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

【說明】

庚子歲，此即晉安帝隆安四年（公元四〇〇年），時陶淵明三十六歲。阻風，被風阻擋。規(guī)林，地名，今地不詳，從“凱風負我心，戢枻守窮湖”兩句詩看來，當是湖濱的渡口。這年春天，陶淵明奉荊州刺史桓玄命令出使京都，五月中從京都返回途中，路經潯陽，回家探親，經鄱陽湖時，因刮南風而被迫停留于規(guī)林。這兩首詩便是停留規(guī)林時寫的感想之作。

一[1]

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2]。
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3]。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4]。
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5]。
凱風負我心，戢枻守窮湖[6]。
高莽眇無界，夏木獨森疏[7]。
誰言客舟遠，近瞻百里余[8]；
延目識南嶺，空嘆將焉如[9]！

【注釋】

[1]本詩寫歸家省親的急切心情。前八句寫回家途中希望能早日見到親人而急切趕路的情景，后八句寫被迫停留在鄱陽湖邊的焦急情緒。

[2]行行：行而又行，形容不停地行走。循：依照，沿著。計日：計算著日子。舊居：指上京舊宅。上京，地名，在當時的縣城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郊外。這兩句是說，沿著歸路奔走不停，計算著日子盼望早日回到家里。

[3]溫顏：溫和的面容，此指母親。據與陶淵明同時代的顏延之所寫的《陶征士誄》說：“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可知陶父已故，只有老母在堂。陶淵明自己也在《祭從弟敬遠文》中說：“相及齠齔，并罹偏咎?！敝涓冈谔諟Y明童年時就去世了。友于：指兄弟?！渡袝ぞ悺罚骸坝延谛值堋！北疽鉃樾值芟鄲?，后用“友于”作為“兄弟”的代稱。這兩句是說，第一件高興的事，可以服侍老母，第二件歡喜的事，可以見到兄弟。

[4]鼓棹（zhào）：搖動船槳，此指水行。路崎曲：道路高低曲折，此指陸行。景：日光，此指太陽。限：局限。西隅（yú）：西方天邊。這兩句是說，自己行了水路，又行陸路，指看太陽正止于西方天邊。

[5]歸子：陶淵明自稱。前途：指前面的路程。

[6]凱風：南風。負我心：違背我的心意。因詩人歸心似箭，卻為南風所阻，故有此說。戢枻（jí yì）：收起船槳，意指停船。窮湖：荒湖，此當指鄱陽湖。這兩句是說，南風違背我的心愿，使我停船困守在這荒湖邊。

[7]高莽：茂密的草地。眇（miǎo）：遼遠。森疏：形容樹木長得茂盛。森，繁茂；疏，扶疏，枝葉茂盛紛披的樣子。

[8]客舟：客人所乘之船?！翱汀?，詩人自稱。這兩句是說，誰說我乘的船離家還遠，近看百里多一點。

[9]延目：放眼遠望。識：識別。南嶺：指江西廬山。焉如：何如，怎樣。這兩句是說，放眼遠望識別廬山，除了徒然嘆息，又能怎樣呢？

【輯評】

吳菘《論陶》：“計日望舊居”，寫盡客子情態(tài)。前四句皆志喜，后皆嘆也。路曲景限，江山又險，已為可嘆。乃風又負我，又窮我，遠則高莽綿邈，近則夏木蔽虧。百里非遙，瞻望弗及，與前“計日”殊相左矣，能不永嘆！

陳祚明評選《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指景”句琢，非琢詞，乃琢意耳。結四句有作意。通首俱尖，惟筆老故不佻。

吳瞻泰輯《陶詩匯注》卷三：此詩為歸省而作。一片游子思歸真情，急于到家，偏為風阻，觸目生怒，覺路為之曲，日為之限，夏木為之蔽，使千載而下，猶覺至情流露。曰“計日望舊居”，曰“延目識南嶺”，近見鄉(xiāng)關，首尾遙對。

二[10]

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11]！
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12]。
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13]。
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14]？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15]。
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16]！

【注釋】

[10]本詩表達辭官歸隱的愿望。上部分寫感嘆行役之苦，下部分寫厭倦官場、想念親人家園的心緒。

[11]行役：指服軍役、勞役或公務而在外奔波。這兩句是說，自古以來都感嘆行役之苦，我現在才體會到了它的滋味。

[12]一何：多么。曠：空闊遼遠。巽坎（xùn kǎn）：風和水?！吨芤住ふf卦》：“巽為風，坎為水?！彪y與期：難以預計。

[13]崩浪：傾塌之浪。聒（guō）天：震天。這兩句是說，傾塌之浪，聲震天宇，狂風沒有停息的時候。

[14]久游：在外游蕩很久，此指出仕很久。所生：指父母，此指生母孟氏。淹，停留。

[15]人間：指官場。良：的確。辭：辭別。這句是說，的確可以辭離官場了。

[16]當年：壯年。晉人稱壯年為當年。詎（jù）有幾：還能有多少?？v心：聽任心意，此指辭官歸田。這兩句是說，壯盛之年能有多少，應該聽任心意而辭官歸田，還疑慮什么呢！

【輯評】

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靜念園林好”二句）不決辭人間，則他日又將復出矣！誓得妙！園林何嘗非人間，然較朝市，則天上也，非人間也。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三：“戢枻”“崩浪”等句，寫阻風警動?！罢l言”“久游”等句，敘歸省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