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姚鼐先生

應物兄:全2冊 作者:李洱 著


9.姚鼐先生

姚鼐先生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是聞一多先生的弟子,幼時曾住在二里頭的姥姥家,那里是著名的二里頭古文化遺址,夏代中晚期的都城所在地。中國出土最早的青銅爵,就出自二里頭。你要研究華夏文明的源頭嗎?那你離不開二里頭。你要研究國家的興起、城市的起源嗎?你還是離不開二里頭。提到二里頭,姚鼐先生有句話是這么說的:“My God!千流萬派歸于一源,枝繁葉茂不離根本?!辉础沃??‘根本’何謂?OK,還不都是我的二里頭!”

姚鼐先生多次重返二里頭,在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之前就去過多次,后來又帶著學生一次又一次往那里跑。為了更好地還原和體驗夏代人民的生活,姚鼐先生還在那里蓋了一個土坯房,房頂鋪著干草,姚鼐先生給它起名叫“何妨一下樓”。眾所周知,聞一多先生當年的書房,就叫“何妨一下樓”。因為“樓”頂鋪的是草,大風一吹,就掀掉了大半,所以外面下大雨的時候,“何妨一下樓”常常下中雨。外面已是驟雨初歇,“何妨一下樓”里仍是瀟瀟似銀燭,平地成滄海,搞得姚鼐先生不得不到外面避雨。

作為聞一多先生的弟子,姚鼐先生雖然不寫詩,但一開口就詩意盎然。姚鼐先生說,在暴雨中,在驕陽下,他的心緒就會飛得很遠,仿佛可以看到成群的鱷魚、孤獨的大象。大象,那古老的巨獸,在沿著河床閑逛,用鼻子飲水,用象牙刨食,遇到母象也不急于交歡,顯得很羞怯,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哎呀呀,都什么時候了,還羞怯呢?完全不知道饑腸轆轆的夏民們手持棍棒正在逼近。在大象們的羞怯和潮汐般涌動的情欲之間,籠罩著末世的陰影,但人類的文明卻正在拉開新的序幕。姚鼐先生說,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就會轉(zhuǎn)得很快,考古學上的種種線索,如同四散的線頭,一時間難以收攏,他只能猜測,也許——大概——然而——曾經(jīng)——可不嘛——后來卻——管他娘的——對對對——哦不——突然地,你就會覺得豁然開朗。姚鼐先生甚至為此吟了個對子:

興許似乎大概是

然而未必不見得

喬木先生說:“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但還是讓姚先生如此這般地連綴起來了?!?/p>

姚鼐先生說:“完全連綴起來,還得幾代人努力?!?/p>

姚鼐先生有睡午覺的習慣,但在二里頭,卻常常睡不踏實,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在夢中,他又會否定剛才的決定。午后多么寂靜,好像能聽到夏人的喃喃自語。這時候他甚至會有點害怕,總覺得外面有人,還有鬼。一個人摟著一個人,一個鬼摟著一個鬼。他就不敢再睡了,起來給院子里的花澆水。他在院子里種了指甲花,給死去的老伴種的。早上起來,指甲花好像被人采過了??粗厣系哪_印,嘿,你別說,還真像老伴留下的。

很難想象,姚鼐先生還曾親自在那里養(yǎng)野雞,養(yǎng)土蜂。當?shù)氐酿B(yǎng)蜂人養(yǎng)的都是意大利蜂,只有姚鼐先生養(yǎng)的是土蜂。姚鼐先生認為,那些野雞和土蜂是從夏朝傳下來的。夏歷最原始的典籍《夏小正》記載:“玄雉入于淮,為蜃”。雉就是野雞,“蜃者,蒲盧也”。鄭玄為《尚書大傳》作注:“蒲盧,蜾蠃,謂土蜂也?!卑创嘶f,這句話的意思是,夏歷十月,野雞在水邊的草地上啄食土蜂。

