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與耕耘*
(*本文原載《飛天》1986年12期。)
二十歲,人生進入成年期的標志。
這是一個令人心魄悸顫的年輪。我發(fā)覺,當一個人跨入成年的時候,許多人生的重要課題都涌集而至了,而首當其沖的最重大的問題,就是人生道路的抉擇。
我二十歲那年,正好高中畢業(yè)了。擺在我面前的極為嚴峻的選擇就是:要么進入大學繼續(xù)深造,要么回到鄉(xiāng)村去務莊稼。盡管學校對畢業(yè)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得相當周密,共青團組織為此舉辦過形式多樣的活動,然而無法從根本上消除這兩種選擇結(jié)果上的巨大差別,說成天壤之別也許不算夸張。如果我們排除掉虛偽的掩飾而認真地面對現(xiàn)實,一個大學生和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民之間的差別是有目共睹的。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對文學發(fā)生了興趣。那時的中學語文課分作漢語和文學兩部分,在文學課本里,那些反映當代農(nóng)村生活的作品,喚醒了我心中有限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使我的淺薄的生活經(jīng)驗第一次在鉛印的文字里得到驗證,使我欣喜,使我驚詫,使我激動不已。是的,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驗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在我無疑具有石破天驚豁然開朗的震動和發(fā)現(xiàn)。
我喜歡文學了,開始憧憬自己在文學上的希望了。我做過五彩繽紛的好夢,甚至想入非非,然而都不過是夢罷了,從來也沒有因為夢想而感到緊迫和壓力。只有跨上二十歲的時候,當這種選擇像十字道路擺到腳下的時候,惶惑、猶豫、自信與自卑交織著的復雜感情,使我感到了這個人生重要關(guān)口選擇時的全部艱難。人生的第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驛站啊!
不管怎樣,生活老人的腳步不亂。當生活把我這一撥兒同齡人推過第一個驛站的時候,似乎絲毫也不理會誰得了,誰失了;誰哭了,誰笑了;誰得意甚至忘形了,誰又沮喪以至沉淪了。而我面對的現(xiàn)實是:高考落第,沒有得也沒有笑,沒有得意更不可能忘形,我屬于失去機會者,或者干脆透徹一點兒說是失敗者。然而我沒有哭,也沒有沮喪或沉淪,深知這些情緒對我都毫無益處。我要用奮斗來改變這一切。
應該感謝生活。
生活老人的腳步不亂,臉孔也一直嚴峻,似乎并不有意寵愛某個而又故意冷落另一個,抱怨生活的不公正只能是弱者的一種本能。生活沒有給我厚愛。我自小割草拾柴,直到高中畢業(yè)時為了照一張體面的畢業(yè)照片才第一次穿上了洋布制服。中學時代我一直從家里背饃上學,背一周的饃饃步行到五十多里遠的西安去讀書,夏天饃長毛,冬天又凍成冰疙瘩。我當時似乎并不以為太苦,而且覺得能進城念書,即使背饃,也比我的父親幸福得多了,他壓根兒沒有這種進城念書的可能。因此,我十分熱愛共產(chǎn)黨,使我成為我們村子里的第一個高中畢業(yè)生。
第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很使一些供給孩子念書的人心里綻了勁兒。我的壓力又添了許多,成為一個念書無用的活標本。
回到鄉(xiāng)間,除了當農(nóng)民種莊稼,似乎別無選擇。在這種別無選擇的狀況下,我選擇了一條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這實際上無異于冒險。我閱讀過中外一些作家成長道路的文章,給我的總體感覺是,在文學上有重要建樹的人當中,幸運兒比不幸的人要少得多。想要比常人多所建樹,多所成就,首先比常人要付出多倍的勞動,要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艱辛甚至是痛苦的折磨。有了這種從旁人身上得到的生活經(jīng)驗,我比較切實地確定了自己的道路,消除了過去太多的輕易獲得成功的僥幸心理。這就是靜下心來,努力自修,或者說自我奮斗。
我給自己訂下了一條規(guī)程,自學四年,練習基本功,爭取四年后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就算在“我的大學”領(lǐng)到畢業(yè)證了。
我主要在兩方面進行努力,一是讀書,一是練習寫作。書是無選擇地讀,能找到什么就讀什么,閱讀中自己感覺特別合口味兒的就背。無選擇的讀書狀況持續(xù)了好幾年,那原因在于我既沒有選擇讀書的可能,也沒有什么人指點我讀書的迷津,反正是凡能拿到手的古今中外的文學書,就讀了。于今想來,這樣倒有一個好處,開闊了視野,進行了藝術(shù)的初步熏陶,歪打正著罷了。另一方面,不斷地寫,寫完整的作品較少,大量地記生活筆記,每天都有,或長或短,不受拘束,或描一景,或狀一物,或?qū)懸蝗艘幌?,日日不斷,自由隨便。
我?guī)缀踉诿看螕Q取一個新的生活記事本的時候,開篇都先要冠之一條我很喜歡的座右銘:“不問收獲,但問耕耘。”這信條里所蘊含的埋頭苦干實干的哲理令我信服,也適宜我的心性。這條座右銘排除人時時可能產(chǎn)生的僥幸心理,也抑制那種自卑心理的蔓延,這兩種不好的心理情緒是對我當時威脅最大的因素。
