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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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之后 作者:[美] 薩拉·佩里 著,熊依旆,韓陽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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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你講講我的媽媽。

讓我試著詳細而準確地描述她。最主要的事實有哪些呢?凡母親般的慈愛之舉,她沒有落下的。通常情況下,她既溫柔又充滿關(guān)懷,而且我一直都知道她愛我。她的朋友和親人告訴我,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常常將此掛在嘴邊,而且毫不吝惜地表現(xiàn)出來。我們在一起生活的十二年中,她幾乎每天晚上都為我掖被子。她會坐在我的床邊為我唱歌,用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fā)。

當我生病或哭泣時,她會拿來一塊涼爽的毛巾為我敷額頭。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叫我“小甜心”,久到我不希望朋友們知道。大多數(shù)周六的早晨她會為我做薄餅和培根,還讓我一邊蘸著濃厚的糖漿吃餅干,一邊看我最喜愛的動畫片《加菲貓》,而且她會陪我一起看。她總是務(wù)必讓我把作業(yè)做完,確保我上學的時候帶著午餐,穿著打扮整潔得體。

但這些都沒有什么新意,和其他所有疼愛孩子的女人并無兩樣。

讓我再試一試。

我的媽媽是一個充滿活力、熱情洋溢的女人。她相信家貓有靈性,而且雨天蘊藏著令人憂愁的特質(zhì)。她認定人要辛勤地勞動,而且她在工作中——在工廠里手工縫制皮鞋——投入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她覺得人要活得隨性自然,有一次還慫恿我借著她男朋友的普通調(diào)頻民用波段電臺唱歌,我們倆扯著嗓子唱道:“我們壞,壞,壞,壞,壞到骨子里!”直到他從比薩屋買完吃的回來,兩只手滿滿當當,不住地搖頭,我們則在那兒傻笑。

她有著一頭優(yōu)雅奪目的紅發(fā),那種金紅的色調(diào)我只見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小時候,我從未在雜貨店買東西時錯牽別人的手,也從未和媽媽走散或迷失過。我就盯著那頭亮發(fā),不讓它離開我的視線。如今,每當我難得一遇地看到擁有那種紅發(fā)的女人時,嘴里便開始發(fā)干。我會目不轉(zhuǎn)睛地一直盯著看,雙手感覺空落落的,同時希望對方?jīng)]有注意到我。

緬因州短暫的夏天到來時,她會曬好幾個小時的日光浴,懶洋洋地躺在湖邊狹窄的沙灘地帶,躲在一副超大的白色塑料太陽鏡后看小說。她非常瘦,一對鎖骨出落得很精致,星羅棋布的雀斑灑滿了全身,而且會隨著每次日光浴的進行加深顏色,越來越多。我會和她一起做烘焙,隨著夏天急匆匆地邁向甜苦參半的秋日,我那金黃的頭發(fā)色調(diào)也愈發(fā)濃烈了。此時的樹木會變成紅色,接著由紅轉(zhuǎn)黃,又由黃變橙,仿佛一團火焰,燃盡所有那些周末慵懶的午后時光。

每年我們都會開車去幾次波特蘭南部的海邊。她最喜歡在海灘上收集海膽,我也很愛踩著黃色的沙粒幫她四處搜尋。在我很小的時候,海膽的數(shù)量還很充裕,但隨著年月的推移,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也許是因為水溫的升降,又或許是獵食者多于以往。

對于那些將頭發(fā)染紅的女性,她總是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自己堅定的優(yōu)越感。她把她們指出來,告訴我問題所在——這個發(fā)色染得太過均勻,那個眉毛顏色太深,膚色不夠紅潤。如今我也成了這些女性中的一員,但她的基因幫我緩和了偽裝。我的駕駛證上,“頭發(fā)”一欄旁甚至有一個小小的“紅”字。

不過,那些天生的紅發(fā)女郎,則是媽媽心中秘密的姐妹淘。她喜歡英國王室的菲姬、維諾娜·賈德、邦妮·瑞特,甚至還有長襪子皮皮。

大概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們第一次一起去美發(fā)廳燙了卷發(fā)。我喜歡那種被關(guān)注的感受,一連數(shù)小時坐在那里,任由別人打理頭發(fā)。但我討厭那令人窒息的藥水味,還有頭皮被緊緊拉扯的感覺。這次經(jīng)歷讓我開始明白,痛苦可以換來美麗。

