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
以蝙蝠傘為杖,趿拉著晴日木屐,步行于市中的時候,我在懷中一直攜帶著嘉永版的江戶區(qū)劃圖。這倒不是討厭現(xiàn)今出版的石印的東京地圖而一心戀慕昔日的木版繪圖,而是因為趿著木屐走在現(xiàn)代的街道上,邊走邊查看昔日的地圖,自可于所見之處毫不費力地將江戶之往昔和東京之今天加以比較對照。
例如,牛込弁天町邊,為了擴展道路,近來已經(jīng)弄得面目全非了。后街的小河上保留著原名的根來橋,我邊走邊拿江戶區(qū)劃圖查對,知道這一帶有根來組[1]同仁們的宅邸。這時,我便感覺到仿佛是歷史上的一大發(fā)現(xiàn)一樣,心中格外高興。除了這種傻乎乎的無益的興趣之外,帶著昔日的地圖還有一個方便處,那就是風花雪月、四時賞景的名勝和神社佛閣的位置,不僅涂上顏色使其更加惹眼,而且都按季節(jié)標上說明文字,如從哪里到哪里、隔幾町有幾座花店等等。大凡東京地圖,沒有勝過精密正確的陸地測量部的地圖了。但看這種地圖索然無味,更不可想象風景如何。表示土地高低的蚰蜒腿般的符號,標明精確到幾萬分之一或幾丈幾尺,這樣反而使人失去隨意懷想的妙趣,墜入繁雜的思緒之中。請看,不正確的江戶繪圖,于上野櫻花開放之處自由地描繪出櫻花,于柳原植柳之處添幾筆柳絲。不僅如此,假如從飛鳥山能夠遠眺日光筑波的山巒,便立即將此山描畫于云層的背后。于此臨機應(yīng)變之下,將完全相反的制圖方式和態(tài)度并用,興味無窮,平易而得其要領(lǐng)。從這一點來說,不準確的江戶繪圖,遠比準確的東京新地圖采用了更加直感、更出于印象的方法。現(xiàn)代西洋風的制度,政治、法律、教育,萬般諸事盡皆與此相同?,F(xiàn)代的裁判制度如東京地圖之繁雜,而大岡越前守[2]的眼力則如江戶繪圖一般。換言之,東京地圖如幾何學,江戶繪圖如紋錦。
江戶繪圖同晴日木屐、蝙蝠傘一起是我散步不可缺少的伴侶。憑著江戶繪圖,走在我未曾熟悉的街巷上,仿佛自己已置身于那個時代。實際上,在現(xiàn)在的東京,不管到哪里,不僅遇不到那種叫你心神恍惚、不忍離去的美麗而莊嚴的風景建筑,而且你必須想盡各種辦法才能創(chuàng)造出幾分興趣來。不然,對于一個無聊的閑人來說,現(xiàn)今的東京不正是一座完全不堪散步的都市嗎?供著由西洋文學中得來的輸入思想,例如使銀座一角的“獅子酒樓”模擬巴黎的咖啡館,在帝國劇場上演西洋歌劇等。一味夢想使整個東京蒙上西洋風味,這對于一些人或許是有益也是有趣的方法。但對于那些視現(xiàn)代日本西洋式偽文明如森永的西洋點心和女優(yōu)的舞步一般無味拙劣的一輩來說,東京的都會趣味勢必是一種尚古精神的退步。我們看到市谷外壕的填埋工程,無論如何都無法預(yù)見到將來的新景觀,不僅如此,惋惜之情自然會使人回憶起這條護城河里藕花馥郁的往昔。
我離開四谷見附,站立在本村町的坂上,這里正當迂曲的外壕堤岸拐彎的地方。順著次第低落的地勢,目光所及之處,由市谷經(jīng)牛込,遠望小石川高臺,我把這里的景色看成全東京最美的景色之一。市谷八幡的櫻花早已飄零,茶之木稻荷的茶樹的花墻茂盛生長的時節(jié),當護城河沿岸的道路,直到遙遙可望的牛込小石川的高臺,在那新綠滴翠的樹梢上頭,可以望見天空里悠悠飄動著初夏的涼云的時候,我就不由想起以山手這一帶為中心的江戶狂歌勃興的天明時代的風流。《狂歌才藏集》[3]夏之卷中不是說嗎:
首夏
馬場金埒
花兒凋零處,化作蘿卜泥,
朝云橫天上,看似濕松魚。
新樹
紀躬鹿
身帶香荷包,伴君花山游,
如今春已逝,滿眼綠葉稠。
更衣
地形方丸
夏季已來臨,抽出襖中棉,
忽見衣袖里,尚留游春物。
江戶剛剛改稱東京時的東京繪圖也和江戶繪圖一樣,使我穿著晴日木屐的散步增添了興味。
我記得小石川父親家的門牌上,寫著第四大區(qū)第幾小區(qū)幾町幾番地。東京府改成如今的十五區(qū)六郡,正是我出生的時候。那之前分成十一個大區(qū)。我將柳北的隨筆,芳幾的錦繪,清親的名所繪等和東京繪圖相對照,時常為能觸及到明治初年混沌的新時代的感覺而高興。
在市中散步,打開這個年代的東京繪圖一看,諸處威嚴高聳的大名的宅邸大都成了海陸軍的占用地。下谷佐竹的宅邸成了練兵場。市谷和戶冢村尾州侯的藩邸、小石川水戶的館第,如我今日所見,皆為陸軍所轄。著名的庭苑也漸漸遭到踐踏。鐵炮洲的白河樂翁公[4]后輩宅邸的浴恩園,和小石川后樂園并稱江戶名苑之冠,如今已變成海軍省的軍人嘈然麇集、飲酒作樂的俱樂部。由江戶繪圖轉(zhuǎn)眼看東京繪圖,誰都會如讀法國革命史一般大受感動吧。我們有時甚至會沉入更深的感慨之中。法國市民沒有因為政變隨意毀掉凡爾賽、盧浮宮那樣宏大的國民美術(shù)建筑物。聽說現(xiàn)代官僚的教育,經(jīng)常講尊崇孔孟之教和忠孝仁義之道,然而每次走過御茶之水拜謁高掛著“仰高”二字的大成殿的正門,就看到磚瓦掉落,雜草不除,任其風吹雨打。然而世人都不以為怪,我儕唯啞然而已。
[1] 鐵炮百人組之一。根來寺僧徒遭豐臣秀吉討伐后,應(yīng)德川家康之邀組成的團伙。
[2] 大岡忠相(1677—1751),江戶中期町奉行(主管司法的高官)。為八代將軍德川宗吉所用,任越前守。為官清廉公正,享有盛名。
[3] 大田南畝編,天明七年(1787)刊行。
[4] 松平定信(1758—1829),江戶后期政治家,奧洲白河藩主,隱居后號樂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