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龍涎與玫瑰
沉水
“沉水”是一種香的名字,據(jù)《梁書》載:“沉木者,土人斫斷之,積以歲年,朽爛而心節(jié)獨在,置水中則沉。”
于是我們知道它為何名為沉水,木頭通常會漂在水上,而它卻會沉向水底,所以鑒定一塊沉香的辦法就是取一盆清水,看它在水底幽然沉靜。
李賀有一首詩,《貴公子夜闌曲》:
裊裊沉水煙,
烏啼夜闌景。
曲沼芙蓉波,
腰圍白玉冷。
這位貴公子想必氣度高華,就像武俠小說里常說的,宛如“玉樹臨風”。但這幅圖中卻有一種輕寒、脆弱,風過荷池,腰間玉帶為之冷,公子兀自佇立,諦聽烏啼,所謂“月落烏啼霜滿天”,夜闌時分人是如此寂寞。
但有“裊裊沉水煙”,這是寂靜中的微動,是心動,心之動微微裊裊,如夜闌清夢。
香煙裊裊,這種香名為“沉水”,似乎就是為了能在此時入畫、入詩,因為“沉水”二字是啞的、靜的,正好可以壓住“煙”,不讓它鬧,讓它悄然化入這個深靜的凌晨。
好吧,我們可以不再談詩,談詩的時候我們會感到漢語之美、漢語微妙的音響和質(zhì)地均已銷盡,唯余茫茫?,F(xiàn)在我們談?wù)劇百F公子”,這樣的人依然活在大眾的想象中,他身懷絕世武功,腰圍玉帶,居于深深庭院,庭院中有湖池曲沼,正荷花盛放——最后,但最重要的,是居室中徹夜焚燒著沉水之香,那隨風消散的氣味在千年以降的想象中通常會被遺漏。
開元天寶年間,長安有一人,名為王元寶——看這個名字,你就知道這位老兄肯定很胖。人如其名,王元寶很有錢,他的主要問題是怎么花掉無窮無盡的錢,為此他艱苦卓絕地折騰,累得要死。在王元寶想出的諸多花錢的法子中,有一種就是焚香?!堕_元天寶遺事》的作者屏住呼吸寫道:王元寶“嘗于寢帳床前雕矮童二人,捧七寶博山爐,自暝焚香徹曉,其驕貴如此”?!簿褪钦f,如果一個人,也不怕熏著嗆著,在床頭置一具香爐,從黃昏開始焚香,一直燒到次日天亮,其效果就跟燒錢一樣。
由此我們就知道了貴公子之“貴”,那一爐燒到夜闌的“裊裊沉水煙”即使在富麗鋪張的盛唐也足以傾動視聽。但同樣是“貴”,王元寶是“驕貴”,“貴”得鬧,他一定恨不得滿長安的人都來看他睡覺,而畫和詩中的公子是靜的,如金般的沉水寸寸燃盡,香煙如無主自開的花。
同為焚香,有的是燒錢,有的是焚心,但無論如何,沉香總是異常珍貴。據(jù)張知甫《張氏可書》記載:“燕瑛罷廣漕還朝,載沉水香數(shù)十艦以遺宦寺,遂尹應(yīng)天府,時人謂之香燕大尹?!薄獣r間已到了宋朝,這位燕瑛從廣東轉(zhuǎn)運使任上內(nèi)調(diào),帶了十幾船的沉香回來送禮,于是得到了另一個肥缺。但看起來宋人和今人一樣眼里容不得沙子,而且一樣的嘴不饒人,這位燕府尹就得了一個外號:“香燕大尹”?!把唷蓖捌G”,這就很刻薄,況且誰都聽得出該大尹是臭是香。
當然,同樣古今一理的是街談巷議難免夸張,燕瑛雖貪瀆,但沉香載了一船隊亦不可盡信。沉水為珍稀之物,所以可以換官,浩浩蕩蕩十幾船,倒像是倒賣木材了。
但由此我們卻可看出沉水的流通路徑:它是從廣東來的,宋朝如此,唐朝也是如此。廣東在古代中國是散發(fā)著奇香的地方。
在西方,中國一直被認為是沉香的產(chǎn)地。唐宋年間,波斯灣的商人浮海東來,采購沉香。當然,他們也從遠方帶來珍異的香料,比如乳香、沒藥,那都是《圣經(jīng)》中的香:
那從曠野上來,狀如煙柱,發(fā)放沒藥、乳香以及各種舶來香料香氣的,是什么?
