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角子
小時候,我零用“鉛角子”(甌語,硬幣)的來源有兩處:一是母親所贈,一是祖母所賜。
母親所贈的“鉛角子”,在時間和幣值上均不固定,在觀念上是要培養(yǎng)我勤儉節(jié)約的思想。母親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省吃省用,何必求人!”
記憶中,母親時常會變戲法似的,將一些閃亮發(fā)光的“鉛角子”——單分(甌語,一分硬幣)的、貳分的,或伍分的交到我手里,讓我將其投到母親自制的“紙迫”(甌語,紙板)“銅錢籠”(用醫(yī)用橡皮膏桶做成儲蓄罐)中,并告訴我說這些錢是我的,但得等到攢滿才能打開,這令我好生牽掛喲。
于是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惦記著“銅錢籠”中的“鉛角子”。一得空便捧著“銅錢籠”,像看“西洋鏡”似的,從“銅錢籠”的投幣眼上往里“眙”(甌語,看),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視野內(nèi)伍分“鉛角子”有幾枚,貳分的有幾枚,壹分的又有幾枚,數(shù)著數(shù)著就開始“上凳上桌,上桌又上佛堂閣”來了,覺著“該恁”(甌語,這樣)隔靴搔癢樣地數(shù)錢很不過癮,便纏著母親要“開籠”數(shù)錢,母親說自己不會做這等朝令夕改的事。
交涉失敗,我便想憑自己的能耐將“鉛角子”弄出“銅錢籠”。我把“銅錢籠”“衣頂?shù)诡^”(甌語,上下顛倒)轉(zhuǎn)過來,使出吃奶的力氣上下?lián)u晃,企圖通過外力的作用,使硬幣自然掉出。但母親似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她仿佛早料到我會有此作為似的,故而在制作“銅錢籠”時,為防止硬幣的輕易掉出,把“銅錢籠”的投幣口做得很窄很短,同時為了美觀,又將投幣口由外向內(nèi)剪開,使外向開口光滑平整,內(nèi)向開口則粗糙不平。所以我的想法就更難實現(xiàn)了,但我并不甘心,打算借用螺絲刀、火柴、編織針之類的工具,把“鉛角子”給勾挑出來,然而“鉛角子”像是故意跟我開玩笑似的,每次當(dāng)我感覺有點意思時,“鉛角子”卻只在洞沿上象征性動了幾下,滑到一邊又不見了。我折騰來倒騰去弄了半天,累得滿頭大汗,眼酸力乏,卻一個“鉛角子”都沒勾成,于是只得泱泱作罷,但從此對“銅錢籠”失去了興趣。
祖母所賜的“鉛角子”卻與母親的不同,它是實在的,可體驗的。她的觀念也與母親相差十萬八千里,她主張珍惜現(xiàn)在,活在當(dāng)下,奉行的是“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的思想,認為這樣比較容易培養(yǎng)出孝子和淑女來。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風(fēng)雨的緣故,她處理事情總是本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態(tài)度,她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空擔(dān)憂。”
與別人的祖母相比,她的出手是“大局”(甌語,出手大方)的。譬如,當(dāng)別人的祖母給孫兒孫女們的“壓歲包兒”(甌語,壓歲錢)為幾分幾角時,祖母給我們姐妹倆是每人“貳個番鈿”(甌語,貳元錢);當(dāng)別的小朋友,每天的零用“鉛角子”最多為“一單分”(甌語,一分硬幣)時,祖母給我的卻是“貳分”。這令我感覺特別良好,以為我比周圍的任何小朋友都爽。
不過祖母做事是很講原則的,她給我的“鉛角子”就有“三不”規(guī)定:一是不到時間不給,二是超過數(shù)量不給,三是從不預(yù)支。她把給我“鉛角子”的時間定在每天下午四點以后。那時她在西郊紅旗醫(yī)院(溫州發(fā)夾廠對面)的門診部當(dāng)中醫(yī)生,她定這時間估計是考慮,這鐘點來就醫(yī)的病人會相對少些。我若去早了,她也不會自破規(guī)矩而提前打發(fā)于我,而是很不高興地讓我到時再去,有了幾次碰壁我便乖乖照辦。
