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詞以樂府代興,在當時應有“新詩”的資格

猶憶前塵立少時:俞平伯點評唐宋詞 作者:俞平伯 著


前 言

這個選本是提供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者作為參考用的,因此,這里想略談我對于詞的發(fā)展的看法和唐宋詞中一些具體的情況,即作為這個選本的說明。

有兩個論點,過去在詞壇上廣泛地流傳著,雖也反映了若干實際,卻含有錯誤的成分在內(nèi):一、詞為詩余,比詩要狹小一些。二、所謂“正”“變”——以某某為正,以某某為變。這里只簡單地把它提出來,在后文將要講到。

首先應當說:詞的可能的、應有的發(fā)展和歷史上已然存在的情況,本是兩回事。一般的文學史自然只能就已有的成績來做結(jié)論,不能多牽扯到它可能怎樣,應當怎么樣。但這實在是個具有基本性質(zhì)的問題,我們今天需要討論的。以下分為三個部分來說明。

詞以樂府代興,在當時應有“新詩”的資格

詞是近古(中唐以后)的樂章,雖已“六義附庸,蔚成大國” 了,實際上還是詩國中的一個小邦。它的確已發(fā)展了,到了相當大的地位,但按其本質(zhì)來講,并不曾得到它應有的發(fā)展,并不夠大。如以好而論,當然很好了,也未必夠好?;仡櫼酝?,大約如此。

從詩的體裁看,歷史上原有“齊言”“雜言”的區(qū)別,且這兩體一直在斗爭著。中唐以前,無論詩或樂府,“齊言”一直占著優(yōu)勢,不妨簡單地回溯一下?!度倨冯m說有一言至九言的句法,實際上多是四言。楚辭是雜言,但自《離騷》以降,句度亦相當?shù)恼R。漢郊祀樂章為三言,即從楚辭變化,漢初樂府本是楚聲。漢魏以來,民間的樂府,雜言頗盛,大體上也還是五言。那時的五言詩自更不用說了。六朝迄隋,七言代興,至少與五言有分庭抗禮的趨勢。到了初、盛唐,“詩”與“樂”已成為五、七言的天下了。一言以蔽之,四言→五言→七言,是先秦至唐,中國詩型變化的主要方向;雜言也在發(fā)展,卻不曾得到主要的位置。

像這樣熟悉的事情,自無須多說。假如這和事實不差什么,那么,詞的勃興,即從最表面的形式來看,也是一樁有意義的事情;因為形式和內(nèi)容是互相影響著的。詞亦有齊言 ,卻以雜言為主,故一名“長短句”。它打破了歷代詩與樂的傳統(tǒng)形式,從整齊的句法中解放出來,從此五、七言不能“獨霸”了。這變革絕非偶然,大約有三種因由:

第一,隨著語言的發(fā)展而不得不變。即以詩的正格“齊言”而論,從上列的式子看,由四而五而七,已逐漸地延長;這顯明地為了適應語言(包括詞匯)的變化,而不得不如此。詩的長度,似乎七言便到了一個極限。如八言便容易分為四言兩句;九言則分為“四、五”,或“五、四”,“四、五”逗句更普通一些。但這樣的長度,在一般用文言的情況下,雖差不多了,如多用近代口語當然不夠,即參雜用之,恐怕也還是不夠的。長短句的特點,不僅參差;以長度而論,也沖破了七言的限制,有了很自然的八、九、十言及以上的句子 。這個延長的傾向當然并沒有停止,到了元曲便有像《西廂記.秋暮離懷.叨叨令》那樣十七字的有名長句了 。

第二,隨著音樂的發(fā)展而不得不變。長短參差的句法本不限于詞,古代的雜言亦是長短句;但詞中的長短句,它的本性是樂句,是配合旋律的,并非任意從心的自由詩。這就和詩中的雜言有些不同。當然,樂府古已有之,從發(fā)展來看,至少有下列兩種情形:一、音樂本身漸趨復雜;古代樂簡,近世樂繁。二、將“辭”(文詞)來配聲(工譜)也有疏密的不同,古代較疏,近世較密。這里不能詳敘了。鄭振鐸先生說:

詞和詩并不是子母的關系。詞是唐代可歌的新聲的總稱。這新聲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詩體來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萬難控御一切的新聲,故嶄新的長短句便不得不應運而生。長短句的產(chǎn)生是自然的進展,是追逐于新聲之后的必然的現(xiàn)象 。

他在下面并引了清成肇麐《唐五代詞選自序》 中的話。我想這些都符合事實,不再申說了。

第三,就詩體本身來說,是否也有“窮則變”的情形呢?當然,唐詩以后還有宋、元、明、清以至近代的詩,決不能說“詩道窮矣”?!姼璧搅颂拼?,卻有極盛難繼之勢。如陸游說:

唐自大中后,詩家日趣(通“趨”)淺薄,其間杰出者亦不復有前輩宏妙渾厚之作,久而自厭,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tài),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故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蓋天寶以后詩人常恨文不迨(似缺一“意”字),大中以后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后世孰得而議。筆墨馳騁則一,能此而不能彼,未能以理推也 。

他雖說“未能以理推”,實際上對于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和推陳出新的重要也已經(jīng)約略看到了。詞的初起,確有一種明朗清爽的氣息,為詩國別開生面。陸游的話只就《花間》一集說,還不夠全面,然亦可見一斑。

這樣說來,詞的興起,自非偶然,而且就它的發(fā)展可能性來看,可以有更廣闊的前途,還應當有比它事實上的發(fā)展更加深長的意義。它不僅是“新聲”,而且應當是“新詩”。唐代一些詩文大家已有變古創(chuàng)新的企圖,且相當?shù)貙崿F(xiàn)了。詞出詩外,源頭雖若“濫觴”,本亦有發(fā)展為長江大河的可能,像詩一樣的浩瀚,而自《花間》以后,大都類似清溪曲澗,雖未嘗沒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動人流連,而壯闊的波濤終感其不足。在文學史上,詞便成為詩之余,不管為五七言之余也罷,《三百篇》之余也罷,反正只是“余”。但它為什么是“余”呢?并沒有什么理由可言。這一點,前人早已說過 ,我卻認為他們估計得似乎還不大夠。以下從詞體的特點來談它應有的和已有的發(fā)展。

詞的發(fā)展的方向

要談詞的發(fā)展,首先當明詞體的特點、優(yōu)點,再看看是否已經(jīng)發(fā)揮得足夠了。

當然,以詩的傳統(tǒng)而論,齊言體如四、五、七言盡有它的優(yōu)點;從解放的角度來看“詩”,詞之后有曲,曲也有更多的優(yōu)點。在這里只就詞言詞。就個人想到的說,以下列舉五條,恐怕還不完全。

1.是各式各樣的、多變化的。假如把五、七言比做方或圓,那么詞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做直線,詞便是曲線。它的格式:據(jù)萬樹《詞律》,為調(diào)六百六十,為體一千一百八十余;清康熙《欽定詞譜》,調(diào)八百二十六,體二千三百零六。如說它有二千個格式,距事實大致不遠。這或者是后來發(fā)展的結(jié)果,詞的初起,未必有那么多。也不會太少,如《宋史.樂志》稱“其急慢諸曲幾千數(shù)”。不過《樂志》所稱,自指曲譜說,未必都有文辭罷了。

2.是有彈性的。據(jù)上列數(shù)目字,“體”之于“調(diào)”,約為三比一。詞譜上每列著許多的“又一體”,使人目眩。三比一者,平均之數(shù);以個別論,也有更多的,如柳永《樂章集》所錄《傾杯》一調(diào)即有七體之多。這些“又一體”,按其實際,或由字數(shù)的多少,或緣句逗的參差,也有用襯字的關系。詞中襯字,情形本與后來之曲相同。早年如敦煌發(fā)見的“曲子詞”就要多些,后來也未嘗沒有。以本書所錄,如滄海之一粟,也可以看到 。不過一般不注襯字,因詞譜上照例不分正襯。如分正襯,自然不會有那么多的“又一體”了。是否變化少了呢?不然,那應當更多。這看金、元以來的曲子就可以明白。換句話說,詞的彈性很大,實在可以超過譜上所載二千多個格式的,只是早年的作者們已比較拘謹,后來因詞調(diào)失傳,后輩作者就更加拘謹了。好像填詞與作曲應當各自一工。其實按詞曲為樂府的本質(zhì)來說,并看不出有這么劃然區(qū)分的必要。詞也盡可以奔放馳驟的呵。

