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南方老家:小廢墟的鄉(xiāng)間風(fēng)景
吉米在紐約工作,是一名設(shè)計師和刻字藝術(shù)家?;羧A德是他的助手。時不時會變得消沉的吉米某天對霍華德說:“霍華德,如果我不得不辭職,而你不能得到另一份工作,你將會做什么?”來自美國南方的霍華德說:“我會回老家看我媽媽。”
吉米被打動,跟吉米告訴我時的我一樣:霍華德?lián)碛心撤N我跟吉米都沒有的東西,一小塊他當(dāng)作完全屬于他的家來想念的土地。而且那是——我聽說這個故事的好幾個月后——我認為我應(yīng)該在那里開始這本有關(guān)美國南方的書:在霍華德?lián)碛械募业母浇?/p>
霍華德安排了這次拜訪。吉米決定跟我們一起去。我們在復(fù)活節(jié)周末成行;時機純屬巧合。
天正下著雨,紐約已經(jīng)連著下了兩天的雨。
在拉瓜迪亞機場霍華德說:“我年輕時不喜歡這地方,因為傳承?!?/p>
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歷史傳承,繼續(xù)存在的往事。但是從他那時說的其他事情中,我感覺他所指的僅僅是那是一個很少東西改變、很少事情發(fā)生的鄉(xiāng)村之地。有時,我對霍華德的話有這種困惑;我太想在當(dāng)中找到一些他并沒有意指的含義。
霍華德身高六英尺,不過身材修長且行動輕盈。他當(dāng)時二十八九歲或者三十出頭。他非常有個性。他獨自生活,并且他不愿意住在哈萊姆[1](Harlem)。他是一名嚴肅的報紙和雜志讀者,并且對外交事務(wù)特別感興趣。他喜歡烹飪;通過周末的乒乓球運動來保持自己的體型。他很容易相處,不易發(fā)怒;我把這部分歸因于他如此深信且仍舊靠近的家。
霍華德說:“你們明白南方怎樣開始了吧。這里有很多黑人,在飛機上?!?/p>
大多數(shù)乘客是黑人,而且他們并不像非洲或者西印度群島的人。他們差不多都很克制,從大城市回家過復(fù)活節(jié)。
我們在格林斯博羅降落。這是一個大機場;然后,僅僅幾分鐘的路程之外,作為這里頗具規(guī)模的證據(jù),還有另外一個機場,幾乎一樣大。我們在那里下飛機。在等候區(qū)域里有軍人。天氣比紐約溫暖;我換了件更輕便的外套。
很快我們就上了公路。
霍華德說:“看,山茱萸和松樹。你在南方會見到很多。”
山茱萸是一種小喬木,現(xiàn)在正開著單瓣的白花。它并不是英國的山茱萸,在秋冬亮麗演出的親水、紅莖灌木或小喬木。在最清新的春綠色里,還有——霍華德為我指出它們——橡樹和槭樹。
土地是平坦的,像阿根廷的潘帕斯(pampas)或者委內(nèi)瑞拉的拉諾斯[2](llanos)。不過樹木劃分田野的邊界,為事物提供了人類尺度。我們經(jīng)過煙草庫房,有點兒高、近似方形的波紋鐵皮建筑物,過去煙草在這里加工。它們已經(jīng)破敗,波紋鐵皮銹成深紅色,樹木風(fēng)化成灰色。在綠色的映襯下,這種波紋鐵皮銹成了可愛的顏色;那為這片土地增添了額外的美麗。
公路看上去跟美國其他地方的公路一樣:路邊有為汽車旅館、餐館和加油站準(zhǔn)備的廣告牌。
煙草依舊是一種作物。我們看見幼苗正在被機械化地種植:一個黑人在拖拉機上,兩個人在后面的貨車上,把根上帶土的幼苗從有柄的穴播機栽下。全部作業(yè)以前是用手工完成的,霍華德說。他在學(xué)校假期里采摘煙草。綠葉上落下的樹脂染黑了他的雙手,而且很難被洗凈。我從不知道這種來自綠葉的染黑樹脂,不過很快就理解了。正是為了樹脂和焦油,人們才會吸烤制煙葉。
我們在公路上開得很快,以至于在我為此做好準(zhǔn)備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在霍華德的區(qū)域里了。有一個小鎮(zhèn)中心,一個附屬于那個鎮(zhèn)的小型富裕白人郊區(qū),然后外面是黑人地區(qū)。差別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霍華德,現(xiàn)在靠近他的家,似乎已認領(lǐng)了白人地區(qū)和黑人地區(qū)。