(《舊約?·?雅歌》3:6)
是什么?在《圣經(jīng)》中是歡樂的新郎、耶路撒冷大道上迎親的儀仗,而在唐朝,那是南中國海上從天際漸漸浮出帆檣的“波斯舶”。天寶八年(公元749年),東渡日本的鑒真和尚遭遇風暴,漂流至海南萬安州,受到橫行海上的大盜馮若芳的款待,“若芳會客,常用乳頭香為燈燭,一燒一百余斤”(《唐大和上東征傳》)?!?一位滿懷圣潔宗教精神的高僧驚駭?shù)啬慷萌祟惖呢澙泛头趴v,那是金子般的香啊,在遙遠的索馬里,晶瑩的樹脂一滴一滴落下,“當接住一滴時,緊接著就會有另一滴滴在它上面,然后結(jié)為一體”(普林尼,《博物志》)。于是,一棵樹用它的精華凝結(jié)成一枚乳房,它經(jīng)由駝隊、海船,跨越印度洋,最后落到搶劫商船的大盜手里,像火把一樣,焚燒。
古代世界和現(xiàn)在一樣,物比人走得遠。我天天面對我的電腦,但我永遠不會見到它全部的設(shè)計者、制造者和銷售者,那肯定是一份冗長的名單,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度,他們之間大多并不相識?,F(xiàn)代工業(yè)的每件產(chǎn)品都經(jīng)歷著、聯(lián)系著廣大的世界,理論家們以此為證,向我們宣布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但其實,這個時代早已到來:三千年前殷宮中占卜的龜甲有的竟來自馬來半島,而一千年前,來自索馬里的乳香就在唐朝的香爐中煙云繚繞;當然,在古代,這種“全球化”體驗是令人敬畏的特權(quán),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特權(quán)擴散和貶值的速度比古代更快。
所以,盡管風濤險惡,還可能碰上馮若芳這等剪徑的魔頭,“辛巴德”們還是年復(fù)一年乘著西南季風來順著東北季風走,當他們在廣州的蕃坊出售乳香而收購沉香時,他們其實是在交換珍貴的“全球化”體驗,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來自大唐的沉香,這就夠了。商人們并不在意沉香的確切產(chǎn)地,就像你不在意你的耐克鞋其實是福建制造。
是的,沉水之香主要產(chǎn)于一個名為“林邑”的國家,其地大概就在現(xiàn)在的越南南部一帶。廣州的中國商人通常在安南邊境采購沉水;而在古之安南、今之越南北方,商人們要遠道跋涉,前往林邑辦貨。在那里,林邑的商人剛從熱帶森林中的土著部落買下一批沉香。
——這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貿(mào)易體系,從林邑的森林深處延伸出去,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分枝分叉,最終覆蓋了古老的東方世界。站在這張網(wǎng)最初的結(jié)點上的是赤身裸體的“森林人”,熱帶的陽光灼照著他黝黑的皮膚,他注視著面前這棵樹,他知道這棵樹病了,將把它砍斷,粗大的樹呼嘯著、驚叫著倒下去,然后,森林寂靜,似乎鳥都停止鳴叫,陽光更猛烈地傾瀉下來。
