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豪銳氣 江湖俠影
《漢宮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這首詞是辛棄疾二十三歲時寫的。當然這絕非他平生第一首,因為歲月埋葬了他所有早期的在金國淪陷區(qū)內(nèi)的作品,現(xiàn)存世皆南歸之作。
春已歸來,卻漸多風雨。當時的他從金國淪陷區(qū)山東回到南宋之地時,雖然他已歸故土,但心中的懷思終未放下。當時辛棄疾新娶了范邦彥之女、范如山之妹范氏為妻。這位夫人是他續(xù)娶的繼室,原配趙氏病故。辛棄疾南歸之后,方又訂親。原配的去世,讓這多情男人傷情傷魂,而初到南方,家室未安,也讓他感到傷感。
隨后,據(jù)劉宰在《故公安范大夫及夫人張氏行述》中說,范南伯“女弟歸稼軒先生辛公棄疾,辛與公皆中州之豪,相得甚”,可知范南伯與辛棄疾都是南歸之人,相處甚歡。此時,辛棄疾的家室剛立,諸般安排尚未停當。而從辛棄疾后來的詞作來看,這位范夫人是知書達理賢惠端莊之人,她曾為了勸辛棄疾不要飲酒,在墻上寫字。辛棄疾有一首《定風波》詞,題為“大醉歸自葛園,家人有痛飲之戒,故書于壁”。她是一位如此賢德,又有情趣的女子。后來范如山之女又嫁給辛棄疾之子。
依南宋的風俗,立春時節(jié)總有互獻黃柑酒,品嘗青韭來祝節(jié)氣的習慣。辛棄疾卻匆匆從北而來,寓居鎮(zhèn)江,并無黃柑酒,也沒青韭。只有余下的春寒未盡,這立春時節(jié),新人如玉,頭上的春幡(即由彩綢扎就的各種形態(tài)的綢飾)隨風而舞,這本是美人美景,可詩人之心卻能夢到故園。
此句看似起得平平,其實卻轉變了宋詞以興來起的方式。如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如張孝祥“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等皆有飛馳想象,寄寓家國之意,而辛棄疾并無太多鋪墊之意,卻是一篇古文的寫法。如晚清譚獻《復堂詞話》評此詞起句為“以古文長篇法行之”,他此時已開始嘗試將古文筆法入詞。譚獻長于詩詞文互衡,方能看出辛棄疾早有以文為詞形成風標之處。
從“春幡”這兩字上,有前人看出,辛棄疾此詞亦非僅是述家事,而是仍系于國事之上。他少年意氣,覺得皇帝又錯失了一個重要的整頓兵馬、收復舊河山的機會。他暗以燕子猶記年時好夢指黨禍,“雁”字與“燕”字,則是影射五國城舊恨,也就是宋代的兩帝曾被金國擄走,囚在五國城,燕京與南飛之大雁,一筆雙描,從而指出此詩為辛棄疾怨詩之最,表面為傷春之作,姑備一論。
接下來的一句,“卻笑東風從此,薰梅染柳,更沒些閑?!北臼菍懸庀?,實事忽然虛筆一勾抹盡,將論述之文句放到詞里。
“東風”這個意象在宋詞中頗多佳意,“小樓昨夜又東風”,是對前塵故土的思戀之情。辛棄疾卻換了一樣。英雄自負的他念念不忘的是金兵仍在不斷向百姓侵襲的余寒,是每每夢到西園,滿目皆是百姓的辛酸疾苦。到底何是東風,有何好意?
