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對床”的前前后后 |
韋應(yīng)物有《示全真元常》詩:“余辭郡符去,爾為外事牽。寧知風(fēng)雪夜,復(fù)此對床眠。始話南池飲,更詠西樓篇。無將一會易,歲月坐推遷?!奔蔚v六年(1061年)秋天,子瞻同子由以進士身份一同參加制科考試。寓居汴京懷遠驛,夜半風(fēng)雨大作,兄弟兩人讀到了這首詩。他們所見的版本第三句作“安知風(fēng)雨夜”,與眼前的情景適相符合,于是生起了無窮的感慨,對從宦之后可能造成的離別充滿了惆悵。兄弟倆“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好永久地在一起聯(lián)床共話。風(fēng)雨之夜最容易引起人們對親情的渴望,從《詩經(jīng)·風(fēng)雨》“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到李商隱《夜雨寄北》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可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遑論二十多年來朝夕共處、手足情重的蘇氏兄弟。這一夜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同年十一月,蘇軾初登仕途,出任鳳翔府簽判,蘇轍一直相送到鄭州西門,這是兩人平生第一次分離。蘇軾留詩一首,寫道:“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自注:“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贝撕?,“對床欲作連夜語”“雪堂風(fēng)雨夜,已作對床聲”“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辜負當年林下語,對床夜雨聽蕭瑟”等句,屢屢出現(xiàn)在東坡寄子由的詩詞中,甚至遭謗系獄時所作的絕命詩,還在念念不忘弟弟“他年夜雨獨傷神”。子由也是如此:“夜深魂夢先飛去,風(fēng)雨對床聞曉鐘”“燕坐微聞落瓦聲,共對一樽通夜語”……以至出使塞外向大蘇寄詩,感慨的首先是“夜雨從來相對眠,茲行萬里隔胡天”?!耙褂陮Υ病背闪诵值軆扇诵恼詹恍钠谕褪募s。
遺憾的是,蘇軾、蘇轍自初別后,從此離多會少。數(shù)十年的宦海升沉,尤其是一次次的政治風(fēng)浪,使兄弟倆聚而復(fù)散,大小有十余回。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正月蘇軾還朝,兄弟于京師首次重逢,但數(shù)月后子由出為大名府推官,再度分手。翌年老蘇去世,扶喪會于家鄉(xiāng),于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落葬后,同還京師任職,結(jié)果蘇轍因得罪王安石而于次年赴任陳州學(xué)官,這是三別。到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也因反對新法而離朝通判杭州,七月間路過陳州與子由相見,九月間四別于潁州。蘇軾《潁州初別子由》說:“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边@是因為兩人都受到了變法派的排擠,不得施展政治抱負的緣故。
蘇軾通判杭州期間,蘇轍調(diào)到齊州,即今濟南。宋代地方官慣例是三年一換治所,蘇軾為了靠近兄弟,改知密州(山東諸城)。然而卻到終任后的熙寧十年(1077年)二月,才與子由會于澶、濮間。子由一直伴送哥哥來到徐州的新任所,并在徐州逍遙堂留住了一百多天,然后才趕赴南京(今河南商丘)履新,各奔前程。徐州這次聚會時兄弟倆已闊別七載,自然感慨萬千。蘇轍有詩道:
逍遙堂后千尋木,長送中宵風(fēng)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子瞻和詩云:
別期漸近不堪聞,風(fēng)雨蕭蕭已斷魂。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
兩人都想到了風(fēng)雨對床的舊事。子瞻的末兩句,引用了東漢夏馥避黨錮禍毀變形容,弟弟夏靜“相逢不相識”、憑語音察覺的典故,隱含因新舊黨爭而受逼害一事。
蘇軾不幸言中,到第五回重逢時,兄弟兩人都成了黨爭祭壇上的犧牲:子瞻因“烏臺詩案”入獄,后貶至黃州,子由也受累謫官筠州監(jiān)稅。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正月蘇軾赴黃州途中,在陳州同弟弟相會,這次時間最短,只有三天便分手登程。但同年五月子由赴謫所時曾到黃州盤桓一月,元豐七年(1084年)三月東坡起復(fù)時也特意到筠州看望兄弟,然后起行。算起來,分別是第七及第八回分袂了。
元祐初廢除新法,蘇軾和蘇轍先后被召還朝,位登清要?!皩Υ藏澛犨B宵雨,奏事驚同朔旦朝”(蘇轍《五月一日同子瞻轉(zhuǎn)對》),兩人真有“相對如夢寐”的驚喜之感?!稏|坡題跋》中作于哲宗元祐三年(1088年)十月二十三日的《書出局詩》一段,便很能說明問題:
“急景歸來早,濃陰晚不開。傾杯不能飲,留待卯君來。”今日局中早出,陰晦欲雪,而子由在戶部晚出,作此數(shù)句?!?,子由小名也。今日情味雖差勝彭城,然不若同歸林下,夜雨對床,乃為樂耳。
“同歸林下”不僅沒有實現(xiàn),而且好景不長,類似此日的“情味”也領(lǐng)略不多。直道難以見容于世,在新舊兩黨的攻訐下,東坡一次次離朝外任,整個元祐期間便有三度聚散:四年(1089年)東坡出知杭州;六年(1091年)三月還都,八月又知潁州;七年(1092年)以兵部尚書詔還,八年(1093年)又外任定州知州。具有悲劇意味的是,因為兄弟倆有一度同在政府,來自權(quán)幸和政敵們的壓力,竟迫使他倆各自都上了《乞外郡札子》!東坡在此期間作了一首《感舊詩》,序文回憶了懷遠驛“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的一幕,“每夏秋之交,風(fēng)雨作,木落草衰,輒凄然有此感,蓋三十年矣!”詩中說道:“……一往三十年,此懷未始忘。叩門呼阿同(子由一字同叔),安寢已太康。青山映華發(fā),歸計三月糧。我欲自汝陰(潁州),徑上潼江(四川廣漢)章?!瓐髧螘r畢?我心久已降!”可知兄弟兩人居官不是戀棧,實是“報國未畢”的緣故。
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哲宗趙煦親政,次年改元紹圣。紹圣是“紹述圣祖”的簡稱,也就是繼承光大神宗朝新法的意思(以后宋徽宗還有“建中靖國”、“崇寧”,即“崇尊熙寧”之類的年號,都是政治口號的運用)。新黨分子章惇上臺執(zhí)政,元祐舊臣的命運可想而知。先是蘇轍謫守汝州(河南臨汝),不多時蘇軾也遭嚴譴,遠貶英州(廣東英德),中途復(fù)改惠州(廣東惠陽)。紹圣元年(1094年)四月,兄弟倆別于汝州,勞燕分飛,這是第十二度了。局勢不斷惡化,四年(1097年)五月,二蘇以遷客謫臣的相同身份邂逅于藤州(廣西藤縣),東坡送弟弟到雷州(廣東??担┵H所,而自己前往的流放地點,竟在海南島上!這一回,不幸成了兄弟兩人的訣別?!八麜r若許連宵話,應(yīng)語宦程風(fēng)雨多?!鼻迦松蛄倪@兩句詩,恰可借來代表人們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