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再一次頭破血流
一連幾天,楊小北都陰沉著面孔,與他的往日全然不同。大家都以為是他的作品未被推薦的緣故。有一天楊小北上廁所,聽到隔壁女廁有兩人在高聲說話。一個說這幾天光看楊小北的臉色就夠了。另一個說,楊小北真是太小氣了。再說蔣漢的作品又沒得獎,他應該得意才是。
這邊的楊小北想,小氣的是我還是他們?
米加珍也覺得楊小北的情緒低落不在道理。心想這事也犯不著氣成這樣吧?但米加珍嘴上并沒有說什么,倒還是百般地安慰他。楊小北對于這個安慰,也不辯解。連米加珍都不能理解他,他又何必多說。
楊小北的心情低落顯然不是因為參賽作品的落選。其實大家都知道他的作品更好,這就夠了。他的困擾,乃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否能夠擺脫蔣漢,是否能夠依靠時間沖刷掉蔣漢之死落在他和米加珍之間的陰影。這個人至少到現(xiàn)在都仿佛一直站在他的家里,或微笑或沉吟或冷眼或哀傷地望著他們。他哈出來的氣息,一直彌漫在有楊小北和米加珍的空間。于是,人人都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人人都會不時提示著他的死亡。是誰邀約他大清早過河?是誰沒有在這條死亡之路將他攔下?是誰致使他從此一去不回?這個陰魂未散的人,令他和米加珍永遠生活在愧疚之中,想到他便有誠惶誠恐之感。而他們原本明媚的愛情,也因之而變得疑云層疊。
這一切,楊小北想,只是因為他邀約了蔣漢,只是因為白水橋恰好坍塌,只是因為他沒有抱傷留在橋頭守候。于橋來說,只是湊巧,于他來說,完全無意。但周邊所有的人都一次次傳達給他一份難以承受的責任。楊小北想,這樣的責任,又叫我怎么能扛得起呢?
終于有一天,郁悶中的楊小北,想到了離開。只有離開這里,離開曾經(jīng)有蔣漢出沒的地方,才會讓他擺脫覆蓋在他頭上以及他的家庭那道深濃的陰影。南方有明亮的天空,有青綠的原野,陽光清風,足以照亮他和米加珍之間的暗角。南方也有事業(yè)的前景,以他們倆的專業(yè),自可打下一片江山。
楊小北一旦起了這個念頭,心里竟兀自冒出一份興奮。他試探著跟米加珍商量著南行。但米加珍簡直連想都沒有想,便一口回絕。楊小北愕然道,你怎么想都不想一下呢?米加珍說,這有什么好想的?我哪里能離開這里?我家有四個老人啊。我是他們的心頭肉。讓我離開他們,不就是挖他們的心。楊小北說,別說得這么夸張。多少人都是獨生子女,人家還不是一樣在外面闖蕩江湖?米加珍說,我家不同。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帶大的。我要一走,估計他們兩個隔不了幾天就死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楊小北有些不悅,說你有沒有替我想想?你覺得我在這里待著會舒服嗎?我每天都覺得蔣漢就像是跟在我身后,人們看我的時候,同時也在看我身后的那個人。我哪有一分鐘的自在?米加珍說,你這個話才是真的有些夸張。蔣漢死都死了,你還跟他計較什么?楊小北說,他要是活著,反倒是沒事。正是因為他死了,才讓活著的我無法舒服。米加珍說,算啦。不就是一個比賽嗎?何必這么耿耿于懷?下回你畫個更好的就是,反正蔣漢也不可能再與你競爭。楊小北聽到此,扭頭而去。
