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江南指揮部成立前,陳毅曾以一支隊司令員的身份,四方拜“神仙”,泰州李明揚就是他拜過的“神仙”之一。
李明揚是老同盟會員,論資格,比蔣介石還老,但他混得實在不好,直到抗戰(zhàn)開始,才靠桂系支持,弄了一個游擊總指揮部的番號,李明揚自任總指揮,他的老部下李長江任副總指揮,二人合稱“泰州二李”。
1939年11月11日,李明揚托人給陳毅捎來了一封親筆信。信上說,他通過老鄉(xiāng)關系,從三戰(zhàn)區(qū)搞到10萬發(fā)子彈,但是要自己去取,考慮到途中要通過日軍控制的重重封鎖線,危險性很大,就想找新四軍幫忙。
陳毅拿著信去找粟裕商量。粟裕的眼睛亮了,幫啊,這個忙怎么能不幫。
粟裕從二支隊中抽出力量,以押送彈藥的名義渡江北上,這就是后來的蘇皖支隊。此后,陳、粟又派葉飛率挺進縱隊北渡長江,兩支新四軍部隊在蘇北形成掎角之勢。
雖然是合作抗日,但是國民黨沒少惦記著新四軍,陳、粟的動向很快就引起了國民黨方面的疑慮。顧祝同在一次內(nèi)部講話中說:“陳、粟是一群海濱之魚,稍縱即逝,如果任它們自由游泳,前景是很危險的?!?/p>
有人提出,韓德勤是江蘇省主席,是否可由他來限制陳、粟。顧祝同聽聞后苦笑了一聲:“韓德勤現(xiàn)在蘇北,他連蘇北的治安都管不了,還能顧及江南嗎?”
顧祝同要重新找一個他認為可與陳、粟匹敵的人選。
圖窮匕首現(xiàn)
冷欣,顧祝同的蘇北老鄉(xiāng),畢業(yè)于黃埔第一期,在黃埔將領中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
武漢會戰(zhàn)中,冷欣曾親率敢死隊出擊,在鄱陽湖邊與日軍突擊隊大打白刃戰(zhàn), 300個鬼子被他及其敢死隊捅掉100個,剩下的鬼子被逼得無路可走,全都撲通撲通跳了湖。
冷欣不光是一個血性之將,還文武全才,尤其對史學有專攻,他同文人在一起談古論今,別人都插不上嘴。
顧祝同任命冷欣為江南行署主任,讓他一身兼兩任:一邊從事敵后抗戰(zhàn),一邊監(jiān)督陳、粟,以限制蘇南新四軍的發(fā)展。
冷欣到江南后,也將自己的行署和總指揮部設在溧陽鄉(xiāng)下的一座小村子里,與陳、粟的江南指揮部來了個背靠背。
上任之初,冷欣立足未穩(wěn),對陳、粟只能采取守勢。
韓德勤在蘇北感到手下人員不夠用,再三打電話給蔣介石,請求派一批青年軍官去蘇北。蔣介石就從西安軍官學校撥來五十個江蘇籍畢業(yè)生,由重慶送到位于江西上饒的三戰(zhàn)區(qū)司令部。
可這批人怎么送到蘇北呢?顧祝同把活交給了冷欣,讓他負責“護送過江,保證安全”。
冷欣對當?shù)厍闆r還不熟悉,只好把沿江各縣的縣長、縣黨部的人找來,問他們能否勝任。這些人或與新四軍有聯(lián)系,或不愿承擔責任,都來了個一推六二五,說實在干不了。
冷欣的幕僚建議:“不是說新四軍有一些部隊過江了嗎,要不就請他們幫個忙?”
冷欣于是把陳、粟請到指揮部。一聽要送人過江,陳、粟一口拒絕:鬼子封著江呢,你以為送個人這么容易。
冷欣急著要把這道難題推出去,再三再四地說好話,陳、粟實在拗他不過,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商定后,冷欣便把這些畢業(yè)生送到江南指揮部,準備等機會過江。
過了一個月,新四軍果真一個不少地把人全都送到了蘇北,但是過了不久,顧祝同卻給冷欣轉(zhuǎn)來一封很長的電報,電報是韓德勤發(fā)來的,從頭到尾把冷欣罵了個狗血淋頭。
冷欣莫名其妙,再看下去,才知道那些畢業(yè)生雖然在江南指揮部才待了一個月,但耳濡目染,到蘇北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個“擁共分子”。
韓德勤對冷欣說,我讓你給我護送一批純正青年,你怎么把他們送去給共產(chǎn)黨訓練了?
讀了這封電文,冷欣火冒三丈,他對陳、粟及新四軍的厲害之處也有了切身體會。
冷欣當然不是無能之輩。到任不到半年,他已將江南3大行政區(qū)和26縣的人事全部做了安排,重新成立各縣縣政府、縣黨部,并建立了保安隊。
作為軍人,冷欣懂得槍桿子的重要性。上任時,他就從后方帶來了一批正規(guī)部隊,這些部隊與地方武裝結(jié)合,編為江南挺進軍。
在冷欣自認為站穩(wěn)腳跟后,逐漸轉(zhuǎn)守為攻,他所掌握的縣保安隊與新四軍不斷發(fā)生“摩擦”,江南分裂趨勢越來越嚴重,甚至于有人說,江南地區(qū)的“摩擦”比任何地方都尖銳,只有十年內(nèi)戰(zhàn)才能拿來相比。
粟裕不得不準備好對日、頑(指與共產(chǎn)黨敵對的國民黨軍隊)的兩副矛和盾。在原第二支隊教導隊的基礎上,他又建立了江南指揮部教導隊,每天親自督促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某次射擊訓練,幾個青年學員自認為已達到要求,便悄悄地趴在地上聊起天來。粟裕發(fā)現(xiàn)后,也沒有訓斥,而是一聲不吭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銅元,放在一名學員的槍上,并下達口令:“擊發(fā)!”