春天匆匆將柳樹添新綠,讓百花盛開,然終歸是空忙,調(diào)笑之筆而作無奈之情,愈加深重。歲月無情,感嘆春到,故鄉(xiāng)何在?竟是以春閨而寄心意。再接一句“轉變朱顏”,“朱顏驚暗換”,古詩常有的意思,感嘆年華不再來。
可接下來,又變成無跡之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清愁”卻是讓人感悟的,連環(huán)局勢,何時可解,雖是伐金之期已至,卻仍無相助相攜之物?;ㄩ_花落,朝云暮雨,塞雁早歸,這些意象都沒有確指出是什么,但有兩個字“怕見”,這是詞眼,可見詞人心中的隱憂。
他無法來緩解與故鄉(xiāng)咫尺天涯的痛苦,這二十年的成長生活經(jīng)歷,使他深知淪陷區(qū)百姓之艱難情狀。
辛棄疾望著大雁飛來,觸動情思,知那種清愁難斷,無人會解連環(huán)??此拼撼铋|怨,實為何等沉埋的深痛,怕見花開花落,嘆息不如大雁能北歸的自如。筆端的英雄氣里盡成無數(shù)風雨,讓人難紓心結。
如若我們尋常之人遇到新婚燕爾,美妙時節(jié),又回到故鄉(xiāng),過上了暫時的安穩(wěn)的日子,怕會小安則樂,不會有那么多的憂愁思緒??尚翖壖矃s不然,觸景皆關他胸中之志,豪放詞里不失去流連婉轉的情思,他的人生注定是波瀾壯闊的。
少年時期的辛棄疾的形象是復雜的。在宋金大戰(zhàn)之際,或在雙方總在和談之時,但從來沒有少過劍撥弩張的暗算。
他曾經(jīng)暗察金兵形勢,揣摩山水地勢,十五歲與十八歲的他還在祖父的指導下曾參加金國的進士考試,實為抗金報國暗謀韜略。
翻閱史料,在宋朝真正出身低微的人,非是朝廷所派,又非處境所逼,而有主動意識去查敵情的人并不多。而這些人的命運也并不如意。如洪皓就曾到金國為使,結果因為發(fā)現(xiàn)金軍意圖對宋用兵,對和談毫無誠意。他有心傳信給宋朝,沒想到被發(fā)覺,被金軍控制在燕京。然最終他雖然因為宋金的第二次紹興和議,回到宋朝,卻因知韋皇太后,即趙構母親淪落金營,與金人為妻,還生育子女等的丑事,被韋太后忌憚,終被害死。在外忍辱負重,在內(nèi)卻有性命之虞,這才是真的不公。
像辛棄疾這樣非朝廷所派,祖父輩又都是末端小官,竟主動去調(diào)查金軍內(nèi)情的人著實是少,而他也沒有預料到未來的命運是否會如洪皓一樣被傷害。
暗戰(zhàn)從來不會有刀光劍影,實際上卻危機四伏。辛棄疾以參與金國科考之名來深入河朔金軍腹地,查知敵情。他只有十五歲,何等俊帥風流,何等精明干練。他的名落孫山是意料之中,這倒給了他再次去金國腹地調(diào)查敵情的機會。這是一位精明的未來將帥,他早已明白了解敵情、掌握敵軍動態(tài)的重要性。
他又是一位縱橫江海的俠士。詩酒放曠的生活不是少年辛棄疾的意態(tài),快意恩仇,豪情萬狀,以志扶國,以能定局,俠氣縱橫于江湖,才是他的風姿。
塵沙飛騰,時光倒流。烈馬狂奔,一名僧人沒命逃跑。追他的少年如風似影,輕蹄斷落之間,長劍抵天寒。
僧人再想不到,他的詭詐伎倆被識破后,竟被這少年追得無力回顧,只感覺背后的一股強大的氣流卷襲而來。
他是義端,是一個想要在亂局里撈些好處的和尚,心里如此打算,嘴上卻能大談演兵之道。他聚起些人馬,卻沒打算去和金兵死拼。
待人以誠的辛棄疾有時會與他交往,聽他談兵論法,倒像個做事的人。
辛棄疾覺得義端可信,推薦給了他的老大耿京。
誰知道,這義端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出賣老大的事,在他心中并不算啥。他本歸順了義軍首領耿京,沒見到實惠,暗地盤算倒不如投奔金兵。
名為“義端”,卻偏要干不端之事,叛逃之前他偷走了耿京的印信。
姓辛的少年,身形健碩,如一頭青色的犀牛,死追他不舍。
風沙亂起,少年拔劍,義端落馬,滾落在地。
少年手中多了一樣東西,印信!
義端和尚,知道要玩完了,生死之際,忽然想起“佛”來,不斷求饒。
“我識得你,你是青色犀牛下界,求給我一條生路!”
少年仰天一笑,這個時候,叛逆之事已成,有何可說?
是朋友,是兄弟,早已情絕,背叛義軍,豈能容得?
