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香

忙完了這場熱鬧，匆匆去趕東京的晚餐。出門一望，那兩樹白海棠竟要謝了。

據(jù)說這是萬壽寺移過來的海棠，每到春日，驀然盛開，驚心動魄。月下看去，竟似鬧鬼。

《源氏物語》里，源氏在秋日山川間跳唐人、胡人的《青海波》，“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嘹亮的笛聲響徹云霄，美不可言。和著松風(fēng)之聲，宛如深山中狂飆的咆哮。紅葉繽紛，隨風(fēng)飛舞”。源氏的“輝煌姿態(tài)出現(xiàn)于其間，美麗之極，令人驚恐！”

后來讀到此處，無端便想起了那白海棠。

一個朋友曾夸道：張愛玲說，海棠無香，咱們這兩棵香得很！

車門推開的瞬間，臭洶涌而來。

渾厚的、雄偉的、青銅般的、地獄般的、威嚴(yán)的、輝煌的臭，在海邊，臺風(fēng)中的巨浪聳然壁立——

他被淹沒了、灌滿了，臭像熔化的鉛沉沉灌注進(jìn)身體，這皮囊、這心肝脾肺腎，猛地墜下去。

海風(fēng)吹動頭發(fā)，但無法呼吸。在海底，兩千米的深海，抹香鯨屏住呼吸，每平方厘米皮膚承受三百公斤壓力，巨大的心每分鐘跳動一次，游弋一小時，然后，轟然而起，向著海面、空氣和天空……

老錯碰碰他，遞過酒壺。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不要命的酒頂上去，沖開一條路。喘口氣，把酒壺遞還給老錯。老錯喝了一口，眼睛向前指了指——

他看見它了。

它在眼前這道斜坡的那一邊，只能看見它隆起的背部，巨大的青褐色的弧，襯著陰郁的天空，微微發(fā)亮。一只黃色的起重機(jī)吊臂在上方鬼祟地移動。

老錯說，走吧。

他從老錯手里拿過酒壺，靠在車門上，又喝了一口?，樼鹋_，73度，這酒其實是與這龐大的臭相配的。他有點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平靜的，也許是被這臭打蒙了。他甚至想起，或許可以用臭豆腐、用鯡魚罐頭下酒。

兩個人，老錯在前，他在后，向它走去。

回來的路上，老錯忽然停下車，兩個人進(jìn)了一個菜市場。早春的菜市場，鋪排堆積著水嫩的綠。他真是喜歡這里，人間的鮮亮可喜盡在南方的菜市場。有時出差，時間來得及的話，他會去隨意轉(zhuǎn)轉(zhuǎn)，買一紙箱子青菜帶回北京。但今天，所有的人都躲著他們，人群迎面而來，又迅速地兩邊閃開。他們是兩條劈波斬浪的魚，臭氣襲人的魚。

他不知道要來干什么，他只是跟著，這時他開始頭疼，他覺得那臭已經(jīng)在體內(nèi)像混凝土一樣結(jié)成了固體。他想，也許老錯是想買點中飯的菜，他們這個味道，顯然是不能進(jìn)任何飯館了。

老錯在一個菜攤前停下來，指了指香菜：有多少？

看攤的是個壯碩的少婦，她顯然被臭呆了，茫然地看著這兩個人。

來二十斤！

那女子張著嘴，搖了搖頭，也許她想說她的攤上沒有二十斤香菜。

老錯說：把這菜市場的香菜全抱來！

他們回到老錯的家，在門廳里直接脫個精光，衣服各自裝進(jìn)一個大塑料袋，系緊。然后，老錯打開房門，探出身去，把塑料袋放在樓道里。

兩個人互相看看，都是白而腫的中年人了。老錯指了指屋里，你先去。

他抱著一堆香菜進(jìn)了浴室。以香菜驅(qū)除尸臭，這是老錯向一個法醫(yī)朋友討來的辦法。老錯的浴室很寬敞，風(fēng)格硬朗，黑白分明。他站到浴缸里，擰水龍頭，試水，不能用熱水，他想，熱氣騰騰的水處理如此的臭，那就是屠宰場。