媽媽害怕鳥兒離得很近,而對于飛蛾,不論距離是近是遠都令她恐懼不已——它們模糊不清的翅膀在空中撲騰,飛行軌跡捉摸不定。她四歲的時候就看了希區(qū)柯克的《群鳥》。然而,這非但沒有讓她對恐怖電影望而卻步,反而還讓我看了許多不該看的驚悚片,包括我十一歲時看的《雙面女郎》,還有同一年看的《階梯下的惡魔》,影片《繼父》也在其列。

自我記事起,她幾乎每天都畫著牛仔藍色的眼線,令她淡藍色的眼神更顯專注。在小鎮(zhèn)的百貨商店和破舊的鄉(xiāng)村商場里,她為自己淘到了滿衣柜炫麗的奇裝異服。幾乎每個月她會出去放松一次。每次出門時,她的裝扮都讓人以為她要去的不是一間昏暗的酒吧或者市政廳的舞會,而是一個迷人得多的地方。她偏愛有著大衣領(lǐng)和法式袖口的白色薄紗襯衫,合身的背心裙上綻放著明快大朵的花卉圖案,黑色的緞紋裙擺褶裥垂至膝蓋。她的首飾盒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配飾——貓型的仿金耳環(huán),琢面玻璃心形掛在銀色的彎鉤上,細小的貝殼用釣魚線連成一串,那是我們一起在海灘上買到的。她略微收藏了一些鑲嵌著半貴重寶石的細金戒指——紫水晶是她的最愛——都是從凱馬特百貨商店和埃姆斯連鎖店買到的。她的梳妝臺上立著一排高低錯落的香水——Exclamation,BabySoft,XiaXlang,Tabu。這些味道柔和而清新的香水,都是她在藥店所賣的節(jié)日賀卡旁找到的。

她的高跟鞋落在廚房地板上發(fā)出的咔嗒聲,對我而言意味著快樂,我能從那聲音里體會到其中的興奮。她只會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最后一刻把它們穿上。我們會開車到她最要好的朋友琳達家,只需要往鎮(zhèn)上的方向開兩英里,下車后穿過木制的門廊就到了她家的紗門前。媽媽會喊一聲:“嘿!”琳達便讓我們進門。她忙著一會兒從衛(wèi)生間到臥室,又從臥室轉(zhuǎn)到廚房,還不忘在換衣服、抹口紅和涂睫毛膏的空當抿一口咖啡。她說話的音調(diào)蓋過了收音機的聲音,腕上的手鐲叮當作響。我喜歡琳達,她的皮膚是始終如一的棕褐色,臉上常掛著笑容。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給人的擁抱卻舒適有力,亮眼的金色卷發(fā)拂過我的臉頰,我能感覺到她的頭發(fā)因為發(fā)膠而定型,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一向都會稍微有些拖延,而我總是樂意于此。晚上的這段時間是我能夠參與其中的,之后我們?nèi)吮銜氐杰嚴?,開車穿過小鎮(zhèn)到外婆家。我將在這里過夜,而她們則會出去跳舞。

跳舞是媽媽最大的樂趣之一,她可以融入到任何一首歌的節(jié)奏中,四肢如一位可靠的泳者般優(yōu)雅自如地舞動。直到今天,她的朋友們還對此念念不忘:她在舞池中是那么投入,帶著他們一起沉浸其中。

就連坐在車里的時候她也喜歡動起來,一邊跟著音樂唱歌,一邊搖擺身體,她稱之為“車之舞”。她經(jīng)常會考我,讓我在副歌部分開始之前聽辨樂隊的名稱或歌名。她會大聲而略微走調(diào)地唱出歌詞,我則忸怩害羞地咕噥著。她會用胳膊肘輕輕地推我一下:“小可愛,大點兒聲唱啊!”

