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 族
一個人,是家族結出的一顆小小果實。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獨立地生存于世界上。人首先是社會的人,被植根于一個世代,之后是一個時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家族,然后是一個家庭,最后,才是自己。
而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次序,卻是相反的。嬰幼兒覺得自己無限大,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因我而存在。功在我,過亦在我。父母幸福因我,不幸亦因我。一點點長大,才發(fā)現(xiàn)不是如此,世界不圍著自己轉,自己做不到的事太多。
不能飛。夢里飛來飛去,醒后身體卻滯重無比,慢慢也就接受了。
不能變。不能像孫悟空七十二變,不能呼來風喚來雨,亦不能無中生有,幻外生真。
不能為這個小小的家庭負責。父母的幸福,不完全由自己決定。相反,自己才是這小小家庭的一顆小果實。或者說,是家族之河上的一條小小支流,順著上游的態(tài)勢蜿蜒而下。
細細探究此生的來處,最根本處竟然是奇點的一次爆炸。宇宙誕生,地球出現(xiàn),有機物出現(xiàn),生命出現(xiàn),人類出現(xiàn),家族的第一個祖先出現(xiàn)。他們覓食,織布,做官,避難,逃荒,富有,敗落……人類史上那么多次天災人禍,他們居然都神奇地熬了過去,然后,才有了你。
想明白了這層,突然就放過了自己,對命運釋懷:你穿越無窮歲月來到人間,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跡,而非那些為了活著而必須去攫取的東西——財富、地位、名聲……把時間的尺度拉長來看,一切都是云煙,一切都是過客,唯有生命本身,值得敬畏,值得珍惜。
普通生活
每次想到父親,鼻端先浮起一陣屬于他的氣味:常年與木材打交道,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木料氣息,夾雜著濃烈的煙草味,還有一股特有的腦油氣——可能因為木料與煙草的味道足以中和這種男人味兒,這混合的氣息并不難聞,反而帶來一種難言的安心。
自我七歲起,父親就盤下了街上的一處房子,做木材來料加工的生意。這工作依舊是木匠行中的一種,只是常年與電鋸打交道,鄉(xiāng)下人都說這叫“玩鋸”。像把田地叫作“地里”一樣,他的工作場地被我們叫作“鋸上”。鋸上有電鋸、推車、各種工具,以及一些客戶寄存的木料,晚上需要看鋪,于是備了床、柜和一些生活用品。童年的很多時刻,我就枕著父親的氣息,在他的床上滾來滾去看小說。而父親自顧做他的事:發(fā)鋸條、看書、下棋,或者在樹木和電鋸共同產(chǎn)生的巨大嘶鳴聲中,將一根根木料分解為大大小小的板材。
那時的父親,正在走向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家里的新房剛蓋好沒幾年,妻子生了一女一兒,湊齊了一個“好”字。因為女兒和兒子晚上總跑去鄰居家看電視,他索性買了一臺日本原裝進口彩電——那是村里第二臺彩電。另外一臺是更有錢的胡姓人家買的。于是,每到下午四五點,鄰居們就帶著席子、凳子來家里占位,晚飯時院子里塞滿了人,宛如一個小型電影院。其時,鄉(xiāng)里正轟轟烈烈地鼓勵村里上報“萬元戶”去領獎,村支書找到他,他想了一夜,婉拒了。
婉拒的原因說起來簡單,無非是中國人都懂的處世箴言“財不露白”——我們這個家族,扎扎實實為這四個字付出過代價。
幾十年前,太爺爺靠賣粉湯、燒餅起家,置買了八十多畝良田。可惜當時正是亂世,華中平原上多股土匪橫行。只因為不慎被人知曉了真正的家底,在我父親滿一周歲的晚上,我爺爺被村人勾結土匪綁票而去,家產(chǎn)花光也沒贖回人來。四年后,我奶奶病逝,父親和姑姑只能跟著太爺爺生活。之后,比父親大七八歲的姑姑嫁了人,太爺爺也去世了,十二歲的父親便退了學,跟著村里大人一起去西鄉(xiāng)拉煤過活。這么算來,傳說中太爺爺挎著竹籃進城去看二兒子,在集市上被熟人開玩笑地拉開蓋籃子的手巾,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錢的那天,正是父親一生坎坷的開端。
三十多年過去了,無父無母的父親并未變成一個野孩子,反而成了十里八鄉(xiāng)備受尊敬的手藝人,也是我們整個家族事實上的管事人。他熟稔紅白喜事的流程與規(guī)矩,亦因行事方正,說話做事都有人愿意聽,非但自己家族的婚喪嫁娶要他出面,其他人家也有找他主持大事的。高而瘦削的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宴席和酒友們的夜晚聚會上。過了晚上十點還不回家,母親便出門去找他,這讓愛面子的他臉上掛不住,頗鬧過一些不愉快。很多年后父親談起這件事,臉上掛著一點驚奇和好笑:“真是神了!不管在哪兒喝酒,你媽總是能找到!也不知道她是咋知道的!”
