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江湖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作者:余光中 著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

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

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假如我有九條命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可以專門應(yīng)付現(xiàn)實的生活??嗝牡溚踝诱f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現(xiàn)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于辦手續(xù);辦手續(xù)最煩的一面莫過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jī)關(guān)發(fā)的,當(dāng)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能塞滿的細(xì)長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jié)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么填得進(jìn)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xì)閱。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guān)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xiāng)親契闊談宴,現(xiàn)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門,只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兒子、兒媳和孫女。岳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wěn)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wù),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wù),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housewife),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househusband)。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yīng)該細(xì)加體會,切勿視為當(dāng)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負(fù)責(zé),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fù)責(zé)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只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職。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嘗”,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fēng),“新男人”當(dāng)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xiàn)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yuǎn)來。又窮又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窮,卻窮于時間,在“夠朋友”上只敢維持低姿態(tài),大半僅是應(yīng)戰(zhàn)。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zhàn),再無余力和遠(yuǎn)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信網(wǎng)了。演成近交而不遠(yuǎn)攻的局面,雖云目光如豆,卻也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涌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書通通讀完,在斯文圈里就稱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只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只讀名門正派的書,立志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yǎng)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治學(xué);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dāng)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xué)生,畢竟范圍有限,題目有形。學(xué)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后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xué)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fā)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務(wù),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能經(jīng)常與學(xué)生接觸,產(chǎn)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yīng)該完全用來寫作。臺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yè)的,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臺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并行不悖。后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xué),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xué),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shù)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rèn)真的藝術(shù)家不把藝術(shù)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園里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濒敱舅勾鸬溃骸板e了,藝術(shù)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标懹卧娫疲骸翱辞卮伟钪?,惜哉千萬不一施??栈赜⒏湃牍P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标懹握J(rèn)為杜甫之才應(yīng)立功,而不應(yīng)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贊成魯本斯的看法,認(rèn)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后,是由于他的藝術(shù),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rèn)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xiāng),不但可以認(rèn)識世界,亦可以認(rèn)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在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fù)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huán)游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yōu)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做旅伴,這一點只怕徐霞客也要艷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只是淺游而已。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lián)考,以第一志愿分發(fā)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松了一口氣,從此不必?fù)?dān)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兒了。

我對廣東男孩兒并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舍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沖,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zhàn)友,作戰(zhàn)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里,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后,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已經(jīng)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能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shù)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shù),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zhuǎn),再揉眼時,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guān),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小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后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jī)一到,便會站到亮處,露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dāng)然不會應(yīng)他。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里立了多年,風(fēng)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fù)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里應(yīng)外合才成功的。當(dāng)初我自己結(jié)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xiàn)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于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里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fā)上散置皮包和發(fā)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jīng)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jiān),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wěn)”的現(xiàn)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編者注:葉芝)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xué)醫(yī)還是學(xué)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里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從此領(lǐng)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內(nèi)奸”接應(yīng),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dāng)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F(xiàn)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翼豐滿,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趁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編者注:納什)(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nèi)绱?。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pan >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xiàn)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于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里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家伙?”想著想著,他“殺機(jī)陡萌”(My dream,I fear,are infantici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鹽撒進(jìn)他的奶瓶,把沙撒進(jìn)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yōu)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yán)锱闼螒?,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dāng)初沒有當(dāng)機(jī)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jīng)是“寇入深矣”!女兒的墻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士、拜絲、大衛(wèi)·凱西弟的形象,現(xiàn)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jīng)被入侵的軍隊占領(lǐng)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jī)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里,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么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jīng)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后,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于交戰(zhàn)的細(xì)節(jié),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zhǔn)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xiàn)在我?guī)в咨夯亓藦B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wù)就輕松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zhàn)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xí)作文,不至于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膳碌倪€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zhàn)場從門外的信箱擴(kuò)至?xí)康母沟?,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jìn)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不再是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xí)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yīng)之下,他占領(lǐng)了沙發(fā)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xì)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其他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氣氛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jī)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diào)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xiàn)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里卻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fù)的小子。

當(dāng)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xiàn),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于也結(jié)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一起坐在空空的長沙發(fā)上,翻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游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紋,總要過后才覺得美的。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笨手笨腳的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xiàn)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xiàn)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huán)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給二十一世紀(jì)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松,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p>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么叫作‘偽作輕松’?可見你心里并不輕松?!?/p>

我當(dāng)然不輕松,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fā)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么辦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再是“嚴(yán)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kuò)充成一個小型的聯(lián)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稀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眴柕娜瞬豢狭T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蔽艺f,“我就是蘇閩聯(lián)姻的結(jié)果,還不壞吧?當(dāng)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jìn),說當(dāng)?shù)赜腥讼蛩蠡?。娘家大驚小怪,說:‘那么遠(yuǎn)!怎么能嫁到南蠻?!’后來娘家發(fā)現(xiàn),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并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jié)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jié)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么為難他的。至于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p>

“那么學(xué)識呢?”

“學(xué)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xué)者,學(xué)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跋嗝仓夭恢匾??”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fā)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么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fā)現(xiàn)長發(fā)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四月,在古戰(zhàn)場

熄了引擎,旋下左側(cè)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氣遂漫進(jìn)窗來。岑寂中,前面的橡樹林傳來低沉而嘶啞的鳥聲,在這一帶的山里,蕩起幽幽的回聲。是老鴉呢,他想。他將頭向后靠去,閉起眼睛,仔細(xì)聽了一會兒,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屬于這片荒廢。然后他推開車門,跨出駕駛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殘酷的四月。已經(jīng)是四月了,怎么還是這樣冷峻,他想,同時翻起大衣的領(lǐng)子。濕甸甸、陰凄凄的天氣,風(fēng)向飄忽不定,但風(fēng)自東南吹來時,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陣,像一頭臨風(fēng)昂首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這是外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帶,也是他來東部后體驗的第一個春天。美國的孩子們告訴他,春天來齊的時候,這一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古戰(zhàn)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文葩告訴他說,再過一個星期,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即將噴灑出來。文葩又說,鯊魚和曹白魚正溯波多馬克河與塞斯奎漢納河而上,來淡水中產(chǎn)卵,奇娃妮湖上已有天鵝在游泳,黑天鵝也出現(xiàn)過兩只了?!澳阍趺粗肋@些的?”有一次他問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枝洋水仙?!拔以趺床恢?,”她說,“我是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你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娃娃。”他說。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來,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止于他翹然的須尖。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拾級而上。他伸手撫摩石座上的馬蹄,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說,這還不是春天。他縮回手,辨認(rèn)刻在石座上的文字。塞吉維克少將,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歿,陣亡于弗吉尼亞州,偉大的戰(zhàn)士,光榮的公民,可敬的長官。已經(jīng)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后,看十九世紀(jì)的短兵相接。畢竟這是一座偉大的雕塑,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英尺,而馬尾奮張,青銅凜然,苔蘚滑不唧溜。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終于疲極而放棄。他頹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勢臥倒在草地上。一陣草香裊裊升起,襲向他的鼻孔。他閉上眼睛,貪婪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他知道,不久太陽會吸干去冬的潮濕,芳草將占據(jù)春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他將獨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寂寞,在異國,冷眼看熱花,看熱得可以蒸云煮霧的桃花,冷眼看情人們十指交纏的約會。他想象得到,自己將如何浪費昂貴的晴日,獨自坐在夕照里,數(shù)那邊哥特式塔樓的鐘聲,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輕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說,春從空中來。鱸魚說,春從海底來。土撥鼠說,春是從地底來的,不信,我掘給你看。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撥鼠是對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靜靜地匍匐著,久久不敢動彈,為了看成群的麻雀,從那邊橡樹林和樣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銅像上、在廢炮口上做試探性的小憩,終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覓食泥中的小蟲。他屏息看著,希望有一雙柔細(xì)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么多青銅的幽靈,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因為春天不屬于我們,他想。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觀音山的對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拉纖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在舵手的鼓聲中曼聲而唱,插秧的農(nóng)夫們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應(yīng)地唱:“溜啊溜連溜喲,咿呀呀得喂,海棠花?!彼羧挥浧穑嘶S得晃眼,茶花紅得害初戀,嗡嗡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濃香熏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他分析給自己聽,他的懷鄉(xiāng)病中的中國,不在臺灣海峽的這邊,也不在海峽的那邊,而在抗日戰(zhàn)爭的歌謠里,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在戰(zhàn)前朦朧的記憶里,也在古典詩悠揚的韻尾。他對自己說,西北公司的回程票,夾在綠色的護(hù)照里,護(hù)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時的噴射云,他便可以重見中國。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夢游的中國。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是歷史的。他凄楚地,他凄楚地想。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yuǎn)只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于美國的一世紀(jì),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于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的煙熏成早熟的熏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只能獨咽五十個世紀(jì)乘一千萬平方公里的凄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jīng)駛過八千多英里,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匯,穿過大風(fēng)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英里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二十輪卡車,太保式的獵豹,雍容華貴的凱迪拉克,但永遠(yuǎn)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哈姆雷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打噴嚏燒耳朵?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于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干云,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八千里路的云和月,八千里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Avenue,東西是Street,方的是Square,圓的是Circle。他咽下每一里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wǎng);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么一雙奇異的眼睛。一只鷹在頂空飛過,幢然的黑影掃過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fēng)已息,太陽已出現(xiàn)好一會兒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chǎn)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只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么取笑她??蓱z的女孩,他愛惜而歉疚地想。先是纖細(xì)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fēng),一朵瘦瘦的水仙,江南的風(fēng)中。然后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xué)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然后是蜜月傷風(fēng)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huán),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床上。然后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后是兩個、三個,以至于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日的女孩已經(jīng)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jīng)是裊裊飄逸的,現(xiàn)在變得豐腴而富足,曾經(jīng)是羞赧而閃爍的,現(xiàn)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jīng)向舀努瓦(編者注:雷諾阿)畫中的女人看齊了,他不斷地調(diào)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xué),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喂你以愛情,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義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征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臺北車站,藍(lán)色長巴士已經(jīng)曳煙待發(fā)。不能吻別,她只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于是隔著車窗,隔著一幅透明的無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里,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太陽曬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熱氣,鳥雀的翅膀撲打著中午。不久,塞吉維克將軍的劍影向他指來。他感到有點胃痛,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伏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有點餓了。已經(jīng)是晌午了呢,他想。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撫摩壓上了草印的手掌,并且拍打滿身的碎草和破葉。忽然他感到非常餓了,早春的處女空氣使他呼吸暢順,肺葉張翕自如,使他的頭腦清醒,身體輕松。一剎那,他幻想自己一張臂成了一尾瀟灑的燕子,剪四月的云于風(fēng)中,以違規(guī)的速度飛回國去。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他的發(fā)揚了起來,新修過的下頜感到一抹清涼。他果然舉起兩臂,迅步向那邊的瞭望塔奔去,直到他稍稍領(lǐng)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然后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劇喘退潮。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餓了,但同時感到四肢富于彈性,腹中空得異常伶俐。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揮手且奔來,他一定縱下去迎她,迎好雌性胴體全部的沖量。在溫燠的陽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發(fā)有一千尺長,讓他將整個臉浴在波動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輕,絕望地,他想。李白已經(jīng)一千二百六十四歲了?;钪?,呼吸著,愛著,是好的。愛著,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韻腳或隱喻。肉體的節(jié)奏美于文字的節(jié)奏。他對塔下遼闊的古戰(zhàn)場大呼,宓宓!宓宓!宓——宓!呼聲在萬年松之間顫動、回旋,激起一群山鳥,紛紛驚惶地折響黑翼,而二千座銅像和石碑,而四百門黝青的鐵炮,而迤邐二十多里的石堆和木柵,都不能應(yīng)他的呼聲。它們已經(jīng)死了一個多世紀(jì),一百多個春天都喊它們不應(yīng),何況他微弱的呼聲。