聽上去,姚鼐先生的談話,好像是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其實還是有個大致的主題的。這是一個上學期就該結(jié)項的項目,一個龐大的學術工程,全稱是“從春秋到晚清:中國藝術生產(chǎn)史”。它不光要寫到歌與詩、唱與曲,寫到各種雜耍,還要寫到宗教、法律、道德和科學。應物兄是這個項目、這個工程、這項事業(yè)的秘書長。項目的申請報告是他起草的,各種煩不勝煩的申請表格也是他填寫的。參與這個項目的,主要是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的弟子,或者私淑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項目的總負責人,則是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

姚鼐先生認為,藝術生產(chǎn)史就是人類知識的生產(chǎn)史,就像蜜蜂釀蜜。蜜蜂釀蜜并且把它們貯存在蜂巢里,然后自己消費。它們消費自己采的蜜,也消費別的蜜蜂采的蜜,而且供應不采蜜的雄蜂消費。姚鼐先生說,藝術家就是工蜂,它負責生產(chǎn),讀者和觀眾則是雄蜂。當然了,雄蜂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與蜂王交配,好生育出更多的工蜂。聽著姚鼐先生的話,應物兄會想,這是不是借蜜蜂來講述生活、創(chuàng)作與市場的關系?蜂王代表著生活,代表著創(chuàng)作,還是代表著市場?

“交配也是消費。”喬木先生說。

“喬先生也養(yǎng)過蜜蜂?”

“很多人沒有養(yǎng)過豬,卻吃過豬肉。我呢,沒養(yǎng)過蜜蜂,卻聆聽過蜂吟蝶唱?!?/p>

根據(jù)姚鼐先生建議,這套書的序言中不僅應該提到二里頭文化,還應該放上土蜂的照片,以示我們的文化源遠流長。姚鼐先生隨后提到,小時候他跟著大人到地里干活的時候,牛啊驢啊在前面犁地,他經(jīng)常在犁溝里發(fā)現(xiàn)各種青銅器的碎片,是綠色的,長著苔蘚。有一次犁出了一個陶罐,本來是雙耳的,被牛蹄子踩掉了一只耳朵。那只陶罐現(xiàn)在看來價值連城,當時卻是他和姥爺?shù)囊箟亍?/p>

“一泡尿,就跟夏文化溝通了?!币ω鞠壬f。

“這句話要寫到序言里去。”喬木先生開了個玩笑。

“這句話寫不寫我不管,但馬克思的話要寫進去。馬克思說,宗教、法律、道德、科學等等,藝術也一樣,都不過是生產(chǎn)的一種特殊方式,并且受生產(chǎn)的普遍規(guī)律的支配。什么意思呢?生產(chǎn)和消費就像鳥之雙翼,既然是寫藝術的生產(chǎn)史,當然還要寫到消費形式的變化。”

“姚先生是說,與藝術活動有關的吃喝拉撒,全都一鍋端了?!眴棠鞠壬f。

“工程好壞,匹夫有責。我也使把力。”姚鼐先生搗了一下手杖。

話是這么說,姚鼐先生卻只參加過兩次碰頭會。第三次代表姚鼐先生出席活動的,是他的大弟子蕓娘。后來蕓娘因為身體欠安,也很少來了。

這天,因為這個研究項目的事,喬木先生把相關人員都約到了家里,代表蕓娘來聽會的,是她的弟子文德斯。文德斯現(xiàn)在是老太太何為教授的博士,原是蕓娘的碩士。文德斯是由費鳴陪著來的。原來這一天,費鳴剛好代表葛道宏去看望姚鼐先生,在那里遇到了蕓娘和文德斯。這個項目費鳴也參加了,承擔的是其中的一個子項目: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民間作坊。費鳴喜歡戰(zhàn)國時代。他說亂世出英豪,帶勁!

