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
《枕草子》中有一段寫的是“不相配的東西”:
不相配的東西是:頭發(fā)不好的人穿著白綾的衣服、鬈發(fā)上戴著葵葉、很拙的字寫在紅紙上面。
窮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又月光照進那里,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惋惜的。月亮很是明亮的晚上,遇見敞篷大車,而這車又是用黃牛牽著的,這很不相配?!?/p>
年老的男人睡得昏頭昏腦,還有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老人抓了椎樹的子盡吃。沒有牙齒的老太婆,吃著梅子,做出很酸的樣子,看去都是不相配的。
身份低的女人,穿著鮮紅的褲子。但是近來,這樣的人卻是非常的多。
《枕草子》為日本清少納言所作,其時一條天皇在位,清少納言是宮中的女官,她隨手寫下事與思,后來成為日本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曾有一部電影名為《枕邊書》,即是《枕草子》的異譯,主角卻是一位模特,這位由鄔君梅扮演的日本模特在東京、中國香港,在浮華的都市中閱盡陰郁狂暴的欲望和激情;她寫著自己的《枕草子》,而清少納言的聲音是母親的聲音,從明亮深遠的童年傳來。
——這恐怕也是“不相配的東西”,《枕草子》與20世紀(jì)末是不相配的,人的心和人的眼都不復(fù)有那種微妙的尺度感,現(xiàn)代的美學(xué)精神不是和諧、相配,而是不和諧、不相配,只有不和諧、不相配才能使我們精神振作,使我們注視某種“東西”。
清少納言的時代是中國的北宋初年。我的一位朋友宣稱,他的夢想是活在宋朝,我估計他所想的正是這個時代,那時大宋王朝由一批哲學(xué)家統(tǒng)治,這幾乎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在人間的唯一一次實現(xiàn)。只可惜這些哲學(xué)家往往同時也是詩人,而在“理想國”中,詩人是該被驅(qū)逐出境的??梢娙碎g不如意事常八九,理想很難完美無缺地 實現(xiàn)。
在包拯、楊家將和潘仁美的宋朝之外,還有一個宋朝。那是中國文明的正午,古代中國在此前此后都不曾像宋朝那樣接近“現(xiàn)代”,文明的花正放,富麗端莊。相比之下,《枕草子》中同時的日本就更像唐朝,清簡質(zhì)樸,花上猶帶朝露,即使宮廷生活也見不到森嚴(yán)幽深,倒像家常日子里的大觀園,和樂貞靜。
《枕草子》本就是“唐風(fēng)”遺韻,周作人即曾指出其“模仿唐朝李義山‘雜纂’的寫法,列舉‘不快意’‘煞風(fēng)景’等各事,以類相從,只是更為擴大,并及山川草木各項,有美的也有丑的,頗為細微”。
——閑讀《枕草子》,每覺嫵媚可喜,以為中國古文中或無類似章法,比如《懷戀過去的事》:
懷戀過去的事是: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在書本中見到那些夾著的二藍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綢絹碎片;接到的當(dāng)時曾十分相好的人的信札,在下雨覺著無聊的時候,找出來看;去年用過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這都是使人回顧過去,很可懷戀的事。
再比如《高雅的東西》:
高雅的東西是:穿著淡紫色的衵衣,外面又套了白襲汗衫的人;鴨蛋;刨冰里放上甘葛,盛在新的金碗里;水晶的數(shù)珠;藤花;梅花上積滿了雪;長得非常美麗的小孩子在吃著草莓。這些都是高雅的。
——現(xiàn)在,聽了知堂老人的話,翻出李商隱《雜纂》來看,方知如此章法咱們“古已有之”,即如上引《不相配的東西》,在《雜纂》中就有《不相稱》條:
窮波斯,病醫(yī)人,瘦人相撲,肥大新婦。
后三條一千多年后還是“不相稱”,一望可知,毋須辭費。倒是“窮波斯”何以就“不相稱”了呢?一個波斯人,看上去卻窮,這在唐人眼里難道非常怪異?
