直線飛行著稱的烏鴉也黯然失色。在那兒,大雁白天在寬闊的湖面上游蕩,到了晚上,它們則會偷偷地溜進玉米地里竊食。11月的大雁也意識到,從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澤和池塘都布滿窺視它們的獵槍。

而3月的大雁則會向你講述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盡管它們大多在冬日里都要遭到獵槍的射擊,雖然羽翼會被鉛彈轟傷,但它們清楚,春天休戰(zhàn)的時刻即將來臨。沿著河流的曲線遨游,順著已經(jīng)沒有獵槍的據(jù)點和島嶼低空穿行,對著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語,好像是與闊別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談。它們在沼澤里和草地上低空迂回飛行,問候著每一片剛剛?cè)诨乃雍统靥?。終于,在沼澤上空象征性地盤旋了幾圈后,張開翅膀向池塘滑翔而下。在觸到水面的瞬間,興奮地尖叫起來,用翅膀拍打著水面,濺起陣陣水花。頃刻間,干枯的香蒲梢上殘存的最后一點冬思被抖落得無影無蹤。我們的大雁又回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總希望自己能變身為一只麝鼠,藏在沼澤深處,將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第一群大雁在落腳后,便不停地大聲叫喊著向其他遷徙途中的雁群發(fā)出盛情邀請。過不了幾天,沼澤里的大雁便隨處可見了。在我們的農(nóng)場里,衡量春天是否富足的兩個標準,一個是松樹的種植數(shù)量,另一個則是在此駐留大雁的數(shù)量。在1946年4月11日,我們有據(jù)可查的大雁數(shù)量有642只。

和秋天一樣,春雁每天都會光顧一次玉米地,但不同的是,它們不會在晚上偷偷摸摸地來。它們成群結隊地在玉米地度過一整天,然后再喧鬧地飛回去。每次出發(fā)前,它們都以高亢的鳴叫作為臨行前的號角,而在每次返回時,這種鳴叫會變得更加響亮。雁群一旦從玉米地里回來,會像微風中抖動的楓葉一樣,忽左忽右地滑翔,倏地從空中翻落下來,向下面歡呼著的雁群叉開雙腳。我想,接下來它們喋喋不休地發(fā)出咕噥聲,肯定跟白天獵取的食物有關。它們享用著被積雪覆蓋的殘留玉米,僥幸沒被那些同樣在尋找玉米的烏鴉、棉尾兔、田鼠和雉雞所發(fā)現(xiàn)。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作為大雁食物來源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現(xiàn)的。沒人知道大雁的這種偏愛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營養(yǎng)價值,或者反映了一些草原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或許它只是單純地反映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即草原玉米的種植面積正在擴大。假如我們真的能夠讀懂它們往返玉米田時喧鬧的叫聲,便可知道它們偏愛草原玉米的緣由。但是我們對于這種存在神秘感的事件無從解答。如果我們對大雁的所有行為都能了如指掌,那么整個世界也將變得黯淡而無趣。

通過對春雁群體生活規(guī)律的觀察,我們注意到,單只大雁都有不停飛行和鳴叫的特點。我們通常將鳴叫的孤雁賦予一種憂郁的含義,甚至將其比作心碎的鰥夫,或者是正在尋找孩子的父母。但經(jīng)驗豐富的鳥類專家們認為,這種妄加主觀解釋鳥類行為的做法并無依據(jù)。長期以來,對于此類問題,我始終秉持開放的心態(tài),并不將其行為定性為這樣或那樣的特定原因。

在之后的時間里,我和我的學生們注意觀察每一雁群的數(shù)量。經(jīng)過6年的觀察,在孤雁出現(xiàn)的原因上,通過數(shù)學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由6只或者6的倍數(shù)組成雁群的出現(xiàn)頻率,遠遠高于孤雁出現(xiàn)的頻率。換言之,雁群是由一個家庭或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群體,而春天里出現(xiàn)的孤雁,可能是冬季里遭遇獵殺而失去親人的幸存者。這樣一來,我們便可將孤雁的叫聲臆想為憂郁和傷痛的哀鳴了。

枯燥而單調(diào)的數(shù)學竟能這樣證實愛鳥者的情懷,并能進一步激發(fā)他們對鳥類善感的揣測,這著實少見。

4月的夜晚,已經(jīng)暖和得足以讓人們在戶外閑坐了。這個時候,傾聽雁群的集會,便成了我們最愛的消遣。很長一段時間,那里靜得都可以聽到沙洲上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聽到遠處貓頭鷹低低的啼聲,也能聽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雞發(fā)出的咯咯聲。然后,一聲刺耳的雁鳴聲突然響起,雁群急促的喧鬧聲便隨之在沼澤地里蕩漾開來:有翅膀拍打水面的聲音,還有其他的旁觀者大呼小叫激烈爭辯的聲音。終于,一個聲調(diào)低沉的大雁發(fā)出了極具權威的命令,喧鬧的聲響立刻消退,漸漸地轉(zhuǎn)為模糊的小聲,直至竊竊私語。這時,我再一次地想:要是自己能變身成為一只麝鼠該有多好。

在白頭翁花盛開的時候,雁群數(shù)量明顯地減少,5月到來之前,沼澤地里又一次長滿了綠草,變成了一片濕地。只有少數(shù)的紅翼鶇和秧雞還給這里留有一絲生氣。

4月

春潮來襲

大的河流總是會流經(jīng)大的城市,小的農(nóng)場也會因春潮泛濫而孤立無援。所以,當4月來臨的時候,我們難免會焦頭爛額。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能從天氣預報中知道北方高山上的積雪何時融化,以此估算洪水沖破上游城市防線所用的時間。但如果真能如此精確的話,我們完全可以在洪水來臨前,就從鄉(xiāng)下趕到城里去。但我們做不到。漫延的洪水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像是在為遭難的人們念著禱文。當大雁目睹沿途的玉米田瞬間變成一片湖沼的時候,它們發(fā)出深沉而驕傲的鳴叫。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只新上任的頭雁在清晨的天空中飛翔,率領著它自己的梯形團隊,開始勘測這片新形成的水域。

大雁對春潮所表現(xiàn)出的狂熱很微妙,這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的人所忽視。但鯉魚對此表現(xiàn)出的熱情卻顯而易見。只要洪水打濕草根,它們便會迅速爬出來,迎著激蕩的水流翻滾,那巨大的熱情猶如豬見到牧場一樣。它們閃動著紅色的尾巴和黃色的肚皮,游過馬車壓過的轍痕和乳牛走過的小路,搖晃著身邊的蘆葦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個正在擴大的領域。

一只紅雀站在樺樹上,吹著響亮的口哨,極力主張著那片除了樹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它的領域的權利。一只披肩雞站在被洪水淹沒的木頭上,發(fā)出撲撲的振翅聲。此時,田鼠則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自若,向著隆起的高地暢快地游去。一只鹿兒從果園里蹦跳著出來,而平日里,它都是躲在柳樹叢中睡大覺的。兔子在小山上的一塊塊空地隨處可見。因為這里沒有諾亞,它們索性就把這些空地視作方舟,趕來棲身了。

春潮出乎意料地為我們從上游農(nóng)場帶來一些漂浮的混雜物體。一塊舊木板擱淺在牧場里,對我們而言,它的價值是兩倍于從木材堆置場里獲取的新木板。每一塊舊木板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但通常不為人知。我們可以通過對木材種類、尺寸、油漆以及磨損或腐蝕程度洞察它的過去,雖然不能了解其全部,但也能略知一二。我們甚至可以通過其邊緣和端頭在沙灘磨損的情形,推測它被洪水沖流過多少次。

我們積聚起來的木材,完全是從河水中募集的。每一塊舊木板的自傳,都是一部在圖書館里未曾品讀過的文獻。河岸邊的每一座農(nóng)場,都是一座圖書館,都可以讓拿著錘子或是鋸子的人隨意閱讀。每一次春潮的到來,就意味著一本新書的誕生。

僻靜有各種不同的程度和類型,高聳入云的山峰所詮釋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僻靜。大多數(shù)山峰都有通上頂峰的小徑,而小徑也不乏觀光者。在我的認知范圍內(nèi),沒有哪一塊僻靜之處會像春潮流經(jīng)的地方那樣穩(wěn)固,我想大雁也會同意我的說法,因為它們經(jīng)歷的孤獨感不論在類型還是程度上,都要比我多得多。

于是,我們登上小山,坐在一簇新開的白頭翁花的旁邊,看著大雁飛過。我看見道路被洪水浸濕而慢慢消失。帶著內(nèi)心的喜悅和外表的超然,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交通問題,不管是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至少就今天而言,只有在鯉魚間才存在爭議。

葶藶

只需短短幾周時間,葶藶就像風中吹散的小雨點,用嬌小的花朵點綴每一片沙地。

所有人都向往春天,眼睛朝上看的人,可發(fā)現(xiàn)不了像葶藶這樣的小花;而心灰意懶的人,就算他低著頭踩在了葶藶上也會毫無察覺。只有跪在泥土里尋找春天的人,才會知道葶藶的數(shù)量有多么驚人。

葶藶只需要極少的溫暖、舒適和周圍的殘留物就可以維系自己的生命,但靠貧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陽光開不出更大更美的花朵。在植物學書籍中也找不到它的配圖,描述也不過三兩行。但葶藶并不在乎這些。畢竟,葶藶本不屬于春天,只算是對希望的一種補償罷了。

沒有人會對葶藶著迷,一陣微風就可以吹散它散發(fā)的芬芳。它長得太小了,甚至沒有動物選擇它做食物,淡而無味的白色小花,引不來詩人寫詩歌傳頌它。它曾經(jīng)有過一個優(yōu)雅的拉丁名字,但很快就被人忘了。總之,葶藶只是本分地做它那看似卑微的工作罷了。

大果橡

當為州鳥、州花或者州樹投票表決時,學生們并不是真的在做決定,而是在象征性地做著歷史早已認可的事情而已。在大草原上,大果橡是威斯康星南部的一種特有樹種,它也是能在草原火災中存活下來的唯一樹種。

你恐怕一直有這樣的疑問:為什么每株大果橡都被厚厚的軟木皮包裹著,就連最小的樹枝也是一樣?其實,軟木皮就是它的鎧甲。大果橡是具有侵略性的森林派出的征服大草原的突擊隊,而火是它必須要克服的險關。每年4月,火災襲擊整個草原,而唯一能夠逃過此劫的,只有這些擁有厚厚鎧甲的大果橡了,大火都對它根本沒有辦法。在那些被拓荒者們稱為“大果橡空地”的小樹林里有很多老樹,而這些老樹大多是大果橡。