他已經(jīng)興奮了整個早上,現(xiàn)在更加興奮了。然后,進入另一個小鎮(zhèn),我們正在觀察他還是一個男孩的時候就已熟悉的地方。他曾經(jīng)割草,清理游泳池,并且擦洗一座房子的門廊,那就是鮑恩宅邸,仍舊或多或少擁有這個被稱為鮑恩的小鎮(zhèn)的人的宅邸。他也為其他房子里的人干相同的活兒。
一個現(xiàn)在已停用的綠色小木屋就在公路旁,曾經(jīng)是他母親的房子。他在那兒長大。他母親現(xiàn)在住在另一所房子里;另一所房子——更大且更新——才是家。我們在公路上看見了它。那是一所混凝土磚房,距離公路有一段距離,在其他一些房子的后面:并不是在我想象中曾有過的樹木圍繞的老房子。我們沒有停車,先去了汽車旅館,在鎮(zhèn)外。
汽車旅館的主體建筑是一座木房。在沙地院子里,有幾排附屬的兵營式小屋在樹下和灌木叢后面。一個黑人男孩正在用水管澆木房的門廊地板。他看起來有點兒羞怯——那天早上第一次我有種族約束感——他說辦公室在里面。
沒有明顯的辦公室。只有一個低頂?shù)目辗块g,有兩三排緊挨在一起的鋪著紅藍相間格子桌布的小桌子。空調(diào)在很久以前已經(jīng)被關(guān)掉,空氣不流通,氣味難聞。
霍華德大聲叫喊,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短褲、系著黃色塑料圍裙、拿著一把大菜刀的年輕白人從后面穿過兩扇門走過來。他氣色不好,大嘴張開著,動作也不協(xié)調(diào)。一小會兒之后,一個有著一張扭曲的臉的肥胖白人老婦穿過同樣的兩扇門走過來。我感覺我們錯誤地打擾了他們,老婦人和其實還是孩子的年輕人。
兩間房?我們是要兩間雙人房還是兩間單人房?
我不能理解老婦人的問題。但是隨后,穿著短褲、系著黃色塑料圍裙的男孩放下了他的刀,稍微向我們示意,我們就跟隨他——他用有力的、笨拙的腳步行走——出了餐廳,到了松樹下的沙地院子,接著進入院子一角的一個低矮建筑。那里的土地是潮濕的,男孩一個接一個打開房間門,里面散發(fā)出土地的濕氣和密閉的陳腐氣味,鋪著污跡斑斑的廉價地毯。
然而,更好的判斷在起作用。甚至在吉米和我跟著穿黃色圍裙的沉默男孩看這些房間時,霍華德并沒有跟隨我們,他從汽車旅館里的某個人(也許是有著扭曲的臉的老婦人)那里聽說在鄰近的小鎮(zhèn)彼得斯有一個更加新式的汽車旅館。(鮑恩、彼得斯:美國的地方,大大小小,常以人名命名;而這些地名的平常會讓一些旅行線路讀起來像是一個陸軍班或是一支運動隊的點名冊。)
去彼得斯,接著,我們出發(fā),穿過公路景觀。彼得斯汽車旅館總而言之是更大的事物,有若干兩層樓紅磚建筑。那里甚至還有廣告為游泳池(盡管過濾器出了點故障,水池因水藻而變綠)宣傳。
霍華德走上我們前面的臺階,穿過兩扇門進入辦公室,然后轉(zhuǎn)向我,帶著一點兒幽默感,并且神秘地說:“這是為你準(zhǔn)備的東西?!?/p>
他的意思是辦公室里的女士是印度人,不會弄錯,來自印度的印度人,盡管她沒有穿紗麗,盡管在她的聲音和舉止里有一種非印度式的自信。她的口音是美國的——對于我。只有一次使她露餡兒,當(dāng)她以爽快、不客氣的方式說諸如咖啡之類的東西“店內(nèi)”不供應(yīng)時,使得這個詞跟“惡行”一詞押韻。那是印度的;那有一種印度的味道。
后來我從霍華德那里聽說,在過去六年左右的時間里,來自印度的印度人一直在美國南方從白人手里買下汽車旅館。(而這或許解釋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在佐治亞州西北部的一家汽車旅館看到的大型霓虹燈廣告牌,“美國人所有”。)
所以在那里,在對于霍華德是家的地方:白人,他們可能出自一部小說;而在不遠處,來自世界另一邊的人們,他們早已使自己成為美國人,根據(jù)他們對這個詞會有的特別理解。
汽車旅館女士的丈夫走進辦公室。他也是印度人。他穿著一件淺黃褐色的短袖絲絨襯衫,帶有一種得克薩斯口音——或許在我聽來是那樣。他妻子說過(而他正在證實)他曾經(jīng)從事石油行業(yè),在休斯敦,是一名石油工程師。六年前,他離開了石油和休斯敦;并且他認為(如他妻子更早之前所說,雖然承認北卡羅來納州彼得斯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海蒂的房子,霍華德的新家,由海蒂用自己的雙手分批建造而成。它距離公路有一段距離,在居住區(qū)其他房子的后面,并且有一條車道從公路上通向它。地點是精心挑選的。房子兩邊各有一個帶臺階的前門廊,而在引自公路的車道盡頭是一個門廊車庫。房子后面是林地。