學員扣動扳機,槍身一震動,銅元應聲落地。
粟裕拿過槍,一個臥姿趴下,同樣在放好銅元的情況下完成擊發(fā)動作,幾次擊發(fā),銅元紋絲不動。
粟裕放下槍,走了。
除了口令,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教導隊的人都被震動了。
1940年4月16日,蘇南新四軍主力部隊的各級指揮員在江南指揮部集中整訓,由粟裕授課。就在這次授課中,粟裕提出了“組織戰(zhàn)斗”的理論。
古人作戰(zhàn),兵對兵,將對將,主將在單挑中落馬,幾萬、幾十萬人馬也就敗了?,F(xiàn)在不同了,兵種復雜,武器精良,線式的戰(zhàn)爭已發(fā)展為面和立體的戰(zhàn)爭,主將也不能再憑借一夫之勇,而必須善于對部隊進行周密的組織部署,這就是粟裕所稱的“組織戰(zhàn)斗”。
“組織戰(zhàn)斗”的前提,就是冷欣逼得太緊,最后必然是圖窮匕見,粟裕直截了當?shù)貙χ笓]員們說:“可能不久以后,我們就要打更大規(guī)模的仗!”
這只是準備,因為粟裕知道,此時的部隊還打不了大仗。
早在紅軍時期,粟裕就積累了許多組織大兵團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他認為,一支部隊要打大仗,至少得具備一天之內(nèi)連續(xù)打三仗、擊垮三路敵軍的能力,而從目前新四軍的編制狀況來看,每個步兵連都不滿員,一個連才三四十個兵,多的也才五六十個,幾仗下來,連長就變成班長,沒法再打了。
打大仗,不像打小仗那樣,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走。這么多人,如果打得不好,臨時想走是走不脫的。
粟裕的計劃是,在幾個月內(nèi),再擴軍1萬,就可以保證每個連有120人,一天打三仗就沒有什么問題了。
然而能不能爭取到幾個月,還得看冷欣的臉色。
一葉渡江
在江南指揮部高層,陳、粟是默契程度很高的完美搭檔。陳毅口舌如簧,會講,主外;粟裕能征善戰(zhàn),會打,主內(nèi)。
1940年4月中旬,陳毅主動打破僵局,致電冷欣,請冷欣派大員來新四軍指導抗戰(zhàn)。
冷欣也很清楚,指導云云,不過是表面話,實質(zhì)還是陳、粟想借此緩和彼此間的緊張關系,于是就派去了自己的一位親信幕僚。
這是一次試探性質(zhì)的會面。幕僚帶去了冷欣的原話:“冷副總指揮(冷欣兼任第一游擊區(qū)副總指揮)說,陳毅可算是一位當代英雄,你的歷史、才智、戰(zhàn)功,都不在葉、項(葉挺、項英)之下,只要態(tài)度再表示積極一些,擔任一個軍長是容易的……”
這種迷魂湯當然灌不了陳、粟。陳毅哈哈一樂:“我在贛南3年,命都不要了,到現(xiàn)在連家室都沒有,哪里會去想什么升官發(fā)財?!?/p>
陳、粟的要求很簡單:“我們希望的是江南大團結(jié),不是七國爭雄,更不是擺鴻門宴?!?/p>
10天之后,冷欣本人應邀再次做客江南指揮部。經(jīng)過這兩次會談,總算使原先面對面尖銳對立的形勢緩和下來。
這種緩和當然還是暫時的,粟裕要么不擴軍,一擴軍必然驚動冷欣,最后緩和還是會變成緊張。
在醞釀擴兵備戰(zhàn)的同時,陳、粟就做了兩手準備,他們建議皖南新四軍軍部及其主力東移蘇南,使皖南、蘇南的新四軍合二為一,這樣將可以在對頑之戰(zhàn)中占據(jù)優(yōu)勢。
為了迎接軍部東移,粟裕親率戰(zhàn)地服務團前往冷欣的指揮部駐地,以匯報和“慰問”為名進行實地偵察。
粟裕將作戰(zhàn)參謀化裝成隨行衛(wèi)士,在他向冷欣匯報時,這名參謀就利用掛地圖的機會,觀察墻上的冷欣部隊部署圖,用腦子強記下來。
粟裕在冷欣那里住了3天。在這3天里,他和參謀每天早晨都會出來跑步,每天各跑一個方向,回來后就把看到和了解到的情況悄悄繪制成圖。
粟裕為人心細,他對字紙簍和廁所里的紙片也沒放過,特別囑咐參謀要注意收集。最后發(fā)現(xiàn)的一份江南挺進軍南調(diào)茅山的草圖,就是參謀從廁所里找到的。
回到江南指揮部,粟裕根據(jù)實地偵察的情況,很快擬訂了一份作戰(zhàn)計劃。根據(jù)這份計劃,冷欣一旦在蘇南對新四軍發(fā)起進攻,他只要用兩個加強團,就可以把冷欣的指揮部給端掉。
粟裕同時還派出偵察組,為軍部東移勘察選擇了一個合適路線。他算了一下,從皖南軍部到江南指揮部,僅需80~150公里路程,互相對進,一個晝夜便可接應上。
可是粟裕的工夫白做了,新四軍軍部的想法是“向浙閩發(fā)展”,不愿東移蘇南。
這時江南指揮部已經(jīng)可以與延安總部直接通電,不用再受皖南軍部的約束和限制。1940年5月4日,毛澤東起草了一份極為重要的指示,即“五四指示”。在這份指示中,他明確對新四軍軍部的負責人項英提出嚴厲批評,陳、粟的主張得到了中央支持。
項英方面還是沒有動靜。
形勢危如累卵。陳、粟每天晚上商討到深夜,粟裕告訴陳毅,必須跨江北上,否則蘇南新四軍勢必陷入冷欣的包圍之中,后果不堪設想。
