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可見愛情很脆弱

意外的事到底發(fā)生了。

米加珍在辦完喪事回家的路上，所乘客車被一輛貨車追了尾。震動雖然大，但并沒有人受傷。只是有孕在身的米加珍流產(chǎn)了。

楊小北聞訊瘋一樣奔去醫(yī)院。他很想大發(fā)一通脾氣，然后大哭一場。但見米加珍業(yè)已哭得兩眼通紅，便強制自己冷靜了下來，米加珍面帶惶恐，不停地對楊小北說，對不起對不起。楊小北沒有做聲。米加珍說，你怎么不說話？楊小北說，我還能說什么呢？這時候。

在醫(yī)院的過道，楊小北看到了馬元凱。自蔣漢死后，一直對他抱有敵意的馬元凱，此刻的眼里露出善意。馬元凱遞給他一支煙，又拍拍他的肩，說放松點，別太難過，這是意外。楊小北閃了一下，他不想馬元凱以這樣的親熱拍他的肩頭。楊小北推開他的煙說，意外也是一個生命。馬元凱怔了一怔，說當(dāng)然是生命。你們還可以有，人家卻沒了。那也是生命。后面的五個字馬元凱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楊小北因此也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所以，我就沒有難過的資格嗎？我就不能因此而生氣嗎？

米加珍沒有住院，當(dāng)晚米加珍的父母便接她回到琴斷口的娘家。米加珍的外婆一邊抹眼淚一邊熬雞湯。楊小北在那里坐了坐，覺得自己在此反而礙事，便起身告辭說，我也幫不上忙，還是回家好了。米加珍的母親說，你要放寬心，我們會好好照顧加珍。想開點，你們倆還年輕，日子還長，孩子總會有的。楊小北說，我知道。

摩托車像以往一樣風(fēng)馳電掣，路邊的樹在眼角邊快速地移動。在南方，雖已是冬天，樹上的葉子卻也不會完全落盡，只不過失盡春夏的盎然生機，露一派蕭瑟或是蒼涼而已。有點像楊小北此刻的心情。楊小北沮喪到極點，他想，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得到。

一個人回到家，趴在床上，楊小北放聲哭了一場。

米加珍在娘家休息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會給楊小北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跟楊小北說，她可以回家來調(diào)養(yǎng)。楊小北說，隨你便。但米加珍每一次提及回家，她身后的一家子人，都極力反對。米加珍的父親說，你那里有家里舒服嗎？你回去還要給楊小北添忙。米加珍的母親說，如果養(yǎng)不好身子，下一胎難得懷上。米加珍的外婆卻哭兮兮道，必得養(yǎng)好身子才準(zhǔn)走，今年一定要再懷上。不然，你外公就會不認識自己的重孫子。

米加珍的外公已經(jīng)癡呆得更加厲害。他什么都忘了，只認得幾個家人。米加珍把家里人的話轉(zhuǎn)達給楊小北。楊小北說，你聽他們的就是。孩子要不要，再說吧。我無所謂。楊小北的淡然，令米加珍心里生出某種預(yù)感。她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與楊小北一起共同生養(yǎng)小孩。

米加珍回來的那天，又開始了下雪。雪有點大，一片一片的，很快白了大地。襯托著白水河黑色的流水，鋪得原野更顯得明亮。米加珍的父親專程送她回來，楊小北此刻還沒有下班。打電話過去時，說是公司有活要趕進度，所以無法提前回來。米加珍的父親便說，干活有老婆重要嗎？米加珍說，沒關(guān)系，公司的事就是這樣。說罷，心里有幾分悵然。她想，她和楊小北的關(guān)系，將面臨的是一道溝坎呢還是一座深淵？

天黑以后楊小北才到家。他的大衣上滿是雪花，米加珍忙上前為他拍打。楊小北說，身體還好吧？米加珍說，沒事了，就是長胖了一點。楊小北說，胖不是缺點，是優(yōu)點。往雅里說，是豐滿，往俗里說，是性感。米加珍嘴一撇，說女人都想變瘦，但男人卻愿意她們胖，真是想不到一起去。楊小北緊擁著米加珍，說不管胖瘦，只要是你，我都喜歡。米加珍眼眶便濕了，說你不生氣嗎？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楊小北笑了笑，說這不是對得起對不起的事。米加珍第二天便同楊小北一起去上班了。米加珍說在屋里待了這么久，真是太無聊，還是要上班才有意思。一進辦公室，同事們便圍了上來。有的說米加珍氣色變得更好，也有的說米加珍皮膚養(yǎng)得很白。當(dāng)然，也有人鼓勵她，說楊小北這么喜歡小孩，趕緊再懷一個吧。吳玉晚來幾分鐘，見米加珍便撲了過去，說米加珍，楊小北沒有為難你吧？說罷，沒等米加珍回答，吳玉又說，孩子的事要算在蔣漢的頭上，不能怪我們米加珍。米加珍說，算了，你別再提蔣漢。吳玉說，怎么能不提？有了這件事，你們就和蔣漢家扯平了，誰也不再欠誰，是不是，楊小北？另有一些同事隨聲附和道，是啊，以后楊小北心里就不用背良心債了。你們因為蔣漢的緣故沒了孩子，彼此兩清。