鋪著松軟地毯的客廳在歡迎我們到來。廚房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帶有餐臺。臥室和普通房間在從客廳延伸出去的一條中央走廊的兩邊。
海蒂是個高大但身材勻稱的女人。她六十歲,皮膚依然很好,戴著眼鏡。她弄出大量友好的響聲來歡迎她認識的吉米;而霍華德扮演歸家兒子的角色。他放松地坐在餐臺面前的高腳凳上,雙臂優(yōu)雅地放著,一條腿交疊,一條腿伸直:在這所房子里,一個兒子,而現(xiàn)在再加上,我們的半個主人。有一扇通向門廊車庫的門,旁邊的墻上有家庭照片,包括霍華德穿著畢業(yè)禮服的一張。
我們享用了午餐:炸魚、綠甘藍菜、有著煮熟胡蘿卜顏色的甘薯。我們四個就坐在前會客室用餐區(qū)的餐桌旁。
就在我們坐著的時候——我背對著前門,它通向兩邊有臺階的門廊——傳來了大叫聲。一隊人馬到達了:從奧古斯塔(Augusta)來的海蒂的姐姐,迪-安娜(依照我聽到的名字),以及迪-安娜的丈夫和兒子。迪-安娜看上去不像海蒂。她比海蒂塊頭更大也更豐滿,膚色更深(海蒂是棕色皮膚)。她更加活潑——有一點跟她的體形相符——不過她有更加敏銳的雙眼:她不具有海蒂的寧靜。
迪-安娜的兒子乍看上去好像穿著凌亂,不過隨后我看出他的服裝精心搭配過,絕對是為了展示:一件當(dāng)代隨意款式的石板藍色外套,一件閃亮、有紋理的白襯衫,一條有補丁、標(biāo)簽外露的錐形褲,還有一雙新鞋子(腳背部分的鞋面接近白色而顯得很新)。復(fù)活節(jié)的賓客;精心裝扮的節(jié)日。
他們聊了會兒最近的一場重大拳擊比賽。他們?nèi)枷矚g獲勝者?;羧A德說他就像一位現(xiàn)代黑人,平和而有教養(yǎng);另一個家伙高大強壯,但更魯莽。
身著現(xiàn)代服裝的年輕人問我在北卡羅來納做什么。
當(dāng)我告訴他時,他說:“哪種類型的書,歷史的?”
而當(dāng)我和霍華德解釋時,迪-安娜皺著眉頭說:“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們沮喪?!?/p>
她兒子的認真現(xiàn)在似乎跟他的服裝截然相反,他說:“我們有太多的往事。”他們對往事不感興趣;他們對當(dāng)下感興趣。
我沒想起問海蒂是否有工作?;羧A德沒有告訴我;那只是在我們到了這所房子之后,我推測她在一間便利店的咖啡座做兼職,那是由鮑恩家族的現(xiàn)任當(dāng)家人所有。午餐后她帶著我跟吉米去見他。她說他是一個好人。
這間便利店只是鮑恩先生的產(chǎn)權(quán)之一。我們?nèi)ニ募揖吖S見他。他說他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鮑恩家族的人。他只是跟這個家族通婚,而人們把他看作一位鮑恩,他也漸漸接受了這個名字。鮑恩鎮(zhèn)里,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第一次記錄是在《獨立宣言》前的幾年,不過在那時,鎮(zhèn)的名字是勞倫斯(這暗示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或之后的某種剝奪)。
然而,歷史并非鮑恩先生想要談?wù)摰膬?nèi)容。他是一個六十出頭的大個子,想讓吉米和我去看他做的家具;他想要談?wù)匁U恩家的生意;他想讓我們知道這個小鎮(zhèn)是一個進步的地方,盡管它只有數(shù)千居民,在當(dāng)?shù)劂y行卻有著好幾百萬存款。他徹徹底底是一個鮑恩人。在給出所有這些數(shù)字時,他帶著吉米和我繞著家具廠閑逛,給我們看他或他的機器用木板做的物件,海蒂站在旁邊,穿著全套牛仔裙,姿態(tài)中有某種霍華德式的優(yōu)雅。
鮑恩——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地名直到霍華德告訴了我。而現(xiàn)在它無處不在,附著在每一種當(dāng)?shù)匦袠I(yè)上,農(nóng)場設(shè)備和農(nóng)業(yè)物資店、雜貨店、錄像出租店、加油站、家具店、便利店。