陳毅表示認同:“滯留江南就好像伴著老虎睡覺,總不免要給老虎吃掉的?!?/p>
另一方面,冷欣可不好忽悠。陳、粟敷衍他,他其實也在敷衍陳、粟,雙方各自都有算盤,冷欣的算盤是乘其不備,來個一網(wǎng)打盡。
粟裕要擴軍,他來了個直接增兵。經(jīng)顧祝同協(xié)調(diào),他從三戰(zhàn)區(qū)調(diào)來3個正規(guī)野戰(zhàn)師,配合江南挺進軍,從溧陽的東、西、南三面對江南指揮部形成了合圍之勢。
陳毅給冷欣的幕僚班子連發(fā)兩封急電,要求從中協(xié)調(diào)解決事態(tài),但都遭到了冷欣的拒絕。
1940年6月15日,陳、粟急電延安及皖南,提出目前只有兩種脫困途徑,一是集中新四軍的全部兵力在蘇南打冷欣;二是集中在蘇北打韓德勤,否則的話將受到嚴重損失。
為了“不給老虎吃掉”,粟裕率部離開水西村,親自到茅山地區(qū)進行擴軍,做好了北渡的準備。
冷欣始終緊盯粟裕的動靜,粟裕一挪步,他連夜調(diào)兵趕來堵截,實行二度合圍。
1940年6月18日,在無法擺脫追擊的情況下,粟裕在茅山腳下親自指揮與冷欣作戰(zhàn)。雙方進行了幾次襲擊戰(zhàn)和遭遇戰(zhàn),不過傷亡都不大,實際上也都沒往死里打,冷欣的正規(guī)師配有火炮,但炮一次也沒開過。
蘇南尚未脫離困境,蘇北又響起警報。
日偽軍對挺進縱隊的駐地吳家橋?qū)嵤┝恕皰呤帯保瑓羌覙虻貐^(qū)狹小,沒有回旋余地,挺進縱隊力量也不足,葉飛遂率部轉(zhuǎn)移到了泰州西北的郭村。
郭村距泰州僅六七公里,泰州“二李”又疑又懼,正好韓德勤也向他們下達了武力驅(qū)逐新四軍的命令。1940年6月25日,“二李”由李長江出面做惡人,向葉飛發(fā)出最后通牒,限其在3天內(nèi)撤出郭村。
陳、粟經(jīng)過緊急商議,決定由陳毅先行北上,處理蘇北事端,粟裕組織部隊隨后跟進。
1940年6月28日夜,陳毅戴上禮帽,打扮成商人模樣,輕裝簡從,“一葉渡江”,但這時郭村戰(zhàn)斗已經(jīng)提前爆發(fā)。
“二李”擁兵近兩萬,遠遠超過挺進縱隊,即便把陳毅急調(diào)的蘇皖支隊加一起,還是沒有取勝把握,更何況蘇皖支隊尚在皖東,趕到郭村需要時間。
陳毅只好退至長江中的新老洲,他讓人帶信給粟裕:“速派主力部隊,克服一切困難,渡江支援?!?/p>
陳毅焦灼的心情躍然紙上,如果新四軍在郭村落敗或被消滅,以后要再想在蘇北站住腳就難了。
粟裕加快了北渡進程,可是這么多人馬要想突破日軍的封鎖線北上,并非易事,何況還得把冷欣這個“尾巴”給甩掉。
狼總是要吃人的
郭村戰(zhàn)斗本身極富戲劇性,可謂一波數(shù)折。
第一回合,李長江占優(yōu),一度攻入郭村。
第二回合,蘇皖支隊日夜兼程400里,趕到郭村分擔防務,使戰(zhàn)局得到初步緩和,但新四軍加起來才3個團,而李長江部隊多達13個團。
第三回合,預定增援的淮北八路軍、皖東新四軍和粟裕的蘇南新四軍主力均無法如期到達,挺進縱隊和蘇皖支隊不得不獨立支撐。
第四回合,李長江以密集炮火轟擊郭村,進占外圍村莊,看上去已勝利在望。
第五回合,潛伏在李長江部隊的地下黨員發(fā)動起義,反戈一擊,新四軍轉(zhuǎn)守為攻,李長江傻眼了……
1940年7月8日,粟裕率江南指揮部渡過長江,這時郭村戰(zhàn)斗早就以“二李”認輸服軟了局。
粟裕一過長江,便應了“大海從魚躍,天高任鳥飛”那句話,華中廣闊的疆場將任其縱橫馳騁。
1940年7月12日,江南指揮部改稱蘇北指揮部,仍由陳毅、粟裕分任正副指揮,所轄部隊編為3個縱隊9個團,共7000余人。
新四軍所駐的吳家橋原為“二李”范圍,地區(qū)狹小,發(fā)展空間不大,陳、粟決定東進黃橋。
黃橋鎮(zhèn)位于泰州西南,背靠長江,以黃橋建立根據(jù)地,便于控制長江通道,與留在江南的新四軍相呼應。
1940年7月25日,粟裕以遠道奔襲的方式,率部直指黃橋。
對粟裕北渡,冷欣當然是松了口氣,認為正是他把陳、粟給“打過長江”去的,可他這么一“打”,把韓德勤給急壞了。
韓德勤與顧祝同不僅是蘇北同鄉(xiāng),而且從陸軍小學開始,一直到保定軍校,均為同期同科同學。由于長期相處,兩人的關系已經(jīng)好到了能同穿一條褲子的程度,甚至于連生活習慣都基本相同。
早在從保定軍校畢業(yè)時,他們就相互約定,今后不管誰發(fā)達了,都要拉對方一把。后來果然是這樣,顧祝同首先仕途得意,就一直拉扯著韓德勤往前進,韓德勤能官至江蘇省主席,皆得力于他這位昔日的老同學。
顧、韓對彼此的狀況都很了解,顧祝同說韓德勤連蘇北的治安都管不了,還真是句大實話。韓德勤名為一省主席,實際控制區(qū)不過蘇北6個縣,那才是他的地盤。現(xiàn)在新四軍從江南“流竄”蘇北,侵入了他的地盤,韓德勤當然不爽。他向顧祝同告狀,痛罵冷欣部署無方,圍了半天,還是讓新四軍全部過江了,真夠無能。
冷欣則反駁說,圍擊陳、粟,本來就不光是他的事,必須得南北夾擊,結(jié)果他這里攻擊了,韓德勤在江北卻不做準備,以至于新四軍過江如入無人之境——“是你自己籬笆扎不緊,還怪我?”
