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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事發(fā)之夜

日食之后 作者:[美] 薩拉·佩里 著,熊依旆,韓陽 譯


2 事發(fā)之夜

恐懼是悄無聲息開始的。那是1994年5月11日到5月12日之間的午夜時分,前一天已近消逝,第二天即將開始。我已經(jīng)熟睡了好幾個小時,側(cè)身蜷縮著,周身堆滿了許多毛絨玩具,環(huán)繞在沙發(fā)床的白色細絲金屬中,一只手平壓在枕頭下。接著,含混不清的聲音穿透迷霧般的睡夢涌入了我的腦海。有人在爭吵,聲音一高一低,好像由深水中向我傳來。這種憤怒的二重奏并不是我第一次聽到,我沒有因此變得更加清醒,依舊睡意深沉,不一會兒便又不省人事,繼續(xù)安靜無夢地睡了很久。

寂靜被媽媽一遍又一遍的尖叫聲驟然打破,“不要!不要!不要!”我猛地睜開雙眼,身體一下子坐起來,內(nèi)在的所有警覺突然間被全部喚醒,血脈急速奔流,頭腦中開始響起尖銳的嗡嗡聲。我能感覺眼睛在繼續(xù)張開,越睜越大,仿佛單靠警覺就可以充當防衛(wèi)一般。我整個身子筆挺地一動不動,雙手手掌平置在兩腿邊,隨著媽媽不斷地尖聲叫喊,床單也在我的指尖攥得越來越緊。她的尖叫聲如此巨大,滲透了我的每一個細胞,床邊的墻也變得猶如紙薄。我的房間和客廳僅有這一墻之隔,客廳向廚房敞開著。我想她就在那正中間,在兩個空間寬闊的開放地帶。我能聽到她的叫聲撞擊著油氈地毯,撞擊著堅固的儲藏柜和抽屜。我們之間可能隔著四五米的距離。我和媽媽獨自生活著——就我們兩個人。

內(nèi)心的驚恐凝聚成兩個字從我口中涌了出來:“媽媽?”接著我猛地喘了口氣,試圖將這兩個字收回,把吐出的那團空氣拽回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她不可能在不暴露我的情況下回應我。我把手攥成拳頭猛地俯下身子,仿佛預料有人會在我頭上給一拳。有那么一瞬間,我閉上雙眼希望自己能夠消失。接著,我睜大眼睛仔細聆聽,看她旁邊的那個人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我希望她恐怖的叫喊蓋過了我的聲音。即便在此情此景下,這個愿望一樣讓人感到自私。尖叫仍在繼續(xù),我并未聽到有腳步聲向房間靠近,所以我想我是安全的??膳碌氖虑檎诎l(fā)生,我依然能試圖尋求幫助,設(shè)法讓我們渡過此劫。媽媽還在嘶喊著:“不要!”

我轉(zhuǎn)身下床走了兩步來到門邊,通電般的身體在短小粗糙的地毯上留下了腳印。我從掛鉤上取下浴衣,屏住呼吸穿在身上,稍感粗糙的厚絨布滑過了我裸露的皮膚。我沒有把門完全打開,昏暗的橙色光線從廚房照進來,調(diào)光器一定開得很低。然而門的合葉在另一邊,我只能看到走廊的狀況,離媽媽的尖叫還有距離。我不能冒險繼續(xù)開門,扭頭去窺望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不必去看。我得活下來。媽媽還在尖叫著:“不要!”

我用汗?jié)竦氖终凭o緊握住門把手慢慢轉(zhuǎn)動。關(guān)門的時候我一直把著彈簧鎖,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然而按下按鈕鎖門的時候不可能毫無動靜,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聲槍響,昭示著我的存在。我退縮了一步,等待著,但情況沒有變化。我又坐回床上,雙腳平懸在半空,姿勢無懈可擊,依舊雙目圓睜,連耳朵也感覺大大張開了。媽媽的尖叫聲仍在持續(xù),我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唯有默默等待,絞盡腦汁地拼湊出這些聲音的意義。