他是一個好人,海蒂又說了一遍,在我們離開鮑恩先生和家具廠之后。當(dāng)初她想要五千美元用于建造房子時,去找過他。他當(dāng)天就告訴銀行,安排了一次貸款,而銀行需要的所有擔(dān)保只是海蒂的汽車和其他一些小東西。并且,鮑恩先生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海蒂說。他曾提供土地給黑人墓地。她在那里有一塊家庭基址,有雕刻好的墓碑。
我們開車穿過郊區(qū)林地到達墓地。幾乎開到了墓碑上。海蒂想讓我們看到它們,但她不鼓勵我們下車。我們就待在汽車里看了一會兒。那是一塊小墓地,沒有用柵欄或任何類型的樹分隔開?,F(xiàn)在正逢春天,萬物生長,那就像林地的一部分。
其中一塊墓碑是屬于海蒂父親的。當(dāng)我們回到房子里時,她給我們講了一些有關(guān)他的事情。他是個聰明人;因為他房子里總會有很多食物。他在一個農(nóng)場上為一位白人工作——我開始理解,對于海蒂來說,以她的方式去定義人是多么有必要。那個白人對農(nóng)場沒有任何興趣。海蒂的父親為他打理一切: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以及所有事情?,F(xiàn)在,海蒂的父親在那里居住和死去的農(nóng)舍已經(jīng)破敗不堪。它仍舊歸白人家庭所有,不過他們不打算出售;他們想為了記憶而保留它。
海蒂的這位父親從哪里來?他死于一九六一年。他也許出生在一九〇〇年前后?一八九四年,霍華德說。那是在黑人公墓里墓碑上的年份,在鮑恩先生所給的土地上。而父親的故事是模糊的。他曾經(jīng)是孤兒:他從難以相處的叔叔那里逃走,并在鐵路沿線找了份工作,然后到達這里,為史密斯先生,一個白人,做佃農(nóng),最后成功,成為這個地區(qū)最先擁有汽車的黑人之一。獲悉更多有關(guān)這位父親的情況是不可能了,哪怕是把時間推回更遠的地方。在此之上就是一片茫然,還有海蒂的姐姐、姐姐的兒子以及或許所有黑人都曾有的太多太多的陰暗。
后來,在小睡一會兒之后——吉米在海蒂房子的臥室中的一間,我在另一間——我們喝茶,然后出去開車兜風(fēng)。海蒂對這片土地了如指掌;她知道誰擁有什么。在我們開車時,她好像開始了唱誦。
“黑人在那里,黑人在那里,白人在那里。黑人,黑人,白人,黑人。這邊全是黑人,這邊全是白人。白人,白人,黑人,白人?!?/p>
有時候她說:“黑人曾經(jīng)擁有這片土地?!彼幌矚g這個說法——黑人失去了土地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懶散或是由于家庭爭端。但是黑人和白人出現(xiàn)在這里,彼此之間近距離地生活,并且海蒂自己也沒有什么種族怨言。白人對她一直很好,她說。但是隨后她又說,那或許只是因為她喜歡與人相處。
那是一片小廢墟的鄉(xiāng)間風(fēng)景。房子、農(nóng)舍和煙草庫房被隨意棄之不顧。每一個的破敗不堪都是獨立的,而它們在午后的光線下很美。一些農(nóng)舍有著非常寬闊的屋檐,低垂下去,曾經(jīng)提供遮蔽的波紋鐵現(xiàn)在像一個過于沉重的物體,鐵皮中間下垂,在一些地方成扇形散開。
我們?nèi)タ催@所房子,現(xiàn)在被廢棄了,海蒂父親在為史密斯先生做佃農(nóng)時曾在那里住過。灌木叢正對著敞開的房子向上生長。山胡桃樹,仍舊差不多是光禿禿的,現(xiàn)在只有幾片葉子,高過了房子和煙草庫房。顏色是灰色(樹干和風(fēng)化的樹木)、紅色(生銹的波紋鐵)、綠色和蘆葦?shù)柠湺捊鹕.?dāng)我們站在那里時,海蒂告訴了我們她父親在那所房子里的死;事情的經(jīng)過對她仍舊歷歷在目。
另一所房子,甚至更加美麗,是海蒂和她丈夫住了十年的地方。那是一間農(nóng)舍,有大片的綠色田野,每一側(cè)都有森林樹木綿延一段距離。
對霍華德來說,家不只是他母親的房子,那現(xiàn)在被關(guān)閉的綠色小屋,或者她已經(jīng)搬入的混凝土磚新房子。家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東西。而我們只看到一部分:所有在幾英里之內(nèi)、這些鄉(xiāng)間道路周圍的都是與霍華德家族的不同成員有關(guān)系的房子和田地。那是一段比我曾想象的要更豐富和更復(fù)雜的往事;在自然上也更加美麗。我被帶去看的房子比很多在特立尼達或英國的人住過的房子可能都要大。