過了兩年、三年,也許是四年、五年,森林人來到老樹身邊,枝葉已經(jīng)銷盡,老樹只余朽爛的樹干,他抽出雪亮的刀,把表皮一層層剝?nèi)?,直到顏色深暗的樹心袒露出來,這時他笑了,他聞到了濃烈的芳香。
沒有人知道森林人以怎樣的價格出售沉香,我估計他們會換取一些小飾品,還有鐵器,比如用來砍樹的刀。無論如何,在這個“全球化”體系中他們占取的是最微小的份額,他們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些飽含樹脂的木塊的最終用途,也不知道它在離開森林之后有了“沉水”這樣的名字,體現(xiàn)著巨大的財富。
現(xiàn)在,再看看那棵樹,據(jù)《太平御覽》引竺法真《登羅山疏》:“沉香,葉似冬青,樹形崇竦?!?/p>
——一棵高大的、長著墨綠色葉子的樹,此時它僅僅是一棵樹,是純凈的“物”,還要很多年,它才會化為“裊裊沉水煙”,化為精神、夢想和美,同時也化為冷酷、貪婪和放縱。
片斷(摘自筆記)
案頭一爐香,裊繞不已,這屋子便是“雅室”。當然,案必是紫檀條案,或朱漆螺鈿的小幾;香爐亦不能含糊,真正的宣德爐,精光內(nèi)蘊。
不能開窗,至少在有風的日子里不能。香煙不是狼煙,東南風煙向西北去,西北風煙向東南去,人在下風倒也罷了,站在上風竟白送了一堂香氣。李漁為此大傷腦筋,最后也只想出隨著風向搬香爐的辦法,于《閑情偶寄》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香爐“體宜靜而用宜動”。
動靜、體用,二元并立如兩腳著地的騎墻,但墻頭馬上,真騎上去難得穩(wěn)當,那香爐無論是自己搬還是王升劉二搬,一動總是破了一靜,如果風向多變,那真是春水蕩漾,沒個消停了。
所以,有風的日子不宜開窗,但無風的晴天最好也不開窗,響晴的大太陽晃得滿堂熱鬧,消了焚香之境。
焚香之境靜而幽。靜,倒不一定萬籟俱寂,蟬鳴蛙鼓,夜雨敲窗,皆可平生幽意;要緊的是收起人聲,老爺焚香獨坐,仆婦們不可在窗下吆雞喝狗,柴米油鹽。
大靜時,一縷白的,或者竟是淡藍的煙在暗影中裊動。老房子采光不足,最宜焚香,上了百年的老宅,陰翳自屋角墻縫漫出來,鋪排于隔斷、屏風、帷幕之間,暗影重重,香氣也便一重一重潛行暗度。
于是,主人就該出場了——他已經(jīng)站在那兒,或者坐在那兒,他的背影瘦削,——他當然是瘦削的,就像精神是瘦削的一樣,他怎么可能肥胖呢?——他想必是穿著長袍,穿著長袍的瘦削的背影落寞、修潔。他不一定盯著裊動的煙,他在讀書、寫字,或是畫畫兒,或者他竟是兀自站著、坐著。
那么,又何必焚香呢?是的,真的不必。除非心游于外而成煙,于大靜之中裊然微動——
一個人伴著一爐香,如一朵花或一條河或一種景色對應(yīng)著一句詩,一句詩不能窮盡花、河或景色,卻使一朵花、一條河或一種景色被凝視。
焚燒的香表演著心的輕、靜、幽然,這是自由,卻是輕的、靜的自由,不驚動別人,也不驚動自己,如一支在夜色中銜枚疾行的奇兵。
所以需要焚香,需要一套格律精嚴的儀式遮蔽和消解這種自由的緊張。
龍涎
張華《博物志》中記載了一個故事:
西域使獻香。漢制:獻香不滿斤,不得受。西使臨去,又發(fā)香器如大豆者,試著宮門,香氣聞長安四面數(shù)十里中,經(jīng)日乃歇。
這個故事有一個比較無趣的開頭:人家萬里迢迢來獻香,咱們大漢官員提著一桿秤等著,分量不夠一斤不收。當然設(shè)立這個制度有它的道理,你拿塊一兩幾錢的香料來,這也算是送禮啊?
