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子

【說明】

本詩是給長子儼命名時所作，當寫在儼出生后不久。據(jù)《與子儼等疏》說：“汝雖不同生”，可知長子儼為前妻所生。又據(jù)《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云“始室喪其偏”，知前妻當喪在陶淵明三十歲時。又據(jù)《責(zé)子》詩說：“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ㄗ哟咕琵g，但覓梨與栗。”這時，大兒子阿舒（儼的小名）已十六歲，最小的兒子通子也近九歲，而此詩作在晉安帝義熙四年（公元四〇八年）。由此可推知，長子儼當生在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公元三九三年），時陶淵明二十九歲，當時正盼望有個兒子。

本詩共十章，主要內(nèi)容是寫家史，從遠祖帝堯?qū)懫?，?jīng)三代到晉，一直到生長子儼為止，充滿著封建門閥觀念。第一章寫自己的遠祖是帝堯，其子孫在舜代，能繼承祖業(yè)，發(fā)揚光大；在夏、商、周三代，能輔助君主，有個叫陶叔的，被任為司徒。第二章寫在紛亂的戰(zhàn)國時代，自己家族中無人為官；到漢初，有個叫陶舍，被封為愍侯。第三章寫陶舍運當攀龍，有赫赫戰(zhàn)功，封于開封。他的兒子陶青也非常勤勉，被拜為丞相。第四章寫陶青以后，家族又一度衰落；到東晉，曾祖陶侃，業(yè)績昭著，被封為長沙郡公。第五章寫陶侃功成身退的優(yōu)秀品德。第六章寫祖父陶茂為官謹慎，以高尚的德義和慈善的性格著稱于世；父親陶逸在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早就隱退。第七章寫自己雙鬢白發(fā)已生，因缺德少才，一無成就，正在為后代著急的時候，大兒呱呱降生了。第八章寫儼出生的時辰良好，所以取名叫儼，取字叫求思，希望他像孔子的后代孔伋那樣能繼承祖業(yè)。第九章寫不愿兒子也像自己一樣丑陋。第十章寫希望兒子長大后要勤勉努力，做個有才干的人。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1]。
邈焉虞賓，歷世重光[2]。
御龍勤夏，豕韋翼商[3]。
穆穆司徒，厥族以昌[4]。

紛紛戰(zhàn)國，漠漠衰周[5]。
鳳隱于林，幽人在丘[6]。
逸虬繞云，奔鯨駭流[7]。
天集有漢，眷予愍侯[8]。

於赫愍侯，運當攀龍[9]；
撫劍風(fēng)邁，顯茲武功[10]。
書誓河山，啟土開封[11]。
亹亹丞相，允迪前蹤[12]。

渾渾長源，蔚蔚洪柯[13]；
群川載導(dǎo)，眾條載羅[14]。
時有語默，運因隆窊[15]。
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16]。

桓桓長沙，伊勛伊德[17]。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18]。
功遂辭歸，臨寵不忒[19]。
孰謂斯心，而近可得[20]？

肅矣我祖，慎終如始[21]；
直方二臺，惠和千里[22]。
於皇仁考，淡焉虛止[23]；
寄跡風(fēng)云，冥茲慍喜[24]。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25]。
顧慚華鬢，負影只立[26]。
三千之罪，無后為急[27]。
我誠念哉，呱聞爾泣[28]。

卜云嘉日，占亦良時[29]。
名汝曰儼，字汝求思[30]。
溫恭朝夕，念茲在茲[31]。
尚想孔伋，庶其企而[32]！

厲夜生子，遽而求火[33]。
凡百有心，奚特于我[34]！
既見其生，實欲其可[35]。
人亦有言，斯情無假[36]。

日居月諸，漸免于孩[37]。
福不虛至，禍亦易來[38]。
夙興夜寐，愿爾斯才[39]。
爾之不才，亦已焉哉[40]！

【注釋】

[1]悠悠：遙遠。爰：乃。陶唐：帝堯的兩處封地，后稱帝堯為陶唐氏。這兩句是說，帝堯是我家族的最遠祖先。

[2]邈（miǎo）：遠。焉：語助詞。虞賓：相傳堯禪位給虞舜，因而他的子孫就成了舜的賓客，故稱虞賓。歷世：歷代。重光：指日和月。舊時多用以諛稱帝王功德的前后相繼。這兩句意謂帝堯的子孫在舜時，也大顯身手，功德相傳不絕。

[3]御龍、豕（shǐ）韋：陶唐氏的后裔，在夏稱御龍氏，在商稱豕韋氏。勤：服務(wù)。翼：輔助。這兩句意謂帝堯的后裔在夏、商兩代，也能積極輔助君主，為其服務(wù)。