冰涼的水噴瀉下來——

啊——啊——內(nèi)臟倏然緊縮、提起，他強(qiáng)忍著不叫出聲來，讓水沖擊著頭頂，他感到這張皮正隨著冰冷的水向下褪去。

他抓起一把香菜，拼命在身上擦。

香菜的氣味和冷水刺激了麻木的嗅覺，他忽然感到必須吐一場，他慌忙關(guān)掉水龍頭，頭頂住墻壁。好一些了，你不能吐，你也沒什么可吐的，老家伙，別那么多愁善感，你得挺住。

他感到體內(nèi)的嘔意一波一波地消去，食道、胃，漸漸平靜了一些。他又抓起香菜一把一把地擦著，他想他再也不會吃香菜了。他偶然抬頭，看見浴缸對面的鏡子里，這個人站著，綠色的汁液順著身體肆意流淌。

那天，看了一眼海棠，直奔機(jī)場。晚上，已人在東京。按預(yù)定日程，與黑井千次等幾位日本作家共進(jìn)晚餐。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餐桌上的談話暗自斟酌，彬彬有禮。話題漸漸來到了這一次要去的長崎。那是原子彈爆炸的地方，對我來說，那還是圣沙勿略和遠(yuǎn)藤周作的長崎，是大明后期和大清前期，中國商人、儒生和僧侶曾經(jīng)前往的長崎。在江戶時代，它是這個島國唯一的對外口岸，相當(dāng)于大清的廣州，它是日本國的“壁櫥”——這是法國作家埃里克?·?法伊的說法，他寫了一本小說就叫《長崎》，他的意思是，如果說日本是一處公寓，那么長崎就是它的壁櫥，幕府把一些危險的、可疑的東西放在這里，然后假裝不知道，假裝它們不存在。

那本《長崎》，我?guī)е诖笱┲酗w往東莞，后來在廣州，把它送給了一位詩人?，F(xiàn)在，我想起一個和長崎有關(guān)的問題：

長崎現(xiàn)在還是一個捕鯨的漁港嗎？

幾位日本老人臉上露出謹(jǐn)慎的神色，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忽然提出這個問題。

哦，我想起前些天在網(wǎng)上看到過日本的捕鯨活動引起了國際抗議，他們可能以為我提起這件事是與此有關(guān)，但我并無此意。我知道，捕鯨在日本并不僅僅是一項營生，不管外人是否理解，它在這里確實是一種包含情感和執(zhí)念的傳統(tǒng)。我繼續(xù)說：

在中文里，有一種鯨魚叫抹香鯨，我一直想知道，這個名字是不是從日語里轉(zhuǎn)譯過來的。

日本老人們松了口氣。的確，長崎曾經(jīng)是捕鯨業(yè)的主要港口。但很遺憾，他們真的不知道“抹香”這個名字是否出自日語。當(dāng)然，也許由于翻譯困難，他們并未理解我的問題。

但是，那天晚上，我還是得到了一些知識。

——長崎的捕鯨技術(shù)是16世紀(jì)由荷蘭人傳入的——這很有可能，北歐人的捕鯨史遠(yuǎn)早于日本。

——在過去，抹香鯨的肉曾是普通日本人攝入蛋白質(zhì)的主要來源。日本也曾經(jīng)窮過，老人們對此保持著記憶，那時吃不起牛肉、豬肉，只能吃一點鯨肉……

見面的那天晚上，老錯喝高了。多年不見，老錯的酒量未見長進(jìn)。那年老錯來北京，給他打了個電話，此前他們只通過幾封信。那一次他們下午五點見面，然后就一直喝到了夜里三點。不是老錯酒量大，而是他迅速地抵達(dá)了臨界點，然后，就在亢奮的平臺上無限延宕。他的話又多又快，而且?guī)е鴿庵氐慕峡谝?，他們那天主要談?wù)擇R爾克?·?斯坦因、斯文?·?赫定，也談到楊鐮，那時老錯是個狂熱的行走者和冒險家。