在遙遠的唐朝,人常有奇遇,比如于寂寞的旅途中偶遇抱病垂危的波斯商人。有一人,不知他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只知道他名叫李灌,性情孤靜。有一天他乘坐的客船靠泊在荒僻的岸邊,岸上一間茅棚,茅棚里躺著一個人,波斯人。李灌從他深陷的碧藍的眼睛、虬曲的須髯斷定他是波斯人,一個“窮波斯”。波斯人病了,他將孤獨地死于異鄉(xiāng)。這時一個名叫李灌的人來到他的身邊,每天喂他喝下米粥,然后,李灌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溫潤安詳。
幾天后,波斯人要死了,瀕死的波斯人伸出蒼白的手指著身下的黑氈:“珠子——”
是的,一顆碩大的珠子。當(dāng)李灌移開波斯人的尸體,他看到那張破敗的黑氈似有微光溢耀,珍珠就縫在黑氈之中……
合上棺板之前,李灌靜靜地看著波斯人,目光依然溫潤安詳,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珠子,珠子浮動著霧一般的銀光,他合起手掌,把手伸向波斯人微張著的嘴,然后,又把手在眼前攤開,手里什么都沒有了,似乎從來也不曾有過什么。
這個名叫李灌的人站在船頭,他看著岸邊的那棵小樹,小樹下埋著波斯人,波斯人的嘴里含著珍珠,小樹越來越小,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李灌。
——這個故事出于《獨異志》,載于《太平廣記》。我對這個故事的重述是有感于相逢于天涯淪落的古典情懷,而當(dāng)這個故事在唐人口頭傳播時,他們其實也在傳達一個明白無誤的消息:即使是“窮波斯”,他的身上也必有你意想不到的寶物。
李灌的故事只是圍繞著這個消息的眾多故事中的一個。比如又有一人名李勉,這回我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故事傳開時他已是司徒——?一個大官,但故事發(fā)生時他還僅是剛卸任的縣尉。那是開元初年,玄宗在位,李勉也在旅途中遇到一個老病垂危的“窮波斯”,憐而恤之,讓他搭船前往揚州。半路上,波斯人死了,臨死前同樣以珠相酬,這一次的珠子比李灌那顆更為貴重,乃波斯“傳國寶珠”,“價當(dāng)百萬”。和李灌一樣,李勉也把這顆珠子放回波斯人口中……
所以,當(dāng)李商隱斷定“窮波斯”“不相稱”時,他表達了唐人的普遍常識。醫(yī)生應(yīng)該精神矍鑠,而不該像個癆病鬼;相撲手應(yīng)該胖大魁偉,而不能如精瘦的鼓上蚤;當(dāng)然新娘子應(yīng)是窈窕淑女,而不應(yīng)大腹便便;同樣,來自遠方的波斯人也應(yīng)該富,而不應(yīng)該窮,這就是世界的秩序,是知識。當(dāng)然世界與它的秩序、生活與關(guān)于生活的知識之間常有不相稱,這就需要予以矯正,就要講故事,比如我們得知,“窮波斯”的大腿中可能藏有寶珠,于是“不相稱”終于還是“相稱”了。
在李勉的故事里,波斯人“抽刀決股,珠出而絕”——隨著鮮血迸濺,一顆璀璨的珠子自腿上的傷口中滾落,這種慘酷而隱秘的藏珠方法在唐人小說中時有所見,且多行于胡人之間。當(dāng)然,如果不幸碰上硬點子,藏在哪兒也沒用。武則天當(dāng)朝時,一胡人從和尚手里重價購得一枚珠子,那珠子不過拇指大小,微青,和尚本來不以為貴,現(xiàn)在被人家當(dāng)寶貝一樣買走了,想來想去,大概越想越覺得吃虧,竟一個小報告打到了武則天那里。胡人被捕,官府令他交出珠子,那胡人答道:“已被我吞下肚去了。”誰知官府一拍公案,喝令衙役給他開膛。胡人一看不是事,只得討一把刀,自己從腿上把珠子剜出來,我估計也沒人給他打麻藥。