[4]穆穆：儀表美好，容止端莊威武。司徒：古官名，掌管國家的土地和人民?！蹲髠鳌ざü哪辍份d，周公相王室，將陶氏、施氏等殷民七族分給康叔，以陶叔為司徒。厥族：其族。以昌：以之昌盛。這兩句是說，到了周代，陶叔做了司徒，他的家族因此而昌盛起來。

[5]紛紛：紊亂。漠漠：寂寞。衰周：衰落的周代，此指東周末年。

[6]鳳：鳳凰，此喻賢人。幽人：隱士。丘：山。以上四句是說，在紛亂的戰(zhàn)國時代，賢人隱士多不出仕，隱居在山林里。謂陶氏這時也沒有人出來做官。

[7]逸虬（qiú）：奔竄的虬龍。虬，古代傳說中一種無角的龍。繞云：騷擾云中。駭流：驚擾河流。這兩句比喻戰(zhàn)國七雄狂暴縱橫，互相征戰(zhàn)。

[8]天集：上天成就。有漢：漢代。有，語助詞。眷予：顧念給予。愍（mǐn）侯：指陶舍，他是漢高祖時的右司馬，初隨劉邦，以中尉擊燕，定代，因有此功績，封為愍侯。這兩句是說，上天成就了漢代，陶舍也被封為愍侯。

[9]於（wū）赫：贊嘆之詞。於，嘆詞；赫，顯赫。運：命運。攀龍：追隨帝王。龍，喻天子。

[10]撫劍：持劍。風(fēng)邁：威武豪邁。武功：指陶舍擊燕定代之事。

[11]書誓河山：語出《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說漢高祖在封爵誓言里說，把山河當作磨刀石和繩帶一樣的平常之物分贈給有功之臣。啟土：打開土地，意謂贈地。開封：地名，今河南開封市。這句是說把開封封給陶舍。以上六句寫陶舍事。

[12]這兩句是寫陶舍的兒子陶青事。亹（wěi）亹：勤勉的樣子。丞相：陶青于漢景帝二年拜為丞相。允：誠然。迪：跟上。前蹤：前人的蹤跡，意指陶舍的功德。這兩句是說，丞相陶青非常勤勉，能繼承他父親的功德。

[13]渾渾：水流盛大。長源：長流的源頭。蔚蔚：高大茂盛。洪柯：大樹枝。這兩句是比喻陶氏先世昌盛。

[14]群川：許多河流。載：開始。導(dǎo)：通達。眾條：眾多枝條。羅：羅列。這兩句是比喻陶氏后裔得以繁榮。

[15]時：時運，時機。語默：說話與沉默，此指朝野，在朝廷做官或散居民間。運：運氣，命運。因：因而。隆窊（w?。涸傅匦温∑鸹蛲菹拢酥高\氣高低。這兩句意謂時機有好有壞，因而運氣也有高有低。

[16]中晉：晉代的中世，指東晉。業(yè)：業(yè)績。融：昭著。長沙：即長沙郡公，指陶淵明的曾祖陶侃。陶侃在晉明帝時因平定蘇峻有功，封長沙郡公。

[17]桓桓：威武。伊：語助詞。這兩句是說，威武的長沙郡公，既有功勛，又有德行。

[18]疇：通“酬”，酬答，引申為“重用”。我：指陶侃。專征：專自征伐。南國：中國的南部。陶侃被委以重任，坐鎮(zhèn)武昌，督交、廣、寧等七州軍事。

[19]功遂：功成。辭歸：據(jù)《晉書》載，陶侃在逝世前一年辭官歸里。臨寵：面臨皇上的寵愛。不忒（tè）：不迷惑。

[20]斯心：此心，指功成身退之心。近：近世。這兩句是說，誰說這種功成身退之心，在近世是可以找得到的？

[21]肅：恭敬。我祖：據(jù)《晉書·陶潛傳》載，陶淵明的祖父陶茂，為武昌太守。慎終如始：自始至終都謹慎小心。

[22]“直方”句：直方，此指德義。語出《易·坤》：“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倍_，內(nèi)臺、外臺的合稱?！稘h官儀》說，御史臺內(nèi)掌蘭臺秘書，外督諸州刺史，故以蘭臺為內(nèi)臺，刺史治所為外臺。這句意謂陶茂的德義著稱于內(nèi)、外二臺。“惠和”句：惠和，仁慈和善。千里：指太守管轄的范圍。這句意謂陶茂的仁慈和善傳揚于他所管轄的范圍之內(nèi)。