接著,靴子轟隆踏過油氈地毯的聲響傳來。一個抽屜被“砰”的一聲一拉到底,隨之發(fā)出金屬相碰的聲音,毫無疑問,一把刀被抽了出來。她的尖叫聲不可想象地變得更加劇烈。在那尖叫聲中,我聽到了徹骨的恐懼,我不曾知道竟還有這種恐懼的存在。然而其中也滲透著憤怒。臥室里的我一動不動,極度定格的姿勢令我緊鎖的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我?guī)缀跷锤艺Q?,也未敢呼吸。然后,一陣沉重、潮濕而快速的砰擊聲傳來。我狂亂的腦海中呈現(xiàn)出一條巨型魚的畫面,一條濕漉漉的500磅深海鱘魚陷落在廚房的地板上,為了空氣和求生翻滾掙扎著。這是一場絕望的反抗。我知道并沒有什么魚。那是我錯亂的臆想。

媽媽持續(xù)的叫喊、抗爭,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小聲,越來越安靜,只剩下動物般無意識的呻吟,憤怒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受挫的哀傷。在傳來的那最后幾次呻吟中,我還聽到了一聲低沉的“哼”,那是全然的厭惡與反感。結(jié)束了。隨后,電話聽筒離開底座發(fā)出的機械般的嘟嘟聲傳來,在剛恢復的寂靜中斷斷續(xù)續(xù)。

終于,預錄的信號鈴音播放完畢,電話停止了叫喊。整棟房子悄無聲息,這寂靜刺入我的雙耳,讓我感覺仿佛失聰了一般。我沒有聽到有人開門,也沒有聽到有人離開。我知道自己并不安全,但現(xiàn)在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正是我一直等待的。如果此刻不行動,我將永遠不會行動。暗淡的晨光將從窗戶爬進來,我會依然大睜著雙眼坐在床邊。我終究不得不走出去,在白日的光線下目睹一切,也不會有人叫救護車來。我必須找人來幫忙。

我站起身邁了兩步,開始慢慢地把門打開,仍舊輕手輕腳:我握住門把手轉(zhuǎn)動解鎖,平穩(wěn)地把門拉開。鎖按鈕抵著我的手掌輕聲彈了出來。廚房的橙色燈已經(jīng)被關(guān)掉,但夜晚朦朧的亮光仍然從走廊對面的浴室照進來。浴室里有一個掛鐘,我盯著它步入過道,時間分毫不差地指向一點整。秒針、時針和分針合而為一,此三者為這個夜抹上了一道污點。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間,這污點就像一只分節(jié)的大昆蟲,一只由時間構(gòu)成的、不停戰(zhàn)栗的昆蟲。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接著,腦海中的哈哈鏡一變再變,墻上的掛鐘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在寂靜中滴答作響。我轉(zhuǎn)過身去,面向客廳和廚房。

血跡滿眼皆是,眼前的地板上,越過沙發(fā)的地板上,入門過道邊的椅子上,椅子背后的墻上,還有其他一攤攤以及四處飛濺的血跡,多到令我無法直視。它們呈現(xiàn)出黑色,黑暗中更顯黑暗。一絲希望在我心中生起,也許我會看到這樣一幅絕望而強烈的景象:媽媽手持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一具軀體旁,睜大雙目瞠眼望著我,既害怕又羞愧不已。她是為了自衛(wèi),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

我緩緩地走過沙發(fā),盡量回避我在其上方的大鏡子中反射的映像。我能從眼角瞥見自己映射的輪廓,一個緩慢移動的影子。我知道,如果我轉(zhuǎn)過頭去直視自己的臉,看到置身于這恐怖境地中的自己,我的內(nèi)心將會崩潰瓦解,無法復原。

我向那具軀體走去,扭作一團的人形包裹在熟悉的藍色浴衣里。是她,正如我所預料中的那樣。我驚聲喊道:“媽咪!”音調(diào)很高但聲音很小,喉嚨因為恐懼而發(fā)緊。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并為自己感到擔心,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她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六神無主,我必須尋求幫助。現(xiàn)在可不是膽怯的時候。此刻在廚房里,一個新的我誕生了。這個我不會因為害怕或悲傷而浪費時間,她唯一的目標就是找一部電話打出去,把她和我還有媽媽活著救出這場災難。這個新誕生的第二自我開始毫不猶豫地行動起來,驅(qū)使我的身體不斷向前、向前、再向前。

當脆弱的我失控時,另一個我會讓她平靜下來,催促她一起行動。我們不能待在這兒,她說。我們得離開這里,她說。你想要幫她,不是嗎?