3.是有韻律的。這兩千多格式,雖表面上令人頭暈眼花,卻不是毫無理由的。它大多數(shù)從配合音樂旋律來的。后人有些“自度腔”,或者不解音樂,出于杜撰,卻是極少數(shù)。早年“自度腔”每配合音譜,如姜白石的詞。因此好的詞牌,本身含著一種情感,所謂“調(diào)情”。盡管旋律節(jié)奏上的和諧與吟誦的和諧不就是一回事,也有仿佛不利于唇吻的,呼為“拗體”,但有些拗體,假如仔細吟味,拗折之中亦自饒和婉。這須分別觀之。所以這歌與誦的兩種和諧,雖其間有些距離,也不完全是兩回事。——話雖如此,自來談論這方面的,以我所知,似都為片段,東鱗西爪,積極地發(fā)揮的少,系統(tǒng)地研究的更少。我們并不曾充分掌握、分析過這兩千多個詞調(diào)呵。

4.它在最初,是接近口語的。它用口語,亦用文言;有文言多一些的,有白話多一些的,也有二者并用的。語文參錯得相當調(diào)和,形式也比較適當。這個傳統(tǒng),在后來的詞里一直保存著。五、七言體所不能,或不易表達的,在詞則多半能夠委曲詳盡地表達出來。它所以相當?shù)嘏d旺,為人們所喜愛,這也是原由之一。

5.它在最初,是相當?shù)胤从超F(xiàn)實的。它是樂歌、徒歌(民歌),又是詩,作者不限于某一階層,大都是接近民間的知識分子寫的,題材又較廣泛。有些作品,藝術的意味、價值或者要差一些;但就傳達人民的情感這一角度來看,方向本是對的。

看上面列舉的不能不算作詞的優(yōu)點,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詞在數(shù)量上或質(zhì)量上已大大的發(fā)展了。但是否已將這些特長發(fā)揮盡致了呢?恐怕還沒有。要談這問題,先當約略地探討一般發(fā)展的徑路,然后再回到個別方面去。

一切事情的發(fā)展,本應當后起轉(zhuǎn)精,或后來居上的,所謂“青出于藍而青于藍”。毫無疑問,文藝應當向著深處前進,這是它的主要方向;卻不僅僅如此,另一方面是廣?!吧睢辈槐厣願W,而是思想性或藝術性高?!皬V”不必數(shù)量多,而是反映面大。如從來論詩,有大家名家之別。所謂“大家”者,廣而且深;所謂“名家”者,深而欠廣。一個好比蟠結(jié)千里的大山,一個好比峭拔千尋的奇峰。在人們的感覺上,或者奇峰更高一些;若依海平實測,則大山的主峰,其高度每遠出奇峰之上,以突起而見高,不過是我們主觀上的錯覺罷了。且不但大家名家有這樣的分別,即同是大家也有深廣的不同。如杜甫的詩深而且廣。李白的詩高妙不弱于杜,或仿佛過之,若以反映面的廣狹而論,那就不能相提并論了。

詞的發(fā)展本有兩條路線:一、廣而且深(廣深),二、深而不廣(狹深)。在當時的封建社會里,受著歷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廣而且深的道路,它到文士們手中便轉(zhuǎn)入狹深這一條路上去;因此就最早的詞的文學總集《花間》來看,即已開始走著狹深的道路。歐陽炯《花間集序》上說:

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蚣鼇碓娍颓釉~五百首,……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曲子詞”為詞的初名。“曲”者,聲音;“詞”者,文詞(即辭);稱“曲子”者,“子”有“小”字義,蓋以別于大曲。這里在原有的“曲子詞”上面加上“詩客”二字,成為“詩客曲子詞”,如翻成白話,便是詩人們做的曲子詞,以別于民間的歌唱,這是非常明白的。歐陽炯序里提出“南朝宮體”“北里倡風”的概括和“言之不文”“秀而不實”的批評,像這樣有對立意味又不必合于事實的看法,可以說,詞在最初已走著一條狹路,此后歷南唐兩宋未嘗沒有豪杰之士自制新篇,其風格題材每軼出《花間》的范圍;但其為“詩客曲子詞”的性質(zhì)卻沒有改變,亦不能發(fā)生有意識的變革?!盎ㄩg”的潛勢力依然籠罩著千年的詞壇。

我們試從個別方面談,首先當提出敦煌曲子。敦煌寫本,最晚到北宋初年,卻無至道、咸平以后的;這些曲子自皆為唐五代的作品。舊傳唐五代詞約有一千一百四十八首(見近人林大椿輯本《唐五代詞》),今又增加了一百六十二首。不但數(shù)量增多了,而且反映面也增廣,如唐末農(nóng)民起義等,這些在《花間集》里就蹤影毫無。以作者而論,不限于文人詩客,則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 。以調(diào)子而論,令、引、近、慢已完全了,如《鳳歸云》、《傾杯》、《內(nèi)家嬌》都是長調(diào),則慢詞的興起遠在北宋以前。以題材而論,情形已如上述“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亦根據(jù)王說),可破《花間集序》宮體倡風之妄說。過去的看法,詞初起時,其體為小令,其詞為艷曲,就《花間》說來誠然如此,但《花間》已非詞的最初面目了。因此這樣的說法是片面的。

以文章來論,有些很差,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于《花間》溫、韋諸人之作,因其中亦雜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種清新活潑的氣息,為民歌所獨有,如本書上卷第一部分所錄,亦可見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綿綿不斷,表現(xiàn)在下列兩個方面:一、民間仍然做著“曲子詞”。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見各書,《全宋詞》最末數(shù)卷(二九八至三〇〇卷),輯錄若干首,如雖寫情戀,當時傳為暗示北宋末年動亂的 ,如寫南宋里巷風俗的 ……反映面依然相當廣泛。若說“花間”派盛行之后,敦煌曲子一派即風流頓盡了,這也未必盡然。二、所謂“名家”每另有一種白話詞,兼收在集子里,如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周邦彥的《清真詞》都有少數(shù)純粹口語體的詞,我們讀起來卻比“正規(guī)”的詞還要難懂些。可見宋代不但一般社會上風尚如此,即專門名家亦復偶一用之,至于詞篇,于藻飾中雜用白話,一向如此,迄今未變,又不在話下了。陳郁《藏一話腴》評周詞說:“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是雅俗并重,仍為詞的傳統(tǒng),直到南宋,未嘗廢棄。

如上所說,“花間”諸詞家走著狹深的道路,對民間的詞不很贊成;實際上他們也依然部分繼承著這個傳統(tǒng),不過將原來的艷體部分特別加大、加工而已。一般說來,思想性差,反映面狹。但其中也有表現(xiàn)民俗的,如歐陽炯、李珣的《南鄉(xiāng)子》;也有個別感懷身世的,如鹿虔扆的《臨江仙》,并非百分之百的艷體。至于藝術性較高,前人有推崇過當處 ,卻也不可一概抹殺。

此后的發(fā)展也包括兩個方面,舉重點來說:其一承著這傳統(tǒng)向前進展,在北宋為柳永、秦觀、周邦彥,在南宋為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等等;其二不受這傳統(tǒng)的拘束,有如李煜、蘇軾、辛棄疾等等。這不過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歸入那一方面的,如李清照、姜夔。這里擬改變過去一般評述的方式,先從第二方面談起。

“南唐”之變“花間”,變其作風不變其體——仍為令、引之類。如王國維關于馮延巳、李后主詞的評述,或不符史實,或估價奇高;但他認為南唐詞在“花間”范圍之外,堂廡特大,李后主的詞,溫、韋無此氣象 ,這些說法還是對的。南唐詞確推擴了“花間”的面貌,而開北宋一代的風氣。