不過,依然,在往事中有黑暗降臨的那個瞬間,歷史的黑暗,哪怕在這里,在作為家的地方。
我們?nèi)ズur燒烤吃晚飯,事實上那里也是唯一可能的地方。那是一家路邊客棧,一個光線昏暗的大房間,有一臺沉默的自動點唱機和幾個精心打扮的白人家庭小組。不供應(yīng)啤酒。于是我們點了冰茶,霍華德說這是非常南方的東西。它就像糖漿,無疑是女侍應(yīng)生的味道,白皙、年輕和友好。她們中的一個非常年輕,或許十二歲左右,很高興被打扮得像一個女侍應(yīng)生,在假日周末幫幫姐姐或是父母的忙,供應(yīng)點好吃的東西。
我問海蒂她需要什么給她自己和她的家庭。她的回答奇特而感人。對于家庭,她說,她希望她兒子中的一個能夠把酒癮戒掉。這很奇怪,因為那是一種緬懷:她談及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了。
對她自己,她說她愿意再婚,如果還有可能的話。她不想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她已經(jīng)上了年紀——她知道——但那也是為什么她愿意再婚。她已經(jīng)度過太多獨處的時間;她想要有人陪伴?;羧A德理解這一點。不過他和海蒂都認為對她來說要找到合適的人并不容易。
海蒂說:“男人在這里很稀缺。這里只有非常少的男人。去教堂數(shù)一數(shù)男人。好的都走了。留著的都不怎么樣。私下里,也許有一兩個好的,不過……”
然而,過去又怎么樣呢?那是一種還過得去的生活嗎?她說她對過去沒有遺憾。對她來說,事物沒有變得更好嗎?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事物沒有變得更好嗎?
她說:“我?guī)缀鯖]有想過,哪怕是有關(guān)我自己的過去?!?/p>
而霍華德說:“我已不記得過去?!?/p>
這些話很像海蒂姐姐在午餐時所說的。
不過接著海蒂說:“我不喜歡煙草。在一排的末端,那氣味會使我感到惡心。在我剛結(jié)婚時,我們會一早起床,那時露珠還在煙葉上,也沒有氣味。即使現(xiàn)在,煙草也讓我感到惡心。年輕時,在煙草田地里,兩小時之后我就會流淚。那是我跟著父親一起干活的時候。”
而在那背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星期六,海蒂曾帶著早晨五點的復(fù)活節(jié)晨拜的節(jié)日興奮與我們聊天。她說過她可能會去那兒。不過當(dāng)吉米和我早晨在彼得斯印度人汽車旅館退房,到她家用早餐時,發(fā)現(xiàn)她還在那兒。前一天下午開車四處兜風(fēng)已經(jīng)使她筋疲力盡,她不能去做晨拜了。她現(xiàn)在想她會去參加十一點的儀式。
吉米和我想著我們會在十一點半去聽唱詩,至少是布道的開頭,海蒂說布道會在十二點開始。問題是吉米的服裝。在紐約霍華德說過,鮑恩是個非常鄉(xiāng)村的地方,對于我們或許會做的無論什么事情,休閑服和運動鞋都是足夠的。吉米有的唯一適合在這種溫暖天氣穿的衣服是香蕉共和國[3](Banana Republic)牌旅行裝。海蒂說那也沒關(guān)系;不過她會在一個特定時刻在教堂里起身并請求會眾對他著裝的寬恕。
在海蒂客廳里的電視機上,有持續(xù)不斷的宗教興奮點,來自黑人教堂和白人教堂的儀式,牧師和唱詩班總是穿著時髦,每一個教堂都有它自己顏色的牧師長袍,幾乎是它自己的制服。
一個傳道者,帶著一種嚴肅而虛張聲勢的舉止,突然停下手上的事情,對一本關(guān)于《圣經(jīng)》和來世的新書吹捧了一番。這本書回答了人們提出的問題,他說?!拔覀冊谔焯脮鞓穯??”在我可以完整品味那種“快樂”——飲酒作樂、圣誕快樂、老國王科爾是個快樂的老靈魂[4]——之前,這本書回答的其他問題就被說了出來:“天堂里會有進步嗎?”這個美國的天堂明顯是美國本土的復(fù)制品,有黑人和白人,有北方和南方,還有共和黨與民主黨。
海蒂穿著牛仔裙進了她的房間,出來時穿上了為教堂準(zhǔn)備的一件令人無法抗拒的亮粉色長裙;然后她戴上了她的深藍色平頂帽。帽子,還有她的眼鏡,令她看起來像一個行政官。