然而母親對于父親喝酒的事,沒有一點約束力。那是“場面人”的戰(zhàn)場,男人們?yōu)橹鄥s又甘之如飴。于是每年總有那么幾次,父親會喝得大醉,醉后亦無他事,只是指天畫地,提著自己的名字剖白:“我這一生,無愧于天地!”猶記得有一次,他醉得走不了路,被母親用架子車拉回家后,在客廳吐了一地血紅色的嘔吐物。我一邊聽他喃喃“我無愧于天,無愧于地”,一邊暗暗擔心他會不會死。
我十二歲上了初中。開學前父親就主動跟我說,他每周會給我五塊錢的生活費——一筆巨款,畢竟,當時一碗胡辣湯才兩三角錢。他其實并未嚴格照這個標準執(zhí)行,只是隔一段時間問問我是不是沒錢了,如果我回答沒有,他就給我十五到二十塊錢??墒俏覍幵笧榱艘粔K錢去跟母親磨一天,也不愿意告訴他我沒錢了。如果一定要追究原因,大概是因為我八九歲之后,他越來越嚴肅,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讓我覺得緊張吧。
我記憶中父親的形象至少變化了三次:在我八歲之前,他是會跟母親、我和弟弟打牌,給我和弟弟講“神農(nóng)嘗百草”故事的慈父;八歲到二十歲,他是在家中沉默如冰、我考了年級第三卻說我“不考年級第一就不要給我看”、母親絮叨太多時會突然暴怒摔了飯碗的暴君;二十歲之后,他逐漸成為與我互相支撐、互相理解的盟友。
我的初中時代,正是父親的暴君時代,也是我們家經(jīng)濟的鼎盛時代。他籌劃著蓋一所新房子,地址選在位置最好的鄉(xiāng)道旁。雖然蓋的是平房,打的卻是足以承載三層樓的地基。這樣將來一樓可以做生意,接上二樓三樓來住。房頂選了說是冬暖夏涼的昂貴的珍珠巖,外墻全部貼上了淡黃色的瓷磚。這房子在當時十分惹眼,村里人人都知道,父親好本事。
可是,房子還沒蓋好,母親先瘋了。是真正意義上的瘋了——她得了精神分裂癥。
在父母的婚姻中,我真切地看到了兩個不能互相理解的人是如何互相摧毀對方的。婚姻中沒有輸贏,因為它本就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的太極魚,在旋轉變化中實現(xiàn)著微妙的平衡與和諧。一旦失去了平衡,陽剛的強者固然可以令弱者活得逼仄,弱者亦可用自毀將強者置于死地。
父親像是婚姻中的絕對強者,他掌握著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和絕對話語權——母親確實不具備管理財務的能力,但又多心敏感,常將小事發(fā)酵成大事。久而久之,父親便盡量不再讓她參與大事。然而家里的事沒有能瞞得住的,母親最終還是會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外人,你跟我并不是一條心”的感覺油然而生,傷心欲絕,再找父親大鬧一場,漸漸形成惡性循環(huán)。母親性格敏感倔強,亦是個強硬之人,她的意志與情感反復被壓制,最后終于崩盤。
母親的病癥主要表現(xiàn)為幻視幻聽,總看見妖魔鬼怪,嚷嚷有人要害她。同時疑心所有女人都對我父親有意,不停唾罵眼前出現(xiàn)的每一個女性。不時又沖出家門,坐車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兩三天后再回家來。
這病說是難以根治,但按期打針,也能控制住。過不了多長時間,卻又復發(fā)。半年好,半年壞,反反復復,折騰了十六年。