不朽啊。年輕啊。如果要他做一個抉擇,他想,他寧取春天。這是春天。這是古戰(zhàn)場。古戰(zhàn)場的四月,黑眼眶中開一朵白薔,碧血灌溉的鮮黃苜蓿。寧為春季的一只蜂,不為歷史的一尊塑像。讓繆斯嫁給李賀或者嘉爾西亞·洛爾卡,可是你要嫁給我,他想。讓冰手的石碑說,這是詩人某某之墓,但是讓柔軟的床說,現(xiàn)在他是情人。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后,站在浩浩乎夐不見人的古沙場頂點,站在李將軍落淚、米德將軍仰天祈禱的頂點,新大陸的河山匍匐在他的腳下,四月發(fā)育著,在他的腳下,發(fā)育著、放射著、流著、爬著、歇著。茫茫的風(fēng)景,茫茫的眼眸。茫茫的中國啊,茫茫的江南和黃河。三百六十度的,立體大壁畫的風(fēng)景啊,如果你在她的眸里,如果她在我的眸里,他想。中午已經(jīng)垂直,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煙靄自草上、自樹間漾漾蒸起。成群的鳥雀向遠(yuǎn)方飛去,向梅蘇·狄克生線以南。收回徒然追隨的目光,惘然,悵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饑餓。他想起古戰(zhàn)場那邊的石橋,橋那邊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林肯方場,方場上,一座三層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頂層,適宜住一個東方的隱士,一個客座教授,一個懷鄉(xiāng)的詩人,而更重要的是,冰箱里有烤雞和香腸,還有半瓶德國啤酒。

附識:文葩(Barbara Wenger),班上一女孩,日耳曼后裔,德國文學(xué)系,賓州蘭開斯特人,常和另一個同學(xué)賈軍霞(Patricia Carey)來看作者,并贈以蘭開斯特的雙黃蛋和新澤西州海邊的連翹花。

焚鶴人

一連三個下午,他守在后院里那叢月季花的旁邊,聚精會神做那只風(fēng)箏。全家都很興奮。全家,那就是說,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學(xué)回家,三個女孩子等不及卸下書包,立刻奔到后院里來,圍住工作中的爸爸。三個孩子對這只能飛的東西寄托了很高的幻想,它已經(jīng)成為她們的話題,甚至爭論的中心。對于她們,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陽神八號的訪月之行,而爸爸,滿身紙屑,左手糨糊、右手剪刀的那個爸爸,簡直有點太空人的味道了。

可是他的興奮,是記憶,而不是展望。記憶里,有許多云、許多風(fēng),許多風(fēng)箏在風(fēng)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風(fēng)中逝去那些鳥的游伴,精靈的降落傘,天使的駒。對于他,童年的定義是風(fēng)箏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難看的天空,是充滿月光和轟炸機(jī)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風(fēng)箏季的天空。無意間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浮著一只風(fēng)箏,那感覺,總是令人驚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風(fēng)箏,立刻顯得云樹皆有情,整幅風(fēng)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韻味。如果你是孩子,那驚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風(fēng)箏是你自己放上天去的,而且越放越高,風(fēng)力越強,那種勝利的喜悅,當(dāng)然也就加倍親切而且難忘。他永遠(yuǎn)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幾年。豐碩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搖籃水如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那時他當(dāng)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記憶中,總有那種感覺。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西半球的天空、東半球的天空,機(jī)群比鳥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國上,在寬闊的戰(zhàn)爭之邊緣仍有足夠的空間,做一個孩子愛做的夢?!澳泻⒌囊庀蚴秋L(fēng)的意向,少年時的思想是長長的思想。”少年愛做的事情,哪一樣,不是夢的延長呢?看地圖,是夢的延長??春窈竦姆g小說,喃喃咀嚼那些多音節(jié)的奇名怪姓,是夢的延長。放風(fēng)箏也是。他永遠(yuǎn)記得那山國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崎萬崎里尋路向南,好聽的水聲日夜流著,吵得好靜好好聽,像在說:“我好忙,揚子江在山那邊等我,猿鳥在三峽,風(fēng)帆在武昌,運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遠(yuǎn)方?!贝禾靵頃r總是那樣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驚。怎么一下子田里噴出那許多菜花,黃得好放肆,香得好惱人,滿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鄰村的野狗成群結(jié)隊地跑來追求它們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氣的大人揮舞掃帚去打散它們。細(xì)雨靠霜的日子,雨氣幻成白霧,從林木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鵑的啼聲里有涼涼的濕意,一聲比一聲急,連少年的心都給擰得緊緊的好難受。

而最有趣的,該是有風(fēng)的晴日了。祠堂后面有一條山路,蜿蜒上坡,走不到一刻鐘,就進(jìn)入一片開曠的平地,除了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黃果樹外,附近什么雜樹也沒有。舅舅提著剛完工的風(fēng)箏,一再囑咐他起跑的時候要持續(xù)而穩(wěn)定,不能太驟、太快。他的心撲撲地跳,禁不住又回頭去看那風(fēng)箏。那是一只體貌清奇、風(fēng)神瀟灑的白鶴,綠喙赤頂,縞衣大張如氅。翼展怕不止六尺,下面更曳著兩條長足。舅舅高舉白鶴,雙翅在暖洋洋的風(fēng)中顫顫撲動。終于“一——二——三——”他拼命向前奔跑。不到十碼,麻繩的引力忽然松弛,也就在同時,舅舅的喝罵在背后響起。舅舅追上來,一邊檢視落地的鶴有沒有跌傷,一邊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時,他放慢了腳步,不時回顧,一邊估量著風(fēng)力,一邊慢慢地放線。舅舅迅疾地追上來,從他手中接過線球,順著風(fēng)勢把鶴放上天去。線從舅舅兩手勾住的筷子上直滾出去,線球轤轤地響。舅舅又拽線跑了兩次,終于在平崗頂上站住。那白鶴羽衣蹁躚,扶搖直上,長足在風(fēng)中飄揚,他興奮得大嚷,從舅舅手中搶回線去。風(fēng)力越來越強,大有跟他拔河的意思。好幾次,他以為自己要離地飛起,嚇得趕快還給了舅舅。舅舅把線在黃果樹枝上繞了兩圈,將看守的任務(wù)交給老樹。

“飛得那樣高?”四歲半的佩佩問道。

“廢話!”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風(fēng)箏怎么會飛不高?真是!”