在此信條下,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對自己進行最基本的文學修養(yǎng)的鍛煉。大量閱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對我特別感興趣的篇章進行分析和解剖,學習結(jié)構(gòu)和表現(xiàn)的藝術(shù)手段。堅持寫生活筆記已形成習慣,一本一本寫下去,鍛煉了文字的表達能力,也鍛煉了觀察現(xiàn)實生活的眼力。我的心境基本上是穩(wěn)定踏實的。
我的家庭本來就不富裕,如在“三年困難時期”,飽肚成為最大的問題。我沒有電燈照明,也沒有鐘表計時,晚上控制不住時間,第二天就累得難以起床。我只好用一只小墨水瓶改做的煤油燈照明,燒焦了頭發(fā)又熏黑了鼻孔。每晚熬干這一小瓶煤油,即上炕睡覺,大約為夜里12點鐘,控制了時間。長此而成習慣,至今竟不能早眠。
春秋時節(jié),氣候宜人;而冬夏兩季,就有點難以忍耐。我常常面對凍出冰碴的筆尖而一籌莫展,也常常在夏暑的酷熱當中頭暈眼花,沒有任何取暖和制冷的手段。蚊蟲成為天敵,用臭蒿熏死一批,待煙散之后,從椽眼兒和窗孔又鉆進來一批。我就在這“輪番轟炸”的伴奏下,繼續(xù)我的奮斗。
三伏酷暑,蚊蟲逞威,燥熱難受。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一家人在場頭迎風處鋪一張葦席睡覺,我卻躲在小廈屋里,只穿一條短褲,汗流浹背地寫寫畫畫。母親怕我漚死在屋子里,硬拉我到場邊去乘涼。我丟不下正在素描著的一個肖像,趁空兒又溜回小廈屋去了。
為了避免太多的諷刺和嘲笑對我平白無故帶來的心理上的傷害,我使自己的學習處于秘密狀態(tài),與一般不搞文學的人絕口不談文學創(chuàng)作的事,每被問及,只是淡然回避,或轉(zhuǎn)移話題。即使我的父親也不例外。他常常忍不住問我整夜鉆在屋里“成啥精”,我說:“諞閑傳!”于是他就不再問。
我雖然穩(wěn)著心在耕耘,然而總期待收獲。
我終于得到了第一次收獲的喜悅。哪怕是一支又瘦又小的麥穗,畢竟是我親手培育出來的啊!
我的第一篇散文在《西安晚報》發(fā)表了。它給我的喜悅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對我的信心的增強。我第一次經(jīng)過自己的獨立的實踐使自己相信:沒有天才或天分甚微的人,通過不息的奮斗,可以從偏心眼兒的上帝那兒爭得他少賦予我的那一份天資。在此前一整段漫長的苦斗期——從開始愛好到矢志鉆研文學,我一直在自信與自卑的斗爭中滾爬。現(xiàn)在,自信第一次擊敗了自卑,成為我心理因素和情緒中的主導方面。我驗證了“不問收獲,但問耕耘”這條諺語,進而愈加確信它對我是適用的。直到1981年,歷遭劫難之后,我編完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的時候,竟然抑制不住如潮的心緒,在《后記》里寫下這樣的話:
農(nóng)民總是在總結(jié)了當年收成的豐歉的原因之后,又滿懷希望和信心地去爭取下一料莊稼的豐產(chǎn)與優(yōu)質(zhì)了,從不因一料收成的多寡而忘乎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爭取在爾后的學習創(chuàng)作生活中,耕得勻一點、細一點、深一點,爭取有更多更好的收獲。
這里所流露出的情緒,仍然首先是耕耘。
沒有耕耘就沒有收獲。出大力氣耕耘,流大汗水耕耘,用大力氣和大汗水耕耘得深一些,勻一些,才可能有豐裕的收獲,才可能獲得較大一點的創(chuàng)作成果。用小力氣和點滴汗水所能指望得到的,必是小小的收獲或是小小的作品。不想花費苦力和根本不想流汗或是沒有足夠的耐心進行耕耘,就不會有什么收獲可指望,也就不會有創(chuàng)作。
現(xiàn)在,當我能寫一點作品奉之于世,當我受到社會和喜歡我的作品的讀者的較多關(guān)心的時候,心理壓力反而愈來愈重了。社會正走向開放,生活也日趨復雜;舊的陳腐的一些觀念被淘汰,而人對生活的一些基本的信仰卻不能變。我希望在自己的心田里繼續(xù)保持“不問收獲,但問耕耘”這樣一種情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自己尚要做下去的事;更不能張狂,一旦張牙舞爪起來,就破壞了這種情緒,就泄掉底氣了。我原本就是一個農(nóng)村人,生活把我造就成一個像我父親那樣只會刨挖土地以獲得生命延續(xù)的農(nóng)民,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在新社會得到讀書的機會,獲得文化知識以后又使我滋生了一種想成一點文學事業(yè)的奢望,而且有了一點小小的建樹,我已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社會的和生活的責任,反倒泛不起個人的太多的得意或失意的情緒了。
感謝生活磨煉了我。生活對于我,設置下太多的艱辛和波折,反而使我增加了認識生活的機會,增強了承受壓力的能力。在這種甚為漫長的人生的第一、第二和第三驛站的艱難行程中,“不問收獲,但問耕耘”這條生活哲理給了我多少好處!反過來又使我更深地理解了這個被許多人實踐并且證實了的科學箴言。
世界在變化,生活在變化中發(fā)展,文學不得不變,不變就會被人民所冷落。我也要變化,這當然是另一個命題了,然而進行這種變化的我的基本立足點,依然是重在耕耘。
(198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