韓德勤在軍界混不過顧祝同,不能說是無緣無故,他這個人除了喜歡怪你怪他,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干點兒什么。
“二李”在郭村戰(zhàn)斗中吃了虧,向韓德勤報告,希望能予以支援,沒想到韓德勤不但不支援,還說“二李”落敗乃咎由自取——“你們戰(zhàn)前為什么不把作戰(zhàn)計劃給我審一審?當初為什么放新四軍過江?……”
都挺有道理,但說著說著,把“二李”的心都說灰了:那我們以后還是坐著看著吧,何必再做損耗自身實力的傻事呢。
粟裕打黃橋,沿途必須經(jīng)過泰州,這次“二李”學乖了,韓德勤命令他們派部隊阻截新四軍,他們卻按照與粟裕的事先約定,來了個朝天鳴槍,做戲給韓德勤看,而粟裕則佯裝奪路而過。
駐黃橋鎮(zhèn)的省保安第四旅平時就只能跟老百姓收收稅,混混日子,當新四軍攻進來時,身為旅長的何克謙竟然還在打麻將,驚慌失措之下,他連旅部都沒回便落荒而逃。
粟裕進占黃橋,并建立以黃橋為中心的大根據(jù)地,對韓德勤來說是一個莫大威脅,但韓德勤的主力遠在北面的興化,一時鞭長莫及,只得以高姿態(tài)與陳、粟達成協(xié)議,即韓不南下,粟也不再北進。
韓德勤會一直遵守這份協(xié)議嗎?怎么可能!
“狼總是要吃人的”,粟裕在蘇南與冷欣打過交道,深知這不過是緩兵之計,韓德勤一定在暗中調(diào)集兵力,部署進攻。
假如真的刀兵相見,被冷欣圍攻的那一幕可能再次出現(xiàn)。
在蘇北的軍事力量排行榜上,日軍自然排在第一;其次便是韓德勤,僅僅韓德勤的嫡系部隊,便數(shù)倍于新四軍。
延安總部起初也認為,蘇北新四軍恐怕難敵韓德勤,因此計劃讓黃克誠率領八路軍第五縱隊南下增援,并為此警告韓德勤:“韓不攻陳(指陳毅),黃(指黃克誠)不攻韓;韓若攻陳,黃必攻韓。”
八路軍能遠道增援,固然是好,但粟裕計算了一下,判斷韓德勤在半個月內(nèi)便能完成整體部署,如果八路軍不能在這半個月內(nèi)趕到,那該怎么辦?
萬不得已,只能獨自把狼給干掉!
做減法
能不能把狼干掉,既取決于獵手,也取決于狼。
在蘇南時,冷欣坐擁3個正規(guī)師,還有火炮,粟裕無法與之硬碰硬,這是顯而易見的,韓德勤則不同,他一眼看出,韓部除數(shù)量占優(yōu)外,其他方面也有很多不如新四軍的地方,他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打大仗,同時也具備了取勝的一線希望。
蘇北指揮部原先在揚州地區(qū)部署了部隊,用以與新四軍淮南第五支隊聯(lián)絡,并在必要的時候接應五支隊東渡運河,但同樣考慮到五支隊未必能趕來參戰(zhàn),為集中兵力,粟裕果斷地將這些部隊全部東移至黃橋附近。
如同粟裕所預料的那樣,韓德勤沒歇著,這頭狼正在磨礪著自己的牙齒。
粟裕只是判斷自己有取勝的可能,韓德勤則是根本沒把粟裕和新四軍放在眼里。在他看來,新四軍在蘇北的兵力為數(shù)不多,裝備差,又立足未穩(wěn),之所以還能接連打下郭村、黃橋等重鎮(zhèn),不是新四軍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蘇北諸侯太過不濟。
敗于郭村,是“二李”的部隊爛;而丟掉黃橋,就更好解釋了,守黃橋的保安第四旅不僅爛,而且旅長何克謙還不是軍人出身,完全不懂打仗。
韓德勤準備動用嫡系的第八十九軍和獨立第六旅作戰(zhàn)。
這兩支部隊最早也是由江蘇保安團升級改編而成,但因改編的時間比較早,無論是官兵的軍事素質(zhì)還是武器裝備,都強于一般的地方武裝,向有“蘇北王牌軍”之稱。
除了擁有“王牌軍”這張牌外,韓德勤還給自己歸納了地利、人和兩個優(yōu)勢。
韓德勤過去參加過對中央蘇區(qū)的“圍剿”,不過悲摧的是,他的部隊被紅軍全殲了,他本人也從師長被降為副師長。韓德勤不是不知道共產(chǎn)黨部隊的厲害,但他認為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
抗戰(zhàn)前,是在江西的群山峽谷中“圍剿”,那是紅軍的地盤,紅軍躲在峽谷里,你找他不見,他想打你哪里就打你哪里,同時因遠離大本營,給養(yǎng)送不上去,也始終是讓“圍剿”部隊頭大的一件事。
蘇北是他韓德勤的地盤,此處有的不是令人恐懼的群山峽谷,而是廣闊平原,新四軍能躲哪里去?至于給養(yǎng),身在魚米之鄉(xiāng),完全可以不用操這個心。
這是韓德勤所謂的地利之助。
他還給自己算上了人和之利:韓某身為蘇北軍政之首,所屬軍政人員又多為本土人士,不是鄉(xiāng)親,便是故舊。
韓德勤沒有馬上撲向黃橋,是因為他在坐等“天時、地利、人和”中的第一要素——天時。
最好的作戰(zhàn)時間,韓德勤把它設定為9~10月間,那個時候秋高氣爽、兵壯馬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新四軍必然是不堪一擊。
1940年9月3日,韓德勤準備就緒,調(diào)集人馬向黃橋方面運動。
粟裕要集中兵力,韓德勤同樣想到了這一點。事前他誘捕了不戰(zhàn)而逃、丟棄黃橋的何克謙,又扣押一名有親近新四軍嫌疑的保安旅旅長,以此殺雞儆猴,從而把“二李”等動搖不定的蘇北諸侯也都拖上了同一輛戰(zhàn)車。
另一個對粟裕極為不利的消息是,韓德勤利用洪水暴漲之機,將老黃河渡口的船只焚燒殆盡,同時加強了對老黃河、運河等水道的封鎖,預定增援的八路軍第五縱隊、新四軍淮南第五支隊等部均被拖住,無法如期到達。
北渡之前,粟裕在提出“組織戰(zhàn)斗”理論時,曾說:“可能不久以后,我們就要打更大規(guī)模的仗!”如今,殘酷的現(xiàn)實就在眼前。
迎戰(zhàn)之前,粟裕先做了一道數(shù)學題,用減法。
韓部看上去浩浩蕩蕩,不過這只是表象,其右翼為“二李”、陳泰運,“二李”不用說了,陳泰運在新四軍攻取黃橋時就挨過揍,后來陳、粟又做過他的工作,所以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基本趨同于“二李”。
“二李一陳”基本上是出工不出力,這樣右翼就可以減掉,只剩下左翼,左翼是韓德勤的主力,但總兵力不超過7個團。
把這道題做完,粟裕頓覺肩頭一陣輕松。
先交點學費
負責指揮左翼的是第八十九軍軍長李守維。李守維畢業(yè)于黃埔第二期,他長期跟隨韓德勤,包括當年“圍剿”蘇區(qū)時全軍覆滅的一仗,此君也在其中,是韓德勤身邊不可或缺的親信大將。
