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賠償協(xié)議

賠償協(xié)議早就準備好了，在他到來之前，在木瓜發(fā)飆之前，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應物兄現(xiàn)在捏著那張A4紙，感覺到了上面的鋼印，感覺到了它的凹凸感。沒錯，他懷疑對方就是專吃這一路的。他甚至由此懷疑，金毛很可能噴上了某種神秘致幻劑，別的狗一旦聞到就神經(jīng)錯亂，張牙舞爪，亂咬一氣。然后呢，然后他們就可以趁機敲上一筆。他還想到，對方之所以蓋的是鋼印，就是讓你無法拍照。這樣的事情一旦上網(wǎng)，狗主人會名譽掃地，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與一般的公章不同，這個鋼印上面沒有五角星。這說明對方是個中外合資企業(yè)。他勉強認出了其中一個字：桃。對方是從事水果生意的？他連猜帶蒙，認出后面那個字：都。桃都？接下來的那個字，很容易就辨認出來了：山。桃都山？桃都山位于濟州西北部，屬于太行山脈，桃都山區(qū)是濟州有名的貧困地區(qū)，那里有中外合資企業(yè)嗎？好像沒有。對了，名字中帶有“桃都山”三字的企業(yè)、公司、商店，在濟州多如牛毛，甚至二環(huán)上的一座立交橋就叫桃都山橋。也就是說，冠桃都山之名，并不表明它就在桃都山。

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金毛的主人是個女老板，所以他自然地想到了桃都山連鎖酒店的老板鐵梳子。后來他也是這么對鐵梳子說的。但在當時，這個念頭剛一出現(xiàn)，就被他打消了：這是不可能的，作為濟州名流，鐵梳子怎么可能如此下作呢？

在賠償協(xié)議上，金毛就像個外賓似的，用的是英文名字：James Harden，簡稱Harden。狗主人的名字并沒有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經(jīng)辦人的名字，也就是眼前這個姑娘，她名叫金彧。

他對金彧說：“彧者，聰明也。這個名字好?！?/p>

金彧說：“我是照章辦事。你很忙，我也很忙，先把這個協(xié)議簽了吧?！?/p>

他說：“你也姓金？”他的意思是，狗是金毛，你也姓金。

金彧聽出了他的嘲諷之意，順著他的話說：“如果你說我是它的姐姐，我也沒意見。我們老板就是這么說的：金彧，你就把它當成你的妹妹吧?！苯鹈瓉硎菞l母狗。好多天之后，應物兄還記得其中關鍵的三條：

1）若金毛James Harden（詹姆斯·哈登，狗證：0037157311811）因為木瓜（品種不明；英文名，缺；狗證，缺）而傳染上了Hydrophobia（狂犬?。?，木瓜的主人須賠償金毛James Harden主人人民幣￥110000（大寫：拾壹萬元整），并負責支付所有醫(yī)療費用。若金毛James Harden不幸離世，其喪葬費（不含購買墓地費），由木瓜主人按實際花費支付。

2）若James Harden傳染給蒙古細犬Qidan（契丹），則木瓜主人需賠償James Harden主人人民幣￥880000（大寫：捌拾捌萬元整），或在指定地點按同樣標準給Qidan另蓋犬舍三間。

3）鑒于Hydrophobia（狂犬?。┯休^長潛伏期，在確認金毛Harden及同伴Qidan未染上Hydrophobia（狂犬?。┲?，木瓜主人應先期將人民幣￥990000（大寫：玖拾玖萬元整）打入金毛James Harden主人為此專門設置的賬號，賬號密碼可由木瓜主人掌握。

他對金彧說：“哈登的名字需要改一下，比如可以改叫哈登娜。一個男性的名字，有可能使它產(chǎn)生性錯亂?！闭f過這話，他就后悔了。哈登是條母狗，如果把哈登不能再生兒育女的損失計算進去，那可就更糟了。還好，金彧聽了這話，似乎并沒有想到這一點。

協(xié)議還涉及哈登以及契丹的疫苗費、治療費、營養(yǎng)費、特別護理費、精神損失費等一系列費用。按金彧的說法，本來還應該加上主人的精神損失費的，但主人的助理來電話了，決定網(wǎng)開一面，不再另行列入。

金彧說：“看清楚了吧？”

應物兄說：“看得出來，你的老板對金毛感情很深。我對此充分理解。狗是人類忠實的朋友。朋友受了傷，我們當然會很著急?！?/p>

墻角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只白色的搪瓷盤子，里面放著一些血絲忽拉的東西，它們大致呈橢圓形，應該是睪丸，有大有小，大的應該是從大狗身上摘下來的，小的有如眼珠，可能屬于狗也可能屬于貓。還有一對睪丸，非常之大，黑乎乎的，就像手雷。莫非是從牲口身上摘下來的？哦，大珠小珠落玉盤，只是它們不是珠子，而是睪丸。它們放在一起，隱隱散發(fā)著腥臊之氣。他后來知道，那是給餐館留著的。