因此我不再多話,而是在黑暗中更加睜大了雙眼。我做了一個小測試:我狠狠地擰著自己手臂上的肉掐了幾秒鐘。以前我做過一些清晰的噩夢,這是我用來逃脫夢境的一貫做法。我等待著自己猛然從床上挺身坐起來的那一刻,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試圖擺脫這個逼真的夢境所遺留的驚怖。痛楚從被掐的地方蔓延開來,但我依然在黑暗之中。

事實已經(jīng)確認,現(xiàn)在行動的時候到了。她的身體躺在門的前方,這幫了第二自我一個忙,讓脆弱的我無法臨陣脫逃。我又進行了另一個測試:我們謹慎地伸出一只腳,觸碰她蒼白裸露的小腿肚,進一步證明我們并沒有產(chǎn)生幻覺。她一動也不動,這鐵一般的事實令我們退卻。她的頭在墻角的位置,靠近邊門的合葉。夜被關(guān)在門外,遙遠的街燈透過門上的玻璃嵌板射入了微暗的燈光。我們在那里站得越久,就能看到越多東西。墻角很暗,她的頭發(fā)更暗。因為離光更近,現(xiàn)在我們能分辨出紅色了,但眼前的景象太過繁雜,我們無法明白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的頭被一層黏稠的流質(zhì)陰影所覆蓋,那灘液體是什么完全無法弄清。我們立刻移開視線,轉(zhuǎn)向腿部的安全區(qū)域。

電話聽筒落在地上,卷曲的電話線已被拉伸到底,她的手離聽筒很近,但仍隔著一點距離。聽筒的正頂端蜻蜓點水般地挨著油氈地毯。我們之前聽到開放的電話線路嗡嗡作響時,一定是電話線的拉力把聽筒從她手中扯了過來。

我們跨過她的雙腿撿起聽筒。我們務(wù)必要完成她最后的行動。我們要打個電話,但電話不起作用。我們不斷用力撥著911,而且動作迅速。我們聆聽著,然而塑料聽筒里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唯有一片安靜。我們繼續(xù)一遍遍用力撥著911,仍舊毫無反應。我們把電話放回墻上的掛鉤,然后轉(zhuǎn)過身去。

現(xiàn)在,一段歷程開始了。我們的房子非常小,但另一部電話在房子的那邊。我們轉(zhuǎn)向來時所走的過道,再一次跨過她的雙腿,沒有看媽媽最后一眼。要么,她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媽媽;要么,我們今晚能夠?qū)⑺晒φ?,再次看到一個完整的她。

過道很短,但還沒走到底,一個清晰的想法便跳了出來。它的出現(xiàn)突然而強烈,仿佛形成了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回響,那是第二自我的聲音:“上帝不存在?!彼蚜钊税参康幕孟胂?shù)拋開,將所有的專注力聚焦于此——腳下的地毯、兩旁的墻壁、面前的過道,以及盡頭的電話。一股短暫的凄涼之情陡然升起,這讓我感到意外,因為我從未相信過上帝。

她的臥室給我出了一道難題:里面一片漆黑,我必須把燈打開。這令我放任自流的麻木感受中不由得滲漏出一絲恐懼,那是黑暗曝光之前閃過的不安:燈亮以后我會看到什么?我打開開關(guān):房間里空空蕩蕩,毫無異常。

臥室充滿著她的味道,被子整齊地疊好放在一邊。我們記下了這些細節(jié),準備稍后向警察反映——我們已經(jīng)在考慮接受警局的查問,那是位于市區(qū)的安全堡壘。然而,床下的電話也不起作用。我們撥了一遍又一遍,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們蜷縮在一個盲角處,并未聽見有人離開。

我們必須離開這棟房子。

于是我們回到客廳,小心翼翼地不再朝廚房看去,接著從極少用到的前門步入細雨中,雨滴刺痛著我的皮膚。我們赤腳踩在門廊上,水泥地面頓感棱角分明。任何能打通的電話都是我們尋找的目標?,F(xiàn)在,我們要在黑夜中摸索向前,惡心的感受驟然涌起,仿佛一陣海浪向我們襲來。

——

我們來到一條穿過茂密森林的雙車道公路上。一根木桿支撐的鹵素燈,在樹叢的頂端附近投射出一片白藍色的燈光。我們可以看到光中穿透的薄霧,霧珠閃耀的外衣令其清晰可見,隨后便又落入黑暗之中。除了這條路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戶人家有幾盞門燈外,這是一兩英里之內(nèi)唯一的燈光了,看上去稀疏而零落。