霜雪般劍光閃爍,取了義端的人頭。
這少年可稱之為“俠”,他就是辛棄疾。
二十一歲的他明了事體,江湖踏雪,盡為忠勇。
回到耿京之地,他交待得明白,義端是他推薦于耿京,如行詭事,必誅之。若有再叛逆者,請試劍。
敢擔責,不推諉,鐵血漢子一條。辛棄疾推薦義端和尚之時,想來僅是因為義端也是起義軍的一支,他以為自己心懷天下,其他義軍自也應如此。顯然,初入世道的辛棄疾閱歷還淺,沒看出義端的品質(zhì)到底如何。
辛棄疾在義軍中當掌書記,是管理耿京軍隊的印信的。義端和尚竟然經(jīng)不住金國的利誘,賣友求榮,從辛棄疾身邊偷出印信,想交給金國。辛棄疾若不殺義端,耿京必將殺他以警眾軍。如今,辛棄疾快馬如風,殺死義端,這讓耿京很是震動,義軍皆知辛棄疾的忠誠,這也可看出農(nóng)民出身的耿京,如此信任一位懂文學、有學識的辛棄疾是難得的,更難得的是他寬容了辛棄疾的錯處。
沒有什么比跟著這樣一位老大打拼,更讓人欣慰的了。
辛棄疾是第一次就跟隨了這樣一位領導,對他是有何等的影響,這是不言而喻的。從此,辛棄疾跟隨耿京,相知相識,結識天下英雄,繼續(xù)踏上征途。
更大的戰(zhàn)局將迎接著他,他將如何應對?
辛棄疾于軍事富有謀略,有“經(jīng)綸之才”,青少年時的他已然是詞中魁首,得到詞壇前輩的稱贊:“他日當以詞名世?!倍鲱^的他,已然成為一代帥才。
以詞名世并非他的理想,辛贊雖然在金國官職低微,可是祖父的口傳身教讓辛棄疾從小就立定了一生的志向,即是要為國出力,收復故土。
他從小習劍,劍術高超。他的劍尖是沾過人血的,不是那些詩人腰間的裝飾品,或是僅掛壁之上的禮器。
他一心之所系是愿為國家謀定戰(zhàn)機,收復失地。
可惜天意弄人,他來到南宋,竟變成“東風去了,負了英雄志”。
有人說少年享盛名,晚景必不長。辛棄疾是復雜的,既有婉轉細微的心思,又有豪氣干云的情懷。辛棄疾的詞作一改詞壇充斥的綺思情態(tài),變成一派英氣里深藏著的功與名,何以悲沉如此?這就要從那場讓“圣天子聞而三嘆”的奇絕之戰(zhàn)說起。
《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yè),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躍然紙上的是一位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將軍,身著黑色的貂裘驅馬奔馳于疆場。當年,辛棄疾是何等英武,如何縱橫疆場的呢?
首句中“落日”的意象為凄茫之境地,塞外風塵滾滾。時當紹興三十一年,為了得到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之地,金主完顏亮起兵侵宋。秋天正是金軍兵強馬肥之時,金軍多以騎兵擅勝,方在這個時機進攻。
當時的局面非常復雜,“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金兵的兵馬攻勢之強已見,正是因南北之對峙已成不得不發(fā)之勢,一邊是“胡馬”,一邊是“漢家”;一邊是以騎兵謀江南,一邊是嚴陣以待的宋朝官兵?!皾h家”代指宋朝,“聳層樓”氣魄極大,穩(wěn)靜如山,這正是蒼生啼血泣淚之時。問蒼茫大地之上,誰能扶此危局?
