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
中國古代的“藝”字有一種特別的意義——種植?!稌ぞ普a》:“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北史·鐵勒傳》:“近西邊者,頗為藝植,多牛而少馬?!狈N植,就是培養(yǎng)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種下一粒種子,讓它生長,讓它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從藝的人就是要孕育出一個個有生命的東西,就是要把自己的氣息貫注其中,讓它長大,讓自己的生命在它的葉脈上流動。
這個道理適用于我現(xiàn)在的小說寫作。
我是一個真正從事過種植活動的人。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了,干的是和大人一樣的活兒,刨地、種地、鋤地、擔糞、收割,有時候干的一點兒也不比大人們少,但他們每天記十分,我一天只得五分。一個小農(nóng)民嘛,對土地里長出來的那些東西,麥子啦,玉米啦,高粱啦,紅薯啦,總有一種愛惜之情。只知道掙工分,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記得隊里打機井要預制水泥管子,我從我們村子南邊的一條叫作南河的河灘上揀小石頭,砸成小石子,然后再挑回家交給生產(chǎn)隊。南河離村子有三里路,雖然我會一邊走一邊換肩,但挑第一趟仍然歇了好幾歇,挑第三趟時走三五步就要歇一歇了,因為肩膀疼得實在厲害。我的個子矮,想來與那些年挑土糞、水糞和糧食等有一定關(guān)系。
那時候,一切都是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民們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土地,為了生活,有人就在一些溝溝坎坎里開了一點兒荒地,試圖有所收獲。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那年夏天,某一個中午,隊里收工之后,大概有12點的樣子,太陽正毒的時候,我開始搞起了“資本主義”。我看中了南河北岸生產(chǎn)隊一塊紅薯地地頭的一條排水溝,有一段有一米多寬,我揮動老虎扒子刨了起來,好像田野里只有我一個人,不記得怎么流汗了,只記得肚子里空空如也,有一會兒眼一黑,似乎要暈倒的樣子。大概用了兩三個小時,開墾出來了不小的一片。晚上,我從家里挑去了兩挑豬糞,并把它們?nèi)鰟蛄?。第二天中午,我從生產(chǎn)隊的地里剪下了一些紅薯秧,種在我的土地里,又從南河里挑了兩挑水澆了一遍。它們很容易就成活了,個別沒有成活的我又補栽了一下。一共多少棵我現(xiàn)在忘記了,當時我一定反復數(shù)過。我細致地照料著它們,鋤草,翻秧,看著它們分裂出了很多枝節(jié),爬滿了地面,枝頭都抬起來,像是一個個小人兒。漸漸地,它們的根部也發(fā)生了變化,周圍的土鼓了起來,我找一個最明顯的扒開看了看,紅薯已經(jīng)長得雞蛋那么大了。我不得不開始計算我可能的收成。但我沒有料到,一場大雨竟把它們沖刷得無影無蹤,多少辛勞就這樣付之東流了。當時心里一定有點難受,但并不覺得是大不了的事。無非出了一點力嘛,沒有直接的損失。農(nóng)民們是不怎么計算勞動力價值的。更主要的是,我仍然有一種成就感,我畢竟讓一塊地從無到有,長出了很好的莊稼。
我沒有死心??偨Y(jié)了經(jīng)驗教訓,這年初冬,我在南河河岸半腰處選中了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開墾出一片土地,種上了小麥。我看著它們發(fā)出了很嫩的芽,它們生長,地里有了綠意。小麥一般要鋤三遍,我記得我還多鋤了一遍。但這一片小小的麥田總是受到侵害,一些過往的羊只總愛啃幾口。加上土地過于貧瘠,抽穗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稀稀拉拉得不像樣子了。灌漿后它們成熟了,但這些可憐的麥穗已經(jīng)被那些可愛的羊吃得所剩無幾了。我記得我只收獲了一把麥穗,我把它們?nèi)啻晗聛?,放入一只小瓷碗里,大半碗的樣子。顯然,沒有我的種子多。但我仍然有一種自豪感。
上大學之后,生產(chǎn)隊的土地分給農(nóng)民了,假期我仍然到地里干活,但再也沒有機會全過程地種植紅薯和小麥了。
我珍惜這一段記憶。后來異想天開地寫起了小說,會不會與這一段開荒種地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呢?我已經(jīng)有好幾篇小說寫到這樣的種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