但是接下來,事情就變得有趣了。一天清晨,長安的市民們起了床,喂了他們的狗、豬和雞,然后他們開始吃飯——兩千年前的清晨和現(xiàn)在一樣彌漫著煙火氣。忽然,所有的人,或者說幾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他們呆呆地注視前方,鼻翼急劇翕動——家里如果有感冒傷風或得鼻炎的人一定會感到奇怪:莫不是不約而同地要打噴嚏?但很快,連他們也聞到了,香氣如浪涌來,推窗看去,陽光猛烈,全長安的狗叫成一片。
香氣滿長安。從帝后朝臣到販夫走卒,上百萬的人都醉了,街衢巷陌間,所有的人都仰著頭、閉著眼,走路晃晃悠悠。當夜幕降臨,長安幾乎每一張席子上都翻滾著在亢奮情欲中相互纏繞的軀體……
如果你把鼻子伸到兩千年前,去經(jīng)歷那場嗅覺的狂歡,必要的準備工作是先把鼻子伸向你的垃圾桶。漢代的長安無疑是當時世界最偉大的城市之一,是權(quán)力、威望、文化和財富的中心,但它的基礎(chǔ)設(shè)施和市政管理顯然不足以確保它空氣清新,到處是垃圾和污水,彌漫著酸腐、濁重的臭氣。天空是明凈的,但人在他的生活環(huán)境中卻像被各種各樣的怪味腌制起來的魚:沒有衛(wèi)浴設(shè)備,室內(nèi)通風不好,又沒有空調(diào)換氣……
在這一派渾濁中,人夢想著香,如海底的魚夢想著天空。
于是,在公元前那個遙遠的日子,一個氣味的烏托邦降臨長安城。這本是一件妙事,但恐怕漢武帝不會這么想。皇帝應(yīng)該無所不知,應(yīng)該控制一切知識和事實,現(xiàn)在香滿長安而且日復(fù)一日地不散,皇帝卻和大眾一樣莫名其妙,我要是皇帝我也會急得睡不著覺——于是偵騎四出,長安的街頭巷尾出沒著鬼鬼祟祟的制服和便衣,一律伸著鼻子聞啊聞,最后七八十個鼻子靈的衙役不約而同地一路聞到了宮門口。
現(xiàn)在,事情終于有了一個說法:是外國人搞的鬼。長安的市民們聽了長出一口氣:怪不得呢……但接著還有感慨:外國的香料就是香?。?/p>
——來自異域的奇香。
于是還有另一個宋徽宗政和年間的故事,出于蔡絳的《鐵圍山叢談》:
時于奉宸中得龍涎香二,……香則多分賜大臣近侍。其模制甚大而質(zhì)古,外視不大佳。每以一豆火爇之,輒作異花氣,芬郁滿座,終日略不歇。于是太上(按:指宋徽宗)大奇之,命籍被賜者,隨數(shù)多寡,復(fù)收取以歸中禁。因號曰“古龍涎”。
——如果你仔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和《博物志》中的故事有一個微小而確鑿的接合點,就是“豆”這個字眼,西域使者以一枚小如“大豆”的香料香徹長安,而徽宗皇帝取了一?!岸勾蟆钡凝埾眩贌龝r竟如異花盛放,“芬郁滿座”,終日不散。
漢代是一個渾樸豪邁的神話般的時代,那時的人是武士,做夢都是闊大的,所以一“豆”香四野;而宋人是哲學(xué)家、藝術(shù)家、工匠和商人,夢更精致,感官更靈敏,銷盡了縱橫世界的霸氣,他們退隱于室內(nèi),寫瘦字,聆細樂,對一“豆”之香的驚嘆也就僅止于“滿座”了。
徽宗是風雅皇帝,從宮中庫里翻出兩罐龍涎香,分賜群臣,這本是韻事,但后來又派人到各家各戶,勒令人家把前些日子皇上賜的香再交出來,這就有點不講理。當然沒有人跟皇上講理,所以不管還燒剩下多少,趕緊交上去。“古龍涎”遂散而復(fù)聚,重歸禁中。
“龍”至尊至貴,“龍”之“涎”當然珍異?;实蹫辇堉畟魅?,你可以把這種說法視為修辭,但古人這么說時卻是認真的,他們在陳述一個事實:皇帝不是像龍,他就是龍——在古人的世界觀中雖不可得見但必然存在的一個珍稀物種。因此,對古人的話必須當真,龍涎香確是“龍涎”:龍在盤旋、飛舞,噓氣成云,飛沫作雨,晶瑩的涎水流淌下來,落向大地,在陽光下慢慢凝固,收斂光華,成為灰白色的物質(zhì),看上去竟凡庸無奇。
但是,只要有火,純凈的火將使它化為煙,化為無以名狀的香,像靈魂脫離了沉重的軀體。灰暗的龍涎中就隱藏著一個最輕的靈魂,等待著飛升的時刻。