有一次,我看著她壓在駕駛座上被短褲半遮的大腿,以一個十歲孩子稚氣的直率對她坦誠相告:你的大腿跟你身體的其他部分比起來太粗了。她變得異常嚴肅,并用我從未聽過的尖銳且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說道:“我告訴你,這雙大腿可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p>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相似的場景:五年級的一天,我穿了一雙艷粉色的高跟鞋去上學。我記得我們買這雙鞋時她臉上露出的壞笑——它們正在大減價,這是一次既好玩又奇怪的大手筆花銷。那天我搭配了一條緊身褲和一件艷粉色針織衫。盡管那時的我還有些胖,但我感覺棒極了。那天早上,當我十分醒目地站在學校前面的冰上等待校門打開的時候,一個高年級女生嘲笑了我的高跟鞋,而這一回,就這么一次,我沒有因為受到奚落而影響心情。我告訴她這是她在嫉妒我。我告訴她我看起來美極了。而且我相信自己說的話,瞪著眼睛回應這個無趣的穿雪地靴的小賤人。

有一天,媽媽的男朋友突然離開了她,那天是7月4號。他在我們的住處醒來,說好先回家拿些東西,然后在一個朋友的燒烤聚會上和她碰面,結(jié)果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幾個星期后,我們開車去他家。她一個人進去,我則留在車內(nèi)。大約半小時后她回來了,一下子坐進車里,右手用紙巾包裹著。紙巾上印有小碎花,浸透著迅速漫延的深色鮮血。許多年后我了解到,那天她一怒之下用拳頭擊碎了一扇窗戶。但我并不記得那天她情緒失控過。相反,我記得她嘴唇緊閉,左手平掌在方向盤上,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將我們倒出了陡峭的私人車道回到公路上,動作完美,一氣呵成。

當用新洗好的床單鋪床時,她會先在床上撒上嬰兒爽身粉,讓床單下面變得柔軟清新且干爽。她總是先把鴨絨被縮攏在枕頭下方一兩英寸處,然后一順溜把被子拉上去。她還喜歡給床罩上床幔。

她有腕管綜合征的前期癥狀,還有嚴重的偏頭痛。由于這些緣故,她最終不得不戒掉口香糖,后來還得停掉咖啡因飲品。

我人生中經(jīng)歷過一次偏頭痛,那是我十一歲的時候。盡管她讓房子里的光線暗了下來,也關(guān)小了音響,但我確信她并不相信我,而是認為我在假裝她頭痛時的癥狀,好借此獲得關(guān)注。其實并沒有;我鮮明地記得當時可怕的疼痛——更糟糕的是,那疼痛是伴隨恐懼開始的。我原本一直在看書,突然之間那些字句對我失去了意義,它們變成了我無法辨識的黑色符號。我害怕它們將永遠停留在這種狀態(tài)。

她會在晚上鎖好家里的每一扇門,鎮(zhèn)上沒有人像她這樣小心謹慎了。她總是一再檢查,把銅制插銷拉進拉出。如果外面很熱,她會把幾扇窗戶開個縫隙,但這會讓她有些提心吊膽。

她喜歡吃腌制的罐裝希臘青椒,坐在沙發(fā)上捏住干癟的莖柄把它們拎出來。她還喜歡冰淇淋,一口氣可以吃掉一品脫的量。

如果學校有毛孩子叫我“小母牛”,她會教我聽而不聞,好像這能做到一樣。

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兩個朋友——我們幾個都是勤奮好學、通常表現(xiàn)良好的學生——因為傳紙條被逮到了。我們在一大張沒有線格的紙上來來回回地傳寫了許多刻薄的話,都是關(guān)于懷孕的沙恩老師的壞話。我們每人被迫帶一張紙條的復印件回家讓父母簽字,好讓他們看看我們干的好事。這真是最完美、最可怕的懲罰了:我無法承受媽媽對我的失望。