費鳴和文德斯比他還早到了一會。

喬木先生的公寓在學校的鏡湖岸邊,在公寓樓的頂層,復式的,八樓和九樓都歸喬木先生。他到了之后,喬木先生的夫人巫桃抱著木瓜從樓下上來了。他想跟木瓜握手,木瓜卻把前爪收了回去。

“怎么了,木瓜?不理人了?!彼麊?。

“它喜歡你叫它英文名字?!蔽滋艺f。

“Moon——”

它果然伸出了爪子。巫桃把它遞給了保姆阿蘭,阿蘭不知道那是木瓜的外語名字,揪著木瓜的耳朵,說:“哞——這是牛叫喚,也是叫牛的。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很牛?”

巫桃也參加了這個項目。不過巫桃只是署名,并不承擔具體任務。當然,如果換個角度看,她的任務其實是最重的,因為每次在喬木先生家里聚會,她都要負責燒水沏茶。

喬木先生抽著煙斗,說:“任務早就分下去了。誰要是完不成,那是要打屁股的。我老了,打不動了,應物,替我打。”

我們的應物兄就挨個詢問了他們的完成情況。問到費鳴的時候,費鳴有些不耐煩了,說:“別問了,我不會拖大家后腿的?!?/p>

他手中有一張表格,上面每個人的選題、字數(shù)、進度、預計完成的時間都填得清清楚楚。他繼續(xù)問費鳴:“你的任務是五萬字。上次你說已經(jīng)完成了三萬字。過了這么久,應該快完成了吧?”

費鳴看著喬木先生說:“您看,他就是不相信我?!?/p>

當著喬木先生的面,他對費鳴說:“要保質(zhì)保量。拖了,我可是要打屁股的。別人的屁股我不敢打,你的屁股我還是敢打的?!?/p>

費鳴說:“放心,把‘食色,性也’安到孟子頭上的錯誤,我是不可能犯的?!?/p>

參加完費鳴母親的追悼會后,他本來對費鳴已經(jīng)沒有怨氣,更談不上火氣了。但現(xiàn)在,那火氣卻撲騰騰地往上升,往上升。但他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費鳴對巫桃說:“木瓜呢?我給它帶了個玩具,怕走的時候忘了?!辟M鳴掏出來的那個玩具,是一個陀螺,里面有個神秘的裝置,一段輕脆的鈴聲過后,還會發(fā)出幾聲狗叫:汪汪汪。平時,他或許會覺得它非常有趣,但眼下,他卻覺得那聲音格外刺耳。

每個人匯報完之后,應物兄提到了蕓娘對大家的感謝,說蕓娘說了,項目結(jié)項之后,她會請大家吃飯。文德斯加了一句:“蕓娘告訴我,她會親自掌勺?!?/p>

“她親口跟你說的?”喬木先生追問道。

“是的。先生。”文德斯?jié)M臉通紅,好像自己說了謊,“蕓娘說,上次沒請您吃好,這次補上?!?/p>

“上次她請我和姚先生吃飯,用德國全自動廚具,做了個糖醋排骨,難吃得從此不愿再提‘排骨’二字?!眴棠鞠壬f。

通常情況下,開完碰頭會之后,他都會留下來陪喬木先生吃飯。以前,費鳴也經(jīng)常留下來一起吃。這天,看著跟費鳴,他說:“你留下來吧,我們一起吃飯?!辟M鳴說:“今天不行了,我得趕回去寫一篇講話?!边@時候,木瓜又跑了過來。費鳴蹲下來,伸出手指讓狗舔,狗的舌頭如同一片樹葉,三角形,紅色的。費鳴拉著狗的前爪,說:“Moon,跟叔叔再見?!?/p>