工程師也是從這些“突擊隊員”身上受到了啟發(fā),仿制出了絕熱體;植物學家們則從中讀出兩萬年的歷史。在浩瀚的史料中,既有花粉和谷物被嵌入泥炭里的情節(jié),也有在戰(zhàn)爭中被扣留敵方的情節(jié)。這些說明,森林的前線有時會收縮到蘇必利爾湖畔,有時也會推進到更遠的南部,以至于諸如云杉等樹種都生長到威斯康星的南部邊境之外了。在這個區(qū)域的泥炭和沼澤的某一層中,你完全有可能發(fā)現(xiàn)云杉花粉。森林和草原之間的早期戰(zhàn)線就是現(xiàn)在這片地帶,換句話說,這場戰(zhàn)爭是以平局收場的。

戰(zhàn)爭一直處于膠著狀態(tài),原因出在盟友身上。在夏天,兔子和老鼠飽餐大草原的草本植物;到了冬天,又去啃食在火災中幸免于難的橡樹苗了。秋天,松鼠將橡實埋在土里,準備過冬時享用。幼蟲時期的六月鰓角金龜悄悄地破壞著大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蟲階段,又轉(zhuǎn)而侵蝕掉大果橡的葉子。假如沒有這些易變的盟友,我們就不會看到被裝飾得如此多姿多彩的大草原了。

喬納森·卡夫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拓荒者涉足前草原邊界的生動畫卷。1763年10月,他來到了戴恩西南角附近的布盧芒德山,他說:“我登上了群山中的最高峰,在那里俯瞰這鄉(xiāng)間美景。在方圓數(shù)英里內(nèi),除了連綿起伏的群山外,我什么也看不見。群山遠遠望去就像一堆堆圓錐形的干草堆,只有幾片山核桃林和稀疏的大果橡林遮蔽著某些山谷?!?/p>

19世紀40年代,拓荒者加入了這場草原戰(zhàn)爭。原本他們只是想保有足夠的耕地,但無意間,卻讓大草原失去了他們的盟友——火。橡樹幼苗迅速占據(jù)了大草原,原來的草場變成了現(xiàn)在的林場。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任何一處“山脊”林場隨便挑選一個樹樁,數(shù)數(shù)樹樁的年輪,所有樹木的樹齡都可以追溯到19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正好是草原大火熄滅的時期。

約翰·繆爾就是在這個時期的馬凱特縣長大的,新生的灌木苗侵占了大果橡空地,新的森林替代了古老的大草原。因此,他在《童年和青年》回憶錄里這樣寫道:

伊利諾伊和威斯康星大草原肥沃的土壤上,生長著又高又密的牧草,為野火的蔓延提供了條件,致使沒有樹木能與之競爭生存空間。如果沒有火,這片茂盛的大草原早就被繁茂的森林取代了。一旦大果橡空地被開墾,農(nóng)戶們就會阻止草原大火的蔓延。小樹不斷生根,長成無法通行的樹林。那些陽光照射下的“大果橡空地”也就消失了。

因此,你擁有的不是一棵大果橡,而是一座歷史圖書館,讓你提前坐進上演進化劇的劇院里。在目光敏銳的人看來,他的農(nóng)場貼滿了草原戰(zhàn)爭的徽章和標記。

空中舞蹈

在我和我的家人擁有這座農(nóng)場的兩年里,每到4月和5月的傍晚,樹林上方都會表演空中舞蹈。偶爾看過一次后,我們就再沒有錯過一場表演。

4月第一個溫暖的傍晚,表演從18點50分開演,此后每一天開演時間都要錯后一分鐘。到了6月1日,開場時間正好是19時50分。表演者力求完美,按它們的要求,光線必須精準到0.05英尺長的蠟燭的光所能達到的亮度。觀眾不能遲到,要保持安靜,不然它們將氣沖沖地飛掉。

舞臺的布置也相當嚴苛,一定要選在樹林或者灌木叢中的一塊呈半圓形的寬闊地作為露天劇場,中央還要長滿苔蘚,或是不毛的沙地,或是凸露地面的石頭上。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什么雄性丘鷸會執(zhí)意將舞池設在空地上;現(xiàn)在才明白,是因為丘鷸的腿很短,它們昂揚的步伐不能在茂密的雜草里表演出來,無法吸引雌性丘鷸的關注。而我的農(nóng)場里,有很多長著苔蘚甚至寸草不生的沙地,因此丘鷸總是愿意來這里演出。

夕陽西下,我們坐在舞池東邊的灌木叢下等待丘鷸入場。丘鷸準時飛落在苔蘚上,剛一落地,就馬上開始演出:每隔兩秒鐘就會發(fā)出一串嘶啞的“嘭嚓”聲,就像盛夏里古怪的夜鷹叫聲。

叫聲突然停止,丘鷸展開翅膀,發(fā)出一陣悅耳的鳴叫,盤旋著沖向天空,越來越高,直至成為天空中的一個白點。忽然間,它們就像失控的戰(zhàn)斗機直墜下來,伴著一陣陣婉轉(zhuǎn)柔和的鳴叫。這聲音柔美得就連3月的藍色知更鳥都會忌妒。它們在距地面幾英尺高的地方改為水平飛行,精準地落到舞臺的位置,重新彈奏起“嘭嚓”的樂聲。

它們的表演一般會持續(xù)一個小時的時間。天色暗下來后,只能借著微光看完它們的表演。在月明之夜,它們會一直表演到月光暗淡為止。

天快亮的時候,還會再來一次晨間表演。4月初,演出結束的時間是在清晨5時15分。自此到6月份,演出的時間每天會提前2分鐘,最后一場演出是在清晨3時15分。為什么丘鷸的演出時間會有差異呢?應該是因為黎明時的亮度僅是日落時的五分之一吧。不過,依我看,浪漫終究有疲倦的時候呀。

盡管人類認真研究了森林和草原上的數(shù)百種戲劇,但人類仍無法完全解讀這些演出有什么重要的意義。至于空中舞蹈,我們想問:雌丘鷸在哪里?它們在戲中扮演什么角色?舞臺上是否有雌性一同演出?兩只丘鷸在同一地面上“嘭嚓”,有時還會一起飛,但從來不發(fā)出相同的聲音。那么其中一只是雌性,還是雄丘鷸的競爭對手?

另外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嘭嚓”聲是從丘鷸的嘴里發(fā)出的嗎?我的朋友比爾·菲尼曾捕到一只丘鷸,拔掉它翅膀邊緣的羽毛,它還會發(fā)出“嘭嚓”聲,也能發(fā)出柔美的顫音,可它從此不再鳴叫。當然,僅憑一個單獨的實驗很難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

我還有一件不明白的事:雄丘鷸在筑巢發(fā)展到哪個階段,才會停止它的空中舞蹈?我的女兒曾看到過一只丘鷸在離鳥巢20碼遠的地方發(fā)著“嘭嚓”聲,鳥巢里有孵化過的蛋殼。這是它妻子的窩嗎?還是這個神秘的家伙已經(jīng)犯了重婚罪?

數(shù)以百計的農(nóng)場上空夜夜上演類似的好戲,而農(nóng)場主們卻埋怨缺少娛樂。他們錯誤地認為只有在戲劇院才能得到娛樂。他們還不了解身處的這片土地。

對于那些將鳥兒當作槍靶子甚至是美味食物的人來說,丘鷸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反例。以前我熱衷于在10月里去獵捕丘鷸。但自從觀看了空中舞蹈后,我覺得只要捕獵一兩只就足夠了。我保證,在4月的黃昏,不再有舞蹈者因我而喪命。

5月

從阿根廷歸來

當5月的威斯康星草原上蒲公英飛舞時,就奏起了春天里最后的交響樂。當你獨自在草地上聆聽天空,屏蔽掉草地鷚和紅翼鶇的吵鬧聲,不一會兒,你就會聽到高原鷸的飛行之歌——它剛從阿根廷歸來。

如果你的視力夠好,一定能從潔白的云朵間望見它振翅飛舞。如果你的視力不夠好,只要盯著籬笆樁就行了,不一會兒,高原鷸就會落在木樁上梳理羽毛。我敢斷定,發(fā)明“優(yōu)雅”這個詞的人,一定見過高原鷸的翩翩舞蹈。

高原鷸落在那里,仿佛在警告你馬上離開它的領地。它輕松地取得了這片草原的統(tǒng)治權。它宣布它來自4000英里外的地方,來此為了執(zhí)行從印第安人那里取得的權利,即在幼鷸能夠飛翔之前,這片草原是屬于它的,未經(jīng)它的允許,誰也不許入侵這片草原。

高原鷸在附近產(chǎn)下四只又大又尖的蛋,不久,四只毛茸茸的雛鳥就破殼而出,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歡鬧起來,它們可機靈了,誰也別想逮到它們。一個月左右,它們就完全長大了。到了8月涼爽的夜晚,你可以清楚地聽到它們振動翅膀向著潘帕斯草原方向飛走了。這也說明,南北美洲自古就是一個整體。對于政治家,地域限制并不容易打破;而在高原鷸眼中這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高原鷸很快適應了鄉(xiāng)村的生活。它們只允許野牛進入它們的領地,因為它們喜歡跟在野牛后面玩耍。為避免遇上干草收割機,它們把家安在草地上或干草堆里,這比那些笨笨的野雞聰明多了。要說它們在農(nóng)場的敵人,那就數(shù)寬溝壑和排水溝了。不過人類終會明白,將來這兩個也是我們的敵人。

20世紀初期,因為槍支的泛濫和對鷸肉的需求,威斯康星農(nóng)場幾乎失去了這些天然的報時器,高原鷸面臨嚴峻的生存危機。從5月的草場到8月的夜晚再也聽不到高原鷸的鳴叫。幸好《聯(lián)邦候鳥保護法案》及時出臺,才讓高原鷸免遭滅絕。

6月

榿木汊——垂釣

今年河水水位低得能讓沙錐鳥在鱒魚游水的地方閑逛,深水區(qū)的水也變得溫暖,游泳倒是很舒服,可是,穿著膠鞋站在水里感覺就像踩在了滾燙的瀝青地上。

傍晚垂釣的成果叫人失望。河里根本沒有鱒魚,只有少得可憐的白鮭。晚上,我們圍坐在火堆旁,議論明天的垂釣方案,最后決定到200英里之外的河里尋找鱒魚,但到了那里卻沒有發(fā)現(xiàn)鱒魚的影子。

我們突然想起來,在上游有一個汊口,冰涼的溪水從榿木叢流進去。這么炎熱的天氣,喜冷的鱒魚會怎么做呢?嗯,它們應該就去了那個汊口。

第二天的早晨,我沿著河岸來到了榿木汊,有數(shù)百只白喉鶯正在享受這里的涼爽,此時一條鱒魚浮出水面。我急忙往外放了放釣線,估算著距離,掛上一塊昨天的魚餌甩到離鱒魚大約一英尺遠的地方。我忘記了路上受的罪,一心一意地等待鱒魚上鉤。哈,沒過多久,我的魚簍里就有了第一條鱒魚。

