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麗雅致湯顯祖

旨永神遙明小品 作者:吳承學


清麗雅致湯顯祖

當然,湯顯祖在文學上最杰出的成就是戲劇,他寫過傳奇《紫簫記》《紫釵記》《還魂記》(即《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五種。但其小品文章也頗有特點,在當時名氣不小,所以陸云龍將之收入《十六家小品》一書中,湯顯祖的小品應以尺牘的成就最高。

查繼佐《湯顯祖?zhèn)鳌氛f:“海若為文,大率工于纖麗,無關實務。然其遣思入神,往往破古?!边@是對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體評價。湯顯祖的傳奇創(chuàng)作千古流芳,“玉茗堂文”成就不如其戲曲,但也可稱別具一格。《湯顯祖集》中的散文分為“玉茗堂文”與“玉茗堂尺牘”兩部分,在“玉茗堂文”中,主要的價值是其序文和題詞,我們在上文已經(jīng)引用了一些篇章?!坝褴贸郀睌?shù)量很多,也最能代表湯顯祖小品的特點。沈際飛在《尺牘題詞》中說:

湯臨川才無不可,尺牘數(shù)卷尤壓倒流輩。蓋其隨人酬答,獨攄素心,而頌不忘規(guī),辭文旨遠。于國家利病處 詳言,使人讀未卒篇,輒憬然于忠孝廉節(jié)。不則惝怳泬 ,泊然于白衣蒼狗之故,而形神欲換也。又若雋冷欲絕,方駕晉魏,然無其簡率。

沈際飛的題詞,高度地評價了湯顯祖尺牘的內(nèi)容和藝術成就,認為它有“壓倒流輩”的地位?!坝褴贸郀闭宫F(xiàn)了湯顯祖的胸襟和個性,是我們認識湯顯祖的最直接的資料。他在《答余中宇先生》:“某少有伉壯不阿之氣,為秀才業(yè)所消,復為屢上春官所消。然終不能消此真氣?!保ā队褴贸郀分唬┐藬?shù)語確是湯顯祖品格的真實寫照,“真氣”是湯顯祖性格最為可貴之處,為了保持“真氣”,而屢屢吃苦頭。萬歷十九年,湯顯祖在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在一封寫給皇帝的《論輔臣科臣疏》中竟說“陛下經(jīng)營天下二十年于茲矣。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后十年之政,時行(申時行,曾為首相)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噬洗笥锌蔀橹畷r可惜。”(《玉茗堂文》之十六)敢于把皇帝經(jīng)營的二十年一筆抹殺,結(jié)果被貶謫到廣東徐聞,降為典史。萬歷十三年,他的座師司汝霖寫信勸他與執(zhí)政搞好關系,可調(diào)回北京任吏部主事。他寫了《與司吏部》一信婉拒,信中敘述五條不想去北京的原因,如家庭、費用、身體、氣候、水土等,其實都是托詞,真正的原因是他對于官場尤其像北京這種權勢中心的厭惡,他說:“長安道上,大有其人,無假于仆,此直可為知者道也?!彼脑竿恰耙里髁昙褮?,與通人秀生,相與征酒課詩,滿俸而出,豈失坐嘯畫諾耶?”(《玉茗堂尺牘》之一)表現(xiàn)出對于利祿的鄙視和個性自由的追求。

湯顯祖晚年時,曾有人寫信勸他與家鄉(xiāng)的官員搞好關系,生活方面的狀況會好些,湯顯祖寫了一信,表達自己的心情:

第仆年來衰憒,歲時上謁,每不能如人,且近蒞吾土者,多新貴人,氣方盛,意未必有所挹。而欲以三十余年進士,六十余歲老人,時與末流后進,魚貫雁序于郡縣之前,卻步而行,伺色而聲。誠自覺其不類,因以自遠。至若應付文字,原非仆所長。必糜肉調(diào)飴,作胡同中扁食,令市人盡鼓腹去,又竊自丑,因益以自遠,其以遠得嗔,仆固甘之矣。(《答王宇泰》)

總之,與官場中人的周旋,即非己之所長,也非己之所愿;既不合本性,也不合身份,所以縱然因為疏遠官場而得罪人,“仆固甘之矣”,那是心甘情愿的事!陸云龍在他的《皇明十六家小品》中贊揚他這封信道:“猶是英雄骨相。”湯顯祖這種“英雄骨相”正是晚明許多名士、山人所缺少的。