喬木先生有句名言,學問都是茶泡出來的,都是煙熏出來的,所謂“水深火熱”是也。等到頭發(fā)白了,牙齒黑了,學問自然也就有了,所謂“顛倒黑白”是也。很多年了,只要應物兄一來,這對師徒,這對翁婿,就會坐到陽臺上,邊抽煙喝茶,邊談詩論道。喬木先生只抽煙斗,不抽紙煙。在濟州大學人文學院,只有兩個人抽煙斗:一個是喬木先生,另一個就是姚鼐先生。有人議論說,抽煙斗是兩位先生的專利。雖說都是抽煙斗,但他們對煙絲的要求卻不一樣。姚先生的煙絲是光明牌的。那是老牌子了,三十年代就有了。姚先生說,他的恩師聞一多先生,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就只抽這個牌子。而喬木先生抽的則是桃花峪牌煙絲,這是個新牌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才投放市場。桃花峪是黃河中下游的分界點,相當于黃河的肚臍,黃河自此湯湯東去,漸成地上懸河。它的南邊就是嵩岳,據(jù)說是地球上最早從海水中露出的陸地,后來成了儒道釋三教薈萃之處,香客麇集之所。而桃花峪上,野桃含笑,溪柳自搖,煙田相接。所以喬木先生說了,那里的煙絲凝天地之靈,聚浩然之氣。煙斗之內(nèi),方寸之間,乾坤俱在呢。喬先生的煙斗上鐫刻著王維的兩句詩: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其中的那個“煙”字,既是朝霧之稱,也是煙絲之喻。這首詩同時還是愛情的象征:因為喬先生的現(xiàn)任夫人巫桃,不僅芳名為桃,而且娘家就在桃花峪。

他當然還會陪先生喝上幾杯。喬木先生的酒都是他送的,而他的酒則大多來自欒庭玉副省長。那當然都是貨真價實的茅臺。因為巫桃又用藥材泡了,所以那酒的顏色已經(jīng)黃中帶烏。在廚房的冰箱旁邊,放著一只酒壇子,里面昂首挺立著一只巨蜥,模樣就像傳說中的龍。它的爪子一直舉到瓶口,胖乎乎的,就像胎兒的手。師徒酬酢,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什么都談。此種情形有如詩中的某個韻腳,仿佛可以永遠地周而復始,以至無窮。

這天他們談論的話題,他大都想不起來了。吃完飯,他正要告辭,喬木先生讓他再坐一會。喬木先生剔著牙,將牙縫里的肉絲吐出去,方向明確,是桌子底下,但方位不明確,因為每次吐的力度不同,肉絲的大小也不同。喬木先生突然問道:“聽說濟世先生要回來了?”

當時程濟世先生還只是表示,退休之后愿意回到濟大,事情還沒有說定呢。他就對喬木先生說:“葛校長對此事很熱心。但事情還沒有最后確定。意向書都還沒簽呢。”

“濟世先生是富家子弟啊。”喬木先生突然感慨道,“富家子弟做出的學問,好啊,好就好在有富貴氣。錢鐘書先生的學問,就有富貴氣。至于與老百姓有多大關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p>

他大氣不敢出,雙膝夾著雙手,雙手握著鋼筆,恭敬地往下聽。

先生卻突然沉默了,良久,擺了一下手說:“算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給富貴人做事,夠累的?!?/p>

“先生,我記住了?!?/p>

“其實我對他沒有惡感。我只是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是擔心你受累。對了,還記得我寫的那個對子嗎?”

“記得,記得?!彼卮鸬?,腦子里回蕩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組成語。

他從美國訪學歸來時,程濟世先生題寫了兩句詩,讓他轉(zhuǎn)送給喬木先生。程濟世先生當時寫的是:

花落花開無間斷

春來春去不相關

是宋人吟誦月季花的詩句。有人說是蘇東坡寫的,也有人說是一個叫徐積的人寫的。月季花從春天開到秋天,花開花落,從不間斷。程濟世先生認為,這兩句詩送給喬木先生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喬木先生雖然自稱懶散成性,述而不作,實際上還是寫了幾篇文章的,而且不同的時代,喬木先生都有名篇。喬木先生算是橫跨了幾個時代。又因為喬木先生無意于功名,有隱者之風,所以可以說是“春來春去不相關”。喬木先生當時銜著煙斗,說:“我也湊個對子,送給他吧?!眴棠鞠壬f出的那副對子是:

花開花落春秋事

雁去雁來南北朝

這對子用到程濟世先生身上還真是貼切?;ㄩ_為春,花落為秋,花開花落自然屬于春秋之事,而“春秋事”又指程濟世先生的儒學研究;雁去朝南,雁來朝北,雁去雁來確為南北之向,又指程濟世先生生于大陸,長于臺灣。當時在場的幾個弟子,無不拍手叫好。巫桃說:“應該把這個對子寫下來?!眴棠鞠壬f:“寫下來?寫下來給誰?”