當時在山東各地,不堪忍受金國壓迫的民眾聚而起義,此時正是用兵之機。辛棄疾早已多年磨劍,運籌謀策,他暗中觀察金國部署,正要借勢而起。
正是真英雄出亂世。這二十二歲辛棄疾聚眾二千,敢于舉起義旗,反抗金兵。他的單槍匹馬,身披黑貂裘,少將瀟灑之態(tài),威震江湖。
戰(zhàn)勢緊急,辛棄疾深深明白,僅靠這支薄弱之隊伍,不能有全勝的把握。此時,同為山東濟南人的耿京揭竿而起,他治軍有道,義軍迅速發(fā)展,不久即聚眾數(shù)十萬人。是時,王友直起兵大名,也表示愿意受耿京節(jié)制。耿京遂自稱天平軍節(jié)度使,節(jié)制山東、河北諸路抗金義軍,聲勢之大讓金人膽寒。
辛棄疾就投奔了耿京。這是他第一次遇到貴人,耿京令他演兵操習,步步提升。
有人會以為忠義軍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抗金力量。可了解宋史的人都知道,從宗澤開始,就重視將這些忠義民兵盡數(shù)聯(lián)合,讓他們成為保衛(wèi)南宋的力量。后來岳飛又定下“聯(lián)結河朔,對抗金兵”的方略。這些忠義之兵可能兵器配置、軍事策略上不及南宋正規(guī)軍,但他們卻是人數(shù)占優(yōu),且皆是在淪陷區(qū)飽受金國欺壓之苦的底層大眾,一旦得到正確的操練,就必能以一當十,成為重要的抗金力量。
此時,辛棄疾的祖父辛贊也剛剛去世,承續(xù)祖父的遺志,辛棄疾含恨憤慨,更加奮發(fā)前進,斷不令金兵前進半步。
金主完顏亮本來夸下的???,說要三天破江南,結果因金國內(nèi)部政權分裂,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在這首詞作里,辛棄疾連用了苻堅投鞭斷流、冒頓作鳴鏑、魏太武帝拓跋燾被太監(jiān)所殺的三個典故來記此宋金之戰(zhàn),金國以內(nèi)亂外,成慘烈之局的狀況。他看似說的是金國,卻已寄寓了他對南宋內(nèi)部的某種分裂而使得外無助佐的失敗的感慨。
試想一少年英雄值此大利時機,大多會選擇前攻。而辛棄疾卻有更深遠的謀略,凡以勢勝不能久長,以蘇秦之謀來行連橫之策,他希望耿京能夠聯(lián)合南宋,方以勢謀且。
其中,他既有忠貞報國之心,也有戰(zhàn)略的選擇。
辛棄疾為了讓抗金事業(yè)更加形成規(guī)模,勸說耿京與南宋聯(lián)系,讓耿京奉表歸宋。深為器重辛棄疾的耿京聽從了他的意見。于是,辛棄疾與另一耿京的部將賈瑞就來到了南宋建康。
當時的趙構又到了要利用軍隊的時候,腐朽沒落的南宋小朝廷見到耿京的軍隊來投,當然也要做做文章的。趙構加封了辛棄疾和耿京的官職。
誰知耿京竟被叛徒張安國出賣,被張安國殺死。張安國暗中與金人相勾結,這就可見義軍的內(nèi)部尚不夠穩(wěn)定。
方年二十三歲的辛棄疾聞報知,心痛非常。辛棄疾回到海州,與眾人謀劃道:“我因主帥歸順朝廷的事前來,沒想到發(fā)生變故,拿什么復命呢?”
辛棄疾一怒之下,邀約統(tǒng)制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點五十名將士,驅馬闖入濟州官府。要知道,那里可是盤踞五萬金兵的地方,五十名將士要破五萬金軍,這是個什么概念呢?可以說翻閱歷史,八成只有霍去病和岳飛可以相抗。
當時張安國正在開宴會,他一時還摸不清楚辛棄疾的用意,有恃無恐,就讓辛棄疾進來。辛棄疾見到張安國二話不說,直接五花大綁起來,這批跟著辛棄疾的將士都忠肝義膽要為耿京復仇,一起發(fā)力,拼殺出來。
辛棄疾向濟州兵士說明是為耿京復仇,不少濟州將士是耿京舊部,一招攻心計,不少兵士隨他而去?;钭脚淹綇埌矅螅环謺円?,一路飛馬狂奔,將張安國押送到建康。此事驚動南宋朝野上下。
這可真是傳奇之戰(zhàn),也是辛棄疾一生最為光輝的一戰(zhàn)。此戰(zhàn)的影響達到何種程度呢?后世的文士讀了都會為之擊節(jié)而嘆,甚至連當時的《濟南府志》都這樣記述,說辛棄疾是在靈嚴寺抓了張安國,他單槍匹馬一下子闖入金營,一刀割去張安國的首級,千里快馬加鞭向南狂奔,將叛將頭顱送還南宋。然早有史家覺得這樣的行事真是武俠小說里刺客了,辛棄疾當然不會是“一劍寒天地,追風萬里客”的西門吹雪,但他這番英武之姿,也真是精彩極了,震驚得后世之人只能無限遐想辛棄疾當年的風采絕勝。
這也是辛棄疾頻頻在詞作之中回顧的一戰(zhàn)。有勇有謀的少年帥才,明明是未來護國之柱,多年后終究成為最讓人悲慨感嘆的一戰(zhàn)。
驚震朝野的少年英雄,以少勝多大破金兵,竟使得一向以和議為重的皇帝趙構聞此事而三嘆息??墒俏沂冀K在想,一位剛剛得到任命的英雄少年僅僅聽聞有知遇之恩的主帥被害,就不向皇帝打個招呼,自行去處決叛徒,這會不會使得一向對軍人有所忌憚的宋朝皇帝趙構心生疑懼呢?