關(guān)于龍涎香的形成,中國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大抵如此。但這個知識譜系中還另有一支,我們可以稱為波斯和阿拉伯學(xué)派,他們對此別出心裁,而且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概括說來,可分三種:
1. “泉水說”:這是從海底的泉水中流出來的物質(zhì)。
2. “露水說”:這是一種露水,它生于巖石,然后流進大海,并在大海中如水銀般凝結(jié)起來。
3. “糞便說”:這是某種神奇動物的糞便。
上述諸說中最后一種最為大膽,得有十分堅強的自信才能說服人們相信某種動物的糞便是天下奇香;另外兩說都與海有關(guān),而中國學(xué)派的“龍涎”說其實也透露了海之消息。
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載了一個遙遠的“撥拔力國”:
撥拔力國,在西南海中,不食五谷,食肉而已。常針牛畜脈,取血和乳生食。無衣服,唯腰下用羊皮掩之……
——你展開一張世界地圖,從舊日的長安、今天的西安,向著西南方,越過青藏高原、印度、印度洋,你的手指就會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撥拔力國”,今日的索馬里。千年以前,波斯的商人們浮海西來,采購象牙和龍涎香。
古時的茫茫大海是憑著經(jīng)驗、技巧、勇氣和機緣才能跨越的自然界限,同時也是知識的界限?!昂?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人類在海上尋求知識就像追尋事物的影子,他們看到了,但漂游過去時,那里卻是一派空虛的沉寂。在沉寂中,人發(fā)出聲音,他們講述影子的故事,為自己提供想象的知識。
——此時,那真正的事物已經(jīng)游得很遠了,千百年以后,它才偶然地、清晰地進入人的視野:那是一頭鯨魚,一頭抹香鯨。
在印度洋中曾經(jīng)游弋著無數(shù)的抹香鯨,波斯和阿拉伯的商人們在漫長的航程中應(yīng)該經(jīng)??吹剿鼈兊嫩欅E,但沒有人想到那就是龍涎的來源:在抹香鯨的腸內(nèi)有一種病態(tài)分泌物,它被取出、凝結(jié),狀如灰色的琥珀,這就是龍涎。
所以,“糞便說”竟是正確的。知識有時是對世界之美的毀壞,有些事你知道還不如不知。在宋朝,一個在龍涎清芬的異香中陶然沉醉的雅士并不知道這是鯨魚腸道病變的產(chǎn)物,他只知道這種香來自遙遠神秘的異域,他呼吸著萬里之外的氣味,他的感官和心緒都變得很細、很長。
從宋朝開始,龍涎香成為中國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繁盛的海上貿(mào)易的重要動力?!皠恿Α边@個詞并不過分,驅(qū)使人類中的一部分去結(jié)識另一部分的原初力量既不是親善的意愿,也不是求知的好奇,而是對“物”的想象,是在“物”的交換中產(chǎn)生出來的巨大的價值剩余。哥倫布的探險可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印第安人,而是為了追逐丁香、肉桂和據(jù)說遍地皆是的黃金。
于是,龍涎香在廣州、泉州,在帆檣云集的各大貿(mào)易口岸進入中國,巨額的利潤隨之流入大宋的國庫。宋朝政府對所有進口香料實行專賣,也就是說,政府是對外的唯一買家和對內(nèi)的唯一賣家。這個精于買賣的宋朝在今人的歷史視野中是陌生的,我們忘記了是宋朝人發(fā)明了紙幣,他們還是羅斯福式的國家資本主義“新政”的推行者。到南宋時,進出口關(guān)稅收入已經(jīng)占國家財政收入將近三成,我不知道這個比例較現(xiàn)在是低了還是更高?