這天的夜晚,楊小北想到了只身南行。他暗思,這樣最壞的結(jié)果會是怎樣?和米加珍離婚?想到這個,他的心居然痛得一陣抽搐。他知道自己很愛米加珍,一心想要跟她過一輩子。然而,在這里,在當下,他卻有點過不下去的感覺。
楊小北為著自己離開還是留下備受折磨。留是痛苦,走亦是痛苦。兩份痛苦,旗鼓相當。正當他來來回回地琢磨時,有一天,米加珍一臉興奮地回來,見了他便撲上去。什么也不說,一副害羞不過的樣子,那神態(tài)令他想起他們初談戀愛的時光。楊小北說,怎么了?米加珍說,恭喜你,你要當爸爸了。
楊小北心空像是被點放了焰火,轟的一下,然后一派璀璨。他的驚愕迅速地變成驚喜。楊小北說,真的?是真的嗎?男孩還是女孩?米加珍在他的臉上拍了一下,說傻瓜,現(xiàn)在怎么會知道是男是女?只是說已經(jīng)懷上了。楊小北便將米加珍抱起來轉(zhuǎn)了一圈。高興道,我要當爸爸啦!太好了!從今天起,我要好好為我的兒子賺奶粉錢。米加珍叫道,放下我,小心流產(chǎn)。我想要個女兒。楊小北說,都一樣都一樣。男孩女孩我都寶貝。
楊小北最低落的時刻,居然就這樣過去了。
新生命的到來,挽救了楊小北的心情。他想,其他的,就算是天大的委屈抑或冤枉,又算什么?自己的骨肉至親才是最真實的存在。他是為了證明父母的愛情來到這個世界。他特意讓父母的一紙單薄的婚書,變成一條濃濃的血緣紐帶。讓兩個沒有關(guān)系的人,真正成為親人。他是多么偉大。為了他,楊小北想,我必須放下一切,好好愛惜米加珍。因為我的孩子是通過她的生命渠道來到我的身邊,我的生命因了這孩子得以延續(xù)。有了他,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孤單。
楊小北轉(zhuǎn)眼就恢復了以前陽光般的明朗。他的心里突然分外充實。他想,算什么呢?米加珍將來是我孩子的母親。她的一切我都能夠原諒,別人怎么說我都不必在乎。有了米加珍和孩子,我的人生也足夠飽滿,這世界給我的也足夠多了。
從這天起,米加珍開始了她皇后般的生活。楊小北幾乎不讓她做任何事。米加珍說,不做事,傻瓜一樣坐在那里,孩子在肚子里也會變傻。楊小北說,那就做一點雅事,比方散散步種種花到陽臺上去看看鳥。米加珍哭笑不得。夜晚睡覺,楊小北打算睡在沙發(fā)上。米加珍說,為什么?楊小北說,我睡覺喜歡蹬腿,我怕踢著你的肚子,傷了孩子。米加珍笑得幾乎軟倒。楊小北忙扶住她,說慢點笑,哪有這么好笑,小心把孩子笑抽筋了。米加珍更是笑得不能自制。好半天,她才說出話。米加珍說,楊小北,你要正常一點,你不要把我和孩子都當成了豆腐。兩人交涉半天,楊小北同意睡在大床,但各睡各的被子。楊小北說,我委屈十個月,把我的特權(quán)讓給我的寶寶好了。見楊小北如此熱愛孩子,米加珍覺得自己的幸福感比新婚時候更加強烈。
冬天又來臨了。這年的冬天沒有雪,陽光一直晴好。米加珍雖然腹已隆起,但穿著厚厚的棉衣倒也不是十分明顯。楊小北擔心米加珍上班辛苦,又擔心天冷容易感冒,想要米加珍留在家里專心養(yǎng)孩子。米加珍卻說,讓我一個人在家里,那還不悶死我了?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音都沒有,將來小孩子恐怕連話都不會講。米加珍依然上著她的班。這天的清早,雖然沒有下雪,但天還是寒冷得厲害。米加珍剛進辦公室,馬元凱突然沖進來。米加珍有些詫異地望著他。馬元凱顫抖著說,蔣媽媽睡不著覺,又多吃了安眠藥。這一回,沒有救過來。米加珍尖叫了一聲,手上拿著的包,咚地就掉在地上。