這時,從旁邊的水潭躥過來一條鱒魚,比現(xiàn)在這條還要大。它鉆進了水潭中央,周圍是雜亂的灌木叢,棕色的樹枝在水中招搖,像是在嘲笑身旁的魚餌。

我坐在巖石上,等了一支煙的工夫,那條躲在灌木叢后面的鱒魚有動靜了。我早就準備好了,此時水面平靜極了,只有微風吹皺的漣漪。為了不把鱒魚嚇跑,我決定等待時機再下竿。

起風了,趴在剛才嘲笑我的樹枝上的棕蛾,啪的一聲被吹落到水面上。

時機快到了!我架起魚竿,隨時準備行動。現(xiàn)在正值中午,柳樹枝條隨風擺動,水面上其他任何晃動的影子都會驚跑我的獵物。終于等來了一股大風,我果斷地甩出魚線,魚餌輕輕地、準確地落在榿木旁。

鱒魚咬鉤了!它奮力向下游掙扎,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從灌木叢中拖出來?,F(xiàn)在,它就在我的魚簍里。

我把釣線放在一邊去晾曬,然后坐下來回味垂釣的快樂。我望著那兩條鱒魚,陷入沉思。人類和鱒魚的生存方式何其相似呀!為抓住時間長河中浮動的欲念,被眼前的美味誘惑,卻忽略了致命的魚鉤,最終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了代價。但我仍認為輕率自有輕率的意義,試想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的一生多么無聊和乏味,甚至對于鱒魚也是同樣的道理。但是,我剛才的謹慎和我現(xiàn)在思考的謹慎可不一樣。對垂釣者而言,謹慎是為后面的收獲做的準備工作。

現(xiàn)在我要抓緊時間,天涼下來,鱒魚就不再露面了。我走進齊腰深的水里,把頭伸進榿木下,查看鱒魚的行蹤。果然有一個黑乎乎的洞,洞口被枝條遮擋得嚴嚴實實,魚竿根本伸不進去,在里面一條大鱒魚正大口吃著身邊經(jīng)過的昆蟲。

我要想辦法接近它。有一束陽光照射在上游的水面上,那里應該可以放下魚餌,雖然位置不太理想,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我轉(zhuǎn)身回到河岸上。藏在一人高的鳳仙花和蕁麻后面,繞過榿木叢,像小貓一樣悄悄地走了進去,我把釣線上了油,然后小心地把釣線纏在左手上。現(xiàn)在只需要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

機會來了!我朝著作為魚餌的飛蠅吹了口氣,讓它顯得肥大些,然后把它放在溪流中,并快速地放開手上的釣線。就在釣線伸直、飛蠅漂到灌木叢中時,我快步走向下游的洞口,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鱒魚隨著溪流轉(zhuǎn)彎了,朝著魚餌的方向游去。我穿越溪水時,就已經(jīng)聽到了大鱒魚在水中的撲騰聲。我努力扯住魚線,準備迎接戰(zhàn)斗。

如果是一個謹慎的人,是絕不會在這種條件下用昂貴的魚餌和釣線去冒險的。但正如我所說的,謹慎的人永遠成不了一個好的垂釣者。經(jīng)過一番較量,我終于把它帶到了寬敞的水面,它成了我魚簍中的第三條鱒魚。

不過,說實在的,這三條鱒魚都不算很大。但享受過程比釣到鱒魚更重要,獲得勝利比滿載而歸更有意義。此刻我像清晨的白喉鶯一樣快樂,完全忘掉了榿木汊之外發(fā)生的事情。

7月

巨大的財產(chǎn)

根據(jù)沙鄉(xiāng)書記官的統(tǒng)計,我擁有120英畝的私有土地。我想我有必要和他核實一下在凌晨時我擁有的土地情況。不過,這個嗜睡的書記官從來沒有在9點之前上過班。

不管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是否有誤,對于我和我的狗來說,在凌晨時我所走過的那些地方都屬于我。這意味著我擁有的土地沒有邊界,根本談不上擴張,我的思想也是同樣毫無邊界。實際上,我們認為已不存在的荒僻,早已延伸到每一片有露珠的地方。

我把這些土地出租給農(nóng)戶,并不向他們收租金,他們卻非常在意土地的使用權。從4月到7月的每個早晨,他們都會強調(diào)自己的土地邊界,實際上也是在宣告我是這片土地的擁有者。

每天的宣告儀式非常嚴肅和煩瑣。7月的凌晨3點30分,我手里拿著咖啡壺和筆記本,表情嚴肅地坐在門口的長凳上,放下咖啡壺,從上衣兜里取出一只杯子,倒好咖啡,面對著泛著白光的啟明星,我拿出手表,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這意味著宣告儀式即將開始。

離我最近的原野春雀,在3時35分準時用男高音般清澈的鳴叫宣告:它擁有從北河岸到南面舊馬車道之間的北美短葉松樹林。接著,其他的原野春雀此起彼伏地用鳴叫聲宣告它們各自的領地。它們之間早已達成默契,我只需要傾聽,并期待它們的雌鳥們也能默許和維護此時的和諧氣氛。

原野春雀的宣告儀式還沒結束,知更鳥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它們站在高大的榆樹上,發(fā)出響亮的顫聲宣告擁有腳下被冰雹砸斷的大樹杈的所有權,也包括擁有大樹周圍所有的蚯蚓。

黃鸝被吵醒了,它馬上鄭重地發(fā)表聲明:榆樹那根垂下的樹杈連同附近所有含纖維的馬利筋的莖,包括園子里的含纖維的作物全部歸它所有。同時,它還有在這些所有物之間自由往來的特權。

此時我的表針指在3時50分,從山上傳來靛藍海鷗的叫聲,它聲明1936年的旱災留下的大果橡枯枝、附近的各類蟲子和灌木叢歸它所有。它顯然在提醒我:它的藍色比所有的藍色知更鳥以及陽面的鴨跖草的藍色更藍。

屋檐下的那只鷦鷯突然鳴唱起來,隨后,另外的六只也附和起來。蠟嘴雀、褐噪鶇、黃林鶯、藍色知更鳥、綠鵑、棕肋唧鹀、紅雀……所有的鳥都開始跟著合唱。演出清單本來是按出場次序編排的,但由于演員太多,出場太快,我索性也不去記錄先后次序了。這時,太陽即將升起,咖啡壺也空了,該去巡視我的領地了。

小狗照例跟我一同巡視。狗對鳥類的宣告毫不在意,對狗兒來說,氣味才是辨別領地歸屬權唯一的證據(jù)。它正用鼻子搜索每一個侵入者,這讓我看到了意想之外的事情:一只猶豫著、帶著不情愿跑開的兔子;一只抖動翅膀表示抗議的丘鷸;還有一只在草地上的雄雉,它怒氣沖沖地抖落身上的露水。

偶爾,我們會看見浣熊或者水貂;有時候,我們會趕走一只蒼鷺,或者驚嚇到一只帶著雛鳥尋找避難所的母鴛鴦;有時,還會看到鹿在紫花苜蓿、婆婆納草、野萵苣的灌木叢中漫步。看得最多的,還是動物在濕軟的土地上散步留下的蹄印形成的兩條暗黑色的線條。

太陽升起來了。鳥兒的合唱漸漸消失。隨著叮當?shù)拟徛?,一群牛向牧場走來,拖拉機的轟鳴聲告訴我,鄰居已經(jīng)開始勞作了。我們該回家吃早飯了。

大草原的生日

從4月到9月的每一周都會有10種野生植物開花。到了6月份,每天都會有12種植物開花。在5月,人們還不會注意腳下的蒲公英,但到了8月,所有人都會在豚草花前停下來欣賞一番;4月,對榆樹花不屑一顧的人,到了6月,他們特意來觀賞梓樹飄落的花瓣雨。如果你告訴我有誰能記住植物們的生日,那我就能告訴你他從事的職業(yè)、愛好、是否患花粉病,以及他的植物學的知識水平如何。

每年7月,在我去農(nóng)場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片墓地,我都要在那兒停留一會兒,因為,在墓地的一個角落,住著一位幸存者,它清楚地記得大草原的生日。

這塊普通的墓地緊挨著一片云杉林,墓地里遍布著白色或粉紅色的墓碑。每周六,墓碑前都會放著一束紅色或者粉色的天竺葵。墓地修成了很特別的三角形。那片用柵欄圍起來的尖角區(qū),殘存著古代草原的遺跡。從19世紀40年代直到今天,還沒有人在這片墓地上割過草。每年7月,這里會長滿一人多高的磁石草,或者叫串葉松香草,上面搖曳著圓形的金黃色花朵。這種植物已經(jīng)少到整個西部地區(qū)只有這里能看到了。你可以想象一下:當成千上萬英畝的磁石草競相開放,會是怎樣的美景?可惜我們再也給不出答案,恐怕以后也不會有人問起這個問題了。

今年磁石草的花期比往年晚了一周。在過去的6年里,它一般是在7月15日開花。

當我8月3日再次經(jīng)過這片墓地的時候,柵欄已經(jīng)被一群修路工拆掉了,磁石草也被鋤掉了。不難想象,過不了幾年磁石草就會在割草機下逐漸死亡。大草原時代也就宣告終結。

公路管理處統(tǒng)計,每年夏天在磁石草盛開的季節(jié),至少有10萬人駕駛汽車從這條公路上經(jīng)過,我想這些人中大概會有四分之一的人聽過植物學課吧。其中也就有極少數(shù)人見過磁石草,而估計沒有人知道它即將滅亡。如果我向傳教士控訴,有人正假借鋤草之名焚毀歷史書,他一定滿頭霧水——雜草和歷史書有什么關系呢?