金彧說：“你先把木瓜的英文名、狗證號填上?！?/p>

木瓜的英文名字，他倒是想起來了：Moon，意思是明月。據(jù)喬木先生的夫人巫桃說，有一次先生正在陽臺上賞月，它跑了過來，跳上了先生的膝蓋，肚皮朝上，希望先生給它撓癢癢。先生看它潔白無瑕，圓滾滾的，有如一輪明月，就順口給它起了個名字：明月。英文名字嘛，自然就叫“Moon”。這個名字好，剛好跟“木瓜”的發(fā)言相近。巫桃曾對他說：“不信你叫它一聲Moon，它肯定知道你在叫它?！彼辛怂宦昅oon。它果然仰起了臉，眨巴著一對眼睛，將尾巴甩出一個一個圓圈。

他對金彧說：“英文名字倒是有，狗證號碼我忘了。”

金彧說：“別逗了。寵物的身份證號碼，你怎么可能忘呢？”

他說：“實話告訴你，我沒給它辦過狗證?！?/p>

金彧說：“沒有狗證，它就是野狗，要給抓起來?！?/p>

他說：“怎么會是野狗呢，有給野狗看病的嗎？它雖然是個串兒，但我沒讓它受過委屈。它的英文名字叫Moon，不過狗證確實沒辦。它是小型狗，似乎不需要辦。放心，我跑不了的。你把我的身份證號碼填上去就行了。我可以肯定，木瓜不會有病的，更不可能有傳染病。它吃得比我都講究。”

“沒有病，帶它來醫(yī)院干什么？”

“例行檢查嘛。”

“我知道您就是應物兄先生，雖然你看上去不像他。我也愿意相信它不是野狗，雖然它沒有身份證。你先把協(xié)議簽了，簽了之后，我們再談別的。”

“賠償是應該的。但九十九萬元實在是太離譜了，創(chuàng)歷史紀錄了。世上沒有這樣的事。傳出去，對你的老板不好?！?/p>

“您怎么知道沒有這樣的事？言有易，言無難。”

就是這句“言有易，言無難”，讓應物兄不由得對金彧刮目相看。這是他推崇的一句治學名言。他甚至認為，這句話應該是所有學者的座右銘。這句話出自語言學家、音樂家趙元任先生。趙元任先生在清華研究院任教時，有一個學生在論文里寫到，有一種文法在西文中從未有過。趙元任先生用鉛筆寫了個眉批：“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無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這個學生就是后來的語言學大家王力先生。應物兄曾多次給學生們講過這個典故，提醒他們治學要嚴謹?，F(xiàn)在，這句話竟從一個抱狗丫頭嘴里吐了出來！

“金彧，你原來學的是什么專業(yè)？”

“中醫(yī)，”金彧說，“怎么了？”

“自古醫(yī)儒不分家。我們本是一家人。你在老板手下具體做什么？不可能只是養(yǎng)狗吧？”

“負責她的日常保健，還有，就是伺候哈登。”

“你的老板是位女士吧？你這么盡心盡力為她做事，工資一定很高吧？”

“老板嘛，都是一樣的。有錢做公益，沒錢發(fā)工資。不過，我們老板對員工還是不錯的。我的工資雖然不多，但夠用了?！?/p>

“你們老板都做什么公益啊？”

“扶貧啊，給山區(qū)的孩子送去桌椅板凳啊。所以，我們的老板不會在乎你這點小錢的。你不要擔心我們會訛詐你。只要木瓜沒有狂犬病，我們不會收你的錢的。我們老板任何時候都強調(diào)要照章辦事?！?/p>

“這協(xié)議別簽了，免得老板批評你不會辦事。我認識你們老板?！?/p>

“如果您是應物兄先生，那你們肯定認識。實不相瞞，我看過您的電視講座，也買過您的書。但您跟電視上不一樣。誰能想到在這碰上您呢？誰能想到您養(yǎng)的是一條串兒呢？換個場合，我可能會讓您簽名呢。請您理解，如果哈登是我的，什么都好說。但它是我們老板的。我是奉旨行事。相信我，如果她知道那是您的狗，她會放棄追責的。她以前也不是沒有這么做過。她經(jīng)常說，就當給山區(qū)孩子捐款了?！?/p>

“你不要打個電話問一下體檢結果？”

“他們會及時通知我的?！?/p>

“你看過我的書？歡迎批評。”

“批評倒談不上。要是我來寫，我會把孔子寫成養(yǎng)生大師，吃喝玩樂的高手。駕車、游泳、射箭、打獵、登山、釣魚、彈琴，樣樣都玩得很溜?！?/p>

“你說得對。與其說那是養(yǎng)生，不如說是養(yǎng)性。孔子養(yǎng)生之道的精髓就是養(yǎng)性。他強調(diào)修身、克己、仁者壽，又說大德必得其壽。告訴你們老板，得饒人處且饒人，孔子說——”

