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澄懷滌慮屠長卿

旨永神遙明小品 作者:吳承學(xué)


澄懷滌慮屠長卿

屠?。ㄗ珠L卿、號赤水)小品最有特色之處,是洋溢著一種濃厚的江南氣息。他在江南長大,又長期在江南任職,對于江南山水清音充滿感情。每當(dāng)他處于惡劣艱苦或喧囂嘈雜的環(huán)境中,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江南清遠的山水和特殊的人文環(huán)境。如《答李惟寅》中談到自己:

獨畏騎款段出門,捉鞭懷刺,回飆薄人,吹沙滿面,則又密想江南之青溪碧石,以自愉快。吾面有回飆吹沙,而吾胸中有青溪碧石,其如我何?

這里是以回憶江南之青溪碧石來自我排遣,作為精神的安慰。而在《送董伯念客部請告南還序》一文中,他更明確地說:“不佞故海上披裘帶索之夫也,偶邀時幸,竊祿下寮,生平有煙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間。而苦貧無負郭一頃,飽其妻孥,不得已就五斗,中外風(fēng)塵馬蹄,未嘗不結(jié)思東南之佳山水?!彼砸坏[脫了官場的羈絆,他就全身心地沉醉于“東南之佳山水”之中,盡情滿足自己的“煙霞之癖”了。

屠隆的散文,有一種鄉(xiāng)村“情結(jié)”,他對于都市與官場生活,總感到隔膜,覺得自己難以融合到這種文化氛圍之中。在《與元美先生》一信中,他說:“長安人事,如置弈然,風(fēng)云變幻,自起自滅,是非人我山高矣?!本┏牵钦挝幕闹行?,是令多少士人一輩子夢魂縈繞的神往之地,而在屠隆的心目里,不過是喧雜骯臟之處。他的《在京與友人書》中,有一段傳神之筆:

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fēng)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屎和沙土,雨過淖濘沒鞍膝,百姓競策蹇驢,與官人肩相摩。大官傳呼來,則疾竄避委巷不及,狂奔盡氣,流汗至踵,此中況味如此。

遙想江村夕陽,漁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花下曬網(wǎng)罟,酒家白板青簾,掩映垂柳,老翁挈魚提甕出柴門。此時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絕勝長安騎馬沖泥也。

陸云龍在《翠娛閣評選十六家小品》中說,此文描繪了兩幅圖:“一幅待漏圖”“一幅江南意”,即是仕宦生活與田園生活之對照,所言有理。此文短短數(shù)行,展現(xiàn)了兩個迥異的生活環(huán)境:京城的都市生活是如此的喧囂、緊張,環(huán)境如此擁擠、骯臟,人與人的關(guān)系如此不平等;而鄉(xiāng)村生活則是那么恬淡、閑適,環(huán)境那么寧靜、清幽,人際關(guān)系又是那么純樸、友好、和諧。一個是眼前的世界,一個是遙遠的江南鄉(xiāng)村。作者輕輕用“遙想”二字,就巧妙地把這兩者作了強烈的對比,使人不禁油然而生“歸去來兮”之感?!皻w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卑讶呛诤鹾醣鞘旱谋强妆扔鳛闊焽?,真是妙不可言,傳神寫照,全在這兩個鼻孔之中。當(dāng)然屠隆文中對于京城的抱怨,并不是他的創(chuàng)造。古人對此早有描寫,晉代的詩人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中就說:“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敝x玄暉《酬王留安》詩:“誰能久京洛,緇衣染素衣?!钡缆“选岸囡L(fēng)塵”的京城寫得如此傳神,如此妙絕,卻是前所未有的筆墨。在這里,妙處并不在對于村居生活的回憶,這種描寫在中國古代的文章中俯拾皆是;其妙處是寫出京城生活環(huán)境的喧囂、京城逼人的“官氣”以及由此而來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使鄉(xiāng)村的生活相比變得更令人向往。