人類在機械化活動進程中根本不會察覺到一株植物的葬禮,況且整個植物界類似這樣的葬禮天天都在發(fā)生。他們反而會為今天的行為感到驕傲。我有一個明智的建議:立即停止植物學和歷史學的課程,免得人們得知他們的美好生活是以植物大量死亡為代價的而感到愧疚。

從目前植物品種的數(shù)量上看,我的農(nóng)場算是好的。道理很簡單,因為它不通高速公路,道路也還是拓荒時代留下來的四輪馬車道路。我的鄰居向農(nóng)業(yè)管理部門投訴,多年來他們的籬笆從未得到過維修,沼澤地也沒有筑起水壩。而對于我,一個植物愛好者,周末的生活就是沉浸在大自然中,享受生活的快樂;在工作日,我也盡量去大學農(nóng)場、校園和郊外的植物區(qū)度過。整整10年,我一直保持一種消遣方式,就是記錄和對比兩個不同區(qū)域野生植物的花期:

顯而易見,在郊野生活的農(nóng)民可以欣賞到絕大部分的大自然美景,而大學生或商人可能從沒見過大片的植物區(qū)。因此,我們從中需要做出選擇:要么繼續(xù)讓現(xiàn)代化消亡植被,要么就不要去打擾這些植物的自由生長。

經(jīng)營農(nóng)場、放牧牛羊和修建高速公路是植物消亡的原因。當然,沒有人承認他們是故意的,也的確沒人從中獲益,但每一次人為的改變都是在侵占野生植物的生存空間。建農(nóng)場要清出空地,高速公路兩側(cè)又要留出和公路長度相當?shù)目盏?。但可不可以把牛羊、耕地、割草機趕出這些地帶,讓那幾十種有趣的植物自由生長,這樣既保護了植物品種的完整性,也能還人類一個美麗的環(huán)境。

而那些出于所謂好意而又無知的草原植物區(qū)管理者,居然輕率地在鐵道兩旁豎起了柵欄,只留下一條小小的區(qū)域供草原植物生長。從5月的折瓣花到10月的紫菀草,被迫忍受煤渣、煙塵和大火,并頑強地按約定的時間綻放。我總想找個機會讓冷漠的鐵路公司長官來實地看看他們的“好意”,但我至今還沒有找到這樣一個機會。

用噴火器和化學噴霧來清除雜草成本很高,或許要不了多久,你們就能研發(fā)出更省錢的產(chǎn)品,應用到那些離鐵路更遠些的植物身上。

人類往往僅為自己了解的事物的消亡而悲傷。如果一個人對磁石草的認識僅限于植物學課本上的名字,那么他就不會為這個即將從戴恩縣西部消失的植物感到悲傷。

我發(fā)現(xiàn)磁石草是很有特點的植物,那天我想把一棵磁石草移植到我的農(nóng)場,挖了半個多小時,仍然沒有挖出它的根,它的根系一直向下延伸,甚至穿透了地下的石頭。最終,我放棄了,但是我明白了它能挺過干旱季節(jié)的原因。

我五年前種下了一些磁石草的種子。這些種子很飽滿,味道很像葵花籽。種下不久,它們就發(fā)芽了。但直到現(xiàn)在,秧苗仍沒長出花莖??磥泶攀荽_實要經(jīng)過10年才能開花。那么,墓地里那株磁石草該有多大年齡呢?墓地里最古老的墓碑樹立的時間是1850年。那么至少在那時它已經(jīng)在那兒,見證了逃亡的黑鷹從麥迪遜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看著拓荒者們長眠在須芒草下。

我曾經(jīng)親眼見證過磁石草頑強的生命力。有一回,磁石草的根被電鏟切斷了,但很快就抽枝發(fā)芽了,還長出了花莖,磁石草一旦生了根,幾乎能夠經(jīng)受得住任何損毀。不過,過度的放牧和耕種除外。

我曾經(jīng)見過農(nóng)民把牛群趕到草原上,那里之前只偶爾收割些干草。牛群愛吃磁石草,它們會把磁石草連根吃光。幸好不久野牛忍受不了限制它們進食自由的柵欄,轉(zhuǎn)移到了另外一片草場。否則再頑強的磁石草也禁不住這群牛的好胃口。

或許,這就是殘酷的自然法則,食物鏈上的動植物在相互廝殺中成就了現(xiàn)在的世界。當最后一頭野牛離開威斯康星,沒有人會為它哀傷;當大草原上最后一株磁石草枯萎,也同樣不會有人為它哀傷,只留下一份歷史的滄桑感。

8月

綠色的大草原

名畫之所以能夠流傳不衰,是因為在各個歷史時期都出現(xiàn)了懂得欣賞和傳承它們的人。

本來我知道一幅畫,除了偶爾闖入的鹿,幾乎沒有人見過。畫面中有一條河流。但當我?guī)笥讶バ蕾p時,這條河卻已經(jīng)干涸了。它太不容易保存,現(xiàn)在,只能存在于我的記憶中了。

那條河像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充滿激情,只是激情能保持多久,卻充滿未知。在仲夏時節(jié),云朵像白色船帆一樣飄動,沿著沙灘漫步,看一看它是不是在作畫是非常值得的事。

繪畫在河岸的沙帶上進行,當陽光把泥沙曬得半干時,金絲雀先挖個沙坑曬日光浴,隨后是麋鹿、蒼鷺、雙領鸻、浣熊、烏龜,紛紛用自己的足跡為畫作鑲上花邊。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它會畫什么。

沙帶上的荸薺慢慢地變綠,就是它創(chuàng)作激情高漲的時候。幾乎一夜之間,荸薺突然變身為厚厚的草甸,田鼠全體出動,在草甸上舒服地蹭肚皮,留下一圈圈的印跡。鹿為享用這片青草,專程來到草甸子上踏步。就連不愛出門的鼴鼠也掘出了一條條隆起的地道,從草甸子上露出頭來。

此刻,草甸上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嫩苗,從溫暖的沙土地中拱出小小的腦袋。

為了創(chuàng)作這幅畫,這條河準備了三個星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藝術家開始為畫上色了,它用荸薺甸的綠色做底色,用藍色的溝酸漿、粉紅的全葉青蘭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做點綴,再搭配些紅花半邊蓮,映襯藍色的天空。那邊,紫色的紫菀草和淺粉色的澤蘭,扮作窈窕的淑女倚靠著河灘的楊柳樹。如果你想要欣賞這幅美麗的畫作,務必保持安靜,否則會驚擾到躲在草叢中享受著快樂時光的狐紅色的小鹿。

這樣的美景可遇不可求。因為一場大雨或一次漲潮就會沖刷掉這些“顏料”,又恢復潔白的沙地。但沒關系,這幅畫你已經(jīng)留在了記憶里,然后期待來年的夏天,河流能夠再次迸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

9月

叢林里的唱詩班

9月的黎明變得無精打采。麻雀心不在焉地唱著歌;丘鷸在灌木叢中喳喳地叫著;貓頭鷹用一聲顫音結束昨晚的爭論;其他的鳥兒似乎都在休息,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在霧氣彌漫的秋天的清晨,偶爾你會聽見鵪鶉的合唱。十幾個女低音的歌聲打破了清晨的沉默,它們用歌喉迎接陽光的到來。一兩分鐘后,歌聲戛然而止,恢復了之前的寧靜。

在鳥類歌手中,愛出風頭的歌手會跳到樹梢上歌唱,這樣最容易引人關注,但往往因為歌聲平庸,很容易被人忽視。令人驚喜的歌手往往是神秘出場的:比如有銀鈴般歌聲的夜鶇,只在陰暗的樹林里歌唱;發(fā)出嘹亮喇叭聲的是躲在云層背后的飛鶴;榛雞則站在迷霧深處發(fā)出低沉的隆隆聲;還有在天蒙蒙亮時就唱贊美詞的鵪鶉。這是一群低調(diào)害羞的歌手,只要有人稍一靠近,就會馬上停止歌唱。

在6月陽光最強烈的時候,知更鳥首先登場,其他歌手按演出表的順序依次出場;到了秋天,知更鳥便不再登臺演唱。清晨里其他鳥兒的歌聲也逐漸變少。所以呀,即便一大早就起床,只要能聆聽到鵪鶉的歌唱,也是值得的。

為了躲開農(nóng)場的小狗,鵪鶉總是躲在很遠的樹叢里合唱。記得10月的一個早晨,我正坐在屋外喝咖啡,鵪鶉合唱團突然在我面前不遠的一棵白洋松下的草叢中唱起歌來?;蛟S那天的露水太重了吧,它們想靠近火堆,烤干它們打濕的羽毛。

在家門口聽到如此美妙的和音,我感覺太榮幸了。從那天起,我覺得松樹的針葉似乎更藍了,而樹下那片由覆盆子織就的紅毯,也顯得越發(fā)紅了。

10月

煙熏色的黃金

狩獵分兩類:一類是普通狩獵,另一類是捕獲松雞。

捕獲松雞的地區(qū)也有兩類:普通地方和亞當斯縣。

在亞當斯縣有兩個時段可以捕獲松雞:普通時段和美洲落葉松變?yōu)榘到鹕臅r段。那些運氣不佳的獵手端著空槍,眼瞧著松雞毫發(fā)無損地飛進落葉松林時,傻呆呆地望著那些被松雞抖落掉的金黃色的松針。

秋天的第一場霜降,讓美洲落葉松由綠變黃,岸邊的榿木樹葉也逐漸掉光了。丘鷸、狐貍、麻雀和燈芯草雀從北方趕來。知更鳥剝?nèi)≈杰镙橇掷镒詈蟮陌诐{果。只有樹莓叢里還透著紅光,那里往往能找到松雞的棲息地。

你只要緊緊地跟著獵犬,就能找到松雞的棲息地。當獵犬豎起耳朵停下來一動不動,眼神表達著“現(xiàn)在,請做好準備”,新手一般不太明白它的意思——是發(fā)現(xiàn)了丘鷸,還是松雞?也許是一只兔子?這種猶豫的情況,才會顯現(xiàn)出捕獵松雞的樂趣,而馬上端起槍瞄準的人,一定是捕獵野雞的老手。

狩獵是件很有趣味的事兒,最有趣的狩獵是去一個荒無人煙的曠野,或者去找一個還沒有多少人去過的地方。

亞當斯縣有松雞的信息幾乎沒有幾個狩獵者知道。他們只知道亞當斯縣有荒涼的美洲落葉松和矮小的大果橡,卻不知道穿過亞當斯縣的高速公路向西流動的各條小溪都源自同一片沼澤,那是一片寬闊的、呈帶狀的沼澤地,也是松雞的棲息的樂土。

所以每年10月,我可以獨自享用這片美洲落葉松林,聽著狩獵者的汽車拼命地駛向北方那些擁擠的郡縣。哈!想到那跳躍的里程表、焦急的表情以及那雙緊盯著北方地平線的眼睛,我就禁不住笑出聲來。這時,一只雄松雞聽見汽車的聲音,抖動翅膀。我馬上發(fā)現(xiàn)了它,我的狗也咧開了嘴。但我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我們一致同意過一會兒再去拜訪松雞。

美洲落葉松不僅生長在沼澤濕地,也長在高山腳下有溫泉涌出的地帶。每年春天,泉眼被茂密的苔蘚阻塞,就形成一片沼澤平臺。平臺上生長著流蘇龍膽,開著藍寶石般的花朵。我喜歡稱這里為空中花園。我被這美景吸引,即便我的狗已經(jīng)發(fā)出了捕獵的信號。

空中花園和小溪之間長著苔蘚的小道就是伏擊松雞的最佳地點,扣動扳機僅是一瞬間的事兒,而能不能射中警覺的松雞,誰都沒有完全的把握。如果沒有射中,那經(jīng)過此處的鹿兒就只有嗅嗅空彈殼,而不會看到任何羽毛。