在這宏遠的歷史縱深中,我們才能看清“龍涎”,這種域外名香悄然暗度,潛入了宋朝人的室內(nèi),它的裊繞青煙成為這個國度的精英階層日常生活情境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來自索馬里的龍涎香氣中,中古世界最優(yōu)雅、最精微的精神生活徐徐展開。
片斷(摘自舊文)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中寫道: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料銏灾露y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nèi)隔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jié)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紗,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樹林子里的風——雖然是伽楠樹,即沉香樹,一種香而浪漫的樹,加上薔薇花上的露、琥珀煙兒、犀角杯中酒,再和以人氣汗味兒——雅稱“肌香”,關(guān)門閉戶慢慢悶蒸,于是就“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在下的鼻子也俗,隔著三百年伸過去竟嗅不出非常之“甜艷”,以俗人之鼻度才子佳人之鼻,那種暖而熟而悶的感覺,倒正教人昏昏欲睡而且睡得好。
冒辟疆與董小宛,這對17世紀的大眾情人,“靜坐香閣,細品名香”,此情此景,可入畫,可入電影,但所“品”之味,卻已隨風消散,只遺下那么一串鏗鏘的比喻。伽楠、薔薇、琥珀、犀斝,這些名詞所指的花木和寶物有著強烈的詞語效果,使你覺得那種氣味超出感官之外,只能用精神去感受,你不能用你的大鼻子、小鼻子、白鼻子、紅鼻子隨便去聞。
比冒氏更早一點,16世紀的歐洲,據(jù)布羅代爾說,那時夏天里臥室的地下需鋪以迷迭香、除蚤薄荷、牛至、茉喬欒那、薰衣草、洋蘇草及其他香草。盛大的舞會上,舞廳的地板亦遍撒鮮花。
——一種浪漫而放縱的習(xí)俗。資本主義的罪惡之一,就是用地毯取代了鮮花和香草。如果你是個西馬哲學(xué)家,你肯定能由此看出人與大地的疏離,人與自然的疏離,人的異化,等等。
不過還有些小問題,比如,徹夜狂歡之后,你扶著一位貴婦出大門、上馬車,這時,你身后的地板上已是花尸狼藉,你卻只顧癡看你的情人如花的笑靨;再比如,臥室里滿鋪香草,如果疊被子般一天一換,你家里得祖?zhèn)飨麓笃牟莸?,而且你的臥室也就成了忙忙碌碌的草場,所以,臥室里的香草是不常換的,大概總要漚上十天半月,直到雅室變成洞穴,然后像掃垃圾一樣清理出去?!袄?,布羅代爾用的正是這個詞。
靜穆、香艷的香在東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他們的臥室和書房里也早已熄滅。風吹去滿堂香氣,我們竟毫無察覺。
這是一部長時段的、煙霧迷蒙的歷史。當我想象著撰寫一部《香史》的可能性時,我感到那些紛繁如麻的線索足以牽動整個沉重的世界。比如,當冒辟疆感受著風過伽楠時,大片的伽楠林正沐浴著南洋群島的海風,活躍艱險的海外貿(mào)易和隱秘的資本網(wǎng)絡(luò)支撐著17世紀風流公子甜艷的夢。
我們的室內(nèi)曾經(jīng)彌漫著馥郁或清淡的香氣,現(xiàn)在它消散了。這一事件是否出自我們的選擇?——或許這樣提出問題本身就是荒謬的,像在上帝面前的思考。因為在長時段的歷史中,當你選擇的時候,你從不真正知道你選擇了什么。一只蝴蝶振動翅膀可能最終引起萬里之外的一場風暴,或者一場風暴可能最終打濕了萬里之外一只蝴蝶的雙翼。我們就是那只蝴蝶。
玫瑰
玫瑰:薔薇科,落葉灌木,莖密生銳刺。羽狀復(fù)葉,小葉5—9片,橢圓形或橢圓狀倒卵形,上面有皺紋。夏季開花,花單生,紫紅色至白色,芳香。
——上文引自《辭?!返?206頁,是用科學(xué)語言對一種花做出的描述。但花不僅是植物,花也是精神。當我們注視一朵花時,曾經(jīng)在花前欣悅、傷感、沉醉和想象著的前人就回到我們身上?!逗喢鞑涣蓄嵃倏迫珪分?,以“玫瑰”冠頭 的詞條有“玫瑰傳奇”“玫瑰經(jīng)”“玫瑰劇院”“玫瑰十字會”“玫瑰戰(zhàn)爭”,逐條看下去,我覺得可以依此撰寫一部中世紀歐洲的歷史,涉及政治、戰(zhàn)爭、宗教、愛情和藝術(shù)。玫瑰是歐洲文明的花,但在這個多雪的冬天,在北京的花店里、婚禮上,在情人幽會時,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有無數(shù)朵玫瑰開放。
《辭?!氛f,玫瑰“原產(chǎn)我國”,但我依然覺得玫瑰不是“我國”的花。中國的花是梅花、蘭花、菊花、牡丹、桃花等,這些花都曾使古典美人芳心暗動,曾被我們的詩人反復(fù)詠唱,嬌嫩的花瓣、花上的露珠、幽隱的花香,它們的形狀、顏色和氣味如密碼般編入了我們的基因。而玫瑰呢?玫瑰是甚少入詩的花,它也許真的是“原產(chǎn)我國”,但不知為什么,它在漫長的歲月中竟難得入詩人之眼。
杜牧曾有詩詠薔薇:
朵朵精神葉葉柔,
雨晴香拂醉人頭。
石家錦帳依然在?