楊小北聽得頭皮發(fā)麻，他當(dāng)即垮下面孔，大聲道，這都是些什么話！吳玉看了看他，亦大聲說，什么話？實事求是的話。楊小北瞪了瞪她。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便摔門而出。

楊小北心里很憤然。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這種憤然針對誰。他甚至覺得因為蔣漢的死，令他備受折磨，而他卻找不出折磨他的是什么。同事們的話，是的，是大實話。他們實事求是?？蛇@樣的實事求是于他又有什么公平？他和蔣漢誰也不欠誰了，他們扯平了。重要的是，他們真的相互欠了對方？

春節(jié)前夕，楊小北對米加珍說，他準(zhǔn)備回北方過年，他想看看他的父母。米加珍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應(yīng)該去拜見公婆。楊小北說，不用了。米加珍說，為什么？楊小北沒有說話。

夜里，楊小北摟著米加珍，他摟得緊緊的，甚至有淚水流到米加珍的臉上。米加珍覺得詫異，低聲道，你怎么了？舍不得我嗎？楊小北說，是。是舍不得你。米加珍說，那就帶我一起去呀。楊小北說，不用了。

次日的早晨，楊小北吃早飯時，突然對米加珍說，我這次回去后，不準(zhǔn)備再回來。米加珍震動了一下，望著他，卻又仿佛早已料到。米加珍說，永遠嗎？楊小北沒有回答，只顧著說自己的。楊小北說，春節(jié)后，我準(zhǔn)備去南方沿海，那里有很多機會。米加珍說，那……我們呢？楊小北嘴唇顫抖了半天，說出了三個字，離婚吧。米加珍說，不再愛我了？楊小北說，愛。像以前一樣愛你。但是生活不是光有愛就能過得下去。這份愛情上面負載的東西太重，我已經(jīng)承擔(dān)不起了。米加珍低頭沉吟，好一陣之后，方說，知道了。

當(dāng)天下午，他們便去辦了手續(xù)?，F(xiàn)在手續(xù)很簡單，交錢蓋章，拿離婚證，然后出門。原本兩個親密無間的人，走到露天下，發(fā)現(xiàn)自己與對方已是兩不相干。

米加珍想到路邊攔出租車。楊小北說，還是我載你回去吧。米加珍點點頭，便上了楊小北的摩托。摩托過白水橋時，坐在楊小北身后的米加珍突然將頭貼著楊小北的背哭了起來。她想起那一次，她蹭坐楊小北的便車的情景。下車時，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其實正是那一眼，燃燒了她的心，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天夜晚，他們?nèi)匀蛔≡谝黄稹Ｋ麄儫崃蚁鄵碇?，倒像又是新婚?/p>

楊小北走的時候，帶著他來時那套簡單的行李。馬元凱聞訊趕來，反復(fù)說他非常驚訝。然后不停地追著楊小北問，非要這樣嗎？楊小北說，不然怎么樣？馬元凱說，一切都過去了。楊小北說，我以為一切會過去，但實際上，你也很清楚，是過不去的。吳玉亦趕去相勸，說我們都原諒了你。楊小北苦笑一下，說我不需要你們的原諒，因我并沒有做錯什么。吳玉說，關(guān)鍵是你們彼此相愛，為什么還要分開？米加珍說，很簡單，你跟馬元凱不相愛嗎？但是你們卻坦然分手？為什么？

吳玉看了看馬元凱，馬元凱也看了看她，兩人同時默然。楊小北說，我原以為，有愛就能解決一切，現(xiàn)在我明白，愛和愛情是兩件事。愛很偉大，但愛情卻很脆弱。所謂愛情的力量原是我們所想象的，一直以來，我們虛夸了它，其實它經(jīng)不起什么。與日?，嵓毾啾?，它就像玫瑰遠不及雜草的旺盛和堅實。一有風(fēng)吹草動，它便潰不成軍。馬元凱低聲說，我送你到車站吧。當(dāng)初是我接你來的。吳玉也說，我也去送你。我們善始善終。楊小北說，既然這樣，隨你們。