德梅里特一家人住在隔壁,他們很友好。大約兩年前我們搬進來的時候,他們給我們送來了巧克力蛋糕。和我們一樣,他們也有兩扇門:一扇經(jīng)常使用,一扇幾乎不用。要走到常用的那扇門那兒,我們必須走下一段黑咕隆咚的泥巴路進入濕淋淋的樹叢里。我們考慮了一會兒。另一扇極少用到的門前一片開闊,幾乎全部照亮在那盞唯一的柱燈下面,整片區(qū)域我們可以一覽無余。

我們走到極少使用的那扇門前。我們敲門啊,用拳頭使勁捶打啊,大聲喊啊,聲嘶竭力啊。我們一邊敲門一邊喊著:“我媽媽被人刺傷了?!薄安恢朗钦l還在我家?!薄熬染任野伞!比欢裁椿貞矝]有。我們聽得出雨聲在淹沒我們的聲音。我們用身體去撞門,前臂準備迎接最大沖擊,膝蓋從長垂的浴衣下伸出,踢向堅不可摧的金屬。我們和這棟固若金湯的房子抗爭著,同這扇牢不可破的門交戰(zhàn)著。我們大聲地叫喊,等了又等,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街對面還有一間白色的大房子,房屋被打理得很美,草坪的修剪也很講究。我們從沒見過住在那里的人。它坐落在那盞街燈下,像黑夜中的燈塔般閃耀著。我們轉(zhuǎn)身離開德梅里特家向那個地方跑去,赤腳踏在柔軟平滑的草地上。雨水從我輕輕擺動的浴衣外飄了進來。

這棟房子連接著一道遮蔽門廊。我們先敲了敲外側(cè)的門,按響了小電動門鈴,一束暗淡的橘色燈光亮了起來。我們大聲地叫喊,等待著。我們又試了試紗門,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鎖。我們有些猶豫不決,并不想擅自進入。但接著還是闖了進去,走到里面那扇更堅實的門前。這是一扇空心門,在我們敲打的時候發(fā)出砰砰的聲響。我們可以聽到敲門聲響徹門后的過道。和之前一樣,我們訴出了哀求。

我媽媽被人刺傷了。

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吧。

不知道是誰還在我家。

我們等待著,等待著。沒有應答。這讓我們斷定,所有人都死了。

我們決心要到這條路上零星散布的每一戶人家去敲門。我們想象著一路敲下去,直到抵達鎮(zhèn)中心,那里有更多房子,團抱在鄰里街坊共有的安全中。我們會挨家挨戶的敲門,直到發(fā)現(xiàn)有人活著。琳達的家離鎮(zhèn)上更近。我們想象她在熟睡中,還活著,但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我們掉轉(zhuǎn)頭,路過自己的家向鎮(zhèn)上跑去。在到達下一棟房子之前,大概還需要五分鐘。我們竭盡全力地跑著。

在那五分鐘里,有那么令人感懷的一瞬間,堅強的第二自我開了小差,使得另一個清晰的念頭有機會劃破黑暗涌現(xiàn)出來。我截然分明地感受到媽媽的靈魂從地球上消逝的那一刻。這種感受如此強烈,令原本沿著雙車道快速前進的我停下了腳步。我站在那兒,一只腳踏在光滑灰暗的黃線上,另一只踩在粗糙的車道上。我沒有感到任何危險。我想著她的離開,想著她悲傷地放棄了這個夜晚,放棄了未來所有的歲月。我做了無聲的道別:“再見了?!比欢业男呐K突然一陣切實而痛苦的緊縮,試圖將其拽回自己的心室。那是一股強烈的感受,令人崩潰。于是第二自我尋至心臟,再次將情感擱置一邊,推動身體繼續(xù)前進。

我們來到第三棟房屋前。這棟房子很棘手,它隱蔽在深處的黑暗中,屋前是一段大坡度的私人車道。要從里面出來可能并非易事。但我們算得上認識這些人,至少在外面見過他們:這家有四口人,還有一條拴著的黃狗。我們走了下去,站在他們的走廊燈下。我們再次不停地敲門,不停地叫喊,不停地等待。為了以防萬一,我們試著大聲說了一些不那么可怕的話,并且不忘加上“拜托”二字。

