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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

死亡如此多情:百位臨床醫(yī)生口述的臨終事件 作者:中國醫(yī)學論壇報社 著


選擇

作者:李博

性別:男

年齡:37歲

工作單位: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炮兵總醫(yī)院腫瘤科

采訪時間:不詳

采訪地點:不詳

約稿者:劉端祺

當死亡近在眼前,我們可以選擇擁抱它的方式嗎?見到他是在一個午后?!袄钺t(yī)生,收病人了,在22床?!?/p>

伴著護士清脆的嗓音,我拿著住院單推開了病房門,病床上已經(jīng)躺下了一位老人,他的老伴和護工在默默地整理各種東西?!袄舷壬趺礃影。俊蔽伊晳T性地問道。

這正是這個北方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秋日的陽光懶散地灑在房間內的各個角落,窗外的銀杏泛著惹人喜愛的金黃色,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葉子上泛著點點陽光。柔和的光線灑在他的身上,輕輕地穿過絲絲銀發(fā),輕撫著面頰上的皺紋。然而,秋日陽光柔和的金黃色并沒有帶給他生機和活力,反而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并未享受這秋日的溫暖,而是費力地努了努嘴,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一絲嘶啞的聲音:“還可以,就是渾身沒有力氣……”他太虛弱了,以至于我都不忍再問他問題,我知道只有從他的家屬口中才能了解一些病情。

“沒關系,我給您檢查檢查啊?!庇谑俏也辉賳栐挘情_始了我的檢診。房間里很安靜,家屬也停止了收拾東西,只剩下我檢診時發(fā)出的輕輕的聲響,而我的腦海里開始通過我的檢查勾勒他的病情。

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看過太多像他這樣的病人,在腫瘤的侵蝕下慢慢虛弱下去,但生存的本能仍然使他們在眼神中存留一絲希望。然而,在他的眼中,我沒有找到一絲希望的神色。

在我即將檢查完畢的時候,他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把我拽向他的方向,我明白他有話要對我說。于是我俯下身,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讓我走吧……”聲音很微弱,我不確定房間里的其他人是否也聽到,甚至我也在懷疑是否聽錯了。我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子,回頭看了看他的老伴和護工,想讓他們幫我聽聽他到底說了什么。但我心底卻明白,與其說是想讓他們幫我確定,不如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而他依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閃爍著一種堅定,甚至是執(zhí)拗。

“老先生,我是您的主管醫(yī)生,慢慢來,一切會好起來的?!蔽疑驳匦α诵?,同時手中暗暗用力,想掙脫出老先生的手。但是,卻沒能成功。他依舊看著我,幾秒鐘后,手上的力道漸漸地減弱下來,眼神也隨之黯淡下去。我用右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順勢抽出了左手,轉身快步離去。次日的全院查房會上,上級醫(yī)生們在討論病情及下一步處理,我卻滿腦子想著他對我說的話。突然間屋內安靜了下來?!皠偛爬钺t(yī)生已經(jīng)詳細匯報了病歷,這是一個晚期腫瘤患者,目前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營養(yǎng)問題,此外,積極的護理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專家組也給出了較為一致的意見,治療原則就是最佳支持治療,積極改善一般狀況,爭取創(chuàng)造進一步控制腫瘤的條件。家屬方面,昨天我也進行了溝通,并向他們通報了目前的病情,家屬非常理解,也給予了積極的反饋,希望能用最好的治療,延長患者的生命。所以李醫(yī)生,請你制訂一個詳細的治療計劃,保證每日足夠的熱量攝入。而護理這方面由護士長抽調骨干力量,加強巡視,積極護理。

“另外我再多說兩句,這個患者原來是我們單位直屬機關的領導,因此院里也非常重視,要求我們盡一切所能,積極救治。在座的各位要引起足夠的重視。好了,大家還有什么想法?”

“主任,您看患者本人的意見是否有必要參考一下?”我提出?!袄钺t(yī)生,你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但是我們國家在這個方面還沒有相關的法律依據(jù),因此遵照患者的意見根本是不現(xiàn)實的。而且你也看到,家屬在治療上是非常積極的,他們也表達了想要盡可能地延長患者生命的意思,所以目前應以家屬的意愿為主,好吧。如果沒有什么其他意見,就這么執(zhí)行吧。”

我慢慢地合上記錄本,一種莫名的愧疚縈繞在心頭。隨后的一段日子里,上級醫(yī)生以及家屬的意見得到了積極的執(zhí)行。

病房里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樣冷清了。各種儀器擺滿了病床周圍。彩色的顯示屏上閃爍著各種顏色的數(shù)字和符號,自動監(jiān)護儀的報警聲還不時的響起,提醒醫(yī)生護士調整各種儀器的參數(shù)。而老先生的身體上也逐漸插上了各種管路,輸液用的深靜脈管、喂食用的胃管、維持呼吸的氣管插管,還有吸痰管、尿管等等。它們相互配合又各司其職地維護著老先生的各種生理活動。而老先生似乎只是這些儀器的配角,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只是偶爾的肢體活動或是眼睛的開合,才提醒人們他的存在。

“老先生,您怎么樣?”我在他的耳畔說道。為了保持呼吸的通暢,已經(jīng)給老先生進行了氣管插管,所以實際上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向我的方向注視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會點頭或搖頭,來表達好或不好。但是他沒有,而是努了努嘴,似乎是想要說什么。我明知道他不能言語,但還是把耳朵貼近了他的嘴邊。我聽到從老先生的嘴里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我直起身,疑惑地望向他。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些許熟悉的東西。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流露出的眼神,就是那種堅定,但卻沒有了執(zhí)拗。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他說的是“死”。

然而,這次我卻沒有了上次的慌張,而是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右手,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不再發(fā)出聲響,而是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再次全科會議提及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去世一星期后了。“今天利用早交班的時間我說個事。昨天我們科收到了22床家屬送來的錦旗,這是對我們工作的最大肯定。家屬對我們的醫(yī)護工作還是非常滿意的,盡管沒能挽留住這個患者的生命,但家屬也理解這是惡性疾病的自然轉歸,而對于我們積極實施的各項救治措施,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同時院領導也對我們的工作表示滿意。這不僅體現(xiàn)了我們科醫(yī)護人員在業(yè)務上的過硬素質,也用實際行動踐行了醫(yī)學生的誓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救死扶傷,不辭艱辛’……”我望著窗外,光禿的枝丫在寒風中搖曳著,偶爾會有一兩片葉子禁不住陣風的襲擾,倏地一下打著旋飛向天空,消失在視野中。救死扶傷,我們做到了嗎?我想家屬和領導的肯定就是最好的答案??墒?,我更想聽到那個永遠不可能聽到的聲音的回答……恍惚間,我覺得我又邁入了那個熟悉的病房,沒有了儀器的閃爍,沒有了管路的圍繞,在整潔的房間里,只有老伴坐在床邊,深情地望著病床上的老先生,滿含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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