“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飛!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風(fēng)箏!你真是笨屁瓜!”十歲的雅雅也糾正她。

“你們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們安靜下來。兩只黃蝴蝶繞著月季花叢追逐。隔壁有人在練鋼琴,柔麗的琴音在空中回蕩。阿眉在廚房里煎什么東西,滿院子都是蔥油香。忽然佩佩又問:“后來那只鶴呢?”

后來那只風(fēng)箏呢?對了,后來,有一次,那只鶴掛在樹梢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他掉了幾滴淚,舅舅也很悵然。他記得當(dāng)時兩人怔怔站在那該死的樹下,久久無言。最后舅舅解嘲說,鶴是仙人的坐騎,想是我們的這只鶴終于變成靈禽,羽化隨仙去了。第二天舅甥倆黯然曳著它的尸骸去禿崗頂上,將它焚化。一陣風(fēng)來,黑灰漫天飛揚,帶點名士氣質(zhì)的舅舅一時有些感慨,朗聲吟起幾句賦來。當(dāng)時他還是高小的學(xué)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么,后來年紀(jì)大些,每次念到“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他就會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鶴。因為那是他少年時唯一的風(fēng)箏。當(dāng)時他曾纏住舅舅,要舅舅再給他做一只。舅舅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但不曉得為什么,自從那件事后,似乎意興蕭條,始終沒有再為他做。人生代謝,世事多變,一個孩子少了一只風(fēng)箏,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他去十五里外上中學(xué),寄宿在校中,不?;丶遥覔Q了一批朋友,也就把這件事漸漸淡忘了。等到他年紀(jì)大得可以欣賞舅舅那種亭亭物外的風(fēng)標(biāo)和舅舅發(fā)表在刊物上但始終不會結(jié)集的十幾篇作品時,舅舅卻已死了好幾年了。舅舅死于飛機(jī)失事。那年舅舅才三十出頭,從香港乘飛機(jī)去美國,正待一飛沖天,游乎云表,卻墜機(jī)焚傷致死。

“后來那只鶴——就燒掉了?!彼f。

三個小女孩被媽媽叫進(jìn)屋里去吃煎餅。他一個人留在院子里繼續(xù)工作。三天來他一直在糊制這只鶴,禁不住要一一追憶當(dāng)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時的那種熱切心情。他希望,憑著自己的記憶,能把眼前這只風(fēng)箏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樣。也許這愿望在他的心底已經(jīng)潛伏了二十幾年了。他深切感到,每一個孩子至少應(yīng)該有一只風(fēng)箏,在天上,云上,鳥上。他,朦朦朧朧感到,眼前這只風(fēng)箏一定要做好,要飛得高且飛得久,這樣,才對得起三個孩子,和舅舅,和自己。當(dāng)初舅舅為什么要做一只鶴呢?他一面工作,一面這樣問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釋過的,只是他年紀(jì)太小,也許不懂,也許不記得了。他很難決定:放風(fēng)箏的人應(yīng)該是哲學(xué)家,還是詩人?這件事,人做一半,風(fēng)做一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對立的,因為人要拉住風(fēng)箏,而風(fēng)要推走風(fēng)箏,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間,人和自然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諧。這種境界簡直有點形而上了。但這種經(jīng)驗也是詩人的經(jīng)驗,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無垠。一端是微小的個人,另一端,是整個宇宙,是整個太空的廣闊與自由。你將風(fēng)箏,不,自己的靈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間,鳥的青衢云的千疊蜃樓和海市,最后,你的感覺是和天使在通電話,和風(fēng)在拼合,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馳。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遙游了。而這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經(jīng)驗,和你僅有一線相通,一瞬間,分不清是風(fēng)云攫去了你的心,還是你擄獲了長長的風(fēng)云,而風(fēng)云固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來,你是詩人。

太陽把金紅的光收了回去。月季花影爬滿他一身。弄琴人已經(jīng)住手。有鳥雀飛回高挺的亞歷山大椰頂,似在交換航行的什么經(jīng)驗。啾啾囀囀,嘰嘰喳喳?黃昏流行的就是這種多舌的方言,鳥啊鳥啊他在心里說,明天在藍(lán)色方場上準(zhǔn)備歡迎我這只鶴吧。

終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們。三個小女孩尤其興奮。早餐桌上,她們已經(jīng)為這件事爭論起來。真真說,她要第一個起跑。雅雅說真真才七歲,拉不起這么大的風(fēng)箏。一路上小佩佩也嚷個不停,要爸爸讓她拿風(fēng)箏。她堅持說,昨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把風(fēng)箏“放得比氣球還高”。

“你人還沒有風(fēng)箏高,怎么拿風(fēng)箏?不要說放了?!彼f。

“我會嘛!我會嘛!”四月底的風(fēng)吹起佩佩的頭發(fā),像待飛的翅膀。半上午的太陽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著太陽她直眨眼睛。星期天,河堤車輛很少。從那邊違建的小木屋里,來了兩個孩子,跟在風(fēng)草后面,眼中充滿羨慕的神色。男孩有十二三歲,平頭,穿一雙木屐。女孩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兩條辮子翹在頭上,她舉著那只白鶴,走在最前面。綠喙赤冠、玄裳、縞衣,下面垂著兩條細(xì)長的腿,除了張開的雙翼稍短外,這只白鶴和他小時候的那只幾乎完全一樣。那就是說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雅雅,”他說,“你站在這里,舉高一點。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拿。對了,就像這樣。再高一點。對了。我數(shù)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線。走了十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著雅雅。雅雅正盡力高舉白鶴。鶴首昂然,車輪大的翅膀在河風(fēng)中躍躍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邊。一瞬間,他幻覺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風(fēng)中稚髫飄飄的那個熱切的孩子,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握著線,就像握住一端的少年時代。他在心中默禱說:“這只鶴獻(xiàn)給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見?!?/p>

然后他大聲說:“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來,然后他聽見雅雅和真真在背后大聲喊他,同時手中的線也松下來。他回過頭去,白鶴正歪七扭八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氣急敗壞地迎上來,手里拽著一只鶴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么搞的?”他說。

“佩佩踩在鳥的腳上!”雅雅惶恐地說,“我叫她走開,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閃著淚光。

“叫你舉高點嘛,你不聽!”他對雅雅說。

“人家手都舉酸了。佩佩一直擠過來。”

“這好了。成了個獨腳鶴。這怎么飛得起來!”他不悅地說。

“我回家去拿膠紙好了?!闭嬲嬲f。

“那么遠(yuǎn)!路上又有車。你一個人不能——”

“我們有糨糊?!笨礋狒[的男孩說。

“不行,糨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發(fā)夾給爸爸。”他把斷腿夾在鶴腹上。他舉起風(fēng)箏。大白鶴在風(fēng)中神氣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風(fēng)而去。三個女孩拍起手來。佩佩淚汪汪地笑起來,違建戶的兩個孩子也張口傻笑。“這次該你跑,雅雅。”他說,“聽我數(shù)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雅雅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牽著線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遠(yuǎn)些!雅雅小心??!一——二——三!”他立刻放開手。雅雅果然跑了起來。沒有十幾步,白鶴已經(jīng)飄飄飛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躥出一條黃狗,緊貼在雅雅背后追趕,一面興奮地吠著。雅雅嚇得大叫爸爸。正驚亂間,雅雅絆到了什么,一跤跌了下去。

他厲聲斥罵那黃狗,一面趕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這里,我看看呢。膝蓋頭擦破一點兒皮。不要緊,回去擦一點紅藥水就好了。”

幾個小孩合力把黃狗趕走,這時,都圍攏來看狼狽的雅雅。佩佩還在罵那只“臭狗”。

“你這個爛臭狗!我教我們的大鳥來把你吃掉!”真真說,“傻丫頭,叫什么東西!這次還是爸爸來跑吧?!闭f著他撿起地上的風(fēng)箏和滾在一旁的線球。左邊的鶴翅拴在一絲野草上,鉤了一個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還好好地別在鶴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來拿風(fēng)箏?!闭嬲嬲f。