然而,仍舊沒有任何回應。我們無法判斷,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睡著了。

我們轉(zhuǎn)身準備走回公路,忽然看見一輛車打著車燈駛來。我們匆忙往陡峭的車道上爬了幾步,接著驟然停住。車上可能坐著任何人。我們是活著的目擊證人,并且希望繼續(xù)活下去。于是我們在黑暗中低下身子,直到車燈消失才跑出來。

接下來,我們面對的是一段長長的樹林和公路,在到達威爾遜一家的房子之前,大概還有十分鐘的路程。我們沿著路中央向前走,地面光滑的線條緩解了腳底的不適。超車道跳脫的標記線遠比平時看上去要長。大約行至一半時,我們因為感覺異樣而回頭望去,結(jié)果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束手電筒的微光閃爍在樹叢間。

我們必須加快步伐,但無疑得在威爾遜家停一下。這一次,我們直接穿過紗門,迅速來到走廊里面的門前。我們叫喊著、捶打著,努力將那個不斷靠近的手電筒拋在腦后。

可是,威爾遜家也沒有人來應門。

再經(jīng)過一個建筑,我們就要到達更為寬闊的州際雙車道302號公路交匯的路口,那是小鎮(zhèn)真正開始的地方。這段路程還需走五到十分鐘,準確的用時無法判斷。我們感激這場雨的降臨,它一定在保護我們的雙腳免于被路面割傷。我們很擔心那個手電筒,它現(xiàn)在看起來更近了。

時間就這樣蜿蜒伸展,我們開始確信,余下的人生就要在這條路上不停地冒雨行進了。我們開始思考未來的事情。堅強的第二自我退到了一邊,相信我會因為害怕那個不安分的手電筒而不斷向前走。我想著自己今后會住在哪里。也許我的朋友瑪麗的媽媽會收留我。他們家總是飄著油彩和奶酪蛋糕的味道。

路的盡頭是一家名為威尼斯的意大利餐廳。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這是個高檔的地方。餐廳后面有一盞走廊燈和一扇紗門,旁邊的方形窗戶透著黃色的燈光。我走下車道,赤腳涼爽地踩在輪胎胎面印出的泥質(zhì)車轍里,尚未修剪的青草穿插其間。我緊緊地屏住呼吸,用力敲打著紗門的邊框。門在雨中發(fā)出的聲音如潮濕的擊鼓聲般抑揚頓挫,在與門檻的碰撞中變形、顫動著,那是木頭與木頭的較量。我大聲地呼喊,聲音蓋過了自己的拳頭。

一個黑發(fā)男人來到門前,瞇著眼睛看著我。他有著濃厚的頭發(fā),臉型較小。有那么一瞬間,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放下拳頭向后退了一步。雨現(xiàn)在越下越大,落在我身上的感覺也愈發(fā)鮮明。一個年長的女人走到了男人身后,她頂著一頭同樣濃密的黑發(fā)。

女人把男人推到一旁,打開了門閂。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他們兩人都站在門口,低頭看著我。

我告訴他們我媽媽被人刺傷了,并說道:“能見到你們真是太高興了!”然而,他們的面孔很奇怪,難以置信的表情顯露無遺,仿佛與我相隔著千里之遙。

不過他們讓我進屋打了電話。餐廳后面有一個小房間,我坐在房間里印有花卉圖案的沙發(fā)上。男人撥電話的時候,女人給了我一雙拖鞋。他側(cè)身看著我,手里拿著聽筒說道:“我這兒需要你們立刻派警察過來。”

這句話多么悅耳啊。

他接著說道:“有個女孩在我這兒,聲稱她媽媽被人殺了。這個小女孩不知是從哪個地方一路跑過來的?!?/p>

我不喜歡“聲稱”這個詞——而且此刻叫我“小女孩”真是大錯特錯。不一會兒,電話遞到了我手里。我竭盡所能向一位聲音柔和的女性解釋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我努力描述得具體而準確,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兒小女孩的樣子。多年以后,我會聽到那個911的電話錄音帶。我聽上去那么鎮(zhèn)定,鎮(zhèn)定到不可思議。

電話過后是一陣安靜的等待。我試圖不去想那個手電筒,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走到洗手間,發(fā)現(xiàn)右臉上有血跡。這不是我的血。我能感受到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但它沉在心底,并沒有涌現(xiàn)出來。我既沒有哭泣,也沒有畏縮。我取來一條毛巾,在上面沖了些溫水,然后看著自己在鏡中恍惚的映像,不假思索地擦去了血跡——我心里想著,必須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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