正是如此厭倦官場與喧囂生活,所以當(dāng)他離開都市,回歸到恬靜的鄉(xiāng)村,他即如魚得水,似鳥歸林,十分自在,他在《歸田與友人》一文中以抒情的筆墨寫道:

一出大明門,與長安隔世,夜臥絕不作華清馬蹄夢。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樓三間,雜植小竹,樹臥房廚灶,都在竹間。枕上常聽啼鳥聲,宅西古桂二章,百數(shù)十年物。秋來花發(fā),香滿庭中。隙地鑿小池,栽紅白蓮。傍池桃樹數(shù)株,三月紅錦映水,如阿房、迷樓,萬美人盡臨妝鏡。

歸園田居,可以聽鳥鳴,聞花香,賞蓮品竹,自然界的一切美景,都供我品賞,為我所用,就像秦始皇阿房宮、隋煬帝的迷樓貯有萬千麗人侍候一樣。比喻雖未能免俗,但屠隆的那種得意勁已是躍然紙上。

屠隆在作品中,多表達對于官場生活的無奈與厭煩之情,他在《與君典》一文中道:

條風(fēng)駘蕩,景物明麗,郊園春事當(dāng)盛,花下玉缸,有良友固善,獨酌亦自成趣,海內(nèi)豪杰,咸得所處,即朗寂異操,出處殊致,尚都不失逍遙。獨不佞淪于糞壤,即今青陽之月,蓬垢而對囚徒,夭桃刺眼,鳴鴆聒人,坐惜春光,擲于簿領(lǐng)。

當(dāng)青春做伴,良辰美景,其他人都在逍遙之時,他卻因為公務(wù)在身,而無法去欣賞陽春美景、大塊文章,所以他把當(dāng)官視為“淪于糞壤”。后來袁宏道的屢辭官職,與屠隆的這種當(dāng)官有妨玩樂的想法是完全相同的。

在晚明時代,“清言”不僅是文人雅士清遠玄逸的口頭語言,而且也是一種新興的小品文體。而這種文體的風(fēng)行,和屠隆有密切的關(guān)系。屠隆本人便寫過著名的《娑羅館清言》和《續(xù)娑羅館清言》二書,在晚明開創(chuàng)了一種清言小品寫作的風(fēng)氣。關(guān)于“清言小品”一體的來龍去脈和藝術(shù)形式的特點,本書第八章另有專節(jié)進行論述,此不詳談。但應(yīng)該指出,屠隆的清言作品,是晚明清言文體體制形成的一個標志。

屠隆在《娑羅館清言》中說:“觀上虞《論衡》,笑中郎未精玄賞;讀臨川《世說》,知晉人果善清言?!笨梢姡缆》浅P蕾p《世說新語》中晉人的清言,而且屠隆寫作清言也應(yīng)該受到《世說新語》清言的某些影響。《世說新語》著重記載了晉代士大夫的思想、生活和清談放誕的風(fēng)氣;而《娑羅館清言》和《續(xù)娑羅館清言》(下簡稱《清言》《續(xù)清言》)二書則全是以格言的形式,寫出晚明文人的生活、情趣和心態(tài),是晚明文人一部形象的“心史”。

屠隆的思想受佛、道二家的影響很大,晚年的屠隆可以說是佛道二家的信奉者和宣傳者。他寫過闡述宗教的戲劇,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悟禪求仙的詩曲,而在散文方面,這種佛道的思想集中表現(xiàn)在《清言》《續(xù)清言》中。屠隆的清言小品首先強調(diào)的是對于人生本質(zhì)虛幻的領(lǐng)悟。《清言》開篇便是對于人生如夢的感嘆。“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以下未注出處者,皆出自《清言》)“疾忙今日,轉(zhuǎn)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陳跡。算閻浮之壽,誰登百年?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保ā独m(xù)清言》)名利聲色,總是南柯一夢,過眼煙云。人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領(lǐng)悟人生幻滅的本質(zhì),“春去秋來,徐察陰陽之變;水窮云起,默觀元化之流?!保ā独m(xù)清言》)“常想病時,則塵心漸滅;常防死日,則道念自生。風(fēng)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xiāng),愈久轉(zhuǎn)增意味?!保ā独m(xù)清言》)所以最理想是過著無憂無慮的隱逸生活?!暗郎霞t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面百城;花間明月,松下涼風(fēng),輸我北窗一枕?!薄袄先プ杂X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春來尚有一事關(guān)心,只在花開花謝?!边@些清言從各方面來闡釋老莊、佛教那種人生如夢、人生如幻的思想。假如我們把屠隆的清言與晚明文人包括屠隆在內(nèi)的實際生活相比較,是十分有意思的。屠隆說:“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則業(yè)障自輕;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則性靈何害?”此言聲色之不足留戀,而包括屠隆在內(nèi)的許多晚明文人恰恰喜歡放縱聲色的。