后來，他們再無見面，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老錯變成了一個話少的人，快速喝醉，快速垮掉。以至于他們都沒有時間消除相隔十幾年之后的陌生感。看上去老錯過得不錯，似乎在經(jīng)營與建筑有關(guān)的什么買賣，他也沒有細(xì)問。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多年前就與生活和生計無關(guān)，僅僅是某種不好好過日子的激情使他們偶然相遇。

老錯問：

特地跑一趟，就是為了看這個？一條魚？

他點點頭，想了想，確實如此。

那是這個星球上最龐大的生物，它在兩三千米深的大洋底部游弋。在英文中，它的名字叫：Sperm Whale。

那是什么？

老錯問。

Sperm就是精液，Whale是鯨魚，也是大物，龐然大物。

老錯笑了，那就該叫精液鯨。

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當(dāng)初，捕鯨人都是些頭腦簡單的野種，逮住一頭鯨，鋸開腦袋一看，My God，這家伙腦袋里白白的全是精液！抹香鯨的腦袋很大，大概占了身體的三分之一，成年鯨的體重超過五十噸，所以，它的腦袋至少有十幾噸，里邊全是鯨腦油，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玩意可以用來點燈，在有煤油之前，這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燈油。

老錯想了想，所以，他們就到處抓它，拿它的精液點燈？

那不是精液，那是鯨魚的腦子。

好吧。那為什么又叫它抹香鯨？

這是中文名字，也許是從日文直接拿過來的。主要是，那家伙腸子里有一種東西，叫龍涎香，是最名貴的香料。

腸子里？

是啊，它什么都吃，漁網(wǎng)、輪胎，最愛吃的是巨烏賊，烏賊的鸚嘴很硬，不好消化，有時梗在腸子里形成病灶，逐漸病變，慢慢變成了龍涎香。

然后就等著有人給它做手術(shù)？

并不是每頭抹香鯨的腸子里都能找到龍涎香，就像不會人人都得結(jié)腸炎。有時候，它會自然排出來。暴風(fēng)雨過后，你也許能在海岸上撿到一大塊軟蠟一樣的東西，灰色或黑色，漂在水上，那就是龍涎香。

那我就中彩票了？

差不多吧。它肯定比黃金還貴。

老錯若有所思：他們現(xiàn)在一定正在那家伙的腸子里鉆來鉆去，把它的大便翻個遍。

他笑了：夠他們翻的，好幾噸大便！

那一刻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兩個人都放松下來，老錯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隔著煙霧看著他：

龍涎香到底有多香？

他遲疑了一下：

說真的，我不知道。

后來，我們就到了長崎。車上閑談，不免談起日本的文化。一位同行者提到今村昌平的《楢山節(jié)考》，她說，其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讓她受不了，孩子把老人背到深山去，聽任他們孤獨地死去。

是啊是啊，太殘忍了。大家發(fā)出了一個文明人應(yīng)有的感慨。

好吧，你們都是文明的現(xiàn)代人。你們已經(jīng)被調(diào)教得無比正確，你們的小心靈嬌貴而脆弱。每逢此時，我就恨不得成為一個特朗普，雖然和他比起來我是個窮光蛋?！稑A山節(jié)考》我沒看過，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們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三島由紀(jì)夫碰到了一個人——具體是什么人我也記不清了，總之，那位老兄問了一個問題：“三島先生，你是寫小說的，你有什么必要把身體練得這么漂亮？”的確，我看過三島的照片，這廝把自己活活練出了八塊腹肌，還有深深的人魚線。

三島回答說，我終會切腹而死，我不想切腹的時候很難看。——他不能聽任自己大腹便便，在雪亮的刀子切下去時，他不能讓脂肪白花花地翻出來，這對他比性命還緊要。

這個三島，還有《源氏物語》里的源氏，他們都認(rèn)為，美是最重要的，美是絕對的價值。美不是善，美也不是先于善，他們并沒有把美和善聯(lián)系起來。美就是美，最重要的是吃相、死相都要好看。所以，他們有時寧愿為了美去做邪惡荒謬之事。