“好吧。舉高點,對了,就這樣。佩佩讓開!大家都走開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頭看時,那白鶴平穩(wěn)地飛了起來,兩只黑腳蕩在半空。孩子們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繩。風(fēng)力加強,那白鶴很瀟灑地向上飛升,愈來愈高,愈遠(yuǎn),也愈小。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爸爸,讓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該我拿!”真真說。

“你們不會拿的?!彼丫€球舉得高高的,“手一松,風(fēng)箏不曉得要飛到哪里去了?!?/p>

忽然孩子們驚呼起來。那白鶴身子一歪,一條細(xì)長而黑的東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來。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著那風(fēng)箏失神落魄地向下墜落。他拉著線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鶴也在垂死掙扎,像四月的風(fēng)。

“掛在電線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團(tuán),一面跟著他向水田的那邊沖去,野外激蕩著人喊聲、狗叫聲。幾個小孩子擠在狹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著,絕望地指著倒懸的風(fēng)箏。

“用勁兒一拉就下來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沒看它纏在兩股電線中間去了?一拉會破的?!?/p>

“會掉到水里去的?!毖叛耪f。

“你這個死電線!”真真哭了起來。

他站在田埂上,茫然握著松弛的線,看那狼狽而襤褸的負(fù)傷之鶴倒掛在高壓線上,僅有的一只腳倒折過來,覆在破翅上面。那樣子又悲慘又滑稽。

“死電線!死電線!”佩佩附和著姐姐。

“該死的電線!我把你一起剪斷!”真真說。

“沒有了電線,你怎么打電話、看電視——”

“我才不要看電視,我要放風(fēng)箏!”

這時,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圍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路人。也有幾個是從附近的違建戶中聞聲趕來。最早的那個男孩子,這時拿了一根曬衣服的長竹竿跑了來。他接過竹竿,踮起腳尖試了幾次,始終夠不到風(fēng)箏。忽然,他感到失去了平衡,接著身體一傾,左腳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來時,褲腳管、襪子、鞋子全浸了水和泥。三個女孩子驚叫一聲,向他跑來。到了近處,看清他落魄的樣子,真真忽然笑出聲來。雅雅忍不住也笑起來,一面叫:

“哎呀,你看這個爸爸!看爸爸的褲子!”接著佩佩也笑得拍起手來,看熱鬧的路人全笑起來,引得草坡上的黃狗汪汪而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雅雅、真真、佩佩嚇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線球,大喝一聲“下來!”使勁兒一扯那風(fēng)箏。只聽見一陣紙響,那白鶴飄飄忽忽地栽向田里。他拉著落水的風(fēng)箏,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鶴曳著襤褸的翅膀,身不由己地在草上顛倒撲打,紙屑在風(fēng)中揚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殘鶴收到腳邊。

“你這該死的野鳥,”他暴戾地罵道,“我看你飛到哪里去!”他舉起泥漿濃重的腳,沒頭沒腦地向白鶴踩去,一面踩,一面罵,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腳,鶴尸向斜里飛了起來,然后木然倒在路邊。“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個小女孩驚得呆在一旁,滿眼閃著淚水。這時才忽然醒來。雅雅撿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著糾纏的線球,佩佩牽著一只斷腿,三個女孩子垂頭喪氣地跟在余怒猶熾的爸爸后面,任旁者似笑非笑。

午餐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碗碟和匙箸相觸的聲音。女孩們都很用心地吃飯,連佩佩也很文靜地在喝湯。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興奮與期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幸好媽媽不在家吃午飯,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不需要向誰解釋。三個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淚痕猶在,和塵土混凝成一條污印子。雅雅的臉也沒有洗,頭發(fā)上還沾著幾莖草葉和少許泥土。這才想起,她的膝蓋還沒有搽藥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和汗珠。她顯然在想剛才的一幕,顯然有許多問題要問,但不敢提出來,只能轉(zhuǎn)動她長睫毛下的靈珠,掃視墻角。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見那具已經(jīng)支離殘缺的鶴尸僵倚在墻角的陰影里。他的心中充滿了歉疚和懊悔。破壞和凌虐帶來的猛烈快感,已經(jīng)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覺得理直氣壯,可以屠殺所有的天使。但繼之而來的是遲鈍的空虛。那鶴尸,那一度有生命有靈性的鶴骨,將從此棄在陰暗的一隅,任蜘蛛結(jié)網(wǎng),任蚊蠅休息,任蟑螂與壁虎與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間?傷害之上,豈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來?!彼p輕說。

他舉起鶴尸。他緩緩走進(jìn)后院。他將鶴尸懸在一株月桂樹上。他點起火柴,鶴身“轟”的一下燒了起來。然后是左翼,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睨九天的鶴首。女孩兒們的眼睛反映著火光。飛揚的黑灰白煙中,他閉起眼睛。

“原諒我,白鶴。原諒我,舅舅。原諒我,原諒無禮的爸爸?!?/p>

“爸爸在念什么呢?”真真輕輕問雅雅。

“我要放風(fēng)箏。”佩佩說,“我要放風(fēng)箏。”

“爸爸,再做一只風(fēng)箏,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線的彼端究竟是什么?他望著沒有風(fēng)箏的天空。

失帽記

2008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xì)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去年年底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演講的那一次,聽眾之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yīng)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曾檢視手提包及背袋,身邊的人們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zhǔn)備上車,天寒風(fēng)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帽子不見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所送,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整理時發(fā)現(xiàn),不忍丟棄,就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頭上,由后腦斜壓在前額,有優(yōu)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雷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于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后寬,織成細(xì)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nèi)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越寒,尤其風(fēng)大,帽內(nèi)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hù)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jīng)覆蓋著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dāng)年父親愛我,應(yīng)該不遜于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hù)著我、庇佑著我的是母親。呵護(hù)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yán)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lǐng)我進(jìn)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征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越長越大,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shù)下南洋,或擔(dān)任同鄉(xiāng)會理事長,投入鄉(xiāng)情僑務(wù);我則學(xué)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guān)節(jié)病苦于腳痛,時發(fā)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臺灣“中山大學(xué)”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我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安頓在高雄。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的獨子,我卻未能經(jīng)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臺大醫(yī)院的加護(hù)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你要好好照顧爸爸。”實在愧疚不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于五十三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fēng)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fēng)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jī)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史的渺渺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于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chǎn)。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dá)。想必他內(nèi)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聯(lián)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戴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fēng)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fēng)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日不落家

一元的舊港幣上有一只雄獅,戴冕控球,姿態(tài)十分威武。但1997年7月1日以后,香港歸還了中國,那頂金冠就要失色,而那只圓球也不能號稱全球了。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已經(jīng)四十五年,恰與一世相等。在兩位伊麗莎白之間,大英帝國從起建到瓦解,凡歷四百余年,與漢代相當(dāng)。方其全盛,這帝國的屬地藩邦、運河軍港,遍布了水陸大球,天下四分,獨占其一,為歷來帝國之所未見,有“日不落國”之稱。

而現(xiàn)在,日落帝國,照耀了香港最后這一片晚霞?!叭詹宦鋰睂⒊蔀闅v史,代之而興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戰(zhàn)時代過后,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游便利,資訊發(fā)達(dá),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于是同一家人辭鄉(xiāng)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人分在五地,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熱修法文,后去巴黎讀廣告設(shè)計,點唇畫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盧風(fēng)味。我家英語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語發(fā)音,常會遭她糾正。她擅于學(xué)人口吻,并佐以滑稽的手勢,常逗得母親和姐姐們開心,輕則解顏,劇則捧腹??梢韵胍?,她的笑話多半取自法國經(jīng)驗,首當(dāng)其沖的自然是法國男人。馬歇·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學(xué)默劇。不過她的設(shè)計也學(xué)得不賴,我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面?,F(xiàn)在她住在加拿大,一個人孤懸在溫哥華南郊,跟我們的時差是八個小時。

長女珊珊在堪薩斯修完藝術(shù)史后,就一直留在美國,做了長久的紐約客。大都會的藝館畫廊既多,展覽又頻,正可盡情飽賞。珊珊也沒有閑著,遠(yuǎn)流版兩巨冊的《現(xiàn)代藝術(shù)理論》就是她公余、廚余的譯續(xù)。華人畫家在東岸出畫集,也屢次請她寫序。看來我的“序災(zāi)”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雖然苦些,卻非徒勞。她已經(jīng)做了母親,男孩四歲,女孩未滿兩歲。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面揮舞恐龍和電動神兵,一面卻隨口叫出凡·高和蒙娜麗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藝術(shù)合為一體,十足一個博聞強識的頑童。四姐妹中珊珊來得最早,在生動的回憶里她是破天荒第一聲嬰啼,一嬰開啼,眾嬰響應(yīng),帶來了日后八根小辮子飛舞的熱鬧與繁華。然而這些年來她離開我們也最久,而她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也最不容易回臺,所以只好安于“日不落家”,不便?;亍澳锛摇绷恕K顽勖弥g隔了一整個美洲大陸,時差,又早了三個小時。