同一辦公室的楊小北從他的桌前幾個大步跑過來,大聲說,出了什么事?米加珍說,蔣漢的媽媽……死了。楊小北怔住了,說為什么?馬元凱說,還用問嗎?心痛!楊小北說,是自殺?馬元凱說,沒說是自殺,只說睡不著,多吃了安眠藥。米加珍開始哽咽,邊哽咽邊說,今天是蔣漢的祭日,已經(jīng)三年了。說罷,她的哭聲變大。周遭的同事都圍了過來,聞訊大家紛然感嘆生命的脆弱。
楊小北沒有說話。他的心也開始痛,幾年前那個下著細雪的早晨又一次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白水河里黑色的水,斷橋,還有恍惚的燈光。三年了,這一切,就是這樣一直追隨著他的生活,亦步亦趨。
馬元凱說,我現(xiàn)在到蔣家去,你去嗎?米加珍哭道,當然去。她說時望了楊小北一眼。
楊小北拉了她到辦公室走廊的盡頭。楊小北說,你要干什么?米加珍說,我要過去,我得送她一程。楊小北說,你不要去!你懷著孩子,不要去那樣的場合。米加珍激動道,那是蔣漢的親媽??!我能不去嗎?楊小北說,你現(xiàn)在是特殊情況,沒有人會怪你。米加珍說,我不在乎別人怪不怪,我在乎的是我的心。楊小北說,你的心我理解??晌以诤醯氖悄愕纳眢w和我們的孩子。那里的氛圍不好,你一哭一難過,出了事怎么辦?米加珍說,怎么會?我身體很好。楊小北說,身體好也不行。你的命不屬于你一個人,我不能讓你去。米加珍說,這不是你讓不讓的問題,是我必須去。無論如何,我都得去。
楊小北板起了面孔。楊小北說,你完全可以請你家里的人幫助料理。再說不是還有馬元凱嗎?以你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哪能去那樣的地方?你捫心想想,是過去重要,還是未來重要。米加珍見楊小北真生氣了,走過去,將頭靠在他的胸口,輕聲說,當然是未來重要。但你要理解我,對于蔣家,我是罪人。不然蔣媽媽不會走到這一步。如果我不過去送她,你叫我這輩子如何得以安心?楊小北推開她,說我們需要下一次決心,或者說一次狠心。把與蔣漢相關(guān)的所有一切,都排擠出我們的生活。不然,我們這輩子都沒辦法過好。這次正是機會。因為你懷著孩子,你不出現(xiàn)理所當然。這孩子正是來拯救我們的。米加珍說,但是再怎么排擠,也排擠不掉我們以前的生活。蔣漢最親密的人,除了他的父母,就是我。你能排擠得掉嗎?楊小北說,我能。如果我們真正相愛,就能。只要我們合力,就能。米加珍說,我真的很愛你,而且遠超出對蔣漢的愛。但像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也都是因為這份愛而引起。我們有了愛情,但也不能不承擔它的后果。這就是事實。
楊小北擋不住米加珍,眼睜睜地看著她跟在馬元凱身后出門。沖動中,他欲追出去陪伴米加珍,但卻被同事攔下。一個同事說,楊小北,你算了,蔣家的人看到你難道會好受?有你才有蔣漢的死,難道你忘了?另一同事亦說,是啊,米加珍這么做,更主要的還是替你贖罪。
有你才有蔣漢的死。替你贖罪。同事很隨意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仿佛說著一個全世界都已認定的不容置疑的事實。
生活依然不是平靜的河流,再怎么努力,飛撲而來的還是石頭。它們?nèi)荚以跅钚”钡念^上,令他頭破血流。
冬日的陽光慘白地落在窗邊。楊小北走過去,對著陽光照看著他的雙手,似乎想要通過這樣的凝視,發(fā)現(xiàn)上面是否真的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