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生命的靈光
昨夜,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從虛無中逃逸出來的生命的靈光;我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睜大著雙眼,突然之間我很確定:你就在那里。你存在。仿佛一顆子彈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動。當心臟再次跳動時,無限的驚奇如槍林彈雨般襲來。我感到我掉進了一口深井,以致一切對我來說都顯得那么令人恐懼、那么陌生。此刻,我在恐懼里動彈不得,這恐懼滲透了我的臉頰、頭發(fā)和思緒。我迷失在這恐懼中。我知道,這不是對其他人的恐懼,因為我不在乎其他人;這不是對上帝的恐懼,因為我不相信上帝;這也不是對痛苦的恐懼,因為我不畏懼痛苦。這是對你的恐懼,對突然把你從虛無中拋出,讓你附著在我身上這樣一件事情的恐懼。
我從不曾急切地期望著你的來臨,盡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終會出現(xiàn)。我在這種意識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著你。但我仍向自己提出了這樣可怕的問題:要是你根本不想出生呢?是不是有一天,你會帶著責備的心情沖著我大聲哭喊:“是誰賦予你權(quán)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你為什么要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為什么?”孩子,生活就是這樣一種艱難的嘗試。它是一場終日面對新挑戰(zhàn)的戰(zhàn)爭。它所有歡樂的時刻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插曲,并且你將為它付出痛苦的代價。我要怎樣才能知道把你舍棄并不會更好?我要怎樣才能確定你的確不愿意返回空寂?你無法對我說這些,因為你生命的誕生僅僅是一團勉強形成的細胞。也許,它不是生命,而僅僅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哪怕是點一次頭,使用一種暗示。我的母親就曾聲稱我給過她這樣的暗示,這也就是她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的原因。
你看,我母親并不想要我。我的生命實際上起始于他人疏忽的某一瞬間。為了不讓我誕生,她每晚把藥丸溶在盛水的杯中,然后流著眼淚吞下它。她堅持喝著那種藥水,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她身體里蠕動,給了她重重的一蹬,要她不要拋棄我。當我給她這種暗示時,她正好把那杯子舉到嘴邊。她立刻翻過杯子,倒掉了杯中的水。幾個月后,我便得意地懶洋洋躺在陽光下了。
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禍還是福。在我高興時,我認為這不錯;當我不快時,我感覺這很糟。但有一點我敢肯定,即使在悲哀的時候,我也不曾為我生命的誕生痛感憎恨,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虛無本身更糟的事情了。讓我再說一遍:我不害怕痛苦。因為我們是伴著痛苦而降生、隨著痛苦而成長的,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痛苦,就像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的手臂和雙腿一樣。事實上,我甚至不害怕死亡。死亡至少意味著你誕生過一次,至少意味著你戰(zhàn)勝過虛無一次。我真正恐懼的是虛無,是不曾存在——那種由于偶然、過失和他人的粗心造成的我生命的不存在。許多女人都會這樣問她們自己,為什么她們要讓一個孩子降生到這個世界?難道是為了忍受饑餓、寒冷、背叛和恥辱嗎?難道是為了被戰(zhàn)爭和疾病殺戮嗎?她們放棄了那種饑餓將會飽足、寒冷將被溫暖的希望,否定了人的一生將有忠誠和尊敬相隨的期許,拋棄了人會把生命奉獻給消除戰(zhàn)爭與疾病的任何努力。
也許,她們是對的。但難道虛無會比痛苦更可取嗎?即使我在為我的失敗、幻滅和挫折哭泣時,我也堅信痛苦遠遠勝過虛無。如果我把這一點推及生命,推及讓生命誕生與否的兩難處境,我相信,我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會發(fā)出這樣的吶喊:生命的誕生比從未出生更為美好。然而,我能把這一推論強加于你嗎?難道這不意味著我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人,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如果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不為別的任何人,我沒有興趣讓你降生到這個世界,因為我完全不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