屠隆對于僧道有特別的感情,所以說:“方外偶過僧道,倒雙屣,急開竹戶迎來;座中倘及市朝,掩兩耳,輒敕松風(fēng)聽去。”在他看來,最理想的生活是:“樓窺睥睨,窗中隱隱江帆,家在半村半郭;山依精廬,楹下時時清梵,人稱非俗非僧?!崩硐氲沫h(huán)境是“半村半郭”,清靜,又不清冷;理想的身份是“非俗非僧”,閑適,又不空寂。這種生活方式,可進可退,非常靈活,占盡人間一切便宜。

從莊禪的世界觀出發(fā),便要求隨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

人若知道,則隨境皆安;人不知道,則觸途成滯。人不知道,則居鬧市生囂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深山起岑寂之想,或轉(zhuǎn)憶炎囂。人若知道,則履喧而靈臺寂若,何有遷流;境寂而真性沖融,不生枯槁。

隨境而安,真性沖融,如陶潛般的“心遠地自偏”,但這一點其實正是晚明文人自身所難以達到的人生境界,若真正能做到“履喧而靈臺寂若”,屠隆就不會對于都市的喧雜表現(xiàn)那么強烈的反感了。

在屠隆的清言中,最有詩意也最有藝術(shù)色彩的筆墨是那些對于文人高雅生活的描寫和特別的設(shè)計:

口中不設(shè)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養(yǎng)禽魚,此是山林經(jīng)濟。

風(fēng)晨月夕,客去后,蒲團可以雙跏;煙島云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

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豆棚菜圃,暖日和風(fēng),無事聽閑人說鬼。

臨池獨照,喜看魚子跳波;繞徑閑行,忽見蘭芽出土。亦小有致,時復(fù)欣然。

楊柳岸,蘆葦汀,池過須有野鳥,方稱山居;香積飯,水田衣,齋頭才著比丘,便成幽趣。

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是悠然。

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曲徑煙深,路接杏花酒舍;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

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編窗下,風(fēng)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

據(jù)床嗒爾,聽豪士之談鋒;把盞醒然,看酒人之醉態(tài)。

屠隆在這些描寫之中,寄托了自己的向往之情。這些充滿詩意的描寫,的確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魅力,它們以簡約對稱的語言,描繪出文人種種理想的生活景象,猶如一幅幅清雅澹遠的文人寫意畫。這些畫面的背景,無不是大自然的美妙的情景,而其中主人公所表現(xiàn)的又無不是與物熙和、澄懷滌慮、修潔脫俗的格調(diào)。我以為屠隆以及后來一批晚明清言小品,比其他文體的小品,更為集中、更為簡約地反映了當(dāng)時文士藝術(shù)化的生活理想。

這是一個高雅的清言世界,是處于人欲橫流、世風(fēng)日下時代的作家對于理想人生的追求和描繪,這個清言世界在當(dāng)時還是有一定現(xiàn)實性的。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世界越來越顯得迫仄、污染和嘈雜,這個清言世界離我們是越來越遠了。也許正因為如此,屠隆的清言小品所表現(xiàn)的生活環(huán)境,對于我們愈發(fā)顯得遙遠但同時又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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