“給那位姓程的先生啊?!?/p>

“他用一張狗皮,就想換我一張貂皮?”

即便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他仍然覺得這話沒有說錯。喬木先生不僅是古典文學研究泰斗,還是著名書法家。就書法而言,程濟世先生顯然不能跟喬木先生相提并論。現(xiàn)在,喬木先生重提此事,不知有什么深意。

此時,喬木先生叫來正在收拾茶杯的巫桃:“將那個裱軸拿來。”巫桃就到喬木先生的書房取出了一個裱軸,打開一看,寫的就是那個對子。喬木先生可以寫多種字體,這幅是楷書,與文徵明有幾分相近,頗有晉唐書法的風致。喬木先生解釋說,裱軸有個好處,想掛就拿出來掛上,不想掛就卷起來,不占地方。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可以給他寄去,表示我歡迎他回來?!眴棠鞠壬f,“我早就知道,他想回來了。雁來雁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僅我知道他想回來,姚鼐先生也知道他要回來?!?/p>

“姚先生也知道?”

“姚先生是誰?!姚先生是姚先生?!眴棠鞠壬f,“姚先生說,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管夏商周??纱巴庥惺裁词?,沒有他不知道的。有個叫倪德衛(wèi)的人你知道嗎?不知道吧?美國佬,本來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后來也迷上了夏商周的斷代,算是姚先生的同行?!?/p>

不就是David S.Nivison嗎?我還真知道。不僅知道,還讀過他的書呢,還批評過他呢。此人是斯坦福大學教授,除了甲骨文和金文,也研究孔孟。他現(xiàn)在想,看來我的那本書喬木先生并沒有看過,至少沒有認真看。在那本書中,他在解釋孔子所說的“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這句話時,引用過倪德衛(wèi)的觀點。倪德衛(wèi)在《中國古代哲學的意志無力》一文中提到,自己看到過公元前一千二百年前后的一塊甲骨文,上面有一句話:

甲午卜,王貞:我有德于大乙酒翌乙未

因為倪德衛(wèi),他記住了這句甲骨文。倪德衛(wèi)將它譯為:“在甲午這天占卜,王占曰:‘我們已蒙皇先祖太乙的德。讓我們在下一個乙未那天舉行一次酒祭。’”其中的一個關鍵詞是“德”字。倪德衛(wèi)認為,“‘德’在這里指的是‘感謝’或‘感恩’。在中國社會規(guī)則中,當一個人給另一個人東西,對另一個人顯示特別的優(yōu)待或者給另一個人某些服務的時候,后者身上就會有一種以同樣方式回報于前者的心理壓力。這就是感恩?!睂@個說法,他是半肯定半否定??隙ǖ氖悄叩滦l(wèi)將“德”看成是一種活躍的心理活動,否定的是所謂的“心理壓力”的說法。他認為,“心理壓力”是一種精神負擔,帶著強烈的負面意義:

照他這么說,“以德報德”就是“以壓力報壓力”?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腳還腳”?這是《圣經(jīng)》中的名句。倪德衛(wèi)先生不愧是讀著《圣經(jīng)》長大的。