我把紙條遞給她看的時候已經(jīng)哭了起來,她花了些時間看完,然后只是說了句:“下次別被逮到了?!边@實在太不像她了,簡直就是一次絕無僅有的仁慈的特赦令。

有一次萬圣節(jié),幾個痞氣的青少年把我們雕刻的大南瓜砸爛了,她去信給我們當?shù)貓蠹埖木庉?,讓他們?yōu)榇嗣尚摺_€有一次,她和男朋友開著他的皮卡貨車經(jīng)過了一頭被撞的鹿——一息尚存地躺在路邊。她堅持把車調(diào)頭開回去,花了好大的力氣把它拉到貨車的底層,然后帶它去了野生動物救助農(nóng)場。她也因為這一善舉再次登上了報紙。

她的愛情選擇,有好也有壞。她給予的愛常常有所缺陷,但這并不是她的死因。

因為她,我過去常常在院子里努力營救被家貓追趕的小鼴鼠。

因為她,我會用我那糟糕的聲音跟著電臺一起唱歌,也會在開車的時候搖下車窗,讓疾風吹打我的手臂。

因為她,我會永遠相信愛的可能。

她的名字叫克麗絲特爾。她曾閃耀光芒。

——

媽媽離世的兩天前,太陽藏到了月亮身后。在之后的許多年里,我一直記得這次日食發(fā)生在媽媽離世的幾周前,那是一場我這個早熟而不善交際的十二歲小孩滿懷歡欣期待的美好之事。我的記憶將它包裹在了長達數(shù)周的并不存在的真空時間里,試圖保護它的清白與純粹。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二。我記得和班上的同學一起站在校園的草坪上,舉著硬紙板做成的孔型觀察器,望向賀卡般的天空——蓬松的白云飄浮在純凈的藍天上。大家都在嬉笑打鬧著;我們看不到月亮在靠近。然而當鳴鳥變得沉寂,并且圓盤似的月亮出現(xiàn)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那月亮并不似一個洞,而仿佛一片堅硬的美工紙般,從我們的觀察器中劃過。隨著月亮的邊緣開始侵蝕太陽,我們禁不住一聲喘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它以遠超于我預期的速度滑入既定位置,暗自希望它能停下來。如果它真的停下來,我們便可以無限期地留在那個完美的時刻,安全地站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緣,童年與青春期的交界線,以及學校與家之間。

那是一次日環(huán)食,月亮并未完全遮住整個太陽,而是在其邊緣形成了一圈發(fā)光帶。我移開觀察器匆匆直視了一眼天空,發(fā)現(xiàn)了一圈竟然比一輪滿日更美麗、更耀眼的光環(huán),如同一枚發(fā)光的金戒指。我可以用手指穿過它,把它握在手上,帶回去給媽媽,換下她因為和其喜怒無常的年輕未婚夫爭吵、愛慕、和好而不斷取下又戴上的那一枚。我可以用一件永恒的東西去替換她那枚如潮汐般來去的戒指。我想要給她一樣永恒燃燒的美麗之物。但天空的那圈光環(huán)僅僅持續(xù)了片刻。

這場日食向我證明了一些事情。為了親眼目睹一回,我等待了許多年。而它最終到來了,仿佛是我的希求和愿望讓它實現(xiàn)的。那個時候,這場日食似乎代表了一個頂峰,我生活中正發(fā)生著許多美好的事情——我已經(jīng)著手在寫自己所想的一部小說,交到了越來越多的朋友,身材的圓胖也在逐漸消失。最重要的是,媽媽看起來是快樂的。那枚金色的小鉆戒戴在她手上的時間比摘下的間隙更久。白日里那片刻的黑夜似乎是一個奇跡,這次非凡的事件,僅僅透過它的存在就表明,規(guī)律性和恒常的運動統(tǒng)治著這個宇宙。

然而一直以來,日食都被視為不祥之兆,它們是安定與秩序的威脅。憤怒的天神揮霍權(quán)力——青蛙、惡龍和魔鬼吞噬太陽。日食預示著戰(zhàn)爭、饑荒和死亡。日食過后,隨之而來的是混亂和失序,破壞與掠奪。那天,當我看向天空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這些跡象。在那圈被火光圍繞的黑暗中,我只看到了美。我不知道那短暫的黑暗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黑暗,一場將所有光明徹底阻斷的黑暗,并且久久盤旋,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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