從那道數(shù)學題的結(jié)果來看,要打韓部,主要是打左翼的李守維,陳、粟為此確定的戰(zhàn)術是誘敵深入,即將李守維誘進來后予以分割圍殲。
誘,大家都認同,關鍵是誘到一個怎樣的程度。
1940年9月5日,李守維對黃橋以北的古溪發(fā)起猛攻。古溪正好處于黃橋和曲塘中間,相距各20余里。
曲塘是韓部的后方營地,最初陳、粟的計劃是,主動放棄古溪,后退十里,使李守維完全脫離后方再予以反擊。
古溪有新四軍的醫(yī)院和修械所,如果再往后撤退10里,得搬一大堆壇壇罐罐,部隊指揮員也不甘心就這樣白白“挨打”,有人求戰(zhàn)心切,便向粟裕建議提前反擊。
粟裕考慮了一下,覺得部隊士氣正高,這樣做未嘗不可。接著他又征詢了3個縱隊司令員的意見,這3個人沒有一個反對,都嗷嗷叫,嚷著說出擊有把握。
當天晚上,粟裕在古溪前發(fā)起反擊。這是一個勝仗,李守維被殲滅了兩個團,但缺點就是打得太早了些,給了對手退守曲塘的機會。
粟裕后來形容說,李守維是烏龜殼剛剛伸出一小截,一刀砍下去,沒有砍到,給他縮回烏龜殼里面去了。
粟裕上一次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還是五六年前的紅軍時期,他下面的指揮員,包括葉飛在內(nèi),連“打大仗”的場面都沒經(jīng)歷過,確實得先交點學費。
不管怎么說,韓德勤苦頭是吃了。接下來他改變了戰(zhàn)術,將主力縮據(jù)水網(wǎng)地區(qū)暫不出擊,只分兵進駐姜堰。
蘇北素有“金姜堰,銀曲塘”之說,姜堰四通八達,可控制運河糧道,此處一旦被韓德勤卡住,等于間接困死了黃橋。
粟裕要守黃橋,必奪姜堰。韓德勤派去鎮(zhèn)守姜堰的是保安第九旅旅長張少華,張少華擁有6個團的兵力,他又依托姜堰南面的運鹽河,構(gòu)筑了以36個碉堡為核心的防御工事,并加裝了電網(wǎng)。
張少華有6個團,粟裕的可用之兵僅有9個團,以9個團來對6個團進行攻堅,傷亡必定不小,這種不劃算的買賣,很少在粟裕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6個團太多了,能不能繼續(xù)做一做減法?這次做減法的主角,粟裕希望是韓德勤本人。
他用了一招“調(diào)虎離山”之計,命令一個縱隊佯攻海安,韓德勤果然中計,將姜堰駐軍抽調(diào)到了海安。
張少華還有兩個團,好打多了,不過要是一個個地打碉堡,36個呢,也挺費勁,粟裕為張少華量身訂制了特異戰(zhàn)術,取材于《西游記》,叫作“孫悟空鉆鐵扇公主的肚皮”,也叫掏心戰(zhàn)。
1940年9月13日,在夜色掩護下,粟裕組織敢死隊悄悄涉水渡河。敢死隊員人人手持一把馬刀,或一把大鐵剪,馬刀和大鐵剪的柄均用膠皮裹緊,用以砍剪電網(wǎng)。
破開電網(wǎng)后,敢死隊避碉堡不攻,徑直向姜堰街上沖去。張少華的指揮機關設在街上,他做夢也想不到敢死隊會跳開先攻碉堡的程序,直接沖著他來,頓時陣腳大亂。
在指揮機關被端掉后,周圍碉堡里的敵軍也先后繳槍投降。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制定合適的戰(zhàn)術。粟裕能把“鉆鐵扇公主的肚皮”這一招用到張少華身上,是因為他估計到張少華部隊的戰(zhàn)斗力不強,打巷戰(zhàn)一打就垮。
換一個比較厲害的對手,比如日軍,巷戰(zhàn)能打,戰(zhàn)斗力也極其強悍,你若是不打碉堡就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就只能有去無回。
雖然兩戰(zhàn)兩捷,但粟裕也掂出了韓德勤的分量,后者比他想象的要強大得多。
與張少華那樣的雜牌部隊不同,曾在古溪與新四軍交戰(zhàn)的韓德勤嫡系部隊讓粟裕刮目相看,其官兵的訓練和軍事技術比新四軍還要好,相比之下,新四軍卻暴露出了新兵多、訓練差的毛病。
古溪一戰(zhàn),新四軍抓獲了部分俘虜兵,在這些俘虜兵中,已有兩三年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老兵很多,而在新四軍里,有如此資歷的老兵,都可以當連、排長了。
新四軍在黃橋筑工事,一個縱隊靠四五千群眾幫忙,連干3天,筑出的工事還讓粟裕不太滿意,同樣的活,韓德勤部隊一晚上就能搞定。
古溪戰(zhàn)前,新四軍各縱隊精神抖擻,求戰(zhàn)欲望強烈,這也是粟裕同意提前出擊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在經(jīng)歷兩戰(zhàn)后,參戰(zhàn)部隊已普遍非常疲勞,反觀韓部,他們有汽艇,不像新四軍全靠兩條腿跑路,又有良好的通信聯(lián)絡,部隊行動起來比較方便,不致過度疲勞。
若是立刻接著用兵,難操勝券,占領姜堰后,陳、粟十幾次致函韓德勤,表明“只求救國有份,抗戰(zhàn)有地”,又請韓國鈞等蘇北名士參加調(diào)停,但韓德勤不依不饒,回電一句話:“只要新四軍退出姜堰,一切均可商議,否則無談判余地?!?/p>
韓德勤以為陳、粟必不會同意退出姜堰,他不過是拿這件事來將對方一軍而已,出乎意料的是,陳、粟答應了。
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是一個很古老的中國故事,說的是春秋時楚晉兩國發(fā)生戰(zhàn)爭,晉國國君晉文公履行諾言,令晉軍避讓楚軍,后退“三舍”。一“舍”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三十里,晉軍退了“三舍”,也就是退了九十里。
晉文公因退避三舍而有君子之名,陳、粟退出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姜堰同樣得到喝彩。
蘇北名士朱履先對陳毅說:“如果你們退出姜堰,省韓(指韓德勤)還來進攻,則是欺人太甚,萬分無理?!?/p>
陳、粟一退姜堰,尷尬之人便成了“省韓”。對還要不要再進攻黃橋,韓德勤已經(jīng)有些猶豫,韓部的一些師旅長對繼續(xù)作戰(zhàn)也無把握,但偏偏李守維犟了起來。
他說:“韓主席(韓德勤)主要管行政工作,軍事上我要負責,決不能同新四軍合作。我要同他們拼一拼!”