這些話他也在課堂上講過。第一次講到這段話的時候,他還感到奇怪:作為一個甲骨文和金文專家,倪德衛(wèi)先生應該知道“德”字的原始語義指的是“行動端正,目不斜視”。他去美國訪學的時候,曾在程先生的書架上看到了程先生與倪德衛(wèi)教授的合影。美國的漢學家,圈子本來就很小,比越南的漢學家圈子還要小,所以他們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照片是倪德衛(wèi)教授過八十大壽時漢學家們的合影。至少從照片上看,倪德衛(wèi)先生好像有點斜視。當時,他腦子里立即冒出了一句話:只有斜視的人才會覺得目不斜視就是斜視,才會將“以德報德”看成是“以壓力報壓力”。當然,這話他沒對程先生講。關于那張合影,程先生只說過一句話:“這個老倪,這個David,自稱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竟然不知道中國人做壽做的是虛歲,而且做九不做十?!?/p>

現(xiàn)在聽喬木先生一會姚鼐先生,一會倪德衛(wèi)先生,一會又提到程濟世先生,他實在猜不透喬木先生到底要說什么。如果加上眼前的喬木先生,那么他就相當于同時在面對四位先生,四位大師。對于還健在的這些大師,他是不能隨便發(fā)言的,只能靜靜地等待喬木先生說話。喬木先生拿著銀色的通條通起了煙斗。通了一會之后,終于又開口了。他不能不對喬木先生的記憶力表示欽佩,因為喬木先生隨口就提到了一大串數(shù)字。他有點吃驚,喬木先生記不住老伴的忌日,卻對那些數(shù)字記得一清二楚,而且那還是別人文章里的數(shù)字。

喬木先生說:“那個夏商周工程,國內(nèi)一半人喝彩,一半人沉默。國外則是一片喝倒彩。嗓門最尖的就是這個倪德衛(wèi)。倪德衛(wèi)在《紐約時報》上寫了篇文章,說他想把工程報告撕成碎片。哎喲喂,多大年紀了,火氣還這么大?這不好。但他提到的數(shù)字,你卻不能不服。倪德衛(wèi)舉例說,夏商周工程提到,周厲王在位三十七年,這個數(shù)字不對?!洱R世家》記載,周厲王是在齊武公九年被流放的,而早于齊武公的獻公是在公元前八六〇年殺掉胡公而即位的。根據(jù)‘胡公徙都蒲姑,而當周夷王之時’的記載,可以斷定公元前八六〇年的時候,周夷王還在位呢。這樣推算下來,周厲王在位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十八年。懿王元年是前八九九年,在位二十五年,然后經(jīng)歷了孝王、夷王,才輪到厲王坐莊。無論如何,厲王不可能坐莊三十七年?!?/p>

“先生記得這么清楚?”

“我又不是搞這個的,記這些有什么用?我是擔心姓倪的錯怪了我們姚先生,才把他的文章看了又看??戳酥?,倒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他還有一段話,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的。這些美國人竟然認為,夏商周工程是一個龐大的學術委員會弄出來的,所以不可信,因為委員會弄出來的東西,都是互相談判的結(jié)果,往往包含著很多的矛盾,沒有學術信譽。這就是胡扯了。你們總是批評別人不講民主,別人講民主了,你又說當中有矛盾。倪德衛(wèi)啊倪德衛(wèi),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這個講話就是在華盛頓的一個,叫什么什么,亞洲學會上發(fā)布的嘛。你就敢拍著胸脯保證,你說的都對?我對姚先生說了,不要生氣,跟這些人生氣犯不上。姚先生說,我才不生這個閑氣呢,天又塌不下來。就是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姚先生還告訴我,不用他出面反駁,美國人自己就看不下去了,已經(jīng)有人跳出來了。姚先生問我,有個程濟世您知道嗎?我說知道啊,搞儒學的。姚先生就讓人給我送來了一個復印件?!?/p>

“您是說——那個復印件在哪?”