她開車去教堂。霍華德聽任自己駕駛執(zhí)照失效;他不能開車帶海蒂然后回來接我們。我們步行。教堂大約一英里遠。吉米穿著他的香蕉共和國牌服裝?;羧A德身著休閑裝,腳穿運動鞋;他不打算參加儀式。他說他不喜歡去教堂;那是他曾是個孩子時不得不做了太多次的事情。
路很寬,一次能過一兩輛車。草地上滿是紫色的春日小花;不時,出乎意料地,有黑色的沼澤(讓人想到原始的土地,在定居者到來之前,還有定居者肯定會感受到的孤寂)。
我們走過亞歷山大先生的房子。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黑人,為禮拜日而穿著正式,有外套、領(lǐng)帶和帽子;他在他房子一側(cè)的一塊空地上練習(xí)推桿進球,或者至少舉著球桿。他的小房子前面的區(qū)域被塞滿了裝飾性的花園雕塑以及任何可以作為裝飾放在院子里的物件。他說他祖父開始了這種收藏,然后借著對時間水銀般的感覺,他說:“兩百年?!庇行┦莵碜晕饔《热簫u的牙買加,亞歷山大先生把它發(fā)音為“吉-買加”。
我們繼續(xù)走,霍華德說:“你們能看出來他是個怪人。不僅是因為高爾夫球桿,還因為他不做禮拜?!?/p>
一輛汽車停在我們旁邊的道路上。里面有三個白人——眼下在他們周圍是非常顯而易見的人的種族和膚色。他們想知道鄉(xiāng)村俱樂部的高爾夫課程在哪里上。霍華德說幫不了他們,他自己也是個訪客。然后他們開走了。
教堂小且整潔,紅磚墻,白色尖頂,還有它擱在纖細木頭柱子上的柱廊三角楣飾。在教堂一側(cè)的院子里有很多汽車。我說汽車使得這個鎮(zhèn)看起來富有?;羧A德說每個人都有一輛,汽車沒有任何意義。
當(dāng)我們沿著臺階走上柱廊時,霍華德說:“他們在唱詩?!彼桓覀円黄疬M去。他說——現(xiàn)在非常孩子氣,很像得到許可的小孩——他會在外面等著。
一位身材苗條、棕色膚色的年輕女子在門口迎接吉米和我,并告訴我們儀式的順序。我們坐在后排。我想起海蒂說過的話:“去教堂。數(shù)一數(shù)男人?!蹦腥吮扰松?。一些孩子在后排,跟著他們的母親。而每個人,正如海蒂所透露的,都穿著最好的禮拜日服裝。
教堂里面跟它外面一樣簡單和整潔,有相當(dāng)新的淺色硬木靠背長椅和一條淺褐色地毯。在大廳一端的高臺上是唱詩班,兩邊各有一位鋼琴師。唱詩班的男人們站在后排,身著套裝;女人和姑娘們在前三排,穿著金色禮服。這很像我們在海蒂客廳里的電視上所看到的場景的一個小型本地版本。
在唱詩班后面,在這些穿著金色禮服的姑娘們和深色套裝的男人們后面,是一幅怪異的透明的基督受洗的大型油畫:水是藍色的,河岸是綠色的。基督和施洗者的白色是一個意外。(同樣的意外是,前一天晚上,在一位退休黑人老教師家里,耶穌基督的畫像是一個有胡須的人物,看上去就像是《小巨人》里的卡斯特[5]將軍。)不過也許這種意外或不協(xié)調(diào)只在我的眼里,耶穌的白色至多就像印度教萬神殿里眾神的藍色,或者日本文化里第一個佛教傳教士達摩的印度特質(zhì),是一種象征元素。
唱詩結(jié)束了。那是給“拜訪者的報到、宣告和贊賞”的時間。宣告此事的一個穿著深色套裝身材矮小的黑人——不是牧師——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說最后一個詞[6],把這個詞拆散成音節(jié),然后,似乎要從這個詞里榨取最后一點兒滋味,在最后的音節(jié)上給出一個有力的重讀,說了像“vee-zee-TORRS”的某種東西。
他說完便等著宣告。一個男人起身說他來自費城,回來看他家里的某個人。然后海蒂站起來,戴著她的藍色平頂帽,穿著粉色裙子。她看著我們,然后向穿著深色套裝的男人致辭。我們是她兒子的朋友,她說。他在外面某個地方。她解釋了吉米沒有領(lǐng)帶和外套的原因,并為此請求寬恕。
我們隨后站起來,我第一個,吉米跟著我,也像來自費城的男人曾做的那樣,宣告我們自己。前幾排里的一個膚色白皙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對我們說她也從紐約來,她作為來自紐約的人歡迎我們。那就像一次粘合,我認為。之后,在穿著深色套裝的男人說起兄弟姐妹時,這些詞似乎有一個多于形式的意義。