[23]於（wū）皇：贊美之詞。皇，美、大。仁考：仁慈的亡父。考，父死曰考。淡焉虛止：形容恬淡虛靜。焉、止，語助詞。有關(guān)陶父的名字和事跡，史無記載，但據(jù)陶茂麟的《家譜》說，淵明父名陶逸。

[24]寄跡：寄身。風(fēng)云：喻變幻不定的局勢。冥：遠離。慍（yùn）喜：怨恨歡喜，此借指仕途。語出《論語·公冶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罷）之，無慍色?！边@兩句意謂：陶淵明的亡父處身于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所以早就遠離仕途。

[25]嗟（jiē）：嘆。寡陋：意謂缺德少才。這兩句是說，感嘆我缺德少才，只能仰望而不能趕上他們。

[26]顧：但，只。華鬢：花白的鬢發(fā)。負影只立：背著影子獨自站立，謂只有一人。這兩句是說，只是慚愧雙鬢已經(jīng)花白，而自己仍獨身一人。

[27]《孝經(jīng)》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睙o后就是不孝之罪，因此無后是最急的。

[28]呱（gū）：嬰兒啼哭聲。爾：你。這兩句是說，我的確想念有個兒子啊，終于聽到你的呱呱哭聲。

[29]卜、占：占卜。云：說。這兩句是說，卜辭上說你的出生時日是很好的。

[30]汝（rǔ）：你。儼：恭敬的意思。求思：追求子思。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孔伋（jí）的字。孔伋是戰(zhàn)國初期哲學(xué)家。相傳他曾受業(yè)于曾子，把儒家的道德觀念“誠”說成是世界的本原，并把“中庸”作為他學(xué)說的核心。因此后來被統(tǒng)治階級尊為“述圣”。

[31]溫恭：溫和恭敬。朝夕：早晚。這兩句意謂時時處處要溫和恭敬，不要忘記這名和字的意義。

[32]庶：庶幾，差不多。其：語氣助詞。企：企望。而：語氣詞，意略同“矣”。這兩句是說，還想到向孔伋學(xué)習(xí)，差不多就有希望了。

[33]厲：同“癘”，此指生癩病的人。遽（jù）：急。這兩句是說，癩病的人夜里生兒子，就急忙取火去看他，唯恐像自己一樣丑陋。語出《莊子·天地篇》：“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p>

[34]凡百：概括之詞，大凡、眾人的意思。有心：有此心意，指不愿兒子也像自己一樣丑陋。奚特：豈獨。這兩句是說，大凡人都有這樣的心意，豈止我呢！

[35]其：代詞，指儼。實欲：真誠地希望。可：適可，良好。這兩句是說，既然看見你生下來了，真誠地希望你長得好看些。

[36]斯情：此情，指“實欲其可”的心情。

[37]居（jī）、諸：語助詞，意同“乎”。免：免除。孩：幼兒。這兩句是說，日子一天天過去，你漸漸長大了，不再是幼兒了。

[38]這兩句是說，福不會白白來到，可禍卻容易惹來。

[39]夙（sù）興夜寐（mèi）：早起晚睡，形容勤奮不懈。斯才：有才干。斯，語助詞。這兩句是說，希望你早起晚睡，勤奮學(xué)習(xí)，增長才干。

[40]已：算了。這兩句是說，你沒有才干，也就算了吧！

【輯評】

蔣薰評《陶淵明詩集》卷二：初讀之，敘次雅穆，嫌其結(jié)語不稱前幅，以少渾厚也。雖然，儼既漸免于孩，不好紙筆，已見無成矣，陶翁有激而言，蓋不得已哉。杜子美譏之云：“陶翁避俗人，未必能達道，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比缍欧Q“驥子好男兒”，不既以賢掛懷耶？觀靖節(jié)《命子》《責(zé)子》二作，子俱不才，委之天運，可謂善自遣矣。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前半序述安雅，后半抒寫淋漓。安雅為四古常格，其淋漓處筆騰墨飛，非漢、魏以來所能擬似。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一：此詩自首章追溯唐、虞、夏、商，蓋厚陶姓氏族之所自來也。次章“眷予愍侯”，言陶舍從漢破代封侯，因亂而獲武功也。三章“亹亹丞相”，謂陶青為丞相，能迪前蹤也。四章言“運因隆窊”，謂陶青以后，未有顯著者，適至中晉而業(yè)融長沙也。五章言長沙郡公勛德并及其心期之高遠也。六章敘祖若父，風(fēng)規(guī)已見。七章以下方說生子命子之意。然觀其自嗟寡陋，自慚影只，諄諄誡勉，其切望于諸子深矣。乃子俱不才，委之天運，究何嘗有所牽滯于其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