我發(fā)現(xiàn)小河的上游有一座荒棄的農(nóng)場。估計曾經(jīng)有一位倒霉的農(nóng)民試圖在這片沙地上種出莊稼。我想通過落葉松的樹輪推測這片農(nóng)場大概荒廢了多久。終于,我在當年的牲畜圈門找到了一棵落葉松,從樹的年輪追溯,大概從干旱期的1930年以后,這片農(nóng)場就沒有人居住了。

當這個家庭因糧食歉收還不上房屋抵押貸款,而收到驅(qū)逐令的時候,不知道他們那時在想些什么。人生的多數(shù)記憶就像飛過的松雞一閃掠過,不留痕跡,然而,有些記憶即使經(jīng)歷滄桑巨變,依舊留下傷痛的記憶。就像在4月種下這棵丁香樹的人,心中一定充滿喜悅地期盼來年可以欣賞到綻放的丁香花,但對于每周一都要洗衣服的婦女來說,她一定希望所有的星期一永遠消失。

我從沉思中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狗一直幫我盯著獵物的方向。我為我的走神向它致歉。此時,一只丘鷸像蝙蝠一樣叫著,露出橙紅的胸脯。我們準備開始狩獵了。

現(xiàn)在是狩獵的最佳季節(jié),讓我全神貫注于一只松雞實在太難了,沙地上鹿跑過的足印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足印從這里的澤西茶樹叢通向另一邊的澤西茶樹叢,小樹枝上還有鹿啃過的牙痕。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決心追蹤過去。

現(xiàn)在覺得餓了,就在我準備把午餐從狩獵口袋里取出來的時候,我被高空中一只盤旋的大鳥吸引。我想看清楚這是只什么鳥,一直等到它側(cè)身飛過,露出了紅色的尾巴。

當我再次低頭取午餐時,旁邊一棵楊樹吸引了我的目光。樹干上有一處被蹭掉的樹皮,這是雄鹿摩擦鹿角時留下的痕跡,我敢肯定,這是一只已經(jīng)成年的雄鹿。

這時我的狗興奮地叫起來。一只雄鹿翹著短尾巴從灌木叢中蹦著跑開了,鹿角閃閃發(fā)光,看來,楊樹泄露了它的行蹤。

送走這只雄鹿,我終于能坐下來享用午餐了。樹上的山雀望著我,心里想著樹下那些肥嘟嘟的螞蟻卵——這是它期待的午餐,就像眼下我期待那只松雞一樣。

午餐結束后,我靜靜地欣賞由美洲落葉松幼苗組成的密集方陣,厚厚的針葉像是一張暗金色的地毯鋪在方陣腳下;而它們的黃金的枝丫紛紛指向天空。嫩芽從每一個枝丫的頂端冒出,仿佛在期待著春天的到來。

為時尚早

星星、大雁還有貨運列車一直起得都很早。獵人們?yōu)榱瞬东@大雁也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喝一杯咖啡是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不過也怪,在清晨起床的人中沒有幾個人會認為這是一天中最愉悅、最悠閑的時刻。

獵戶座是早起者的鬧鐘??吹将C戶座經(jīng)過頭頂,再往西移動一段距離,大致和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相當,就是該起床的時間了。

早起的獵人從不向睡懶覺的人炫耀自己的獵物,就像獵戶座一樣,見多識廣,卻不善表達。早起的咖啡壺也是同樣,它最多發(fā)出一兩聲柔和的汩汩聲,從不顯擺肚子里的東西所具備的優(yōu)點。還有貓頭鷹,它清晨最多為昨晚看見的殺戮叫上幾聲。而大雁只是為了遵守雁群的規(guī)定而早起,至于遠方的消息,別指望它能告訴你。

只有貨運列車從不掩飾自己的重要性,但是,它也有謙虛的美德。它的注意力全在公務上,從不會擅闖別人的領地。敬業(yè)的貨運列車,給我無比的安全感。

天沒亮的時候去沼澤地,眼睛成了擺設,這時只能依靠聽覺和想象力。當你聽見一群綠頭鴨的喧鬧聲,你一定能想象到它們在浮萍中開宴會的場面。當一群藍嘴鴨拖著長長的叫聲俯沖下來的時候,即使你順著聲音的方向望上去,除了星星之外,你也什么都看不見。要是在白天,你一定會瞄準,射擊,沒打中,然后為自己的慌張找個理由。的確,在白天人的頭腦主要靠眼睛來支配,很難再產(chǎn)生出豐富、生動的想象力。

天空發(fā)白的時刻,一群群飛禽飛向更廣闊、更安全的水域,聆聽的盛宴也就結束了。

和世上諸多的約束性條約一樣,黎明前的條約只能讓黑暗保持謙遜。天剛剛放亮,所有的公雞就開始拼命地打鳴;地里已收割的玉米稈,互相比著身高;太陽一升起,松鼠就開始訴說昨晚的危險經(jīng)歷;松雞則在一旁虛偽地表達關心;烏鴉自言自語地訓斥貓頭鷹,炫耀自己昨晚是多么機敏;雄野雞還回憶著昨晚的風流韻事,它用沙啞的聲音宣布,這片沼澤地里所有的雌野雞都歸它所有。

到了吃早飯的時間,各種動物、工具和農(nóng)民的嘈雜聲吵醒了沉睡中的農(nóng)場;直到傍晚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睡下,才逐漸安靜下來,只有一臺忘記關閉的收音機還在黑暗中發(fā)著嗡嗡聲。

紅燈籠

有兩種捕獲松雞的方法:一種需要你制定縝密的計劃,觀察松雞的日常行蹤,理論上你會找到松雞的棲息地;另一種方法,就是漫無目的地從一個“紅燈籠”走向另一個“紅燈籠”,運氣好你就能找到松雞的棲息地。而“紅燈籠”,不過是10月的陽光里變紅的覆盆子的葉子。

我很多次成功的狩獵經(jīng)歷,都歸功于紅燈籠為我找到了獵物的棲息地。根據(jù)我總結的經(jīng)驗,覆盆子最先變紅的地方是在沼澤匯聚而成的小河流附近,也就是大多數(shù)人不注意的貧瘠的沙地。從霜降開始,每個晴朗的日子,沙地上灌木叢中的覆盆子都會變得像火一樣紅,而丘鷸和松雞往往就藏在灌木叢中。大多數(shù)獵人都去了沒有荊棘的矮樹叢,一天下來一只鳥也不會捕到,只能沮喪地回家過平靜的日子。

我口中說的“我們”,是指松雞、小溪、狗和我自己。這條小溪是個懶散的家伙,它在榿木林里繞來繞去,我想它是留戀那美麗的河岸,因此慢慢悠悠的,不想回到河里。半山腰上的石楠叢挨著凍結著豐富的蕨類植物和鳳仙花的河床。松雞都在里面棲息。你只要從上風口處進入荊棘木叢,就可以看到松雞了。

我的狗兒躲在荊棘木叢后,四處張望,在確定我已經(jīng)進入埋伏圈后,它用鼻子嗅著松雞的氣味,小心地接近。狗兒作為氣味專家,畢生致力于研究各種氣味,通過氣味,它能很輕松確定松雞的位置。

順便說一下,我的狗作為一名專業(yè)的自然學家,認為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那些對它來說很明顯的問題,我卻很難發(fā)現(xiàn),它只能把結論轉(zhuǎn)達給我。它就像一位耐心的教授,教我運用邏輯學知識來捕獵松雞,希望有一天我這位愚鈍的學生也能學會聞氣味。

在狩獵這件事上,我知道我的老師什么時候是正確的,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檢查了獵槍,然后跟著它走了進去。它是一位寬容的老師,它從來不會嘲笑我糟糕的槍法,只是轉(zhuǎn)過頭看我一眼,便繼續(xù)去搜尋下一只松雞。

我們順著山坡搜尋獵物,踩在那柔軟干燥的石松子上,腳步聲可以把鳥從沼澤地里驚飛出來。當走上干燥的河岸時,作為一只優(yōu)秀的獵狗,它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你進入潮濕的沼澤。

此時出現(xiàn)了一個突發(fā)情況:剛才我們走進榿木叢地帶,而狗卻突然不見了。此時,要馬上到小山丘那邊去,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尋找狗的蹤跡。要是看見白喉鶯突然從榿木叢飛出來,同時聽見狗跳進小溪濺起的水花聲,這時要立即沖過去看看有沒有被驚嚇逃跑的松雞。一般不會只有一只松雞。它們發(fā)著咯咯的叫聲,一只接著一只地飛起來,向高地上逃命。此時你要馬上估算一下是否在獵槍的射程之內(nèi),另外,還要馬上選擇一只最佳射擊對象,如果反應快、運氣好,能射下來好幾只呢。

考驗是不是一只優(yōu)秀獵狗的第二個標準,就是它是否會服從你的指揮、向你匯報戰(zhàn)況。當它氣喘吁吁跑回來,你就要坐下來,和它商量一下接下來的任務,然后,再去下一個紅燈籠的地方繼續(xù)追蹤松雞。

10月的微風中不光有松雞的氣味,還有很多其他的氣味送到狗的鼻子里,每一種氣味都能引起狗的好奇心,從它現(xiàn)在有趣的表情來看,我知道它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正在睡大覺的野兔。有一次,我看它停下來對我發(fā)出報警信號,原來在它鼻子前方的莎草叢里,一只胖嘟嘟的小浣熊正在熟睡。有一次打獵,我的狗居然去追逐一只臭鼬。還有一次,它盯著小溪中間,給我發(fā)出信號,接著河中就傳來幾聲悅耳的鳥鳴。從聲音上判斷,是狗未經(jīng)允許打擾了一對鴛鴦的晚餐。有時,它去驚擾一只躲在榿樹叢中的姬鷸,有時它吵醒了一只正在岸邊睡大覺的鹿。鹿憤怒地搖著尾巴,它一定在抗議我的狗打斷了它的美夢。

我們在紅燈籠之間搜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到了捕獵松雞季節(jié)的最后一天,夕陽下所有覆盆子葉的紅光都消失了。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它們是怎么準確無誤地接收到換季的命令的呢?接下來的11月,紅燈籠的紅光就只能留在我記憶中了。我覺得10月才是大自然的交響樂,其他月份僅僅是小插曲,我想,我的狗兒和松雞一定都會同意我的觀點。

11月

如果我是風

風兒總是在11月在玉米地里演奏樂曲,吹得玉米秸稈嗡嗡作響,松弛的外皮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轉(zhuǎn)。

在沼澤地里,風中的泥淖泛起的波浪,拍打著岸邊的柳樹。柳樹搖動著光禿的枝杈抗議,但風可不會停止它的腳步。

風在沙地上的干草中打滾兒。我在沙地上散步,累了就坐在浮木上,聽著大自然的回聲和浪花拍打河岸的聲音。河流上已沒有野鴨、蒼鷺、白尾鷂或者海鷗,它們都跑到哪兒去了?

