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
梅花是名氣很大的花,其所以名氣大,大概是因為它有些獨特之處,在其他花都還沒有開放、氣候仍然寒冷的時候它先開,這就與眾不同,所以它名氣大。但是寒冷是相對的,在十分寒冷滴水成冰的地方,它便又無法生長了。不要說在冰天雪地的黑龍江、蒙古草原……即使以作了上千年都城的北京來說吧,梅花在戶外也是種不活,或是種活也很難開花的。有的人為此花了不少精力,想在北京種活梅花,使之也像江南一樣,來它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但很難辦到。偶有例外,也鮮為人知。舊時枝巢老人(夏仁虎先生,臺灣女作家林海音的公公)《舊京瑣記》記云:
北京梅樹無地栽者,以地氣冱寒故也。城中惟貝勒毓朗園中有之,地屬溫泉,土脈自暖,余嘗于二月中過之,梅十余株與杏花同時開放,惜皆近年補種,無巨本也。
這已是絕無僅有的稀罕物了,可是還是在二月中與杏花同時開放,比江南梅花開放的正月下旬,大概要晚上十天半個月。似乎也很難算作真正的梅花。詞人張叢碧先生也是好事者,當(dāng)年作為貴公子,游歷江南,弄回四株梅樹種到北京寓中,紙窗草薦,勤加護(hù)理,但也只活了一株。特寫《凄涼犯》記之云:
美人載得同歸去,伊誰為締紅索?作花管領(lǐng),安排紙帳,畫闌樓角。霜寒忒惡,倚修竹衣單袖薄。似明妃,胡天不慣,抱恨向沙漠。
聞道江南事,塵劫初驚,暗消歡樂。怕辜勝賞,想東風(fēng)早經(jīng)零落。喚住冰魂,好重疊龍綃護(hù)著。有前盟臥雪,晚歲肯負(fù)約。
詞是好詞,花也是好花,可惜在北國種不活。說來梅花也只是江南地帶特有的好花,“十月先開嶺上梅”,這是指大庾嶺的梅花,地近亞熱帶,開得最早。而再往南,南到海南島,熱帶氣候,沒有冬天,沒有寒冷,梅花又不稀奇了。梅花正要的是江南的清冷,氣候潮濕,冬天又不會地凍三尺,而只是零度上下的氣候,這樣它才能開出冷艷寒香的花朵,這就是其特征了。
《詩經(jīng)》中《秦風(fēng)》有云:“終南何有,有條有梅?!标兾鹘K南山之南,接近長江流域氣候,所以有梅樹。所以十五《國風(fēng)》中只有《秦風(fēng)》寫到梅樹,其他則沒有。至于《書經(jīng)》中的“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那是指辛酸的梅子,而非梅花。漢魏之后,中國文化中心南移,大多文人墨客都生長在長江流域,因而對于這開在百花[之]先的梅花,從小看慣,就特別賞識,吟梅的詩篇,寫梅的畫幅,也就車載斗量、汗牛充棟了。
梅花大大被人重視賞玩,是在唐宋之后。范成大《梅譜》云:
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學(xué)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重輕。
這簡直是梅花唯我獨尊了。范成大是蘇州石湖人?!澳昴晁涂蜋M塘路”,橫塘連著運河、石湖,邊上就是楞伽山、天平山、鄧尉山,是江南最著名的看梅花的地方。著名的“香雪?!迸c他所住[的]石湖范村近在咫尺,那真是花的世界、香的海洋。十幾年前,在花時我?guī)状稳ビ^賞,方圓多少里的山村,全是老梅樹,被雪白的、緋色的花所覆蓋著,云蒸霞蔚,站在高處,一眼望不到頭,汽車經(jīng)過時,花枝像林蔭道一樣,幾十分鐘走不完。
梅的種類,據(jù)《梅譜》記載:有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葉梅、綠萼梅、百葉緗梅、紅梅、鴛鴦梅、杏梅等品種。但是我只能說,實際上分不清。我在香雪海得到的一些知識,只能區(qū)分一般白梅,未開時,花萼緋色,開后顏色變淡,成為稍泛緋韻的白色。綠萼梅,花萼碧綠,開后變白,但也稍泛綠光。胭脂梅,有兩種,一種近朱紅,一種近海棠紅,十分冷艷。但一般梅園中較少。因為大面積種梅樹,目的不是看花,而是結(jié)果,梅子酸酸的、甜甜的,原是姑娘們愛吃的食品呀,何況“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這如豆的青梅,又是多么引人神思的呢?
