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之戒

《瞳人語》一篇，情節(jié)并不曲折，主題非常單純，就是輕薄之戒?！读凝S志異》的寫法，受史傳文學的影響，受文言小說傳統(tǒng)的影響，一般喜歡盯住主人公的行蹤，筆頭跟著他不放，圍繞主人公的榮辱沉浮、悲歡離合來展開描寫。這樣寫的好處，是緊扣人物的命運，不枝不蔓，使讀者容易得到一個集中的印象?！读凝S志異》的寫法，一般都是一開始立即將男主角推出來，而女主角則在以后的情節(jié)中帶出來。而男主角的出場，一般是抓住其思想性格的要點，三言兩語，點到即止，說多了，讀者反而不得要領。隨著故事的展開，讀者對人物自會有進一步的了解。

《瞳人語》一篇，開篇即介紹說：“長安士方棟，頗有才名，而佻達不持儀節(jié)。每陌上見游女，輒輕薄尾綴之。”這段文字，將主人公定格為有才、有名、好色、輕薄的類型，這就是作者描寫方棟的一個綱。輕薄好色是他的取禍之道，有才有名是他受到懲罰以后，能夠懺悔、獲得原諒的原因。

先是清明節(jié)時在郊外偶遇美人。在古代，這種節(jié)日正是青年男女難得的見面機會。但這里不是要寫男女相悅的浪漫愛情，而是要懲戒輕薄之徒。方生見到車中女郎，“紅妝艷麗，尤生平所未睹，目眩神奪，瞻顧弗舍，或先或后，從馳數里”。女郎并非等閑女子，而是“芙蓉城七郎子新婦”，方生因此而惹禍。六朝的志怪、唐人的傳奇里，就有很多輕薄子與女神戲謔而招致酷報的故事。《封神演義》的第一回，就寫紂王女媧廟進香，見女媧美色，題詩調戲，后來即因褻瀆神靈而遭到酷報，把江山給丟了。芙蓉城女郎的報復非常古怪，她的婢女揚土迷了方的眼睛。方生“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這是寫女郎的神秘。方回家以后，雙目逐漸失明，癥狀類似今日所謂白內障。病情的發(fā)展有一個過程，先是“覺目終不快”，接著“睛上生小翳”，“經宿益劇，淚簌簌不得止；翳漸大，數日厚如錢，右睛起旋螺，百藥無效”。雖然這是超現實的情節(jié)，但眼病的癥狀卻符合人的相關經驗。蒲松齡最善于在超現實的想象中滲入現實生活的體驗，使人欲不信而不得。病情的發(fā)展非常迅速，看來，女郎的報復心真是不可低估，簡直是立竿見影。失明的痛苦使方生對自己的輕薄不免心生懺悔，并開始誦讀佛經，于是，事情有了轉機。神異的是，瞳中似乎有兩個人在小聲地對話。顯然，這兩個躲在方生瞳仁里的小人，就是女郎調理方生、懲罰輕薄之徒的武器。兩個小人好像是兩個頑童，他們嫌瞳仁里黑黑的，悶人，要出去散心解悶。當然，他們一旦跑出去，把瞳仁外面的厚翳鉆破，方生也就有希望恢復視力。兩個瞳中小人的出走過程，寫得很細，這是作者有意盤旋的地方，也是展示作者想象力的段落。

兩個小人不是立即鉆破眼翳飛出去，而是從鼻子里鉆了出去。一會兒，玩夠了，“復自鼻入眶中”，說是園子里的珍珠蘭都枯死了，原來兩人去花園逛了一趟。一問妻子，園子里的珍珠蘭果然枯萎了。兩個小人又嫌從鼻子里出去太麻煩，要開辟更為直接的道路，于是，方生復明的希望出現了。可惜，他們都從左眼鉆了出去。左眼的視力得以恢復，而右眼卻厚翳如故?？磥?，方生的懺悔和讀經，尚不足以完全贖清他的罪過，清明節(jié)的一番輕薄，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其實他不過是跟蹤了人家一段，沒想到遭到如此慘烈的報復，看來神靈是不能輕易褻瀆的。因果報應，不但有質的要求，而且有量的計算，猶如法律上的量刑。輕薄而褻瀆神靈，雙目失明；懺悔讀經，恢復一目的視力；如果不懺悔，不讀經，那就永無復明之日。

《瞳人語》一篇的本事出自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和張師正的《括異志》，當然，有人說，《括異志》是魏泰假托張師正之名而作?！读辉娫挕诽岬绞涞墓适?，說他是芙蓉城主：

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

《括異志》里說丁度的故事：

慶歷中，有朝士將曉赴朝，見美女三十余人，靚妝麗服，兩兩并馬而行。丁度觀文按轡其后。朝士驚曰：“丁素儉約，何姬之眾耶？”有一人最后行，朝士問觀文：“將宅眷何往？”曰：“非也。諸女御迎芙蓉館主。”俄聞丁卒。

蒲松齡的《瞳人語》一篇，將石曼卿和丁度的傳說捏合在一起，加以生發(fā)，賦以輕薄之戒的主題?！读凝S志異》里尚有《黎氏》一篇，亦寫輕薄之戒，結果極為慘烈。謝中條遇黎氏，死皮賴臉地追逐，強與野合。謝中條將黎氏帶入家中，“嬖愛異?！?。一日，辦事回來，“方至寢室，一巨狼沖門躍出，幾驚絕。入視子女皆無，鮮血殷地，惟三頭存焉。返身追狼，已不知所之矣?！笨墒牵读凝S志異》的艷情故事里有許多輕薄之徒，反而如愿以償。由此可見，蒲松齡的思想很復雜，難以一概而論。小說都是即景生事，不是哲學論文，萬萬不可較真，你要較真，只會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