如愿地得到祖母給的貳分“鉛角子”后,我最喜歡消費的去處是“攤兒頭”阿十果雜店。他家有一味招牌佳肴——“膠凍”很令我牽掛,材料是用地道鮸魚膠熬成的,加上自制的秘醋、芝麻油以及風(fēng)靡當(dāng)時的上海醬油等調(diào)料,那味道真心是“好爻連門都冇”(甌語,很好吃的意思)。
享受“膠凍”的最佳時間是在天寒地凍的嚴冬,與小伙伴們盡情“打作”(甌語,玩耍)后,全身“涌壺大熱”(甌語,大汗淋漓),一口氣跑到阿十家,買下那豆腐干般大的“膠凍”,用店家提供的現(xiàn)成的小刀,噔噔噔地將其切割成條塊狀,加入少許的醬油、麻油、醋等調(diào)味攪拌均勻,然后,將冰到骨的“膠凍”一股腦地倒入口中,狼吞虎咽下去。這時,那“膠凍”猶如那“三伏天”的“冰鎮(zhèn)酸梅湯”似的,令人有“吃嘴里底,爽毛管里出”的感覺。末了,再將碗里的調(diào)料汁喝下,嘴角一抹噔噔噔跑回家,隨手拿起一杯冷茶咕嘟咕嘟地灌下,那種滿足真是無以言表。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貳分“鉛角子”給弄丟了,便巴望著祖母能通融一二,或預(yù)支,或破例再給二分。但祖母說那是我的失誤,后果得由我自己承擔(dān),她不會因此破壞規(guī)矩。我見通融不成,便干脆耍起賴來,故意在人來人往的院內(nèi)道壇,表演起祖母最為反感的“筋斗”,想借此來動搖祖母的想法。
祖母出身大戶人家,接人待物穩(wěn)重有加,平生最“感冒”(甌語,反感)的是“汏浪范”(甌語,瘋瘋癲癲不穩(wěn)重)的女孩。她認為女孩子要“靜定”(甌語,穩(wěn)重),要“徛有徛相”(甌語,站有站樣)、坐有坐相,而我偏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極端有損“淑女”形象之事,這明擺著是想讓她難堪。
我一邊觀察著祖母的反應(yīng),一邊從道壇的西墻角翻到道壇東墻角,又從道壇的東墻角翻到道壇西墻角。她的同事有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便趁機跟著起哄,高聲為我喝彩。我更加來勁,臨場發(fā)揮,在三個“筋斗”之后添了“一字馬”豐富內(nèi)容??墒牵婺缚瓷先ゲ⒉簧鷼?,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對我說:“你是自己停下來呢,還是想讓我將此事告訴你父親?”
告訴父親?我一聽大吃一驚。父親最是“厲經(jīng)”(甌語,嚴厲),他有天生的威儀,平時,多數(shù)的時候,他只用眼睛說話,他只要朝我“眼睛光那么幾光”(甌語,看了看),我便嚇得連氣也不敢喘了。我若做錯什么事,他從不打罵,只輕輕一句:“好好面壁思過去?!蔽冶愎怨缘毓虻郊抑幸划嬒袂啊八歼^”,待到父親問話,“認罪”是必需的,如果“反省”不徹底,那得繼續(xù),直到反思明白。如果父親得知此事,那么“吃辣頭”(甌語,吃苦頭,指責(zé)罰)事小,若因此讓祖母斷了我的“鉛角子”,那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到這里,我便自討沒趣地收攤走人。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比缃瘢改竷S居海外,彼此天涯海角,吾不能常以彩衣娛親;祖母見背二十余年,惜已不能繞膝跟前。然而,零用“鉛角子”于我的種種回憶卻是美好永遠。
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三日于東甌南浦
- 上凳上桌,上桌又上佛堂閣:甌語,指得寸進尺不滿足的意思。
- 吃嘴里底,爽毛管里出:甌語,毛管(讀gǎn)即毛孔,此指東西超級好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