有人勸說,新四軍到底有多少力量暫時還弄不清楚,但幾仗下來,起碼知道他們打仗是有一套的,你有多大把握和他們拼?
李守維的犟勁上來便收不?。骸拔也还埽蓴≡诖艘慌e,不成功,便成仁!”
在李守維的支持下,韓德勤復電陳、粟,讓新四軍繼退出姜堰后,再退黃橋,直至開回江南。
連吃兩次敗仗,把姜堰都丟了,這“省韓”竟然還能吃著碗里,看著盤里,想著鍋里,參與調(diào)停的人們聞知一片嘩然,另一位蘇北名士韓國鈞怒罵韓德勤:“小子無義,天必殛之!”
韓德勤迫使新四軍退出姜堰,便以為對方好欺負,然而他想錯了。
陳、粟退出姜堰,是走了一步以退為進的好棋。
姜堰兩翼暴露,西邊是“二李”,東邊是陳泰運,北邊是韓德勤,這三方勢力要攻黃橋,隨時可以從兩翼的任何一個空隙南下。也就是說,掌握在新四軍手里的姜堰其實是個“死鎮(zhèn)”,它不僅對黃橋起不到應有的屏障作用,還會分黃橋之兵。
在“退避三舍”這個故事中,晉文公是絕對的男一號。從表面上看,他做出“退避三舍”之舉,似乎僅僅是要通過踐諾來樹立個人形象,在政治上收獲人心,但此舉更深層的意義,其實還是要在軍事上實行以退為進,后發(fā)制人。
在晉文公看來,“三舍”不過是可以用來換取更大籌碼的棋子而已,他把“三舍”一送,楚軍主帥便輕敵了,而這正是晉軍在后面的戰(zhàn)爭中能賴以制勝的一個重要條件。
韓德勤和李守維并不比古代的楚軍主帥聰明多少,李守維如果不是判斷新四軍已經(jīng)怯戰(zhàn),在連戰(zhàn)連敗的情況下,他那“拼一拼”的勁頭就不會如此之大。
陳、粟讓出姜堰,可做的文章很多。
給部隊爭取到了20天的休整和備戰(zhàn)時間,這個自不用說,除此之外,還可以換得一個好的籌碼,叫作:分而治之。
姜堰不是給韓德勤的,陳、粟把它送給了“二李”、陳泰運(“二李一陳”)。
能輕輕松松地得到“金姜堰”,“二李一陳”自然是喜出望外,樂不可支,馬上表示愿意在暗中再次恪守中立,而韓德勤則氣急敗壞,認為自己受到了愚弄。
1940年9月30日,新四軍撤出姜堰,通知“二李一陳”前來接防,而就在同一天,韓德勤對新四軍下達了“進剿令”。
這次“省韓”似乎真的氣昏了頭,他撤走了長江沿岸的所有船只,連退回江南的機會都不肯留給新四軍了,只求“把新四軍趕到長江里去喝水”。
這個結(jié)局,粟裕在占領姜堰那天就預料到了。他當時曾說:“15天到20天內(nèi),頑軍(韓部)將有大動作,這才是蘇北命運的決戰(zhàn)?!?/p>
決戰(zhàn)意味著最后的時刻到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棋輸一著
1940年10月3日,韓德勤調(diào)集26個團約3萬余人,由李守維統(tǒng)一指揮,分左、中、右三路會攻黃橋。韓德勤給李守維下了軍令狀,限其7天攻下黃橋,殲新四軍主力于長江以北。
粟裕把主力都集中在黃橋,外圍只有小股部隊和游擊隊,一經(jīng)戰(zhàn)斗,即向兩側(cè)后退。李守維由此判斷新四軍兵力不足,他在電話中向韓德勤報告:“新四軍就是全部在黃橋也不過五六千人,彈藥也少,打下黃橋不成問題?!?/p>
他說得沒錯,韓德勤有3萬人,粟裕只有7000人,其中戰(zhàn)斗兵如李守維所言,還不足5000人,連人家的1/5都不到,新四軍即便是單獨對付三路中的任何一路,都不占有優(yōu)勢。
面對大兵壓境,有人建議出動一部分主力,先攻海安或向東發(fā)展,那樣若是黃橋有失,還能找到別的落腳點,粟裕都一一搖頭。
他哪兒也不去,就是要在黃橋與韓德勤、李守維死磕到底。
粟裕對官兵們說:“黃橋北靠長江,退無可退,只能破釜沉舟,我們這一仗打成平手還不行,或者小勝都太可惜,非要打個干凈徹底的殲滅戰(zhàn)不可!”