凌越淼淼的大西洋更往東去五個小時的時差,便到了莎士比亞所贊的故鄉(xiāng),“一塊寶石鑲嵌在銀濤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徹斯特大學(xué)專攻華茲華斯,正襟危坐,苦讀的是詩翁浩繁的全集,逍遙汗漫,優(yōu)游的也還是詩翁俯仰的湖區(qū)。華茲華斯乃英國浪漫詩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萊寫碩士論文,仰攀的是這翠微,十年后徑去華氏故鄉(xiāng),在曼城寫博士論文,登臨的仍是這雪頂,真可謂從一而終。世上最親近華氏的女子,當(dāng)然是他的妹妹桃樂賽(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輪到我家的二女兒了。

幼珊留英,將滿三年,已經(jīng)是一口大不列顛腔。每逢朋友訪英,她義不容辭,總得駕車載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亞,一覽湖區(qū)絕色,簡直成了華茲華斯的特勤導(dǎo)游。如此奉獻(xiàn),只怕桃樂賽也無能為力吧。我常勸幼珊在撰正論之余,把她的英國經(jīng)驗,包括湖區(qū)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題寫成雜文小品,免得日后“留英”變成“留白”。她卻惜字如金,始終不曾下筆,正如她的幺妹空將法國歲月藏在心中。

幼珊雖然遠(yuǎn)在英國,今年卻不顯得怎么孤單,因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時研究,見而不難,沒有時差。我們的三女兒反應(yīng)迅速,興趣廣泛,而且“見異思遷”:她拿的三個學(xué)位依次是歷史學(xué)士、廣告碩士、行銷博士。所以我叫作“柳三變”。在香港讀中文大學(xué)的時候,她的鋼琴演奏曾經(jīng)考取八級,一度有意去美國主修音樂;后來又任《星島日報》的文教記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語家人:“記者面前,說話當(dāng)心?!?/p>

回臺以后,佩珊一直在東海的企管系任教,這些年來,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種譯成中文,在“天下”“遠(yuǎn)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時做市場調(diào)查,范圍兼及荷蘭、英國。據(jù)我這做父親的看來,她對消費的興趣,不但是學(xué)術(shù),也是癖好,尤其是對于精品。她的比利時之旅,不但飽覽了佛朗德斯名畫,而且遍嘗各種美酒,更遠(yuǎn)往土耳其,去清真寺(下)仰聽尖塔上悠揚的呼禱,想必是十分豐盛的經(jīng)驗。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臺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沈陽和蘭州。“哇!零下十二攝氏度耶!過癮啊!”于是一整幅雪景當(dāng)面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氣候自然各殊。其實四個女兒都在寒帶,最北的曼徹斯特北緯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紐約也還有四十一度,都屬于高緯了??偠灾膫€女兒緯差雖達(dá)十二度,但氣溫大同,只得一個“冷”字。其中幼珊最為怕冷,偏偏曼徹斯特嚴(yán)寒欺人,而讀不完的華茲華斯又必須久坐苦讀,難抵凜冽。對比之下,低緯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過等于英國的仲夏之夜,得蓋被子。

黃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時辰,氣象報告總是由近而遠(yuǎn),終于播到了北美與西歐,把我們的關(guān)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我們的孩子所在。

“溫哥華還在零下!”

“暴風(fēng)雪襲擊紐約,機(jī)場關(guān)閉!”

“倫敦都這么冷了,曼徹斯特更不得了!”

“布魯塞爾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熱帶的涼椅上看海外的氣象,我們總這么大驚小怪,并不是因為沒有見識過冰雪,或是孩子們還在稚齡,不知保暖,更不是因為那些國家太簡陋,難以御寒。只因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記憶的深處,夢的焦點,在見不得光的潛意識底層,女兒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遠(yuǎn)珍藏在嬌憨的稚歲,童真的幼齡——所以天冷了,就得為她們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們一一回來,向熱騰騰的晚餐,向餐桌頂上金黃的吊燈報到,才能眾辮聚首,眾瓣圍葩,輻輳成一朵哄鬧的向日葵。每當(dāng)我眷顧往昔,年輕的幸福感就在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話時代,將信將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難考古。錯過了自己的童年,還有第二次機(jī)會,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輕爸爸的幸福感,大概僅次于年輕媽媽了。在廈門街綠蔭深邃的巷子里,我曾是這么一位顧盼自得的年輕爸爸,四個女嬰先后裹著奶香的襁褓,投進(jìn)我喜悅的懷抱。黑白分明,新造的靈瞳灼灼向我轉(zhuǎn)來,定睛在我臉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認(rèn)真地讀我,似乎有一點困惑。

“好像不是那個(媽媽)呢,這個(男人)?!彼贸Z言的混沌意識在說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臉龐,用超語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別人,是你爸爸,愛你,也許比不上你媽媽那么周到,但不會比她少?!彼贸?jīng)驗的直覺將我的笑容解碼,于是學(xué)起我來,忽然也笑了。這是父女間第一次相視而笑,像風(fēng)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筌,不留痕跡。

為了女嬰靈秀可愛,幼稚可哂,我們笑。受了我們笑容的啟示,笑聲的鼓舞,女嬰也笑了。女嬰一笑,我們以笑回答。女嬰一哭,我們笑得更多。女嬰剛會起立,我們用笑勉勵。她又跌坐在地,我們用笑安撫。四個女嬰馬戲團(tuán)一般相繼翻筋斗投來我家,然后是帶爬、帶跌、帶搖、帶晃,撲進(jìn)我們張迎的懷里——她們的童年是我們的“笑季”。

為了逗她們笑,我們做鬼臉。為了教她們牙牙學(xué)語,我們自己先兒語牙牙:“這是豆豆,那是餅餅,蟲蟲蟲蟲飛!”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面前,特權(quán)似的,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里,我們找到自己的假童年,鄉(xiāng)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快樂的童年是雙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長大了,孺慕兒時的親恩;另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兒時。因為父母與稚兒之間的親情,最原始、最純粹、最強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雖經(jīng)萬劫亦不可磨滅。坐在電視機(jī)前,看氣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現(xiàn)的常是她們孩時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態(tài),只因那形象最縈我心。

最縈我心是第一個長夏,珊珊臥在白紗帳里,任我把搖籃搖來搖去,烏眸灼灼仍對我仰視,窗外一巷的蟬嘶;是幼珊從躺床洞孔倒爬了出來,在地上顫顫昂頭像一只小胖獸,令眾人大吃一驚,又哄然失笑;是帶佩珊去看電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轉(zhuǎn)動,閃著銀幕的反光,神情那樣緊張而專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里;是季珊小時候怕打雷和鞭炮,巨響一迸發(fā)就把哭聲埋進(jìn)婆婆的懷里,嗚咽久之。

不知道她們的母親,記憶中是怎樣為每一個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型。也許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遠(yuǎn)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觸覺,是胎里的顛倒蜷伏,手撐腳踢。

當(dāng)一切追溯到源頭,混沌初開,女嬰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愛情故事的雛形。從父體出發(fā)長征的;萬頭攢動,是適者得岸的蝌蚪寶寶,只有幸運的一頭被母島接納。于是母女同體的十月因緣奇妙地開始。母親把女嬰安頓在子宮,用胚胎喂她,羊水護(hù)她,用臍帶的專線跟她神秘地通話,給她曖昧的超安全感,更賦她心跳、脈搏與血型,直到大蝌蚪變成了大頭寶寶,大頭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團(tuán),準(zhǔn)備向生之窄門擁擠頂撞,破母體而出,而且鼓動肺葉,用尚未吃奶的氣力,嗓音驚天地而動鬼神,又像對母體告別,又像對母親報到,洪亮的一聲啼哭:“我來了!”