我依稀聽到了遠處的天空中的叫聲,是我的狗在叫我嗎?此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豎起耳朵尋找這個聲音。不久,聲音由遠及近,原來是大雁從這里飛過的叫聲。

整齊的雁陣飛過低空的云層,像是一面旗子。它們有時被風托著向上飛,有時又被風壓著往下降,時而分開,時而聚在一起。它們舞動每一對翅膀和風兒抗爭。雁群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只留下一聲雁鳴,向夏天做最后的告別。

也許是雁群把風兒也帶走了,浮木的背面也變得暖和起來。如果我是風,我也會和雁群一起飛走。

手中的斧子

上帝自認為對萬物有生殺的特權,但自從人類發(fā)明出工具開始,他便被剝奪了這項特權。上帝能種一棵樹,人類就可以用斧頭把這棵樹砍倒。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土地上輕松地創(chuàng)造或毀滅一株植物,無論上帝同不同意。

細心觀察最近這些年我們發(fā)明的工具,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新工具只是在原來的斧頭和鐵鏟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而已;不同的是在工具的使用上分工更加明確,有些人負責銷售工具或修理工具,有些人的工作是負責改良工具。通過這樣的勞動分工,我們每個人都從使用這些工具中受益。根據(jù)哲學家的總結,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可以根據(jù)他們的目的和期望來判斷使用或改良哪種工具了。

11月被稱為“斧子月”是有原因的。比起冬天,11月的天氣涼爽宜人,還不至于把握斧子的手凍僵,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砍倒一棵樹。而且此時樹葉都已經(jīng)掉光,能清楚地看到樹冠,要是哪棵樹生了蟲或妨礙了莊稼的生長,就可以把它伐倒了。

我聽到過不少自然保護主義者的高論,包括我本人也發(fā)表過相關的文章。不過,我認為僅憑幾篇文章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管好手中的斧頭。包括如何決定砍哪棵樹。一個真正的自然保護主義者應該知道,他手中揮動斧子,就如他手中的鋼筆在大地上寫下他的名字。

當我用手中的斧子做出砍伐決定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也很不安。因為從我的決定來看,我對每一種樹并非一視同仁。當我握著斧頭,在一棵白洋松和一株紅樺之間做決定的時候,我總是傾向于砍倒紅樺而保全白洋松,這是為什么呢?

首先,白洋松是我親手種植的,而紅樺是從籬笆下自己冒出來的。因此,我的判斷中難免會有偏愛的成分。但即使拋開這個原因,如果讓我在白洋松和紅樺中做出砍伐的選擇,那我還是會砍掉紅樺。因此,我想這其中一定有其必然的因素。

在我居住的小鎮(zhèn)上,樺樹是很普通的樹種,數(shù)量很多,但白洋松卻越來越少。這或許也是我對白洋松偏心的原因。不過,假如換過來,我的農(nóng)場在北方,白洋松是普通樹種,紅樺是稀有樹種,我承認,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好在我的農(nóng)場在南方。

在我們這里松樹能活100年,而紅樺只能活50年,可鄰居們卻種了很多樺樹,難道是為了讓我獨享松樹林嗎?松樹能在整個冬天都綠油油的,而樺樹在10月就落光了,難道是因為我佩服松樹勇敢面對寒風侵襲的品格嗎?松樹讓榛雞有棲息之所,但樺樹卻能為榛雞提供食物,難道是因為我認為居所比食物更重要嗎?還有,松樹木料的價格遠遠高于樺樹,難道我是個愛財?shù)纳倘耍考词刮覟槲业钠娬页龈鞣N理由,但似乎沒有一條站得住腳。

我試著找出些別的理由吧。一般在松樹下面會長出野草莓樹、印第安納水晶蘭、鹿蹄草,甚至一棵北極花,而樺樹下面最多長出一棵龍膽草。在松樹上,啄木鳥會來筑巢,而在樺樹上能落只鳥兒就不錯。4月份,松樹在風中為我歌唱,而樺樹的禿枝只會發(fā)出難聽的咯咯聲。松樹比樺樹更能激發(fā)我的想象力,這個理由似乎很合理吧,看來還是因為樹種的差別。

似乎站得住腳的唯一結論就是:我喜歡所有的樹,但更愛松樹。

就像我前面介紹的,11月是斧子月,砍伐的理由不能僅憑偏愛決定,比如一棵高大的樺樹長在松樹的南邊,到春天它就會遮住松樹的樹冠,阻止大橡樹蟲在松樹冠上產(chǎn)卵。要知道大橡樹幼蟲會很輕易地毀掉一棵松樹。一旦我的松樹病了,那我只能用斧子把它伐掉。

如果我任性砍掉樺樹,失去遮蔽的松樹在干旱的夏天會因為炎熱和土壤缺水而渴死,我固執(zhí)的偏心沒準兒會害死我的松樹。

最后,如果想留下樺樹,就要在冬天來臨之前為樺樹剪枝,這樣它就不會在大風來的時候,把松樹冠上的嫩芽碰壞。

所以,手持利斧的人在伐木前必須沉著冷靜地做出最有利的判斷,不能對樹種存有偏見呀。

斧子使用者的偏見和農(nóng)場里樹的種類一樣多,他會根據(jù)他培植樹木的辛勞程度,或單純因為個人偏見,決定他的農(nóng)場里樹木的生死。我驚訝于不同的人對同一種樹的看法也不同。

山楊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樹種,因為它不光裝飾了10月的農(nóng)場,還在冬天里喂飽了我的榛雞,但在我的鄰居眼里,山楊不過是一棵“雜草”,也許是因為他曾想清理出一片空地,但山楊卻不知趣地在這里頑強地生長。當然,我也別嘲笑鄰居,我不是也不喜歡威脅松樹生長的榆樹嗎?

要說我最喜歡的樹種就要數(shù)美洲落葉松了,也許是因為這種樹在我的小鎮(zhèn)越來越少;也許是因為它的落葉為10月的榛雞添上金黃色的斑紋;也許是因為它能酸化土壤,讓蘭花草旺盛生長??捎行┝謽I(yè)管理員因為從它身上得不到可觀的利潤,就想把它趕出林場。為此,他們傳言落葉松會周期性地感染鋸蠅病。但我的美洲落葉松從沒得過病,現(xiàn)在正茁壯地成長,以至于我的心也隨它們的落葉飄向天空。

在我眼中最了不起的樹就要數(shù)年齡最大的三葉楊了。我喜歡年輕的三葉楊,因為它剛成材就為水牛提供陰涼,讓鴿子在它頭上歇腳盤旋。不過,農(nóng)場主夫婦卻很仇視它們,因為每年6月,雌樹飄落的楊絮總會塞滿紗窗。

我對各種樹木的偏愛要遠遠多過鄰居們,盡管有些樹種是令人煩惱的灌木。比如,我喜歡衛(wèi)矛,一方面是因為鹿、兔子、老鼠喜歡吃它的樹枝和樹皮,另一方面是因為它的果實在11月雪中像閃著光的紅櫻桃;我還喜歡紅山茱萸,因為它喂飽了10月的知更鳥;還有美洲花椒,我喜歡的丘鷸可以在它的掩護下曬日光??;還有榛樹,在10月它的紫色花穗格外漂亮,在11月里又成了鹿和榛雞的美味;我喜歡白英,我的父親也喜歡它,因為它從7月就開始為鹿提供新鮮的樹葉。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向我的客人們介紹它們。在客人眼中我成了一位成功的預言家和植物學家。

我們對于植物的偏見很多來自長輩。如果你的祖父喜歡山核桃,你也會喜歡山核桃樹;如果你的祖父因為點燃了一根毒葛藤而中毒,那你肯定也不會喜歡這種攀緣植物,盡管它在秋天能開出絢爛的紅色花朵。

還有就是我們所從事不同的職業(yè),是出于工作需要還是因為個人愛好,也會反映出我們對同一樹種不同的偏好。喜歡打山雞的農(nóng)場主,即便山楂樹侵占了他的草地,他也會歡迎能吸引山雞的山楂樹。據(jù)我觀察,喜歡獵熊的獵人都喜歡椴樹,捕鵪鶉的獵人即使得了花粉癥也會埋伏在豚草附近。實際上,人類的偏好和感情、愛好、忠誠、慷慨以及我們對時間的態(tài)度緊密相關。

不管怎樣,我仍希望我的斧子陪我度過每年的11月。

堅固的堡壘

每一塊農(nóng)場收獲的木材、燃料、木樁,都在潛移默化地教育主人。農(nóng)場中永遠不缺智慧,只是有人忘記收獲。所以我要把在林地里學到的知識記錄下來。

我10年前買下了這片樹林,不久,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樹都得病了,很快,這片林子就被病患弄得破敗蕭條。我開始埋怨上帝當初應該把這些樹也帶上方舟。但不久我發(fā)現(xiàn),樹病居然把林地變成堅固的堡壘。

浣熊家族的大本營就設在我的樹林里,可鄰居那兒卻一只都看不到。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直到11月的一個星期天,剛下完雪,順著獵人和獵狗留下的腳印,我來到一棵楓樹前。它的樹根有一大半裸露在地面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凍得像巖石般堅硬。樹根上密布著浣熊洞,獵熊人用煙也沒能把浣熊熏出來,只能轉(zhuǎn)身離開。因為害了病,楓樹險些被一場暴風雪連根拔起,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倒成了浣熊家族的避難所,使浣熊躲過了被獵殺的噩運。

我的樹林原本住著12只松雞,但在一場大雪后,它們?nèi)w搬到鄰居家的樹林里去了,因為那里雪會淺一些。它們是在夏季的暴雨前來此定居的,它們藏在倒下的橡樹下面。從地上的鳥糞看,橡樹葉子不但為松雞提供棲身之所,還能為它們提供充足的食物。松雞們在這里生活得很安全、舒服,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冬季來臨。

當然,橡樹要不是生了病,是不會輕易被風刮倒的,不過,也就很少有松雞來此做客了。

橡樹的嫩枝柔軟多汁,吸引胡蜂飛來叮咬,嫩枝的創(chuàng)口長成了癭。橡樹癭又成了松雞的另一款美食,10月的時候,松雞的肚子里總是裝滿了。

生病的橡樹會從里向外長出一個個的樹洞,野蜜蜂會強行占據(jù)樹洞來筑巢。捕蜂人會趕在秋天蜜蜂休眠前,偷偷地潛入我的林地收走蜂蜜。他們尋找蜂蜜的經(jīng)驗可比我豐富得多。

有幾年,兔子繁衍成災,大批兔子跑進林地,??袠淠镜臉淦ず湍壑Α>瓦B獵兔人也不愿意看見自己的松樹林里有兔子,因為兔子可以很輕易地毀掉一片樹林。

兔子不挑食,基本上什么都吃。但有時候它又是一個美食家,對食材很挑剔。比如它專挑人工培育的松樹、楓樹、蘋果樹或者衛(wèi)矛。兔子對萵苣又挑剔又講究。沒有被榆蠣蚧攻擊過的紅山茱萸,它一概不吃;但紅山茱萸被榆蠣蚧攻擊過后,味道就大不一樣了,就連附近的兔子都趕來品嘗。