而那些把老人背往深山的人們，也許他們和他們背上的老人一致認(rèn)為，一個人不應(yīng)丑陋地死于人前。

此時，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臭了。他想，這就叫久居鮑魚之肆。他和老錯慢慢走去，漸漸地，那頭大物呈現(xiàn)出來，足有十幾米長。一群穿著紅色防護(hù)服和黑色長筒靴的人爬上爬下，像是《格列佛游記》里小人國的戰(zhàn)士，吊車吊著一根粗大的管子謹(jǐn)小慎微地移動。

這是要干什么？

他們正從大鯨的尾部悄悄地繞過去，他們不想被那群人發(fā)現(xiàn)。老錯一邊走一邊低聲問他。

多半是要把管子打進(jìn)去，把里邊的氣體放掉。時間長了，腐化膨脹，很可能會爆炸。

最好現(xiàn)在別炸。我可不想被一條魚炸死。

他正待答話，一抬眼，僵住了——

大鯨的側(cè)臉正對著他。

渾厚的、巨大的幾乎是長方形的腦袋，短而尖的下吻，那只眼睛——

細(xì)小的眼睛，泛著紫色的微光，正斜睨著他，有一瞬間，他覺得那只眼睛向他調(diào)皮地眨了一下。

《大唐西域記》里，唐僧玄奘取經(jīng)歸來，從和田到尼雅，走到了媲摩城。在這里，他聽到了一尊檀木立佛的故事。那尊佛像高逾二丈，本是釋迦牟尼在世時憍賞彌國的國王所建。佛涅槃后，這尊像凌空而飛，越過喜馬拉雅山，越過昆侖山，落在了曷勞落迦城中。這是繁華的大城，這里的人民“安樂富饒”，他們當(dāng)然注意到了此事，但直到唐僧的時代，在這大漠之中，大風(fēng)刮來珍寶、怪獸、果木、磚瓦，還有猴子，都不是奇怪的事，現(xiàn)在也不過是刮來了一尊塑像，而這座城并不知世間有佛。直到有一天，城里來了一位羅漢。城里人亦不知這奇形怪狀的漢子是個羅漢，他們只見他在禮拜這尊塑像。所有的人都急了，亢奮而義憤，紛紛去報告國王：大王大王不好了，有個妖怪在作法！

國王傳令，把他抓起來，埋了。

也不是真埋，還露個腦袋。

于是這漢子眼看就要餓死了。

這城中有一人，“心甚不忍”，躲著眾人悄悄送去些吃的。吃什么呢？很可能有中國史上最早的餃子。

吃了餃子，羅漢走了，走之前對這義人說：“七日后，將雨沙土，填滿此城，略無遺類。爾宜知之，早圖出計。”

話音未落，倏然不見。

此人奔了幾條街，見到親友抓住就說：不好了，不好了，大禍臨頭了！

但沒人信他。而且第二日，倒真是來了一場大風(fēng)，刮來種種寶物落了滿街。眾人忙著拾寶，只有此人在家挖地道。

第七日，安息與懲罰之日。夜里，風(fēng)再起，黃沙彌天而來。天亮?xí)r，此城已是茫茫沙丘無邊無際。只有那義人自地道脫身而出，一路向東，到了媲摩，赫然只見那尊佛像屹立在他的面前。

——這讓人想起《舊約》中耶和華毀滅所多瑪?shù)墓适拢菬o名的義人就是羅得。

很久以后，1900年，斯坦因在從和田去尼雅的路上探訪了媲摩古城的遺跡，在那里聽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義人不是一位而是七人，得到羅漢的點化，他們豎起一根高竿，高竿上系著七根繩子。然后，大風(fēng)來了，七個人每人抓著一根繩，像旋轉(zhuǎn)木馬一樣，隨著暴風(fēng)的吹動越轉(zhuǎn)越高，“始終在逐漸堆起的沙土之上”。

這是一個比挖地道聽上去更具想象力的辦法，幾乎就是游樂場中的景象。

——從南通回來的高鐵上，他忽然想起了這個故事。十幾年前，他和老錯曾經(jīng)討論過其中的含義。他已經(jīng)記不起關(guān)于這故事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那天他們喝到凌晨，然后，走在大街上，老錯堅持要坐公交車回旅館。