母親的恩情早在孩子會呼吸以前就開始,所以中國人計算年齡,是從成孕數(shù)起。那原始的十個月,雖然眼睛都還未睜開,已經(jīng)樣樣向母親索取,負(fù)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須分體,更要斷然破胎、截然開骨,在劇烈加速的陣痛之中,掙扎著,奪門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燭火之亮,是用母難之血來償付的。但生產(chǎn)之大劫不過是母愛的開始,日后母親的辛勤照顧,從抱到背,從扶到推,從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勞,哪一樣沒有做過?《蓼莪》篇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逼鋵嵓∧w之親、操勞之動,母親遠(yuǎn)多于父親。所以《蓼莪》又說:“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逼渲兴裕酁槟付??!俺鋈敫刮摇币痪湫稳菽覆浑x子,最為傳神,動物之中恐怕只有袋鼠家庭勝過人倫了。

從前是四個女兒常在身邊,顧之復(fù)之,出入腹之。我肌膚白皙,四女多得遺傳,所以她們小時我戲呼之為“一窩小白鼠”。在丹佛時,長途旅行,一窩小白鼠全在我家車上,坐滿后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只籃里。我手握方向盤,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卻也心滿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熱湯蒸騰,燈氛溫馨,四只小白鼠加一只大白鼠加我這大老鼠圍成一桌,一時六口張,美肴爭入,妙語爭出,嘰嘰喳喳喧成一片,“鼠倫之樂”莫過于此。

而現(xiàn)在,一窩小白鼠全散在四方,這樣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后,對著海外的氣象報告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國人把見面打招呼叫作寒暄。我們每晚在電視上真的向四個女兒“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為中國人不慣和家人緊抱熱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的問暖噓寒,叮囑添衣。

往往在氣象報告之后,做母親的一通長途電話,越洋跨洲,就直接撥到暴風(fēng)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并且報告高雄家里的現(xiàn)況,例如父親剛?cè)ツ鞲玳_會,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講,她也要同行。有時她一夜電話,打遍了西歐北美,耳聽四地,把我們這“日不落家”的最新動態(tài)收集匯整。

看著做母親的曳著電線,握著聽筒,跟九千里外的女兒短話長說,那全神貫注的姿態(tài),我頓然領(lǐng)悟,這還是母女連心、一線密語的習(xí)慣。不過以前是用臍帶向體內(nèi)腹語,而現(xiàn)在,是用電纜向海外傳音。

而除了臍帶情結(jié)之外,更不斷寫信,并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時還寄包裹,把書籍、衣飾、藥品、隱形眼鏡,等等,像后勤支援前線一般,源源不絕向海外供應(yīng)。類似的補給從未中止,如同最初母體用胎盤向新生命輸送營養(yǎng)和氧氣:綿綿的母愛,源源的母愛,唉,永不告竭。

所謂恩情,是愛加上辛苦再乘以時間,所以是有增無減,且因累積而變得深厚。所以《詩經(jīng)》嘆曰:“欲報之德,昊天罔極?!?/p>

這一切的一切,從珊珊的第一聲啼哭以前就開始了。若要徹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當(dāng)四個女嬰的母親初遇父親,神話的封面剛剛揭開,羅曼史正當(dāng)扉頁。到女嬰來時,便是美麗的插圖了。第一圖是父之囊。第二圖是母之宮。第三圖是育嬰床,在內(nèi)江街的婦產(chǎn)醫(yī)院。第四圖是搖嬰籃,把四個女嬰依次搖啊搖,沒有搖到外婆橋,卻搖成了少女,在廈門街深巷的一棟古屋。以后的插圖就不用我多講了。

這一幅插圖,看哪,爸爸老了,還對著海峽之夜在燈下寫詩。媽媽早入睡了,微聞鼾聲。她也許正夢見從前,有一窩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后來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時也追不回來。

金陵子弟江湖客

1

我這一生,先后考取過五所大學(xué),就讀于其中三所。這件事并不值得羨慕,只說明我的黃金歲月如何被時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兩年,我已隨父母從四川回寧,并在南京青年會中學(xué)畢業(yè)。那年夏天在長江下游那火爐城里,我同時考取了金陵大學(xué)與北京大學(xué),興奮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墒钱?dāng)時北京已是圍城,戰(zhàn)云密布;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鐵臂歡迎我去北方,母親伸兩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獨子。

我進(jìn)金陵大學(xué)外文系做“新鮮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還不滿十九歲的男孩,面對四年的黃金歲月,心情已頗復(fù)雜,并不純?nèi)唤鹕??;仡櫰吣甑陌蜕绞袼呀?jīng)過去,但少年的記憶與日俱深,忘不了那許多中學(xué)同學(xué):“上課同桌,睡覺同床,記過時同一張布告,詛咒時,以彼此的母親為對象?!毖矍暗男律畎捕ǘ腥?,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現(xiàn),可是不像遠(yuǎn)去北京那么斷然而浪漫,而且名師眾多,尤其是朱光潛與(后來才知道的)錢鍾書。至于未來,我直覺不太樂觀??箲?zhàn)好不容易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戰(zhàn)場,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轉(zhuǎn)軸,有一天目前這社會或?qū)⑾?,由截然不同的社會取代。新的價值也許樸素,也許苛嚴(yán),對文學(xué)的要求只會緊,不會寬吧?到那時,文學(xué)就得看政治的臉色了。這種疑慮惴惴然、隱隱然,一直困擾著我。

記得當(dāng)時金陵大學(xué)的學(xué)生不多,我進(jìn)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級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有一次,系里的黑人講師請我們?nèi)嗳ゴ笕A戲院看電影,稀稀朗朗幾個人上了街,全無浩蕩之勢。較熟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只記得李夜光、江達(dá)灼、程極明、高文美、呂霞、戎逸倫六位。李夜光讀的是教育系,江達(dá)灼是社會系,程極明是哲學(xué)系,高文美是心理系,后面兩位才是外文系。其中李夜光戴眼鏡,愛說笑,和我最熟。程極明富于理想,頗有口才,儼然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不久便轉(zhuǎn)學(xué)去了復(fù)旦大學(xué),跟大家就少見面了。他儀表出眾,很得高文美的青睞,兩人顯然比他人親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靜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親好像是南京的郵政局長,所以她家寬敞而有氣派,我們這小圈子的讀書會也就在她家舉行。至于討論的書,則不出當(dāng)時大學(xué)生熱衷的名著譯本,例如《約翰·克利斯朵夫》《冰島漁夫》《羅亭》《安娜·卡列尼娜》之類。

呂霞和戎逸倫倒是外文系的同學(xué)。呂霞大方而親切,常帶笑容,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她的父親是著名的學(xué)者呂叔湘,在譯界很受推崇。有了這樣的父親,也難怪呂霞談吐如此斯文。

那時我相當(dāng)內(nèi)向,甚至有點羞怯,不擅交際,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讀書不但是正業(yè),也是遣悶、消憂。書呢,讀得很雜,許多該讀的經(jīng)典都未曾讀過,根本談不上什么治學(xué)。因此當(dāng)代文壇與學(xué)府的虛實,我并不很清楚,也沒有像一般文藝青年那樣設(shè)法去親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讀莫泊桑小說的英譯本,書中把“斷頭臺”誤排成了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見,乃寫信去問我認(rèn)為當(dāng)時最有學(xué)問的三個人:王云五、胡適、羅家倫。這種拼法他們當(dāng)然也認(rèn)不得,也許我寫的地址不對,信根本沒有到他們手里,總之一封回信也沒有收到。

名作家來南京演講,我倒聽過兩次。一次是聽冰心,我去晚了,只能站在后排,冰心聲音又細(xì),簡直聽不真切。一次是聽曹禺,比較清楚,但講些什么,也不記得。金陵大學(xué)的文科教授里,舉國聞名的似乎不多,也許要怪我自己太寡聞,徒慕虛名,不知實況吧。隔了半個世紀(jì),我只記得文學(xué)院長是倪青原,他教我們哲學(xué),學(xué)問有多深我莫能測,但近視有多深卻顯而易見,因為就算從后排看去,他的眼鏡邊緣也是圈內(nèi)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們本國史的陳恭祿也戴眼鏡,身材瘦長,鄉(xiāng)音頗重。有一次見他夾著自己的新著《中國通史》兩大冊,施施然在校園中走過,令我直覺老師的“分量”真是不輕。還有一位高覺敷教授,教我們心理學(xué),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淺出,就近取喻,難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開演講,題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聽眾擁擠當(dāng)然不在話下。這講題十分敏感,在當(dāng)日尤其轟動,高教授卻能旁敲側(cè)擊,幾番峰回路轉(zhuǎn),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點中了要害。同學(xué)們的情緒興奮而又緊張,禁不起講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臉紅。

教我們英國小說的是一位女老師,蔻克博士(Dr Kirk)。她的美語清脆流利,講課十分生動,指定我們一學(xué)期要讀完八本小說,依序是《金銀島》《愛瑪》《簡·愛》《呼嘯山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大衛(wèi)·科波菲爾》《自命不凡》《回鄉(xiāng)》。我們讀得雖然吃力,卻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里迪斯的杰作《自命不凡》(The Egoistby George Meredith),不僅文筆深奧,而且好掉書袋。我讀得咬牙切齒,實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氣得把書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實是金陵女子學(xué)院的教授,我們上她這堂課,不在金陵大學(xué),而在她的女校(俗稱金女大)。每次和同學(xué)騎自行車去女校上課,那琉璃瓦和紅柱烘托的宮殿氣象,加上闖進(jìn)女兒國的綺念聯(lián)翩,而講臺上娓娓動聽的又是女老師悅耳的嗓音,真的令我們驚艷半天。

