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由人生
《畫壁》是一個典型的艷遇故事。地點是在京都的一座寺廟,一場艷遇就發(fā)生在這個宗教場所,《聊齋志異》特別喜歡將故事的地點設在寺廟。在明清小說里,寺廟常常是發(fā)生艷遇故事或風流案件的地方,小說家和戲曲家之所以喜歡選擇寺廟作為風流故事的場所,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在封建社會里,青年男女沒有正常的社交機會,寺廟是一個男女都可以去的地方,張生和崔鶯鶯的相會就在普救寺。其次,寺廟宮觀本是宗教莊嚴之地,這里發(fā)生風流故事當然會更加聳人聽聞,而為市民所喜聞樂見,津津樂道。《畫壁》寫的不是宗教徒,而是隨喜的游客和畫壁美人之間的艷遇。
故事的男主角是朱孝廉,孝廉就是舉人,是有身份的人。我們只要看《儒林外史》里的范進中了舉人以后,是何等光景,想想胡屠戶的前倨后恭,就明白舉人是怎么回事了。可憐那朱生見到畫壁上的散花天女,“不覺神搖意奪”,看來朱生雖然讀書讀到孝廉,但四書五經(jīng)還是沒有讀好,天理不敵人欲,抵御不住美色的誘惑。蒲氏的詩詞功底很厚,所以他描寫畫壁美人純用詩筆,寥寥十二個字就寫出一個美少女的風采神韻:“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欲流?!笨磥恚廊说囊?,嘴要小,櫻桃小口,眼睛會說話。眼睛好看雖然不是充分的條件,卻是必要的條件。沒有聽說眼睛不好看而成為美人的。不是“動”,而是“欲動”,不是“流”,而是“欲流”。這是寫美人的羞怯,欲言又止,羞怯也是一種美,美而羞怯,就越顯其可愛。封建社會里,女性的主動是輕佻的表現(xiàn),而羞怯則成為一種美。過猶不及,羞怯不等于呆若木雞,而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猶抱琵琶半遮面”,最符合中庸之道?;秀敝?,朱生已經(jīng)到了畫壁之上,關(guān)鍵就是“恍然凝想”四個字?,F(xiàn)在人喜歡說“心想事成”,是過年話。其實只是圖個喜慶而已,沒有實際意義。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哪有什么“心想事成”??磥?,人是需要一點兒阿Q精神的。蒲氏說“幻由人生”,亦即“幻由心生”,是想講點人生的哲理。如果我們要強分虛實,則朱生見畫中美人,故事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則已經(jīng)進入非現(xiàn)實境界。中間的轉(zhuǎn)折極為自然,轉(zhuǎn)折的樞紐就是“不覺神搖意奪”。心之所至,身即隨之。朱生像做夢一樣進入一個超現(xiàn)實的世界,非常符合人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生活體驗,只不過朱孝廉是在白日做夢,這個極為自然的轉(zhuǎn)折造成一種真幻相間的心理效果。下面便是朱生和“垂髫兒”的尋歡。朱生和美少女,雙方都盡可能地少說話,先是少女“暗牽其裾”,接著是“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臨走時,朱“囑勿咳”。神神秘秘,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非常默契,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無聲勝有聲。偷嘗禁果,烈火焚身,緊張而膽怯,心怦怦然,很符合艷遇者的心理。一見鐘情,女子“亦不甚拒”,半推半就。
兩人私合不久,平地起風波,添出“女伴覺之,共搜得生”這一插曲。蒲氏擅長寫小女孩之嬉鬧,寫來恍然生動,正和曹雪芹一樣。恰如馮鎮(zhèn)巒的評點說:“點綴小女子閨房戲謔,都成雋語,且逼真”,“通篇畢子不多著語,最喜小女兒聲口一一如繪”。(《狐夢》)難怪《聊齋志異》和《紅樓夢》里描寫得出色的人物大多是女孩。女伴們一面打趣:“腹內(nèi)小郎已許大,尚發(fā)蓬蓬學處子耶?”一面又很知趣:“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群笑而去”。轉(zhuǎn)眼之間,胎兒已經(jīng)長大,這當然是夸張,畫壁女子的反應是“含羞不語”。這一插曲,拉近了虛幻的超現(xiàn)實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距離,使故事充滿了生活氣息。群女已走,四顧無人,朱生見上鬟后的女子,少女一變而為少婦,另是一番風韻神采,愈覺可愛,這是為下一步的高潮蓄勢。
故事的節(jié)奏非常之快,情節(jié)密度很大。女伴的出現(xiàn)沒有對兩人構(gòu)成威脅,接著,真正的威脅到來了,金甲使者來查戶口了。這里還是從人物的反應入手,突出其心態(tài)的特征:“女大懼,面如死灰”。朱生則藏匿榻下,“不敢少息”。涉世未深,沒有見過這種場面,面對突發(fā)事件,沒有一點兒應變的能力。銀樣镴槍頭,其性格之怯懦,亦由此可見一斑。女伴們都說沒有外人,這是寫女伴們對女主角的同情,她們擔著風險來掩護愛情中的伙伴。
此時此刻,作者又掉轉(zhuǎn)筆頭,將故事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朱生的朋友孟龍?zhí)墩蛏舜蚵犞焐南侣洌嘶卮鹫f在壁畫上。而朱生竟“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朱生已經(jīng)脫離險境,但驚弓之鳥,驚魂未定,心頭小鹿,怦怦不已。身子已經(jīng)從畫壁上下來,但魂還在畫壁之上。情景已經(jīng)從虛幻變成現(xiàn)實,心理卻保持了狀態(tài)的連續(xù)。畫壁中的艷遇是虛幻的、非現(xiàn)實的,朱生的心理軌跡卻是非常真實的。
蒲氏很想給他的故事賦予一點兒哲理、一點兒教化的價值。老僧的話“幻由人生”四個字,便是作者的點睛之筆。意思是說,心中有了邪念,便會出現(xiàn)虛幻的情景??墒?,給讀者的實際感受,只是一場艷遇而已。蒲氏的“異史氏曰”,主觀上是要篇末點題,概括主題,卻常常與讀者的實際感受發(fā)生錯位。
縱觀全篇,一男一女,偶遇于寺廟畫壁之上。壁上美人,引發(fā)遐想,化作一場艷遇,悄然而來,戛然而止,所謂一場春夢。男女相悅,一無父母之干涉,二無財產(chǎn)門第之考慮,亦《聊齋志異》中常見之艷遇公式??梢?,在這類故事中,作者無意來寫愛情與禮教之沖突,他的目的,全在“幻由人生”四個字上。
畫而有靈,畫能通神,早就成為志怪、傳奇中的題材。這類故事可以說是層出不窮,《歷代名畫記》里便收了很多。林登的《續(xù)博物志》一書中,有一個《黃花寺壁》的故事,講的是后魏時黃花寺妖畫蠱惑少女的故事?!堵勂驿洝防锏摹懂嫻ぁ芬黄?,《八朝窮怪錄》里的《劉子卿》一篇,都是畫中美人落地而與男子交往的故事。蒲松齡的《畫壁》大概是受到了類似故事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