用于募捐的銅盆在座位上來來回回地傳遞。(上周募捐的數(shù)字,略高于三百五十美元,按照儀式順序被公布。)牧師,一個有著清晰、斯文嗓音的年輕人,請求我們冥想復(fù)活節(jié)的奇跡。為了幫助我們,他召來唱詩班。
唱詩班的領(lǐng)唱,一個大個子女人,調(diào)整了麥克風(fēng)。在這個微妙的小動作之后,激情涌現(xiàn)。圣歌是《我怎么樣?》。有來自唱詩班的拍手,還有搖擺。一個穿著棕色套裝的男人在會眾中站起來,也跟著拍手和歌唱。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起身歌唱。于是我開始感受到宗教集會的愉悅:兄弟會、聯(lián)合、禮節(jié)、儀式、衣服、音樂的愉悅,所有這些結(jié)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種忘我的可能性。
正是儀式——由來自那么多種源頭的黑人形成——那才是意外;還有社區(qū)的概念。
在穿著深色套裝的黑人講話之后,另一個穿套裝的人起身對會眾講話:“這是偉大的一天,”新的演講者說,“這是主起身的日子。他為每一個人而起身?!睍娭谐掷m(xù)傳來克制的“阿門!”的口號。演講者說:“很多比我們境況更好的人沒有這種特權(quán)?!?/p>
最后,那位穿著有兩個紅十字的優(yōu)雅長袍的斯文年輕牧師講話:“耶穌曾經(jīng)祈禱。我們必須祈禱。耶穌曾經(jīng)呼喊。我們必須呼喊……神曾對我們?nèi)绱巳蚀?。他已?jīng)給我們第二次機會?!?/p>
磨難與淚水,幸運與悲傷。這些是這種宗教、這種粘合、這種撫慰聯(lián)合——聯(lián)合意外的、感人的想法給我——的主旨。而且,正如在穆斯林國家里一樣,我理解一個傳教士可能擁有的力量。
就像后來霍華德所說,在他、吉米和我一起走回去的路上,“一切都會發(fā)生在教堂里”。
用霍華德在出去的路上曾用的詞,我們遇到了另一個當(dāng)?shù)毓秩耍汉谌松鐓^(qū)里的酒鬼。我們離這個男人的家還有段路時,霍華德發(fā)現(xiàn)他正從一扇窗戶往外看?;羧A德說:“向下看。不要跟他說話。不要看見他?!蹦鞘腔羧A德在這里也在紐約所學(xué)到的避免麻煩的方法之一,避免“目光接觸”,他說,那樣會激怒搶劫者、乞討者、種族狂熱分子、瘋子和酒鬼。
嗜酒的男人定格在他的窗戶里,注視著我們走向他的房子。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房子時,我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他一眼。他穿著內(nèi)衣站在窗前,隔絕在自己的房子里,兩眼通紅,精神與心靈似乎都非常遙遠。
我告訴霍華德,那天早上我得知一個有其自身嚴格規(guī)則的黑人社區(qū)的概念,感到有些意外。
他說:“這個社區(qū),或是你所看見的,將會在二十年或二十五年里消失?!狈N族隔離曾保留黑人社區(qū)。但是現(xiàn)在,黑人和白人,尤其是更年輕的一代,正在一起做更多的事情。這強調(diào)了前一天海蒂(為兒子傷心)曾說的有關(guān)黑人和白人男孩現(xiàn)在“一起喝酒”的內(nèi)容。而我不確定霍華德和海蒂是否完全喜歡這種新融合及其預(yù)示的內(nèi)容。我認為,沒有社區(qū),海蒂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平靜安詳。
在海蒂從教堂回來吃午餐時,我們聊了一會兒黑人地位的問題,沒有觸及前一天的主題。
黑人曾度過一段艱難的時光?,F(xiàn)在,當(dāng)事情本應(yīng)該對他們更容易的時候,這個國家里有了新的種族元素:墨西哥人、古巴人和其他外國人。墨西哥人很快就會在這個國家的政治上有勢力。亞洲人不再僅僅是購買汽車旅館,也會進入其他的商業(yè)門類;他們來到這里只有幾年時間。在不遠的一家醫(yī)院里,海蒂說,只有兩名美國醫(yī)生。
很快,霍華德和海蒂就開始相互提醒事物正在轉(zhuǎn)變的方式。在過去,卡車會過來把采摘水果的黑人帶走?,F(xiàn)在卡車不來了:墨西哥人從事水果采摘?;羧A德說,黑人使自己無聲無息地從邁阿密退出。黑人不想要酒店的工作,認為那些工作有失身份。于是,古巴人接手了那些工作,黑人被再度禁止進入那里。以類似的方式,黑人允許了古巴人控制這座城市。西班牙語現(xiàn)在是邁阿密的語言。