初進(jìn)金大的時候,我家住在鼓樓廣場的東南角上,正對著中山路口,門牌是三多里一號;弄堂又深又狹,里面蝸藏著好幾戶人家,我家只有一間房,除了放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幾張椅子之外,幾乎難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雜物的走道上放一張小竹床棲身,當(dāng)時倒并不覺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園就在附近,走去上課只要十分鐘。

后來我家終于蓋了一棟新屋,搬了過去。那是一棟兩層樓房,白墻紅瓦,附有園地,圍著竹籬,在那年代要算是寬敞明亮的了?;h笆門上的地址是“將軍廟龍倉巷十八號”。我的房間在樓上,正當(dāng)向西斜傾的屋頂下面,饒有閣樓的遁世情調(diào)。最動人逸興的,是我書桌旁邊的窗口朝東,斜對著遠(yuǎn)處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鐘山。每當(dāng)晴日的黃昏,夕照絢麗,山容果然是深青轉(zhuǎn)紫。我少年的詩心所以起跳,也許正由那一脈紫金觸發(fā)。我的第一首稚氣少作,就是對著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寫的。

其實那時候我的譯筆也已經(jīng)揮動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幾個同學(xué)合辦了一張文學(xué)刊物,竟然把拜倫的名詩《海羅德公子游記》詠滑鐵盧的一段譯成了七言古詩,以充篇幅。不難想見,一個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才生吧,哪會有舊詩的功力呢?難怪漕橋老家的三舅舅孫有慶,鄉(xiāng)里有名的書法家,皺著濃眉看完我的譯稿后,不禁再三搖頭,指出平仄全不穩(wěn)當(dāng)。

不過宓宓,我的十五歲表妹也是未來的妻子范我存,卻有不同的反應(yīng)。那時我們只見過一面,做表兄的只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單張的刊物在學(xué)校附近的書店寄售,當(dāng)然一份也銷不掉,搬回家來,卻堆了一大摞,令人沮喪。我便寄了一份給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讀初三的表妹,信封上只寫了“范宓宓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么平仄失調(diào),卻知道拜倫是誰,并且覺得能翻譯拜倫的名作,這位表哥當(dāng)非泛泛之輩。戰(zhàn)火正烈,聚散無端,這一對小譯者與小讀者四年后才在命定的海島上重逢,這才兩小同心,終成眷屬。此乃后話,表過不提。

進(jìn)了金大不久,我讀到一本戲劇,叫作《溫彼街的巴府》(The Barrettsof Wimple Streetby Rudolph Besier),演的是詩人白朗寧追求巴家才女伊麗莎白(Elizabeth Barrett)的故事,一時興起,竟然動筆翻譯起來。這稚氣的壯舉可愛而又可哂。劇中對話的翻譯,難在重現(xiàn)流利自然的語氣,遇到英文的繁復(fù)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瘀化滯。這對大二的生手說來,無異于愚公移山。當(dāng)時我只是出于興趣,憑著本能,絕對無意投稿。譯了十多頁,留下不少問題,就知難而止了。其實要練就戲劇翻譯的功力,王爾德天女散花的妙語要能接招,當(dāng)時那慘綠少年還得等三十多年。

這就是我的青澀年代,上游風(fēng)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閩南的山縣只在五六歲時才回去住過一年半載,那連綿的鐵甲山水,后來,只能向我承堯堂叔的畫里去神游了。我于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爾隨母親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橋小住之外,抗戰(zhàn)以前,也就是九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疊疊,總不出棲霞山、雨花臺之間。前后我進(jìn)過崔八巷小學(xué)、青年會中學(xué)、金陵大學(xué),從一個南京小蘿卜變成南京大蘿卜。在石頭城的悠悠歲月,我長得很慢,像一只小蝸牛,纖弱而敏感的觸須雖然也曾向四面試探,結(jié)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銀跡。

2

二〇〇〇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與我存乘機(jī)抵達(dá)南京。過了半個世紀(jì)再加一年,我們終于回到了這六朝古都,少年前塵。在我,不但是逆著時光隧道探入少年復(fù)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點。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后才回來尋覓初中的豆蔻年華。機(jī)輪火急一觸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記憶在撞門,砰然激起了滿城回聲。

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胡有清教授來南郊的祿口機(jī)場迎接,新機(jī)場高速公路浩蕩向北,引我們繞過雨花臺,越過秦淮河,進(jìn)入市區(qū),進(jìn)入了一個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只覺得背景隱隱,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聲囂囂,遮不斷歷史的回響。胡教授左顧右盼,為我指點街景與名勝,不斷問我以前是什么樣子。他問的我大半答不出來,一切都在真幻之間,似曾相識,可驚又可疑。身為南京之子,面對南京竟已將信將疑,南京見我,只恐更難相認(rèn)吧。畢竟是半世紀(jì)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這白頭,認(rèn)出當(dāng)年倉皇出城的黑發(fā)少年嗎?我見鐘山多嫵媚,從東晉以來便如此多嬌,但鐘山見我豈應(yīng)如是?

汽車在鼓樓的紅燈前停下,數(shù)字鐘忐忑地倒數(shù)著秒,雞鳴寺纖細(xì)的塔影召我于東天,像要提醒我什么。紅燈轉(zhuǎn)綠,熙攘的中央路引我們長驅(qū)北上,終于到了一棟雙管齊上的圓頂高廈,玄武飯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將我們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們的腳底,連同街道、市聲、紅燈與綠燈,落下去,只為了騰出十里的空曠,秋高氣爽,讓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們覲見,讓玄武湖回過臉來,佩戴著翠洲與菱洲的螺髻黛。其后三天,或有賴胡有清、馮亦同諸位學(xué)者的導(dǎo)引,或接受久別的常州表親聯(lián)合來邀約,我們懷著孺慕耿耿、鄉(xiāng)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時的名勝:中山陵、夫子廟、燕子磯、棲霞寺……半世紀(jì)來這些早成了記憶的坐標(biāo)、夢的場景,每一個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長廊。南京湖多,不限于玄武與莫愁。朝陽門與正陽門之間的明代城墻下,有一弧波光瀲滟懷抱著古城,狀如新月,叫作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蘇省及南京市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xué)研究會”,就在湖邊的譚月樓上舉辦了“余光中文學(xué)作品研討會”,城影與波光之中,我有幸會晤了省垣的文壇人士,并聆聽了陳遼、王堯、方忠、馮亦同、莊若江、劉紅林等學(xué)者提出的論文。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為我受難的魂魄祛魔收驚的,是玄武湖與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當(dāng)年生我在這座古城,歷經(jīng)戰(zhàn)亂,先是帶我去四川,后又帶我去海島。七十三年后只剩我一人回到這起點,回到當(dāng)初他們做新婚夫婦年輕父母的原來,但是他們太累了,都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島上并枕安息。

當(dāng)年,甚至在我記憶的星云以前,他們一定常牽我甚至抱我來玄武湖上,搖槳蕩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還要用手絹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轉(zhuǎn)的六朝余韻。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滲進(jìn)了我稚歲的記憶之根,否則我日后怎么會戀蓮至此,吐不盡蓮的聯(lián)想的藕絲。

后來進(jìn)了金大,每逢課后興起,一聲吆集,李夜光、江達(dá)灼、高文美,幾位雙輪騎士就并駕齊驅(qū),向玄武門馳去。金大是近水樓臺,不消一盞茶的工夫,我們已經(jīng)像萍錢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過風(fēng)吹鱗動的千頃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樓,層磚密疊,雉堞隱隱。東望是著魔的紫金山,陰晴殊容,朝夕變色,天文臺的圓頂像眾翠簇?fù)淼囊涣0字椋梢灾刚J(rèn)。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這么一泓湛碧,倒映著近湖的半城堞影,遠(yuǎn)處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際通堤的,還是少見。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當(dāng)可見湖的形狀像一只菱角,令仙人也嘴饞。

在我這南京孩子的潛意識里,這盈盈湖水頗有母性,就是這一汪深婉與安詳,溫柔了我的幼年,嫵媚了我的回憶?;蛟S有人會說,長江浩渺,不是更具母性嗎?當(dāng)然是的,不過長江之長,奶水之旺,是南京與上游的江城水埠所共沾,不像玄武湖那么體己。

至于父性呢,該屬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劃分上,與玄武湖同屬玄武區(qū),但遍山林木蒼翠,名勝古跡各殊氣象,又稱鐘山風(fēng)景區(qū)。這是登高臨風(fēng)悠然懷古的地方,是處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譚延闿墓、廖仲愷與何香凝墓,古人的還有明孝陵與常遇春墓。但孩時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壯麗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筑家呂彥直的杰作。不知為何,許多中山陵的簡介都不提設(shè)計人的名字。他是山東東平縣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孫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于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才落成。呂彥直也就死在這一年,才三十五歲。