林和靖“梅妻鶴子”的故事,是梅花中最有名的。當(dāng)年林處士隱居孤山時,那里有多少梅花,現(xiàn)在不知道。但是在三十年前,我每年寒假回杭州岳家時,總要去幾趟孤山,徘徊在放鶴亭畔的梅林中,看到的卻都是一些小梅樹,遠(yuǎn)沒有香雪海梅林繁盛。而且杭州氣候在冬天很冷,趕上寒云釀雪天氣,在那些小梅林中看花,雖然清幽到極點,但那陰濕寒冷的感覺,實在夠人受的。在這種氣候中,穿任何皮衣,都感到有一種透骨寒意。我真懷疑林和靖怎么會想到“梅妻鶴子”,真是一顆標(biāo)準(zhǔn)“冷酷的心”,是可以欣賞,卻是無從效法的。
梅花似乎只是詩人的花、畫家的花。據(jù)傳近代人彭玉麟,有萬首梅花詩,而我卻只記得他“彭郎奪得小姑回”一句詩,對于他的梅花詩一句也不知道,他這萬首梅花詩真是白寫了。抵不上“疏影橫斜”十四個字,可見文學(xué)藝術(shù)上,有時數(shù)量是戰(zhàn)不勝質(zhì)量的。說起畫梅花,首先想起宋人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譜》,那真是一本別開生面的有趣味的書,有好事者曾翻印過,我也有一本,卻被“煞神”抄家時抄走了。可見“喜神”遇到“煞神”,那還是要一敗涂地的。實際所說畫家畫梅,那也還是文人畫,我見過最精彩的一幅是傅青主的墨梅,八尺大宣紙用草書筆法圈點滿紙,近看一片糊涂;離開三公尺觀賞,繁花密枝,繽紛滿樹,枝枝可見,朵朵可嗅,恍疑蜂蝶飛舞其間,真是嘆為觀止的神品。我卻有時想,傅山是山西人,生平似乎沒有到過江南,并未見過大株的梅樹,為何能畫出這樣神似的墨梅呢?專門臨摹古人的作品,似乎難以畫出這樣的神品,真叫人納悶!
詩人的花也好,文人畫也好,看來梅花本身還是因文人的贊賞而大大出名的。當(dāng)年南京政府還把它定為國花,直到現(xiàn)在臺灣還在使用,亞運會臺灣運動員衣服上還繡著,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卻未想到,這只是江南一隅的冷艷名花,卻不能覆蓋寰宇的。我從小生長在北國苦寒的山鄉(xiāng),冬天戶外凍土三尺,一派荒漠的黃土地、黃土山,只有大雪時的雪花,哪里還有什么其他花朵。正月十五鬧元宵,拗個枯樹枝,粘點紙花,插枝蠟,謂之“干枝梅燈”,心里卻想著江南的梅花,這朦朧的憧憬,寄托著苦寒地區(qū)山漢的夢幻,想想多么可憐呢!
我第一次看見真的梅花,是在近六十年前的北京。過年了,父親從花局子買了兩盆盛開的梅花,放在燒著洋爐子、開水壺從早到晚突突響著的堂屋中,陽光照著,熱氣蒸著,真香呀,真艷呀!這是生平所見最幸福的梅花。雖然是種在盆中的,是龔定庵《病梅館記》中所說的那種梅花,但靠花匠的手藝和北京人家房中的溫度,那花開得實在繁艷,給人的感覺是熱烈的,和江南清冷的梅花實在不同。我始終是眷戀著前者而感傷著后者?!凹垘っ坊ㄅf夢覺”,這夢總是江南清冷的夢;而在梅花開時,我總是膽怯江南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