“跳出來的就是這個程濟世。文章也發(fā)在《紐約時報》上。復印件嘛,我看過就墊到狗窩里了。文章的內(nèi)容我記不請了,題目叫《錯簡》。沒這個詞嘛??戳俗⑨屛也胖溃脑氖恰甋lip’。在英文中,‘竹簡’和‘失誤’是同一個詞,都是Slip。我又專門叫巫桃給我查了查這個Slip,原來還可以譯為‘滑翻在地’‘三角褲衩’,也指‘后裔’。濟世兄嘴皮子厲害,一語雙關、三關、四關,罵人不帶臟字。程濟世在文章中說,倪德衛(wèi)手頭有一本書,叫《竹書紀年》,里面有所謂的完整的西周紀年,被他當成寶貝一樣供著,但這本書其實是偽書,原書早在漢代就已散佚,如今我們看到的《竹書紀年》偽造于明代。濟世兄說,倪德衛(wèi)寧信偽書《竹書紀年》,而不信《史記》,怪事也?!?/p>

說到這里,喬木先生眉毛一挑,突然加上一句:“我們那套書的明代部分是誰寫的?再加一章!就談明代的偽書,就圍繞著這個《竹書紀年》來談?!?/p>

他說:“好的,我記下了?!?/p>

喬木先生又說:“這篇文章是怎么跑到姚先生手上的,你知道嗎?參加夏商周工程的人多了,姚先生又只是參與者之一,還不是主要負責人,他為什么不寄給別人,而要寄給姚先生呢?姚先生當然知道程濟世就是濟州人。出于禮貌,就回了一封信。沒過多久,程濟世的回信就又來了,說回國時一定前來拜訪姚先生和我。他跟我套近乎,也跟姚先生套近乎,說明了什么?”

哦,喬木先生就是這樣猜到程先生要回國的?

喬木先生說:“我倒不怕見他。不過,姚先生好像有點怕見他。為什么?嗨,不知道吧,那個真不真、假不假的《竹書紀年》,其實也是姚先生他們的參考書。要是談起此事,姚先生豈不尷尬?”

說到這里,喬木先生叫了一聲木瓜,一聲明月,一聲Moon,乍聽上去好像養(yǎng)了三只狗。叫木瓜過來,就是為了讓木瓜與客人告別。所以,可以把這看成是喬木先生送客的標志。木瓜果然跑來了,嗅著喬木先生的褲腿。喬木先生摸了摸狗頭,說:“懂點禮貌,等一下?!逼婀值煤?,這次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喬木先生卻用煙斗指著沙發(fā),讓他再次坐下。

喬木先生突然跟他提起了費鳴。喬木先生說:“我聽到一些議論,說你們有些唇舌之爭。要不得。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不要讓別人看笑話。再說,他現(xiàn)在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p>

“我知道,我會照顧他的。您放心?!?/p>

“你忙,他也忙。我看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你告訴他,不要太忙。又沒有什么立功立德立言之事等著他,有什么可忙的?什么叫忙,心亡為忙。你也要記住。你們啊,最好找個清閑的地方待著?!眴棠鞠壬鷦偛胚€在挖苦富貴子弟,這會卻說,“政治家薛寶釵說得好,天下難得的是富貴,最難得的是閑散?!?/p>

“我記住了?!?/p>

“你啊,別人指個兔子,你就去攆,還不把你累死。找個人替你攆?!?/p>

喬木先生的話常常自相矛盾,歧義叢生,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他現(xiàn)在揣摩,雖然程濟世先生出任儒學研究院院長的事情,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但喬木先生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者,先生也。喬木先生肯定也知道,儒學研究院已經(jīng)交給他來籌辦了。也就是說,喬木先生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jīng)是在向他暗示,應該把費鳴調(diào)入儒學研究院做他的助手。這既是對他的關心,也是對費鳴的關心。同樣是關心,相比起來,喬木先生對我的關心好像更多一點。到底是岳父,他不想讓我太累。

他是不是想說,何不讓費鳴替我去攆兔子?

這天分手的時候,喬木先生還說了另外一句話。他認為喬木先生那是在表達對自己最大程度的支持:“需要我的時候,跟我說一聲?!辈贿^,喬木先生接下來的一句話,他就得費心琢磨了。喬木先生是這么說的:“只要用得著,你就是把我當成點心匣子送出去,也沒有什么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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