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腐朽為神奇
溺水而亡者,必須等待下一個溺水者,然后才能投胎轉(zhuǎn)世,獲得解脫?!侗眽衄嵮浴酚性疲骸敖舆叾鄠t鬼,往往呼人姓名,應(yīng)之者必溺,乃死者魂誘之也。”因為有這樣一種求人取代的利益驅(qū)動,所以人臨水邊,常因受到溺鬼的迷惑而投水。好像一種死亡的接力,非常殘酷。這當(dāng)然是一種民間的迷信。可是,蒲氏利用這種迷信,化腐朽為神奇,編織出一朵藝術(shù)的花朵。這就是卷一的《王六郎》。
故事的線索是許某和溺鬼王六郎的友誼,這條線索貫穿始終。雖然并寫許某和王六郎,但小說的重點是寫王六郎,許某只是陪襯。寫許某,全用明筆,寫王六郎,多用暗筆。王六郎的思想和行為,常常是通過許某的感受去寫出來。這種寫法很含蓄,也很高明,給人咀嚼不盡的感覺。許某每次打魚,必酹酒以祭溺鬼。少年與許某邂逅于河上,一見如故,同酌盡歡。少年與許某一夜飲酒,“既而終夜不獲一魚”。這個細(xì)節(jié)暗示讀者,如果沒有少年暗中相助,許某打不到多少魚。蒲松齡用筆極細(xì),我們非細(xì)心而不能體會到他的用心。許某因為終夜不獲,非常失落,少年驅(qū)魚而報答許某。開始的時候,在溺鬼這一邊,這種友誼建立在一種恩報觀念的基礎(chǔ)之上。但這種友誼的發(fā)展,又超出利害關(guān)系的局限,發(fā)展為深厚的真摯的友情。許某酹酒而祭溺鬼,是對溺水者的同情和哀悼,本來沒有希圖溺鬼的報答;溺鬼之驅(qū)魚而報答許某,更多的是出于對許某人品的敬重。故事發(fā)展到這時,虛虛實實,若說是現(xiàn)實的故事吧,他的出現(xiàn)很突然,不速之客,從天而降;你說王六郎非人類,則他和許某的情誼,與人間無異。蒲氏非常善于設(shè)計這種虛實相間的情節(jié),借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情節(jié)來加強懸念,考驗人物,加大故事的張力。
新的溺水者即將出現(xiàn),分離在即,王六郎終于向許某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至此,前面的懸念和疑惑得到消解:原來王六郎嗜酒,沉醉溺水,為許驅(qū)魚,是為了報答其酹酒祭鬼之恩。許某聽說后的反應(yīng)非常自然:“許初聞甚駭,然親狎既久,不復(fù)恐怖?!边@也是《聊齋志異》中常見的情況。開始不知對方是異類,相處到一定階段,對方的身份終于暴露,或者是像王六郎這樣自己坦白出來,或者是無意中暴露出來。故事是超現(xiàn)實的,但異類和人的反應(yīng),與現(xiàn)實的人一模一樣,這是蒲松齡非常注意、始終遵守的要點。值得注意的是,王六郎告別的時候,“語甚凄楚”。本來,他等了數(shù)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替死鬼,應(yīng)該高興才是,為什么又如此凄傷呢?唯一的解釋,是舍不得“情逾骨肉”的摯友,這是寫王六郎的篤于情感。他無疑在苦苦地等待著替死鬼的出現(xiàn),但分離的痛苦壓倒了即將解脫的快樂,“聽村雞既唱,灑涕而別”。蒲松齡十分注意細(xì)節(jié),這是一個小小的例子。許某與王六郎見面的時候總是在晚上,許某打魚也是晚上,“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因為鬼是晚上出來活動,等到雄雞一唱,天下大白,鬼就消失了。
懸念消失,情節(jié)失去了動力??墒牵匾墓适略诤竺?,更重要的主題還在后面,對王六郎的更加深入的描寫,還在后面。王六郎不忍母子替死,放棄投胎轉(zhuǎn)世的機會,母子終于脫險的一幕,無疑是小說的高潮,也是最為動人的一幕:
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jǐn)S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逕去。
文字不多,但情景生動如畫?!皳P手?jǐn)S足而啼”六個字,寫盡母子生離死別的凄慘;“婦沉浮者屢矣”,寫溺水者的垂死掙扎,讀來驚心動魄;“忽淋淋攀岸以出”,刻畫婦人脫險情景,精練至極。這里,對許某矛盾心理的刻畫非常到位,見死不救,于心不忍,“轉(zhuǎn)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寫許某,其實正是寫六郎,作為當(dāng)事者,作為利益攸關(guān)方的六郎,面臨如此痛苦的抉擇,內(nèi)心的沖突必定非常激烈。情況的緊急使他不能有片刻的猶豫,他必須在瞬間作出這一艱難的選擇?!皨D沉浮者屢矣”,是婦人掙扎的瞬間,也是王六郎生死選擇的瞬間。是把握這一苦等了數(shù)年的解脫機會,還是把生的希望交給母子二人,王六郎沒有猶豫,在轉(zhuǎn)瞬之間作出了高尚的選擇:“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蹦缸荧@救,而他自己選擇了放棄,“更代不知何期”。于是,一切都回復(fù)到以前的情景。
小說到這里也可以結(jié)束了,但蒲氏喜歡給他所欣賞的人物一個好的結(jié)局。另外,他要將友誼的主題進(jìn)行到底,寫王六郎由溺鬼而升為神以后,對老友是何種態(tài)度。于是,人物的命運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王六郎的善念感動了天帝,被授為招遠(yuǎn)縣鄔鎮(zhèn)的土地,他托夢給老友許某,誠懇地邀他前往一會。許某則跋涉數(shù)百里,去看望王六郎。但王六郎拘于身份,已不能現(xiàn)身相見。村人熱情招待,助以資斧。許某回到家鄉(xiāng),家境稍裕。如此,許某和王六郎的友誼獲得一個善始善終的結(jié)局。
作者的“異史氏曰”,由許某與王六郎的有始有終,感慨于時風(fēng)的勢利:“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辦裝,奔涉千里,殊失所望。瀉囊貨騎,始得歸”。但是,這篇小說給我們印象最深的,卻是那婦人沉江的一幕。
但明倫的評點也注意到了沉江的一幕,又和蒲氏一樣感慨于世態(tài)的炎涼:“一念之仁,感通上帝,所謂能吃虧者,天必不虧之也。然則利人之死,以求己之生;致人之危,以求己之安;逼人之?dāng)。郧蠹褐?;揚人之惡,以求己之善;甚且假公濟私,吹毛求疵,敗人名節(jié),傾人身家,絕人性命,以求己之功名富貴者,伊古以來,罔不傾覆。前車之鑒,有仁人之心者,當(dāng)毋忽此?!钡鱾愑址磳Α皨D人之仁”,對壞人濫施慈悲,“若夫為國鋤奸,為民去害,又當(dāng)鷹鹯逐之,且讎仇視之,不宜為婦人之仁,亦且自置死生于膜外矣。因溺鬼不忍人死以代己也,故推論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