后來,當(dāng)我們返回機場的時候,我們看到一群白人會眾從鮑恩的另一個浸禮會教堂出來。那離我們?nèi)ミ^的那個黑人教堂并不遠。只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看到的是一個種族隔離的小鎮(zhèn),有舊的種族隔離制度。
當(dāng)我們驅(qū)車經(jīng)過鄉(xiāng)間時,海蒂的唱誦賦予她的言語一個更加完整的含義:“這邊全是白人,那邊全是黑人。黑人,黑人,白人,黑人。黑人,白人?!?/p>
以她自己的方式洞察這片熟悉的土地——在那里我看到的只是春天的色彩,路邊的紫花,酸腐的雜草,松樹、山茱萸、橡樹和槭樹,還有被廢棄的農(nóng)舍和煙草庫房的灰色、綠色和深紅色?,F(xiàn)在返回機場,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往事,更清楚地明白了前一天的所見所聞。
我開始理解,離開家去紐約的霍華德,是如何把自己與往事和哈萊姆的憤怒分隔開的。
我問他為什么不住在哈萊姆。
“我的節(jié)奏不一樣,而他們很在意這點。節(jié)奏?那就像你的能量級別。我該怎么說呢?我并不憤怒。哈萊姆的大多數(shù)人是憤怒的。”還在嘗試進一步解釋自己的他說,“我不一樣。我在高中里就感覺到了這點。你的所思所想令你不一樣。我一直感覺不一樣。這讓我相信我出生在了錯誤的城鎮(zhèn)。像很多人那樣。”
兩天之后,在紐約(就在我開始真正的南方之旅前),我又跟霍華德聊了一次,確保我對某些事情理解正確。
對于亞洲人、古巴人和墨西哥人的存在,霍華德說:“一想到那個問題,我就變得非常親美。”把親美的態(tài)度延伸到外交事務(wù)上,是他的特殊興趣。于是,從鮑恩的一個南方黑人小社區(qū)起步,霍華德已經(jīng)成為一個保守派。他說:“我認為,出身南方浸禮派的背景,就是成為一名保守派的基礎(chǔ)。”
我問起從教堂走回來時他說過的有關(guān)黑人社區(qū)的話。他說這個社區(qū)將在二十年到二十五年內(nèi)消失。他的態(tài)度看似中立。是真正的中立嗎?
他并沒有承認。他說社區(qū)里的個體性更強,不過好處會從這個變化中出現(xiàn)。就像完成一次神秘的飛躍,他說:“變化如同死亡。好的事物可以由此產(chǎn)生。就像南北戰(zhàn)爭,在整個生活方式終結(jié)的時候。”
所以最后,事實證明了他早前的評論,有關(guān)他家鄉(xiāng)的傳承,不得不跟歷史有關(guān)系,正如我一開始想的那樣。我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這些話在當(dāng)時看來寓意著千篇一律與枯燥無味:一樣的建筑,孑立在田野里的廢墟,小鎮(zhèn)生活的沉悶無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不過他還意指繼續(xù)存在的過去。好像與我交談的一個陌生人,他不得不找到一種方式談?wù)摬豢盎厥椎耐隆?/p>
[1]美國紐約市曼哈頓的一個社區(qū),曾經(jīng)長期是20世紀美國黑人文化與商業(yè)中心,也是犯罪與貧困的主要中心。
[2]潘帕斯和拉諾斯均指南美洲的大草原。
[3]美國時裝品牌,GAP集團下比較偏向貴族風(fēng)格,設(shè)計款式較為流行新穎,同時屬于中高價位。為美國大眾普遍接受且喜歡的品牌之一。
[4]著名英國童謠《老國王科爾》的第一句歌詞。
[5]喬治·卡斯特(George Custer,1839-1876),美國陸軍西點軍校1861屆畢業(yè)生,美國騎兵軍官,美國內(nèi)戰(zhàn)時聯(lián)邦軍將領(lǐng),戰(zhàn)績卓著,是美國歷史上的傳奇人物。1876年在“小畢霍恩河戰(zhàn)役”中,卡斯特率領(lǐng)的第七騎兵團被印第安人全殲,他本人也被擊斃。卡斯特死后,立即成了英雄人物,圖書、報刊和電影爭相渲染其功績,但只字未提其對印第安人的屠殺。
[6]在原文中最后一個詞是拜訪者,visit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