閑倚狂風夜不收。
詩寫得不好,杜牧詩過于輕易,換了李賀,此等詩一天就能謅出七八首,大可不必嘔心瀝血。但引這首詩不是為了談詩,而是為了談薔薇,談植物分類學(xué)上的一個疑難。玫瑰屬薔薇科,此科包括眾多花木,比如桃、梅、李、杏、蘋果、梨、月季、櫻花。古人當然不知何為薔薇科,這些花木都各有名字,它們在自己的名字中被確切地識別,但只有玫瑰,它的名字常被遺忘,人們就漫不經(jīng)意地把它稱作“薔薇”。唐人徐夤詩:“芳菲移自越王臺,最似薔薇好并栽?!彼稳藯钊f里詩:“非關(guān)月季姓名同,不與薔薇譜牒通。”明人陳淳詩:“色與香同賦,江鄉(xiāng)種亦稀。鄰家走兒女,錯認是薔薇?!薄雌饋?,從唐朝到明朝,中國人一直分不清薔薇和玫瑰,所以,你很難說那些搖曳于杜牧詩中的花其實是玫瑰還是薔薇。
五代時后周世宗顯德五年(公元958年),占城國王遣使朝貢,貢品中有十五瓶香水。占城在今之越南,不知當時操何種語言?反正翻譯在繕寫禮單時提筆就是一行:
薔薇水十五琉璃瓶
于是,“薔薇水”被封存在記憶中,持久地散發(fā)香味?!短藉居钣洝穼懙溃骸胺蝉r華之衣,以此水灑之,則不黦而馥,郁烈之香,連歲不歇。”——這段話可以登在時尚雜志上,作某個牌子香水的廣告,而在宋朝,從李師師到閻婆惜、從宋徽宗到浪子燕青的時尚男女們也都會因這段話而屏住呼吸,他們在想象中沉醉于華美的衣袖袍襟上郁烈的香氣,如薔薇花遍體開放。
是的,在那個時代,每一個鮮衣華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像一個移動的花籃。如果你走在11世紀的開封大街上,忽然感到香氣撲鼻而來,你就趕緊讓路吧,因為他們就要來了——那是神話般的場面,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追憶道:
京師承平時,宗室戚里歲時入禁中,婦女上犢車,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而袖中自持二小香毬,車馳過,香煙如云,數(shù)里不絕,塵土皆香。
也就是說,如果你回家時一身的香氣,遭太太查問,你只要說:今兒碰上某某府里的小姐進宮。你就可以順利過關(guān)了?!皦m土皆香”,路人能不為之香乎?實際上,中古時代那些坐在車上的男人們也是香的,他們對身體之香的追求絲毫不讓巾幗,比如北宋時有一位大臣趙卞,清正剛直,有“鐵面御史”之名,按說是酷煞了的一個男子,但該老先生有個精致的習(xí)慣,家里長年累月燒著熏籠,每天脫了衣服隨手往籠上一扔,再穿時香氣襲人。這不是他的毛病,而是當時的風尚。所以如果你一鼻子聞到開封府,發(fā)現(xiàn)堂上打坐的黑包公也是一身香氣,那并不是你的鼻子出了問題。
——2000年的1月,有一天,一群人圍坐在一張橢圓形長桌前,一個人在說話,每個人都在等他說完,然后輪到自己說。你耐心地聽著,你終于明白,原來他們在探討“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屋里很熱,這是一幢發(fā)了大財?shù)臋C構(gòu)蓋起的大樓,中央空調(diào)的溫度充分顯示著志得意滿的富足。還不能抽煙,剛才你剛點上一根煙就有一位小姐走過來彬彬有禮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里全樓禁煙?!蹦悴恢朗裁词恰爸挟a(chǎn)階級價值觀”,你對此不感興趣,于是你就走出會議室,在走廊里閑逛。不時有人匆匆走過,女的必穿套裝,男的西服革履,每個人都是不胖不瘦,牙齒雪白,頭發(fā)一絲不亂。他們的表情莊重,他們在工作,迎著他們的目光你感到自己成了某種透明的物體。你抽出一根煙,點著,你把煙灰彈在紫色的地毯上,你想:還用費盡口舌地探討嗎?這里就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的集中營,當然每個人都干凈整齊,但他們的生活不可救藥的無趣。
于是,你就有點懷念宋朝了,一身香氣的“鐵面御史”是有趣的,那是他的身體,他可以率性而為,要是胃口好就胖起來,要是煩惱多就瘦下去,愛干凈當然就一塵不染,要是臟著舒服就捫虱而談。他不必接受對身體的專制,他喜愛自己的身體,他甚至可以像浪子燕青或九紋龍史進,刺一身青。