車到琴斷口，楊小北和米加珍要一起去米加珍家打聲招呼。馬元凱和吳玉留在車上。望著他們的背影，吳玉說，我還是有點難過。馬元凱說，生活還要繼續(xù)。吳玉說，你會愛上米加珍嗎？馬元凱說，也許吧。吳玉說，你的腿瘸了，米加珍結(jié)過一次婚。你們倆現(xiàn)在還蠻般配哩。馬元凱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楊小北和米加珍剛上小路，笑聲傳達到他們耳里。米加珍說，他們一定在笑我們。楊小北說，我們兩個是很可笑。米加珍說，其實是生活本身很可笑。楊小北說，是呀。我們不過是生活里的作料罷了。

走著時，楊小北突然看到了那塊有著“琴斷口”三個字的路牌。他想起來這里的第一天米加珍坐在酒吧跟他講述有關(guān)知音的故事。他們當(dāng)時還聊了些什么？米加珍的外公說，距離近了，你身邊的人都是你的敵人。越近越是?？磥碚媸钦f對了。

米加珍突然說，那一次你說，命運的改變，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沒有察覺的時候。這話，現(xiàn)在全都應(yīng)驗了。楊小北說，是嗎，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也記得你說的一句話。米加珍說，我說了什么？楊小北說，你叫我不要練葵花寶典?？墒菑慕裉炱?，我就要開練葵花寶典了。楊小北說完，大笑出聲。米加珍也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們眼里都溢出淚水。

春節(jié)過后，米加珍收到楊小北從南方寄來的信。楊小北說，不想發(fā)短信，也不想傳電子郵件，就想用我的手寫封信給你，讓你感覺一下我的氣息。我一切都好。套用外公的話，我們以前距離太近，彼此是敵人，現(xiàn)在相距遙遠，我想我們可能會是知音。

米加珍拿著信，看了又看，看得滿心悵然。暗想，我的生活未必需要知音，但我必須要有一個愛我的人。這個人還會是你嗎？

米加珍無法回答自己的問，她在信角寫了個編號“1”，然后將信扔進了抽屜。

原載《十月》2009年第3期

點評

這個小說的特點有：

一、愛情故事，悲劇主題

文中的男男女女不是沒有愛，而正是因為執(zhí)著“愛”，才陷入無可救贖的深淵。即使如此，他們依然強烈地追求真愛，一如小說結(jié)尾處米家珍所說：“我的生活未必需要知音，但我必須要有一個愛我的人。”在方方的以往的同類小說中，愛情多表現(xiàn)為“求而不得”，這當(dāng)然是悲??；而在這篇小說中愛情表現(xiàn)為“得而不能”，當(dāng)然就更是悲劇了。這里既有自身的原因，又有社會無形壓力的原因。但不管哪方面的原因，相愛的人因為種種的拘囿而不能在一起，這既是生活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悖論。世俗生活中的小人物，似乎永遠走不出這樣的窠臼。他們的遭遇，又何嘗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你我的映照？

二、小切口，大世界

米家珍、蔣漢、楊小北之間陰差陽錯的愛戀及命運際遇，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在一個“冰涼的早晨”所發(fā)生的悲慘故事——楊小北、蔣漢先后栽進橋下深水里，馬元凱摔倒，結(jié)果一傷一死一殘——不禁讓人感慨生命的無常，人生的不可把握。圍繞“蔣漢之死”，相關(guān)的人物彼此都陷入了心靈煎熬和痛苦中。好友馬元凱的譴責(zé)，米家珍父母的埋怨，蔣漢母親的自殺，周圍同事或群眾的流言蜚語，一系列的變故，使得剛結(jié)婚的米家珍和楊小北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和壓力狀態(tài)之中，盡管彼此依然相愛相戀，卻不得不走向“離婚”的結(jié)局。因此，這個中篇從一個很小的切口——愛情主題，悲劇命運——導(dǎo)入敘述流程，漸次引出一連串的故事和人物，但是，它建構(gòu)的卻是一個無比寬闊的精神世界。這個精神世界令人驚心，也讓人痛心。

三、可讀性強，震撼力大

每個部分獨立講述一個故事，集中展示一個場景，側(cè)重渲染一種氛圍，突出“人物”和“故事”在敘述流程中的中心地位及主導(dǎo)作用。人物與人物相互關(guān)聯(lián)，故事與故事相互糾纏，人物與故事水乳交融，較好地保證了小說的可讀性。在當(dāng)代中國文壇，方方講故事的能力及才華，堪稱一流。故事中蘊含著豐富生活內(nèi)容，表現(xiàn)著厚重的生命主題，彰顯著深刻的人文情懷，都給人以極強的閱讀震撼力。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