當決戰(zhàn)來臨,雙方都紅了眼,那種要一口吞掉對手的心都是一樣的迫切。
最早逼近黃橋的是韓德勤嫡系的兩大主力之一,由李守維自任軍長的第八十九軍。
1940年10月3日中午,第八十九軍對黃橋外圍陣地實施炮擊,外圍前哨戰(zhàn)隨即正式打響。
粟裕用于防守黃橋正面的是第三縱隊,該縱隊的老底子是粟裕從江南帶起來的第二支隊,一向以作風頑強著稱,善于防守,但人數(shù)不足2000,因此打得非常吃力。
截至10月4日下午兩點,第八十九軍已發(fā)起7次沖鋒,一度沖到了黃橋東門。
幾乎所有人都體會到了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包括在后方調(diào)度的陳毅。
陳毅有一批珍貴的書籍文稿,他從皖南帶到茅山,又從江南帶到蘇北,縱使事態(tài)再危險,都不肯舍棄,可是這時也從鐵皮箱拿出來準備就地掩埋,顯然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即便是這種時刻,坐鎮(zhèn)黃橋指揮的粟裕都沒有起過動用其余部隊的絲毫念頭。他以一句古人的警句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p>
黃橋周圍全是旱地,高稈作物半割半留,既便于藏匿,又利于迂回突擊,除了第三縱隊,其他兩個縱隊都被粟裕隱藏在了這些旱地之中。
他在等待獵物,那個即將露面的獨立第六旅。
紅軍時期粟裕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一般都是集中兵力打殲滅戰(zhàn),在以多打少的同時,先選擇打弱敵,現(xiàn)在要反過來,他必須以少勝多,自然就不能再循常規(guī)。
這一次粟裕要先打的,是強敵。
獨立第六旅絕對配得上強敵這一稱謂。它是蘇北地區(qū)少見的中國精銳部隊,旅長翁達畢業(yè)于黃埔第四期,其屬下軍官也多為正規(guī)軍校生。全旅3000多人,裝備清一色的中正式七九步槍,每個步兵連還配備9挺捷克式輕機槍。當時人們稱翁旅為“梅蘭芳式”部隊,極言其裝備之漂亮和人員之精干。
韓德勤的主力部隊一般訓練和軍事技術都很好,之所以在實戰(zhàn)中表現(xiàn)不佳,是因為自徐州會戰(zhàn)結(jié)束后,這些部隊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打過仗。不打仗,槍和人都會生銹,加上部隊又大多駐扎于城市,官兵漸漸忘記了什么叫作艱苦,戰(zhàn)斗力自然就會不知不覺地削弱下來。
翁旅與之稍稍不同的是,他們跟日軍的周旋次數(shù)相對多一些。在日軍進攻興化的戰(zhàn)役中,該旅曾迂回敵后,擊退日軍,確保了興化不失,為此,翁達曾被蔣介石稱贊為“翁虎將軍”。
粟裕知道,“二李一陳”的中立帶有很多投機色彩,立場是動搖不定的,如果他首戰(zhàn)能打掉韓德勤最厲害的這個旅,就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二李一陳”及其他雜牌部隊也就不敢再有所行動了。
“釣魚”需要耐心,翁達遲遲不現(xiàn)身,粟裕也就始終不肯出手。
直到“浮漂”周圍泛起了波紋。
李守維發(fā)起的第一次總攻失敗后,翁達所率的獨立第六旅也已從另一個方向逼近黃橋。
這個時候,“二李一陳”和幾個保安旅都還落在后面。韓德勤于是致電李守維,指示于第二天拂曉發(fā)動全面進攻,以等待后續(xù)部隊的到來。
李守維和翁達立功心切,一再向韓德勤強調(diào),離天黑還早,以兩部戰(zhàn)斗力之強,若再發(fā)起一次總攻,拿下黃橋應不成問題,至于那些雜牌,戰(zhàn)斗力既弱,打仗又不賣力,早來晚來似乎都沒關系,等他們做甚。
兩員主將既都如此慷慨,韓德勤也就沒有打消他們激情的道理,于是同意開始第二輪總攻。
正是這個決定,讓韓德勤過后悔之莫及。
黃鼠狼吃蛇
翁旅開始向黃橋北門前進,得到這一情報,粟裕立即離開指揮所,帶著警衛(wèi)員直奔北門而去。
粟裕技高一籌的地方,不是他沒有失誤,而是他能時時避免和糾正自己的失誤。
古溪戰(zhàn)斗,如果說有失誤,就失誤在出擊過早,讓對手“縮回了烏龜殼”,這是前車之鑒。打翁達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問題,出擊早了,只能打到他的頭,擊不中要害,晚了,他會與李守維形成合攻之勢,同時在周圍窺測動靜的“二李一陳”甚至是土匪,都可能借機爭著撲殺過來,到時黃橋?qū)⒚媾R著一個被眾豺分食的可怕局面。
偵察員報告,翁旅從高橋南下,前鋒已進抵黃橋以北五六里處。
為了進一步搞清敵情,粟裕親自登上北門的土城制高點,他看到在北面五六里處的大路上,有許多老百姓驚慌地向西南方向奔跑,由此判斷翁旅前鋒確已到達。
敏銳的直覺和精到的計算,是指揮者不可或缺的兩大技能。粟裕用最短的時間心算了一下:翁旅采用一路行軍縱隊前進,他們有3000多人,假設兩人之間的距離為一米半,將是一個長達八九里的長蛇陣。
翁旅的出發(fā)地是高橋,從高橋到黃橋,路程約15里,其前鋒既然離黃橋只有5五里,那么后衛(wèi)團一定也已離開高橋,也就是說,這個長蛇陣完全進入了新四軍的伏擊地段,此時出擊,正好可以予以攔腰斬斷。
決心已定,粟裕要通了陳毅的電話:“敵人已經(jīng)進入了我們的伏擊圈,我看可以動手了?!?/p>
陳毅沉吟著:“還是再等一等?!?/p>
粟裕堅持:“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會錯過時機!”