在此之前,在唐朝,中國人優(yōu)雅地放縱自己的身體,男人和女人身上的香氣熏人欲醉。事情有時會有趣到滑稽的地步,比如唐朝有位老兄,每當開口說話,嘴里必先含上沉香或麝香,于是“方其發(fā)談,香氣噴于席上”(《開元天寶遺事》)。中國古人并非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他們發(fā)現(xiàn)的方式不是使身體暴露在陽光下——黃河邊不是地中海,不穿衣服會著涼——而是使身體籠罩在香氣中,郁烈的香氣夸張地表達著他們對身體的關(guān)注,香氣隨風彌散,在身體周圍洇染出華麗奇異的想象空間:
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薰。
畫榼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
手抬白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
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
此詩題為《少年行》,唐人章孝標所作。那位“異國名香滿袖薰”的少年武士在歲月中漸行漸遠,迄至明清,他已經(jīng)走出了中國人的視野,人們不再那樣想象自己的身體。唐人的身體曾經(jīng)像深山的虎、林中的豹,有瑰麗的花紋而又威猛剛健。
在大唐的落日余暉中,宋朝徐徐展開,花事將盡,一切都顯得有些勉強,但一切都有一種熟透了的濃艷。到了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后來寫下《鐵圍山叢談》的蔡絳在宮中的倉庫清點五代宋初以來各國的貢品,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當年占城進貢的薔薇水仍有數(shù)瓶留存:
雖貯琉璃缶中,蠟密封其外,然香猶透徹,聞數(shù)十步;灑著人衣袂,經(jīng)十數(shù)日不歇也。
從公元958到1114年,一百五十六年時間,改朝換代,世事如白云蒼狗,原來都經(jīng)不得薔薇水一缶之香。而到蔡絳寫《鐵圍山叢談》時,開封早已淪陷,故國不堪回首,那幾瓶薔薇水恐亦委棄于殘垣斷壁,琉璃碎片上或有余香?這神奇的香水終是消散了,只有蔡絳筆下的一行字留下它們最初的痕跡:
舊說薔薇水,乃外國采薔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實用白金為甑,采薔薇花蒸氣成水,則屢采屢蒸,積而為香,此所以不敗。
由此我們得知薔薇水是蒸餾提取的,從開封的皇宮要走很遠的路才能抵達薔薇水的故鄉(xiāng)——那卻不是占城,當初占城使者進貢時就已明言,薔薇水來自“西域”。這位使者的中文名字是蒲訶散,中古時代的蒲姓多為穆斯林,所以我們還得登上揚帆南歸的波斯舶,由馬六甲海峽西去。披拂著印度洋上的海風,你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一種新鮮、生澀的香氣——這本來就是一條輸送香氣的海路,不同種族的人們在這條路上交換他們的嗅覺經(jīng)驗、他們對香的想象和發(fā)現(xiàn)。香氣越來越濃重,你知道這是薔薇水的味道,你想象著在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陸地上流淌著薔薇紫色的汁液。
于是,你上岸了,船員們會用波斯語告訴你,這里是法爾斯,毗鄰波斯灣。你看到大片的鮮花在大地上開放,“莖密生銳刺。羽狀復(fù)葉,小葉5—9片,橢圓形或橢圓狀倒卵形,上面有皺紋。夏季開花,花單生,紫紅色至白色,芳香?!薄词惯@時,你可能還不知道,這是玫瑰,不是薔薇。
——令宋朝人為之沉醉的薔薇水實際上是玫瑰制成的,它的正確名稱應(yīng)是“玫瑰水”。
博爾赫斯曾經(jīng)引用柯勒律治的一段話:
如果有人夢中去過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為曾經(jīng)到過天堂的見證,而當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那么,將會是什么情景?
——那么,首要的問題是搞清這朵花是薔薇還是玫瑰。
此處為思高本譯文。
辭海編輯委員會,《辭?!罚s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第 1206頁。
今為“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