——“波斯”本是今之伊朗,但在唐時也泛指胡人。特別是來自阿拉伯半島、南洋諸島的外國人,那些佶屈聱牙的國名我們記不住,又沒學(xué)過世界地理,記住了也還是不知他到底從何而來,所以籠而統(tǒng)之,都叫“波斯”,蓋因當(dāng)時的波斯執(zhí)中外貿(mào)易之牛耳,揚州城中,遍地“波斯胡店”,富商巨賈,手筆豪闊,國人為之側(cè)目。
也許正是從那時起,中國人就堅定地認(rèn)為,凡外國人都有錢,“窮波斯”不相稱,“窮老外”也不相稱——這也是我家樓下李大爺?shù)目捶?。李大爺?shù)男扌瑪偵蠒r有洋人光顧,李大爺捧一雙船一般的大鞋,細針密線修補妥帖,然后看著洋人遠去,就喝口茶,嘆道:“這老外真是,越有錢越摳門啊?!?/p>
老爺子的智慧通常是淵源有自,難以辯駁。比如現(xiàn)在,我就得知,李大爺千年之上還有一位李商隱,他們對事物的看法一脈相承。當(dāng)然,李大爺論證“老外”之富有只有一個簡單實用的尺度:錢。而在李商隱的時代,“胡人”的財富卻不能以金銀或錢幣衡量,這些來自遠方的陌生人,他們之富有超出了我們平庸、日常的經(jīng)驗,只能付諸想象,而想象將指向某個超現(xiàn)實的表征,比如珍珠。唐人小說中,驚世駭俗的珍珠大多來自胡地,經(jīng)歷了萬里波濤而流落中土,它們往往有神奇的魔力,這種魔力在沉睡,等待著被一個胡人喚醒。
——那位險些被開膛破肚的胡人后來被帶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老佛爺把那枚珠子拈在指間迎著陽光左看右看,看了半晌,說:“也沒什么名堂嘛,你花那么多錢買來做什么?”那胡人已曉得厲害,不敢不照實答話:“小的家鄉(xiāng)有個大湖,湖里有無數(shù)的珍珠寶貝,只是滿積淤泥,撈不出來,只要把這珠子扔進去,泥馬上就變成清水,寶貝一網(wǎng)一網(wǎng)只管撈?!?/p>
當(dāng)然,他再也別想得到他的珠子了,那顆神奇的珍珠從此藏于深宮,據(jù)說唐玄宗時還有人見過,后來就不知下落了,也許被哪位宮女鑲了首飾。
珍珠在唐朝大概相當(dāng)于18和19世紀(jì)英國人眼中的鉆石,是神奇的財富,也是危險的財富。它遠比金銀和錢幣貴重,卻不像金銀和錢幣那樣可以理解、穩(wěn)健牢靠,它是脆弱的,像陽光下的氣泡??傆幸惶欤愕募议T口會出現(xiàn)幾個形狀詭異的胡人,他們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問:“你假地燭子,埋不埋?”——這場面像威爾基?·?柯林斯的《月亮寶石》,屆時,寶珠將離你而去,重返故鄉(xiāng)。
珍珠就是這樣的東西:它有如人世的浮華。
——所以,清少納言寫道:“窮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又月光照進那里,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惋惜的?!彼谌缪┑募埳蠈懴逻@行流麗的字,那時是深宮的深夜,華貴酣沉。
而很多年后,清少納言老了,她又回到京都,貧病交侵,孑然一身。在下雪的日子,又有涼薄的月光照到庭前,她也許會憶起,多年前,在紅燭高燒的夜里,她寫過的《不相配》。
清少納言,《枕草子》,載《日本古代隨筆選》,周作人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62頁。
周作人,《關(guān)于清少納言》,載《日本古代隨筆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329頁。
清少納言,《枕草子》,載《日本古代隨筆選》,周作人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38頁。
清少納言,《枕草子》,載《日本古代隨筆選》,周作人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