陳毅同意了:“那就聽你的?!?/p>
放下電話,陳毅即向伏擊部隊下達了攻擊令。
對翁旅,陳毅采用的是“黃鼠狼吃蛇”戰(zhàn)術,即多路突擊,將翁旅咬成幾段,分開來吃,并首先擊其頭部。
假如李守維、翁達不急于求成,等到第二天再攻,抑或者,“二李一陳”不存異心,快速前進,這一切原本不會發(fā)生,因為“二李一陳”等部原先的使命,就是為第八十九軍和獨立第六旅做側(cè)翼掩護。
當翁達意識到這一切時,已經(jīng)晚了。
翁達很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在部隊被截成幾段后,他迅速將能控制的部隊收縮到土墩和村莊固守,同時命令后衛(wèi)團猛撲高橋,試圖為全軍打開退路。
這是粟裕預料得到的。
新四軍一部早就從側(cè)翼迂回至翁旅后方,一舉占領了高橋,而后衛(wèi)團很快也遭到包圍,翁旅亂作一團。
按照粟裕的要求,對翁旅旅部的包圍圈第一個縮緊,困守村莊的翁達下令架設電臺,搖機員卻連人帶機不知去向。無奈之下,他只好讓通信軍官帶著傳令兵去找李守維求援。
1940年10月4日,晚上10點,李守維得到了翁旅被伏擊的消息。
李守維久歷戎行,與翁達一樣有著處變不驚的決斷能力。根據(jù)戰(zhàn)場態(tài)勢,他立即判斷出,粟裕既把大量主力用在翁達方面,黃橋守軍必少,正是乘勢而攻的好時機。
李守維做出了一個看似反常的決定,他沒有徑直去援救翁達,而是連夜調(diào)整部署,向黃橋東門發(fā)起全力一擊。
1940年10月5日拂曉,他把軍部、師部、旅部的火炮全部集中起來,從各個距離和角度對黃橋進行轟擊,第三縱隊在東門所筑工事大部被毀,部隊傷亡很大。
在猛烈炮火的掩護下,八十九軍主力以營為單位實施集團沖鋒,其前鋒部隊突進東門,手榴彈已經(jīng)能甩到黃橋街頭,形勢變得十分危急。
粟裕的神經(jīng)立刻緊繃起來。他的兵力實在太少,所以事先并沒有準備預備隊,城里只有一些后勤人員和伙夫可用。
對于大兵團作戰(zhàn)來說,沒有預備隊很可怕,這也就意味著在情況危急的時候,你手中空空如也,沒有一件可用于反擊或保命的稱手兵器。
李守維確實老到,在他和翁達都即將走上懸崖之前,他反過來又將對手逼入了死胡同——如果粟裕急調(diào)城外的一、二縱隊回援,且不說圍殲翁旅的計劃可能功虧一簣,黃橋也未必就能保住。
望梅止渴
偶然因素在戰(zhàn)爭中起到的作用,往往會令人瞠目結(jié)舌。黃橋地下黨的一位工作人員騎著自行車跑來向粟裕報告:江南部隊增援來了。
這真是救星,不過作為救星的增援部隊離黃橋還有20里,而且人不多,只有一個營,即老四團第三營,也就是當年粟裕帶到皖南參加整編的游擊總隊。
老部隊給粟裕帶來了靈感,他急中生智,趕到東門附近,在激烈的對射中振臂高呼:“江南來了幾個團增援我們!”
這是一句謊言,但就是這句“望梅止渴”式的謊言,令守軍士氣大振。有拼命三郎之稱的第三縱隊司令員陶勇當即脫掉上衣,光著膀子,揮舞著一把繳獲的日軍指揮刀,率部反擊,硬是將敵軍驅(qū)出東門,然后又用機槍將東門死死封住。
第三縱隊僅占粟裕所有主力部隊的1/4,用1/4來為其他的3/4扛起重擔,且無預備隊,這是粟裕在黃橋之戰(zhàn)中運用最大膽也最冒險的一招,突破了他歷次指揮作戰(zhàn)的驚險系數(shù),對于粟裕來說,其面臨的壓力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
能夠闖過這道關,粟裕把它歸結(jié)為年輕的力量。
新四軍陣營,指揮員全都是20多歲、30多歲的人,從基層開始,3大縱隊的幾個司令員,葉飛26歲,陶勇27歲,王必成28歲;再到高層,粟裕33歲,陳毅最大,也還不到40歲。
韓德勤陣營則是另外一種情形,需要從完全相反的方向數(shù):韓德勤已49歲,他的兩員主將,獨立第六旅旅長翁達42歲,年紀最小的李守維才與陳毅年紀相當。
搏殺戰(zhàn)場,需要激情,需要干勁,需要一大批能夠豁出去大干一場的年輕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韓德勤輸?shù)貌⒉辉┩鳌?/p>
在東門轉(zhuǎn)危為安的同時,圍殲翁旅一役已經(jīng)塵埃落定。
進攻部隊在村莊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高級軍官的尸體,他手持短槍,槍口朝向自己,看來是自殺的,身邊還有一件風雨衣,上面繡著“翁達”二字……
翁旅被殲,使第八十九軍完全陷于暴露和孤立,戰(zhàn)場局面大變,粟裕完全掌握了主動權,他通過迂回,截斷了李守維的歸路。
合圍已成,粟裕預定于當天下午對被包圍的八十九軍發(fā)起總攻。
就在總攻令下達后,他接到密報,得知韓德勤已派8個團前來增援。憑借對韓部兵力構(gòu)成的了解,粟裕判斷韓德勤不可能還有這么多可增援部隊,不過在翁旅被殲、八十九軍也被包圍的情況下,韓德勤舍出老本,派上兩三個團還是有可能的。
兩個人角力,勝負即將分出,這時候最怕對方的幫手加入,何況還是兩三個團的生力軍。
最好是提前出手,在援軍到達前就實行總攻,但一、二縱隊已經(jīng)出發(fā),再要派人去傳令,顯然來不及了。
戰(zhàn)爭的智慧就像打開閘門之后噴涌而出的水,電光火石之間,粟裕突然又想到了一個妙招,他命令三縱隊以小部隊方式向八十九軍實行佯攻。
八十九軍已成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拼命還擊是必需的,一時槍聲濃密。
戰(zhàn)場之上,槍聲就是信號。一、二縱隊聽到后,立即心領神會,提前發(fā)起攻擊。
粟裕讓陶勇率三縱隊全部出擊,他告訴陶勇:“這次韓德勤要輸?shù)眠B褲子都得送進典當鋪嘍?!?/p>
八十九軍兵敗如山倒。師長孫啟人被俘后說:“我看過《霸王別姬》的戲,有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我今天嘗到的滋味,比那還要嚴重得多。”
經(jīng)過一夜激戰(zhàn),八十九軍主力大部被殲,李守維本人也墜馬落水,淹死在一座叫作“挖尺溝”(曾被誤稱是八尺溝)的河中。
黃橋一戰(zhàn),韓德勤的八十九軍及獨立第六旅幾乎全軍覆滅,韓德勤只率千余人逃回興化。作為敗軍之將,他的地位一落千丈,連蔣介石和何應欽都對他失去了信任,而新四軍則控制了黃橋以北直至鹽城的全部城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