冬天的時候,一群無冠山雀住進了我的樹林里。我們會把生病的樹木砍倒做柴火,斧子砍樹的聲音就成了這些鳥兒的開餐信號。它們落在我們附近,等著樹倒下來,馬上就圍上雪白的餐巾飛上“餐桌”。對于它們來說,每一片樹皮下面都藏著一份美餐,有螞蟻卵、幼蟲和蠶繭。我們站在附近,愉快地看著山雀享用午餐,竟忘記了勞作的辛苦。

如果這些樹木沒有生病,就沒有害蟲,少了這些鳥兒的美味。每逢冬天,我的樹林里就聽不到山雀的鳴叫了。

還有一些動物也是依靠病樹生存的。有只黑啄木鳥就經(jīng)常來給松樹瞧病,從樹上啄出肥碩的害蟲;穴鸮為了安全起見,躲在老椴樹心的空洞里躲避烏鴉的襲擾;幸虧有這棵病椴樹,我們可以在日落時欣賞穴鸮優(yōu)美的歌喉。還有一對林鴛鴦在樹洞里住了下來,到了6月,在它們身后就多出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鴛鴦。松鼠是樹洞的長期居民,它們經(jīng)常跑出來用牙修理門框,露出可愛的小腦袋。

在我的樹林中,真正的寶貝要算是藍翅黃森鶯。它會選擇啄木鳥洞或水面上的病死的樹根安家。在6月的樹林中,它那金色泛著藍光的翅膀發(fā)出光芒,死去的樹根仿佛復活了。如果你不相信,不妨來我的林子里看一看那只藍翅黃森鶯。

12月

范圍

每天,我的農(nóng)場上的野生動物都會跑到小鎮(zhèn)周邊巡視。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它們的活動的范圍廣,還是我的生活的范圍廣?弄明白這個問題,就能知道我和動物誰對這個世界了解得透徹。

對這個問題,動物們是拒絕用語言回答你的,我們只能從它們的行動中了解它們真正的活動范圍。不過它們什么時間出發(fā),這可不太好預測。

我們砍伐木材的時候,狗獨自去樹林中巡視。突然傳來的犬吠聲,是在告訴我們有敵人入侵了它的領地,接著就看到一只野兔慌張地蹦到遠處的一個木柴堆里。我的狗在原地留下了幾個齒痕后,又重新投入到搜尋工作中。

野兔的逃亡路線表明,它早就對周圍的環(huán)境了如指掌。估計這只野兔的活動范圍至少有1/4平方英里那么大。

每年冬天,我都會布置一個投食點,迎接路過的山雀,給它們戴上腳環(huán);通過觀察山雀腳上的腳環(huán),我們得出結論:這群山雀在冬天的活動區(qū)域在投食點半英里范圍內(nèi)。

到了夏天交配的季節(jié),山雀開始分頭筑巢。戴有腳環(huán)的山雀,會飛出日常的活動區(qū)域去尋找伴侶。在這個季節(jié),山雀喜歡有風的日子,借著風勢可以飛得更高更遠。

昨天的積雪上留下三頭鹿的蹄印,從我的樹林穿過。我順著蹄印找過去,發(fā)現(xiàn)它們的家就在沙洲上的一片大柳樹林里。

我沿著蹄印繼續(xù)向前追蹤,在鄰居的玉米地看到有蹄子刨食玉米的痕跡,它們還去旁邊的玉米秸稈里翻找過。鹿吃完后并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條新的路線回到沙洲。途中,鹿兒們在草叢處稍作停留,然后跑到了泉水旁喝了個痛快。這樣,一幅完整的路線圖產(chǎn)生了:鹿大概在方圓一英里的范圍內(nèi)活動。

我的林子一直都是松雞的家。去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之后,居然再看不見一只松雞,連它們的足印都找不到。我向我的狗斷言松雞已經(jīng)搬走了,我的狗兒跑到一棵倒下的大果橡樹底下,一下就趕出三只松雞出來。

可是在樹梢下沒有發(fā)現(xiàn)松雞的任何足跡。顯然,它們是飛進去的,但它們是從哪里飛進去的?這么寒冷的天氣,松雞又去了哪里進食呢?最后,我找到了這些鳥兒的糞便,發(fā)現(xiàn)了龍葵果實的堅硬黃皮。

夏天,在小楓樹林里,生長著大量的龍葵。我仔細搜索,發(fā)現(xiàn)一根原木上有松雞的足跡。原來,它們是踩在原木上,在頭能夠到的范圍內(nèi)啄食漿果。而這片楓林,離松雞藏身的大樹有0.25英里遠。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在西邊的楊樹林里看見了一只松雞,同樣沒發(fā)現(xiàn)它留有任何足跡。這說明,松雞在積雪期內(nèi),幾乎不徒步行走,而且,這片楊樹林距松雞的家同樣是0.25英里遠,這說明松雞只在這個范圍內(nèi)活動。

在不同的季節(jié),動物的活動范圍是否會改變?它們?nèi)绾螌ふ沂澄锖捅茈y場所?怎樣抵御外敵?是單獨還是組成大家庭居?。垦芯窟@類問題的科學家很少。其實,農(nóng)場就是一本最全的動物學教科書,以上問題都可以從那里找到答案。

雪地上的松樹

一般來說,“創(chuàng)造”這個詞適用于上帝和詩人,但有時候普通人同樣可以“創(chuàng)造”。比如說我們只要有一把鐵鍬,然后說“要有一棵樹”,于是,就真的有了一棵樹。

如果農(nóng)夫夠強壯,鐵鍬夠鋒利,他甚至會擁有一萬棵樹。等到七年后,他可以自豪地說:“看,這一切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

上帝只用七天就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然后,他就沒再做過什么。我想,也許是他看到樹的葉子已經(jīng)足夠漂亮,比空曠、單調(diào)的宇宙美麗多了。

為什么鐵鍬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單調(diào)辛苦的工作呢?大概因為人們手中的鐵鍬用得已經(jīng)不再鋒利,所以每個人都看上去很費力的樣子??晌医?jīng)常用銼子打磨我的鐵鍬,能很輕松地把它插入泥土中,快樂得就像在唱歌。這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歌曲。當我種植一棵松樹時,它就在我的手腕上輕輕吟唱。我有時會想:那些刻苦學習豎琴演奏的音樂家,真是選錯了樂器。

對于鐵锨來說,春天是它最快樂的季節(jié),因為這時是種植松樹的最佳時節(jié)。而其他季節(jié),更適合靜靜地看著松樹長大。

松樹在5月份發(fā)芽,樹冠上的嫩芽長成了“蠟燭”。為嫩芽起了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個極有才華的人。聽起來,“蠟燭”這個名字形象而簡樸,但是,跟松樹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定明白“蠟燭”的深刻含義。因為這些“蠟燭”讓松樹的樹冠燃燒起明亮的火焰,每一棵松樹的樹枝都忠心地追隨著“蠟燭”,努力地伸向更高的天空。只有那些已老朽的松樹,沒有精力隨“蠟燭”向上生長,所以,只有它們的樹冠上的樹枝是向下垂著的。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會忘記很多事,但是你心中會永遠記著栽下的每一棵松樹。

松樹持家很節(jié)儉,用前一年的結余過日子,從來沒有透支的情況發(fā)生。每棵松樹都有一本賬目清單,每年的6月30日是入賬日。如果此時蠟燭能生出十幾或二十余個嫩芽,那就意味著它已經(jīng)為明年春天積蓄了足夠的雨水和陽光;如果只生出四個或六個嫩芽,來年它就不長得那么高。松樹真是量入為出的理財好手呀。

當然,松樹也和人一樣,會碰上艱苦的日子,植物界稱之為生長乏力。比如,你會發(fā)現(xiàn)今年松樹的枝杈間距比去年小了。通過觀察這些間距,你就可以知道去年是個大旱之年。反之,如果今年所有的松樹都長得比去年高,那就預示著今年的雨水會很充足。松樹能對未來做出預判,而人類卻沒有這個能力。

如果在同一個林場中,有一棵松樹生長緩慢,而其他同伴生長得卻很正常,那么,你便完全可以斷定,這棵樹自身遇到了災禍,比如上次的火災燒壞了它的根莖,又或者是受到了田鼠的啃咬,也可能是腳下的這塊土壤被污染。

松樹們喜歡相互交流。我可以從它們的談話中知道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比如3月份的時候,有一只鹿來啃食過它們的葉子。而我從它們的談話中就可以斷定鹿的饑餓程度。一只飽餐過玉米的鹿懶得去吃4英尺以上的松葉;而一只饑腸轆轆的鹿,會用后腿站起來去吃8英尺高的松葉。而且我不用親自去看也知道,我的鄰居肯定把他的玉米都收進谷倉了。

5月,剛冒出來的“蠟燭”非常脆弱,還禁不住一只小鳥的重量。每年春天,我都會在松樹林中看到一枝枝“蠟燭”躺在樹下草地上。我知道一定是路過的小鳥在“蠟燭”上歇腳導致的,雖然在近10年中,我并沒有親眼見到過哪只鳥兒將“蠟燭”弄斷過,但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這件事就是小鳥做的。

每年6月,總有幾棵白洋松的“蠟燭”會迅速死掉。這是因為象鼻蟲鉆進“蠟燭”的嫩芽里產(chǎn)卵。幼蟲會沿著葉脈向下鉆,最終殺死嫩枝。這樣一來,枝條失去了帶領它們向上長的領袖,最后只好長成了一株灌木。

另外,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就是象鼻蟲只去長在陽面的松樹上產(chǎn)卵,而那些長在暗處的松樹,象鼻蟲卻從來不去。這就是所謂的“福禍相依”吧。

10月的時候,有些松樹向我投訴那些雄鹿——它們又到了發(fā)情期,為了讓鹿角顯得更漂亮,跑到樹林里來磨鹿角。那棵身高約八英尺的北美短葉松最可憐,身上已經(jīng)傷痕累累,樹皮都被磨掉了,流出的松油粘在粗大的鹿角上。

當然,要讀懂松樹,可沒那么簡單。有一次,我在松樹下檢查松雞留下的糞便,其中有一些半消化的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這些東西看起來像小玉米穗,約有半英寸長。我知道的松雞食譜中,從沒有出現(xiàn)過“玉米穗”。后來,我剝開了一枚北美短葉松樹冠上的嫩芽,終于找到了答案。松雞吃掉了嫩芽,消化掉了樹脂和外表的芽鱗,最后排出了“玉米穗”。這些“玉米穗”就是尚未成形的“蠟燭”??磥恚@些松雞正為明年的北美短葉松進行著投資。