湯顯祖研禪學莊,但對于現(xiàn)實還是相當關切的,就是到了晚年雖遠離官場,也關心時局。他曾在《答牛春宇中丞》信中說:“天下忘吾屬易,吾屬忘天下難也?!保ā队褴贸郀分澹@祖的尺牘對于當時社會亦有所批判,如《答馬心易》:“三惠良書,闕然不報。此時男子多化為婦人,側(cè)立俯行,好語巧笑,乃得立于時;不然,則如海母目蝦,隨人浮沉,都無眉目,方稱威德。想自古如斯,非今獨撫膺矣。”(《玉茗堂尺牘》之五)自古以來,在專制社會里,那些“立于時”或“稱威德”的人,往往是那些奴顏婢膝,唯唯諾諾的奴才;或者是那些毫無獨立見解,隨人浮沉的庸才。“男子多化婦人”,這是一種多么可悲的現(xiàn)象!湯顯祖的揭露太深刻了。李贄曾在《別劉肖川》一文中諷刺當時許多人自以為是個男子漢,其實只不過是處處需人庇護的孩子(《焚書》卷之二),而湯顯祖則把官場上人比喻為“婦人”,這里的“婦人”,當然不是指婦女,而是借指那種向權貴獻媚,以作為進身之階的官吏或士人。從生理學上說,男人女性化是一種生理或心理的變態(tài);而在社會生活、政治生活中“男子多化為婦人”,則是一種相當可悲而且難以醫(yī)治的病態(tài)社會現(xiàn)象,這種社會現(xiàn)象是封建集權政治所造成的不治之癥。

湯顯祖的尺牘一般都是篇幅很小的短簡,三言兩語,瀟灑自如,而其中大有意趣。湯顯祖在《與劉君東》一信中提到:“屠長卿曾以數(shù)千言投弟,弟以八行報之,渠頗為怪。弟云,古人書‘上云長相思,下云加餐飯’足矣?!保ā队褴贸郀分澹鞍诵小?,原泛指尺牘,但在此文中之意,“八行”應是指短簡。他認為短簡足以表達深摯的感情。湯顯祖的《答陸學博》一信,全文只有四句:“文字諛死佞生,須昏夜為之。方命(意為‘違命’),奈何?”(《玉茗堂尺牘》卷之四)沈際飛評前二句說:“數(shù)字銀鉤鐵畫?!保ā稖@祖集》附錄)歷來碑志墓銘之類,不少是奉承死者,以達到討好生者的目的,而富有“真氣”的湯顯祖對此是無法接受的。他說,這些文字,只能黑夜里寫,即是昧著良心去作,而他則是萬萬難以從命的。文章雖然委婉,意思卻是截鐵斬釘。而此尺牘如此之短,其實也表示了無須多言的輕蔑態(tài)度。

湯顯祖的尺牘,尤其是晚年的尺牘寫得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而頗有意趣。如他在六十歲家居時寫的《與丁長孺》一札:

弟傳奇多夢語,那堪與兄醒眼人著目。兄今知命,天下事知之而已,命之而已;弟今耳順,天下事耳之而已,順之而已,吾輩得白頭為佳,無須過量。

長興饒山水,盤阿寤言,綽有余思!視今閉門作閣部,不得去,不得死,何如也。(《玉茗堂尺牘》卷之三)

老筆頹放,詼諧而又無所顧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真是大家手筆。信中對于“夢語”和“醒眼”的對稱,詼諧而不失風度;對于“知命”與“耳順”的近乎文字游戲的解釋,巧妙又有深意。丁長孺曾任中書舍人,后以言事忤首輔王錫爵而落職,而此時湯顯祖也辭職家居。大概丁長孺仍想再涉仕途,故湯顯祖信末以回歸大自然的舒適生活與那種“不得去,不得死”的官場生活作對比,言外似有規(guī)勸丁長儒之意。順便地說,兩年后丁長孺又被起用廣東按察使經(jīng)歷,移禮部主事,后來又被削籍。

我以為中國古代的尺牘,從語言風格上大致可分為本色派與文采派兩種傾向。湯顯祖的尺牘,清麗雅致,雋永飄逸,文采飛揚,可稱為文采派尺牘。湯顯祖的尺牘,在語言形式上非常講究,尤其喜歡簡潔高雅的表達方式,如下數(shù)則:

門下竟爾高蹈耶?莼鱸適口,采吳江于季鷹;花鳥關心,寫輞川于摩詰。進退維谷,屈伸有時。倘門下重興四岳之云,在不佞庶借三江之水。芳訊時通,惟益深隆養(yǎng),以重蒼生。(《玉茗堂尺牘》之五《寄董思白》)

目中如門下,零露蔓草,未足擬其清揚,秋水霜蒹,差以慰其游溯。鳴琴山水,太沖深招隱之情;遲暮佳人,惠休擬碧云之詠。倏焉別去,渺矣伊人。再覯無從,悵佇何及。(《玉茗堂尺牘》之六《寄左滄嶼》)

從以上作品看來,湯顯祖尺牘吸收了六朝駢文小品之精華,而達到頗高的藝術水平,他的高妙之處在于用駢文句式把復雜的人事和感情表達得如此生動流暢,這也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文字功夫。沈際飛評其尺牘“雋冷欲絕,方駕晉魏”并非虛語。湯顯祖的尺牘以文雅為主,當然有時也寫得相當通俗,如《與宜伶羅章二》:

章二等安否,近來生理何如?《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往人家搬演,俱宜守分,莫因人家愛我的戲,便過求他酒食錢物。如今世事總難認真,而況戲乎?若認真,并酒食錢物也不可久。我平生只為認真,所以做官做家,都不起耳。(《玉茗堂尺牘》之六)

信是寫給當時的普通戲曲藝人,故湯顯祖用日??谡Z來寫,把自己的主張表述得通俗曉暢,明白無誤。不過這種風格在玉茗堂尺牘之中,所占的比例是極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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