趙構生平最不喜歡的就是違反他或是不聽從他的命令的人。岳飛曾因為不得淮西之軍,一怒之下以祭母為名義跑到廬山。這就已經(jīng)給趙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同樣的一位少年英豪辛棄疾居然輕而易舉取了金軍將領的腦袋,皇帝嘴上是贊美,心里卻也不得不加了防備。
這首詞已經(jīng)是辛棄疾晚年之回憶所作,當時的他已被皇帝投閑置散,他想到了冒頓謀殺生父,響箭上染滿血跡,佛貍南侵在風雨中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也死在他自己的親信手里等等歷史故事。他仍想有所作為,當年那位少年俊帥的男子經(jīng)歷風雨,更多的是對南宋小朝廷這種內(nèi)部狀態(tài)的隱憂。他曾經(jīng)像蘇秦一樣愿以才華辭勝天下,又有倚天屠龍之術來為國奔走效勞。然戰(zhàn)馬已逝,雕弓未挽,人已漸老。為何不能扶大廈于既傾,真的是在于時運嗎?未必然。
辛棄疾之所以可以縱橫出入,殺敗張安國,這也是源于他對金國情況的了解,這與他多年生活在金國淪陷區(qū)有著很深的關系。對于皇帝來說,這樣的人并不能完全信任,“歸正人”的身份會讓他受到很多排擠與委屈。朝廷的用兵只是抵擋金軍入侵,只是想維持住兩國無爭,表面上的穩(wěn)定狀態(tài),并沒有想深入到金國內(nèi)部以尋機迎還二圣,完整收復失地。辛棄疾本就是義軍出身,其祖父又在金國當過官,南宋的趙構是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會真心實意完全忠實自己的。
但辛棄疾卻不會這么想,少年時的他對南宋朝廷并不了解,因此一戰(zhàn)功成之后,他竟被趙構安排到江陰當簽判,辛棄疾的心里并不能太理解。這是遠離邊境之地,又是一個與兵事無關的閑差,這就可見辛棄疾歸宋之后已進入了一個更加窘迫的境地。
遇到坎坷之時,方能見各人心性。胸有權謀之人會表面上采取安居之態(tài),而暗中積極聯(lián)系各方面人士,以求再能掌權。比如三國時期的曹操認為袁紹組織的諸侯們會盟不伐董卓,干脆自己帶一隊人去打,戰(zhàn)之不勝,軍隊就成了自己的武裝,卻不會將兵權還給袁紹。辛棄疾將叛徒押回南宋時,他是帶著忠實于耿京的舊部的,他想的是讓朝廷處治背叛者,斷不會想到,再去自領這支兵馬做事。
袁世凱被閑置之后,表面做做澆菜園子的農(nóng)夫,實際上北洋軍閥仍在其指掌之中,萬不會真去隱居??尚翖壖苍谟袡嘀笓]兵馬之時,不為自己謀算;當朝廷對他薄待之時,他在詞中流露出隱居之志也并非故作姿態(tài),他是有忠心的,在微末之小官中再謀起機。
這就是梟雄、奸雄與英雄的不同。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yè),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蓖砟甑男翖壖搽m有些對歲月無情、對建功立業(yè)無期的嘆息,可他在職份內(nèi),在他的交游圈內(nèi),盡力做些事情,并無謀逆之心,盡是一片為國操勞之志,辛棄疾屢次被調(diào)派不同地方的閑差,都能有所作為。
在寫《水調(diào)歌頭》這首詞之時,辛棄疾已然四十多歲,但詞風烈烈,仍有如此英豪氣,讓人長嘆一聲,雄豪銳氣真不因年齡而不同。縱然,天意不許,癡心亦不能改換,奇士皆如此。
縱觀此詞,正如四庫館臣在《稼軒詞》里對辛棄疾詞所評的:“慷慨縱橫淋漓,有不可一世之慨,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異軍特起,能以剪紅刻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才氣俊邁似乎奮筆而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