在威斯康星州,白洋松、多脂松和北美短葉松是三種土生土長的松樹,它們婚配的時間卻不一樣。北美短葉松成熟得快,離開苗圃一兩年,就可以開花結果了。十三歲樹齡的短葉松,就已經(jīng)是爺爺輩了,而旁邊十三歲的多脂松卻剛剛開花,白洋松甚至還沒開過花。

三種松樹在不同時間開花結果,讓赤松鼠成了最大的贏家。整個夏天,赤松鼠都有果實可以享用,每一棵樹的下面,都堆著它們吃剩下的果殼。不過,幸好有一些松子僥幸存活下來,落在黃花叢中長出新的樹苗。

問過很多人,他們幾乎都不知道松樹會開花,就算有個別知道的,也沒有親眼見過。想看松樹開花的人,在5月的第二周,可以跟我到松林里,對了,你還需要準備一條手帕。豐富的花粉會讓你體會到松樹是多么富有朝氣。

在我的松林中,年輕的白洋松一般選擇離開父母,在別處居住。否則,即使有充足的陽光,因為身旁有父母遮蔽,也會長得矮小瘦弱。而我觀察其他林場,好像沒有這種情況。我估計是我的林場土質(zhì)不能讓松樹和它的幼苗得到充足的養(yǎng)分導致的。

松樹對鄰居的選擇極為挑剔。因此,白洋松和覆盆子、多脂松和花大戟、北美短葉松和香蕨木常常相伴在一起。當我把白洋松種在覆盆子叢中時,我可以斷定:不用一年,白洋松就會冒出嫩芽,向它喜歡的鄰居打招呼。而且,在土質(zhì)一樣、發(fā)芽的時間相同的情況下,覆盆子叢中的白洋松明顯長得較快。

10月,我喜歡在挺拔的青綠色的針葉松間散步,喜歡看松樹周圍那些紅色的覆盆子。它們是否知道彼此間的共生關系,我并不確定;我能確定的是,它們正在茁壯地成長。

松樹有“常青樹”的美名,這是因為它有一套嚴格的任期退休制度。每年,松樹都不斷地讓新的針葉替換掉發(fā)黃的針葉,所以,它們的針葉看上去永遠是綠的。

任期退休制度是這樣規(guī)定的:白洋松針葉的任期為一年半,多脂松和短葉松為兩年半。新針葉在6月上任,卸任的針葉則在10月寫離職報告,離職報告要用棕黃色墨水書寫。到了11月,棕黃色的墨跡便會變?yōu)楹稚?。隨后,針葉便正式離職,落在地面上,為草木繼續(xù)增添營養(yǎng)。松樹的智慧和自覺,讓每一位來松樹林中散步的人對它們肅然起敬。

松樹的氣節(jié)還體現(xiàn)在天氣最惡劣的時候。當凜冬來臨,大雪覆蓋了能覆蓋到的一切,整個林場都陷入憂傷的氣氛中。但唯有松樹擔著沉重的積雪,一排排上百棵筆直地昂然挺立。此刻,我從它們身上看到了擔當和勇氣,這讓我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力量。

65290

很多人都買過彩票,賭一把自己的運氣??晌屹I的彩票與眾不同,我的彩票是一只帶著腳環(huán)的山雀,我賭它會在某一天再次被我捉住,從而證明它還活著,對我來說,這種賭博比前者更有意義。

新手往往以為給一只鳥戴上腳環(huán)就大功告成了。但對于一個老手而言,給鳥戴上腳環(huán)只是這項工作的開始,最終任務是什么時候能再次捉住這只戴腳環(huán)的鳥兒,這樣你就能從它的年紀、羽毛、身體上了解到它離開你后的情況。

所以,過去的每個冬天,我們?nèi)胰硕荚诘却?年前放飛的那只編號為65290的山雀再次光臨。

10年前我們就開始在冬天來臨的時候捕捉山雀,給它們戴上寫著捕捉日期的腳環(huán)。這些年來,本地的山雀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戴上了腳環(huán)。從這些腳環(huán)的數(shù)量上可以知道我們這里大概有多少只山雀,以及有多少山雀是從上一年幸存下來的。

65290是1937年放飛的七只山雀中的一員。還記得,當它第一次落入我的陷阱時,它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與眾不同的稟賦。它和其他同伴一樣為一塊牛脂失去了判斷力??伤挠赂覅s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從陷阱中把它捉出來時,它拼命地啄我的手指。在被戴上腳環(huán)放走后,它的氣還沒消,它惱怒地啄著腿上多出來的鋁腳環(huán),然后梳理了一下羽毛,對我們大叫幾聲,急匆匆飛走了。不過,很快,它又被我們捉住,難道它不知道總結經(jīng)驗教訓嗎?于是,這一個冬天,它被捉住了3次。

第二年冬天,我們從腳環(huán)知道了,65290那個七兄弟團隊,只有三只還活著。第三年冬天,還剩下兩只。到了第五年冬天,65290成了唯一的幸存者??磥硭拇_有些與眾不同,至少,它的生存能力是團隊中最強的。

可是第六個冬天,65290卻沒有再出現(xiàn)。隨后的4年里,我們?nèi)匀粵]有它的消息。我只能在陣亡名單上寫下它的編號。

按陣亡名單統(tǒng)計,在這十年間,被我們捉住并戴上腳環(huán)的總共有97只鳥,只有65290挺過了5個冬天,3只活了4年,7只活了3年,19只活了2年,其余的67只僅活了1年。如果,這些鳥向我索要戴腳環(huán)的賠償,我倒可以支付這筆費用。但問題是:我在哪兒能找到它們的孤兒寡母呢?

我只能從我極少的鳥類知識中猜測65290能存活五年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它非常機敏,無數(shù)次地躲避了敵人的襲擊,那么它的敵人又是誰呢?山雀個頭兒太小了,根本沒有敵人把它放在眼里,食雀鷹、穴鸮、伯勞才懶得為捉住這個小東西大費力氣。是那個叫“進化”的家伙嗎?是它把山雀變得這么小,以至于人們從來注意不到這個小生靈所釋放出的巨大熱情?

那么,只剩下天氣原因了。只有天氣最有可能殺死山雀。天氣既冷酷又變化無常,所以,我認為山雀是在兩種情況下被天氣殺死的:一、在冬季,冒險進入了狂風區(qū)域,迷失方向而死;二、在暴風雪來臨時弄濕了自己的羽毛,被凍死了。

第二種情況,在我的林場就發(fā)生過。一個冬天的黃昏,下著小雨,一群山雀飛到我的林場來避雨,此時,雨絲從南邊過來,山雀紛紛選擇在枯死的大果橡樹上歇息,因為樹上有大小、朝向不同的樹洞,那里暫時能避雨。但我知道,這個季節(jié),第二天早上風向就會變成西北風,天氣也會變得異常寒冷。選擇在西北方向樹洞里歇息的鳥,第二天一早就會被凍僵。只有那些選擇朝向不是西北方向樹洞的鳥,才會躲過嚴寒。我想,65290就是具有這種所謂的智慧,才得以生存下來的吧。

從平時觀察山雀的習性中,我們了解到山雀非常害怕山風。在冬天,只有風和日麗的日子它們才敢飛出樹林,風越小飛得越遠。有幾處多風的林地,山雀從來不會在冬天去那里。那幾處林地風多,是因為農(nóng)民為了貸款將林地抵押給銀行家,為了還貸款就要養(yǎng)殖更多的牛,牛吃光了灌木叢,所以容易起風。銀行家對風毫無感受,他只對林地感興趣,才不會管什么山雀,反正他們坐在辦公室里風吹不進來。但是對山雀而言,風卻決定著它們生死的問題。假如山雀也有一間辦公室,那么,放在辦公桌上的座右銘,一定寫著“保持平靜”。

知道山雀怕風,捕捉它們就變得很容易了。我們只需要將捕鳥器放到?jīng)]風的林子里,山雀為了躲避背后吹來的風,會急匆匆地飛入捕獵圈。跟山雀一樣,五子雀、燈芯草雀、樹雀、啄木鳥也害怕來自后面的風,但它們有更厚的羽毛,所以,它們的抗風能力要強一些。書本中對自然界中風的作用寫得太少了,可見這些作家都是在火爐后面寫作的。

我建議山雀們應該學會辨別不同的聲音,尤其是獵槍聲。因為我們在樹林里砍伐木材時,山雀會飛來享用木材里的新蟲卵或者蟲蛹,可獵槍也在等待著它們呀,可悲的是,它們聽不懂獵槍的砰砰聲,還是會飛過來送死。

在沒有斧頭、大錘和獵槍以前,山雀們用餐的鈴聲是什么呢?我猜是暴風雨吹倒大樹的撞擊聲。1940年的12月,一場夾雜著冰雹的暴風雨吹倒了樹林中很多的樹。山雀盡情地享受著這場暴風雨帶來的紅利,幾乎有一個月的時間,根本懶得去看我放在陷阱中的誘餌。

65290恐怕早就死了。我希望它在天堂中那片新的樹林里,住在布滿蟻卵的大果橡上,那里從來就沒有風,它可以富足而平靜地生活。同時,我也希望它依然戴著那只腳環(huán)。

  1. 英尺,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合0.3048米。

  2. 南北戰(zhàn)爭(1861年4月12日一1865年4月9日),美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內(nèi)戰(zhàn),參戰(zhàn)雙方為北方和南方的州,戰(zhàn)爭最終以南北和談結束。

  3. 大篷車,泛指美國西進運動中的滾滾車流。西進運動是美國東部居民向西部地區(qū)遷移和進行開發(fā)的群眾性運動,始于18世紀末,終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

  4. 英里,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合1.6093千米。

  5. 美國大學優(yōu)等生榮譽學會,美國歷史最悠久的以希臘字母為名稱的兄弟社團,同時也是美國最古老的大學生團體中的文理兼?zhèn)涞臉s譽社團,創(chuàng)建于1776年12月5日,原是威廉與瑪麗學院校內(nèi)的一個秘密文哲性社團。

  6. 喬納森·卡夫(Jonathan Carver,1710—1780),美國著名旅行家,著有《美國內(nèi)陸游記》一書。

  7. 碼,英美制長度單位,1碼合0.9144米。

  8. 1916年美國與英國簽署候鳥保護條約,強制要求地方政府嚴格遵守保護候鳥的聯(lián)邦法律。

  9. 英畝,英美制面積單位,1英畝合4046.86平方米。

  10. 黑鷹(Black Hawk,1767—1838),北美印第安人蘇克和??怂共孔孱I袖,1832年曾領導反對美國政府的黑鷹戰(zhàn)爭。

  11. 此處及后文有對《舊約·創(chuàng)世記》的明顯引用和對比。

  12. 英寸,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等于1英尺的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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