“您是不是要講什么忠恕之道，以德報怨？是不是請求我們老板寬恕您？”

怎么是寬恕我呢？又不是我咬了哈登。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把金彧帶入了自己的專業(yè)范疇。這是他的強項。他正好借此機會給金彧上一課。萬一金彧被打動了呢？他說：“孔子所說的‘恕’，并非‘寬恕’，而是‘將心比心’，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們不妨做個換位思考。如果是金毛咬了木瓜，你會不會賠我們九十九萬元？”

金彧咬著嘴唇不吭聲了。他趁熱打鐵：“你們就是愿意賠，我也不會要的。為什么？因為不合情理。你剛才說，木瓜如果咬的是你，那倒好了。話可不能這么說。如果木瓜咬了你，別說九十九萬了，就是一百九十九萬，該賠也得賠。為什么？因為合乎情理。”

他拿著那張A4紙，說：“如果我在上面簽了字，那就是陷你于不義。這事要是張揚出去，老板會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的。她會說她不知道，都是你干的。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所以，我不能害你。”

金彧終于松口了：“那我們就等一會，等體檢結果出來再說?！?/p>

“你把老板的電話給我，我先表示一下慰問?！?/p>

“她不接陌生人的電話?！?/p>

“那就用你的手機打過去?！?/p>

“我不能讓老板為難?！?/p>

按說，他應該感到失望的，但他卻沒有。他反而有點高興。因為他看到了忠誠，看到了她對老板的忠誠，而忠誠是一種美德。他甚至覺得金彧頓時好看了許多：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都有一種難得的美。美，而且不張揚。好多天之后，當欒庭玉副省長問到他對金彧的看法的時候，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就是這副形象。他用了一個詞來形容她：古典。他跟欒庭玉說：“金彧不僅忠誠，而且身上有一種古典美人的氣質(zhì)。”

騎著電動車、戴著小紅帽的人給醫(yī)院送來了快餐。醫(yī)生過來問他要不要也來一份，他謝了醫(yī)生，然后對金彧說：“你不是懂養(yǎng)生嗎？附近有個餐館，是我的朋友開的，就叫養(yǎng)生餐廳。我請你們?nèi)コ燥?。我們可以邊吃邊等?！?/p>

“我在電視上看過它的廣告。一群影視明星常去那里。我們老板也去過。不過，我認為那是虛假廣告。廣告上說，那里的茶可以治療高血壓，所以一杯茶要五十塊錢。不就是玉米穗上的須煮出來的水嗎？”

那個餐廳是他的朋友、著名出版人季宗慈開的，因為季宗慈的女友艾倫是電視臺的主持人，所以常有明星在那里聚會。

“用玉米須煎湯代茶，倒是可以利尿。對前列腺腫大的人，有點好處。”

真是處處留心皆學問。今天他學到了一個英文單詞“Hydrophobia”，還知道了玉米須煎湯代茶可以利尿。他本人有前列腺腫大的毛病。每次使用智能小便池，上面的沖水感應器都會對他構成嘲弄：往往已經(jīng)沖了兩次水了，他還沒有尿出來，或者尿了一半，另一半怎么也尿不出來。他注意到，姑娘說這話的時候，面色沉靜，目光專注，就像在望診。莫非她看出我有這個毛病？這樣的人才，不去服務社會，卻去當了抱狗的丫頭，真是暴殄天物。

這么想著，他突然有些尿急了。尿急只是一種感覺，從感到尿急到尿出來還要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道路。幾分鐘之后，就在他斷斷續(xù)續(xù)撒尿的時候，他掏出他的另一部手機，給巫桃發(fā)了一條短信，讓她轉(zhuǎn)告喬木先生，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他正帶著木瓜遛彎呢。隨后，他又給欒庭玉秘書鄧林打了個電話，他要求鄧林過來一趟，馬上就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壯漢聽見了。那個清秀的壯漢踹開了門，撲了進來，搶走了他的手機，順手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團衛(wèi)生紙。它帶著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也帶著生石灰的味道。

咔嗒一聲，洗手間的門從外面鎖上了。

隔著門，應物兄聽見金彧在責問壯漢。壯漢沒有說話。他聽見他的手機在響。如果不出意料，那應該是鄧林打來的。姑娘讓壯漢把他放出來，馬上放，不然就告訴老板，說他損害了公司的形象。壯漢則吼道：“告我？我要告你，告你背叛了鐵總?！?/p>

哦，果然是鐵梳子？真的是鐵梳子。那我就不出去了。我得等鐵梳子親自把我攙出去。他突然聽到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伴隨著那耳光的是金彧的尖叫。接著，他就聽見費鳴在訓斥壯漢：“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費鳴要壯漢向金彧道歉。接下來是哐當一聲。費鳴從板凳上栽下來的時候，將那個放著睪丸的搪瓷盤子碰倒了，嘩啦嘩啦一陣亂響。

費鳴的聲音從當中浮現(xiàn)了出來：“你！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