后院失火,起初影響的不過是家務。七八年后,終于一舉摧毀了父親的事業(yè)。
當時我已上了高三,在城里寄宿,三周回家一次,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不再去鋸上了。這才知道,母親去把房東罵了一頓,說她勾引我父親,房東當時就氣暈在地。第二天,父親就把電鋸轉給了一直跟著自己干活的弟弟和師弟,不干了。
轉手不干,一了百了——這確實是我父親會干出來的事兒。他決絕,堅定,充滿“我對得起任何人”的傲氣,還有一種隱隱的自信:我為妻子做的事付出代價,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同時,我也相信即使不在這里做,我依然能賺到錢??恐@種傲氣和自信,父親戴著“富農(nóng)后代”的帽子,以二十五歲的“高齡”開始跟著村里的木匠師傅學藝,一年多后就可以給屋子上大梁,成了“首徒”;也是靠著這種傲氣和自信,第一次跟人合伙做生意被拆伙后,他不信邪,偏要自己單干,又是一年多時間,成為方圓一二十里生意最好的“玩鋸的”;還是因為這種傲氣和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必然都能做成,包括這次。
他只是忘記了,這次做出這個決定的自己,已經(jīng)五十四歲了。五十四歲的他,已經(jīng)不能獨自扛起一根木頭。離開他雇傭的伙計,他已經(jīng)很難單獨完成工作。
我是父親的女兒,從生物學意義到精神意義上,都是。我擁有跟他一樣的傲氣與自信。在我們成為朋友后,我向他檢討自身的驕傲,他卻為之欣慰——說,這才是我的女兒。做人,應該有這種傲氣和傲骨。
如今活到了人生的中段,我才漸漸明白,我和父親的傲氣,來自人生的儉薄。人到世間一遭,踐行自身的命運,同時與命運交手。而父親與我擁有的東西太少,不可依恃,于是一味將希望放在自身的力量上,隨時準備迎接命運的致命一擊。卻不知道,命運出招有虛有實,有時不需硬碰硬,只需閃開一下,讓它過去。
傲氣的人,不是不懂“過剛易折”的道理,只是堅硬的質地注定拗不出柔軟的身段。非要是百煉鋼,才能做繞指柔。
所以,熬煉來了。即使在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階段,父親也未能為家庭攢下多少積蓄——蓋了兩次房子,供兩個孩子上學,妻子經(jīng)年生病吃藥……維持一個家庭的體面生活需要很多錢。為了哥們兒義氣也為了資金儲蓄,他借出了一些錢給朋友,電鋸停業(yè)后,我家財務狀況一落千丈,這些錢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完全要回來,只是以各種物品抵扣的方式,一點點地抵消了。
父親開始過上“一年收入抵不上過去兩個月”的生活,慢慢又開始半年半年地失業(yè)。他輾轉去鄰鄉(xiāng)一些電鋸點打工,每月收入幾百一千,也不能保證月月都有活兒干。而我已經(jīng)上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多半是東拼西湊借來的。這時候的母親,也還在時而清醒時而瘋狂的病中。照顧母親與外出上班不能兼顧。錢,遠遠不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