蘇東坡創(chuàng)作新詞,無論題材、風格都有大大的發(fā)展,而后來論者對他每有微詞,宋人即已如此。同時如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辭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 ?!鄙酝砣缋钋逭照f:“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何耶 ?!比粢牢铱磥?,東坡的寫法本是詞發(fā)展的正軌,他們認為變格、變調(diào),實系顛倒。晁、李都說他不合律,這也是個問題。如不合律,則縱佳,亦非曲子,話雖不錯,但何謂合律,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東坡的詞,既非盡不可歌;他人的詞也未必盡可歌,可歌也未必盡合律,均屢見于記載。如周邦彥以“知音”獨步兩宋,而張炎仍說他有未諧音律處 ,可見此事,專家意見分歧,不適于做文藝批評的準則。至于后世,詞調(diào)亡逸,則其合律與否都無實際的意義,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論者猶斷斷于去上陰陽之辨,誠無謂也。因此東坡的詞在當日或者還有些問題,在今日就不成為問題了。胡寅說:“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 ?!边@是詞的一大進展。

李清照在《論詞》里,主張協(xié)律;又歷評北宋諸家均有所不滿,而曰“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夸大?,F(xiàn)在我們看她的詞卻能夠相當?shù)貙嵭凶约旱睦碚?,并非空談欺世。她擅長白描,善用口語,不艱深,也不庸俗,真所謂“別是一家”??上淮妫F(xiàn)有的只零星篇什而已。至于她在南渡以后雖多傷亂憂生之詞,反映面尚覺未廣,這是身世所限,亦不足為病。

南宋的詞,自以辛棄疾為巨擘。向來蘇、辛并稱,但蘇、辛并非完全一路。東坡的詞如行云流水,若不經(jīng)意,而氣體高妙,在本集大體勻稱。稼軒的詞亂跑野馬,非無法度,奔放馳驟的極其奔放馳驟,細膩熨貼的又極其細膩熨貼,表面上似乎不一致。周濟說他“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 ”。其所以慷慨悲歌,正因壯心未已,而本質(zhì)上仍是溫婉,只變其面目使人不覺罷了。照這樣說來,骨子里還是一貫的。稼軒詞篇什很廣,技巧很繁雜,南宋詞人追隨他的也很多。在詞的發(fā)展方面,是一個很重要的作家。

姜夔的詞在南宋負高名,卻難得位置,評論也難得中肯。如宋末的張炎應該算是知道白石的了,他在《詞源》里,說白石詞“清空”“清虛”“騷雅”“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 等等,似乎被他說著了,又似乎不曾,很覺得渺茫。白石與從前詞家的關系,過去評家的說法也不一致,有說他可比清真的 ,有說他脫胎稼軒的 。其實為什么不許他自成一家呢?他有襲舊處,也有創(chuàng)新處,而主要的成績應當在創(chuàng)新方面。沈義父《樂府指迷》說他“未免有生硬處”,雖似貶詞,所謂“生硬”已暗逗了這消息。他的詞,有個別反映了當時的現(xiàn)實,只比稼軒要含蓄一些,曲折一些。他的創(chuàng)作理論,有變古的傾向,亦見于本集自序 ,說得也很精辟。

上面約略評述的幾個詞家,都不受《花間》以來傳統(tǒng)的拘束。他們不必有意變古,而事實上已在創(chuàng)新。至于所謂正統(tǒng)派的詞家,自《花間》以來也不斷地進展著,并非沒有變化,卻走著與過去相似的道路。這里只重點地略說三人,在北宋為柳永、周邦彥,在南宋為吳文英。其他名家,不及一一列舉了。

柳永詞之于《花間》,在聲調(diào)技巧方面進展很大。如《花間》純?yōu)榱钋稑氛隆仿~獨多,此李清照所謂“變舊聲作新聲”也。柳詞多用俗語,長于鋪敘,局度開闊,也是它的特點。就其本質(zhì)內(nèi)容來說,卻不曾變,仍為情戀香艷之辭,綺靡且有甚于昔。集中亦有“雅詞”,只占極少數(shù),例如本書中卷所錄《八聲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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