宏偉的中山陵坐北朝南,靈谷寺與明孝陵拱于左右,占地近兩千畝。從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舉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門,是四百八十米長的墓道,入了陵門要穿過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級石階,才抵達(dá)祭堂。

那天秋高氣爽,胡有清教授帶我們?nèi)サ桥R,本來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側(cè)道,樹蔭疏處隱隱窺見陵貌莊嚴(yán)。我忽然覺得那樣太草率了,五十年后終于浪子回頭,孺子回家,應(yīng)該虔誠些,像是典禮。于是我們原路退回去,鄭重其事,從巍峨的牌坊起步,一路崇仰上去。

小茅山的坡勢緩緩上升,呂彥直匠心的經(jīng)營,琉璃青瓦的陡斜屋頂覆蓋著花崗石的白壁,陵門上去是碑亭,更上去是祭堂,肅靜而高潔的氣象,層層疊疊把中山陵推崇到頂點,舉目只見人造的是白石青瓦的嚴(yán)整秩序,神造的是雪松、水杉郁郁蒼蒼的自然生機(jī),人工與神工天人合一,標(biāo)舉一種恢宏的意境。

從陵門前起步,淺灰的花崗石階,三百九十二級,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級級接引向上,去攀附高處長眠的或許是仍未瞑目的靈魂。石階寬敞,可容數(shù)十人并肩共登,更添天下為公的氣象?;蛟S呂彥直有意把整座石陵譜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三百九十二琴鍵來按彈,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肖邦的手指,是朝山者不絕于途的虔敬腳步。想當(dāng)年有一個小學(xué)生,在女老師帶領(lǐng)之下也曾與群童推擠著踏過這一長排白鍵,幼稚的童心該也再三聽說過,腳下這坡道是引向崇高,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卻要經(jīng)歷過五十年的風(fēng)吹雨打,從海外歸來才能體會。

正是重九的前一日,高處風(fēng)來,間歇可聞遲桂的清芬,隱隱若前人留傳的美名。登到頂點已有些汗意,不禁在祭堂前回望人寰,才發(fā)現(xiàn),咦,剛才攀登的數(shù)百級石階竟都不見了,只見梯田一般的坡勢變成了一幅幅寬坦的平臺。原來由下而上,只見一層層臺階,不見中間的平臺;到了高處,回望時臺階就悉被平臺遮掉了。據(jù)說這正是呂彥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對陵頂?shù)臍馄茄鲋畯浉撸腿黄鹁炊娰t思齊,但祭堂上坐著的大理石像,胸懷廣闊,俯視只見坦然的平臺,卻無視于一階一級。

3

十月四日的上午,胡有清教授帶我們?nèi)ぴL半世紀(jì)前我母校的校園。金陵大學(xué)早在五十年代初就并入了中央大學(xué),改屬于南京大學(xué),所以地圖上只見南大,不見金大了。金大校友會會長周伯塤、副會長馮致光,南大校友總會副會長賈懷仁、秘書長高澎陪我重游初秋的校園,并殷勤為我指點歲月的滄桑。

南京大學(xué)目前聲譽日高,是中國排名前幾位的重點學(xué)府。校園看來相當(dāng)整潔,有些建筑顯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風(fēng)骨猶健,并不破落。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可印證半世紀(jì)后我的母校,雖已換了好幾代人,而舊樓巍巍,樹蔭深深,規(guī)格仍在。似真疑幻,一霎間我成了老電影中遲暮的歸客,恍然癡立在文、理、農(nóng)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紛紛,像脫序倒帶的前文提要,閃過驚擾的心神。若非校友會的諸君在旁解說,我真想倚在那棵金桂蔭里,合上倦目,讓風(fēng)里的桂香裊裊引路,帶我回到最后的——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季秋天。也許高文美或者李夜光會抱著一摞書,從正中的文學(xué)院臺階上隨下課的同學(xué)們一涌而出,瞥見是我,會興奮地向我跑來。但跑到一半,會忽然停步,一臉驚疑,發(fā)現(xiàn)樹蔭下向他們招手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個白發(fā)的老人。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回來了,遠(yuǎn)從海峽的對面,回來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為世紀(jì)都已經(jīng)交班了。我站在母校三院拱立的中庭,還記得當(dāng)年的景色并沒有多少改變,這在那十年的大劫之后,在紅衛(wèi)兵狂舞著小紅書鼓噪著“破四舊”之后,可說是十分幸運了。只是水杉與刺柏都長高了許多,而猖獗的爬藤,長莖糾纏著亂葉,早已迫不及待,攀上了方正的鐘樓,恨不得把高窗全都攀滿。

記得從前從家里來上課,總是踏著漢口街沙石的斜坡,隔著高過人頭的籬樹,隱約可窺三院的灰瓦屋頂,往往從鐘樓頂上還會飄來音樂,恍惚迷離,奏的是舒曼的《夢幻曲》(Traumerei)。

“請問你就是余光中先生嗎?”

我從藤蔓綢繆的樓塔上收回目光,一位青年停在我們面前,笑容熱切,負(fù)著背包。我含笑點頭,胡教授問他,怎么認(rèn)出是我。

“我讀過余先生的書,見過照片。”他說。

“余先生是我們南大的校友?!焙淌谡f,“五十年第一次回來。”

“真的呀?”那學(xué)生十分驚喜,要求與我合照。

“這幾天我們國慶放長假,”望著那學(xué)生的背影,胡教授解釋,“校園里冷冷清清,否則就難脫身了。”

說著,眾人來到了老圖書館前。一進(jìn)門,磨石地板上赫然鑲著一輪圓整的?;?,白底清純,襯托出篆書的“金陵”兩個大金字,各為半圓,直徑超過四尺。我搜索失焦的記憶,不確定以前是否就如此。校友會諸君都說,正是原來所鑲的校徽。

“以前的做工就是這么認(rèn)真,”我存羨嘆,“到現(xiàn)在都沒有缺陷!”

我走進(jìn)幽深的大閱覽廳,一步,就跨回了五十年前??諒d無人,只留下一排排走不掉的紅木靠背椅子,仍守住又長又厚實的紅漆老桌,朝代換了,世紀(jì)改了,這滿廳擺設(shè)的陣勢卻仍然天長地久,叫作金陵。我抽出一張椅子來,以肘支桌,坐了一會兒。舒曼的《夢幻曲》彌漫在冷寂的空間,隱隱可聞。我相信,若是我一個人來,只要在這被祟的空廳上坐得夠久,李夜光、高文美、江達(dá)灼那一伙同學(xué)就會結(jié)束半世紀(jì)捉迷藏的游戲,“哇”的一聲,從隱身處一起跳出來迎我。

當(dāng)天下午我訪問了南京大學(xué)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并以《創(chuàng)作與翻譯》為題在校園公開演講。雖在十一大假期間,而且只貼出一張小海報,留校的學(xué)生卻仍然忽然涌現(xiàn),文學(xué)院措手不及,三遷會場才能夠開始。師生都來得很多,情緒也十分熱烈。聽眾的興奮令講者意氣風(fēng)發(fā),講者的慷慨更加鼓舞了聽眾。中文的“演講”也好,“講演”也好,不但要講,多少還要演,所以顯得生動。對比之下,英文的talk只講不演,就不及中文傳神。

能在自己的生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用自己的母語對同樣是金陵的子弟,訴說自己對這母語的孺慕與經(jīng)營;能回到大陸對這么多少年訴說,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中文,有怎樣的危機(jī)又有怎樣的新機(jī),切不可敗在我們的手里——能這樣,該是多大的快慰。

幾百雙烏亮而年輕的眼瞳,正睽睽向我聚焦。那樣灼灼的神情令演講人感動。我當(dāng)年聽講,也是那樣的神情嗎?想當(dāng)年戰(zhàn)火正烈,我懷著凄惶的心情,隨父母出京南行,投向渺不可測的未來,正是他們這年紀(jì)。

掉頭一去是風(fēng)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

悠長的歲月,在對岸聽到的是不斷的運動接運動,繼以神州浩劫的十年,慶幸自己是逃過了。但回到了此岸,見后土如此多嬌,年青的一代如此可愛,正是久晴的秋日,石頭城滿城的金桂盛開,那樣高貴的嗅覺飄揚在空中,該是鄉(xiāng)愁最敏的捷徑。想長江流域,從南京一直到武漢,從南大的校園一直到華中師大的桂子山,長風(fēng)千里,吹不斷這似無又有欲斷且續(xù)的一陣陣秋魂桂魄。這么想著,又覺得這些年來,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錯過的似乎也很多。想這些年來,我教過的學(xué)生遍布了臺灣與香港,甚至還包括金發(fā)與碧瞳,但是幾時啊,我不禁自問,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種在關(guān)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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