凌晨的北京沒有公交車，但是他喝醉了，他和老錯一直在激烈地爭論正確的乘車路線。老錯堅持認(rèn)為，作為一個經(jīng)驗豐富、浪跡天涯的冒險家，他不可能把路記錯。他們站在一個站牌下爭吵，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那是多少路了，總之老錯認(rèn)定這就是他要坐的車，但站牌上的路線錯了。

錯了，他媽的錯了！

老錯一遍一遍地高喊。

老錯開始猛踢那倒霉的站牌。而他莫名其妙地拼命護(hù)著那個站牌，好像那站牌是他這個北京人的財產(chǎn)。兩個人抓著那根冰涼的鐵管激烈爭奪，形同摔跤。

他關(guān)于這件事的最后記憶是，站牌被老錯倒拔而起，兩個人一前一后扛著它在凌晨的大街上走去，一邊高聲爭論著哪里是正確的方向。

就這樣，當(dāng)他在上海出差，看到抹香鯨擱淺死亡的消息時，忽然想起了老錯。在大鯨死去的那個地方，他只認(rèn)識老錯。而且，他想，我們畢竟一起扛過站牌。

老錯在電話里愣了一下，然后說，來吧，我等著。

第二天傍晚，他到了老錯的城市。在車上，老錯告訴他：那大鯨被拖到了一個島上，現(xiàn)在路已經(jīng)封了，看熱鬧的人太多。

過了一會兒，老錯又補(bǔ)了一句：

據(jù)說，臭氣熏天。

后來他回到了上海，立志減肥，每日暴走，有時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跑步機(jī)上的傻狗。有一天一邊走一邊看手機(jī)，忽然站住——

楊鐮死了。死在新疆路上。

他站在那兒，一群白鵝高傲地走過。他不認(rèn)識楊鐮，三十多年前上大學(xué)時他去過楊晦的家，好像在北大東門外的一所平房里，書很多。那時，他不知道楊晦有一個叫楊鐮的兒子。二十多年前，后來浪蕩于西藏的龍冬經(jīng)常談起楊鐮。那些日子里，經(jīng)過楊鐮，他讀了斯文?·?赫定、斯坦因，《絲綢之路》《亞洲腹地探險八年》《沙埋和闐廢墟記》……他在心里一遍遍走過西域、內(nèi)亞，那時他真是年輕。

他撥了老錯的手機(jī)，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他們談到過他，老錯第二天就要去拜訪楊鐮，而他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同去。電話通了，等了一會兒，無人接聽，他把手機(jī)合上。

那天，在島上，他和老錯呆立著看那條魚。

嬰兒般的魚。

好像過了很久，他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轉(zhuǎn)過頭去，只見老錯在哭。

這該死的王八蛋，他竟然哭！

他掙扎了一下，想說句什么，但猝不及防地，他覺得身體內(nèi)的某個部位一下子松了。

然后，他也哭。

那天的情況就是這樣，兩個人對著一條魚大哭了一頓。

然后，抹抹眼淚，誰也不看誰，轉(zhuǎn)身離去。

在長崎，大海邊，遠(yuǎn)藤周作的文學(xué)館。我眺望遠(yuǎn)處陽光下的出津，那閃閃發(fā)光的村莊是他的《沉默》中的僧侶自大洋上岸的地方，開始沉淪之路的地方，那人一直想做個圣徒，但結(jié)果他被證明不是。

在那里，遠(yuǎn)藤周作的一句話刻在石上：

“主啊，人是這么的悲哀，海是這么的藍(lán)。”

好吧，這句話獻(xiàn)給抹香鯨，獻(xiàn)給玄奘和沙勿略，獻(xiàn)給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獻(xiàn)給源氏和張愛玲和埃里克?·?法伊，獻(xiàn)給今村昌平和三島由紀(jì)夫和黑井千次，獻(xiàn)給楊鐮和龍冬，獻(xiàn)給老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