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夜宴伯羲祭酒意園同西湄戶部作^（1）

樓臺蕩漾秋光里，銀漢無風波不起。醉中不覺廣寒深，一片紅燈照羅綺^（2）。紫槽紅撥夜錚錚，鳴鸞舞鳳參差清^（3）。嬋娟此豸絕惆悵，宛轉(zhuǎn)低昂如有情^（4）。即今教坊多急響，此曲尚有承平聲^（5）。古來金谷耽荒宴，青春白日歡無倦^（6）。賓客常招越石豪，后堂更有翾風倩^（7）。祗解珊瑚種作林，那知銅狄秋風變^（8）？百年喬木見應難，主人況是金閨彥^（9）。讓國東丹世共傳，相門北地擅才賢^（10）。舊傳諫草驚三省，新譯陰符第幾篇^（11）？為勸壽宮千日酒，清歌妙舞樂當年^（12）。

【注釋】

（1）盛昱（1850—1900）字伯熙，一作伯羲、伯希，滿洲鑲白旗人，肅武親王豪格七世孫。光緒三年（1877）進士，授編修，屢遷左庶子，充日講起居注官。伯希以科舉正途加上宗室世家，平生又尚風雅、愛交游、精品鑒。長于掌故，與繆荃蓀、沈增植號“談故三友”，一時彥俊，廣被接納。在朝任職時又少壯敢言，勇于疵議時政，彈劾大臣，士論推為正直，與前輩張之洞、寶廷、陳寶琛、張佩綸等，并稱清流。光緒十年（1884），遷國子監(jiān)祭酒。法越戰(zhàn)事中廣西巡撫徐延旭、云南巡撫唐炯，“坐失地逮問”，盛昱劾樞臣怠職，為慈禧所利用，導致甲申易樞。盛昱又是文廷式、志銳、沈增植、張謇、王仁堪等第二代清流之中堅。十四年（1888）典試山東，次年引疾歸，致力于古籍、古碑考訂、書畫品鑒，并和表弟漢軍楊鐘羲編清代八旗文章最大總集《八旗文經(jīng)》。卒年五十，有《郁華閣遺集》《意園文略》等。意園：盛昱在京都的名園，“饒園林之勝，一時英才計偕入都者，多主伯熙家”（錢仲聯(lián)：《文廷式年譜》）。蒯光典《郁華閣遺集序》：“余與蕓閣、張季直同試禮部日，常借寓意園旬余?！卞X仲聯(lián)先生據(jù)此，將文氏與盛昱定交定在光緒十一年（1885），詩人三十歲。從《夜宴》詩中“新譯陰符第幾篇”句看，該詩應寫在十五年（1889）盛昱已由山東引疾回京之后。次年四月文氏廷試獲雋，有《贈鐵西湄戶部》七律一首，西湄、盛昱均有和作。盛昱和作尾聯(lián)是“莫擲朋尊便歸去，史公書副在京華。”可見彼此相知之深。鐵西湄戶部，滿人瓜爾佳氏，在戶部任職，也是文氏入京后好友，意園座上常客。文氏贈他的詩中間兩聯(lián)是“古來大隱在朝市，暇日元言近道家。匹馬徐無看落日，濁漻古寺問楸花?！笨梢姾褪㈥乓粯樱际请[于朝市的有心人。在意園夜宴中，西湄也有同題之作。（2）蕩漾：飄蕩起伏貌，詩中指秋葉華燈下樓臺映照在湖水中倒影，隨波起伏。銀漢：天河、銀河。廣寒：即廣寒宮，傳說唐玄宗夢中游廣寒宮，后遂以它為月中仙宮名，詩中用它借喻意園之幽深。羅綺：本義為絲綢衣服，多用它喻衣著華麗女子，宋柳永《迎新春詞》：“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币灿鞣比A。明夏完淳《楊柳怨》：“到今羅綺古揚州，不辨秦灰十二樓?！痹娭袃闪x兼有。四句以醉眼寫意園繁華夜景。（3）紫槽：紫色琵琶槽。槽即琵琶上架弦的格子，亦用槽指代琵琶。紅撥：彈奏琵琶用的紅色撥子。錚錚：彈琵琶的聲音。鳴鸞舞鳳：即鸞歌鳳舞，喻美妙歌舞?！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南朝宋鮑照《代淮南王》詩之一：“紫房綵女弄明珰，鸞歌鳳舞斷君腸?！眳⒉睿╟ēn cī）：古樂器名，即排簫。屈原《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詩中泛指管樂器。清：清切，形容歌聲清徹。杜甫《樂游原歌》：“拂水低迴舞裙翻，綠水清切歌聲上?！保?）嬋娟：形態(tài)美好。此豸（zhì）：聯(lián)綿詞，喻姿態(tài)妖媚女子。張衡《西京賦》：“增嬋娟以此豸?！毖︾ⅲ骸皨染甏缩?，姿態(tài)妖蠱也?！便皭潱后@嘆。杜甫《丹青引》：“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大仆皆惆悵?！背鹫做椬⒁旰庠唬骸坝犉洚嬛普娑?，非妬其賜金也?！苯^：副詞，最、非常。這句形容歌女艷美驚人。宛轉(zhuǎn)：形容歌聲抑揚動聽。明劉易《吳姬年十五》詩：“當筵歌宛轉(zhuǎn)，閑坐弄參差?！钡桶海褐敢艄?jié)高低。蘇軾《竹》詩：“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低昂中音會，甲兵紛相觸。”（5）教坊：本為古代管理宮廷音樂的官署，清雍正朝已廢除，詩人用它借指京都戲班，歌舞伎。急響：節(jié)拍極快的樂聲，詩中指都市坊間帶刺激挑逗性的歌舞曲。承平聲：與急管繁弦相對，指節(jié)奏平和低緩、悠揚清婉，能表現(xiàn)士大夫高雅文化素養(yǎng)的音樂歌舞?！白喜邸币韵铝洌瑢懸鈭@夜宴歌舞的繁華景象，晚清達官貴人家常蓄歌舞伎或戲班，供宴會享樂，詳見“讀記”。（6）“古來金谷”句指晉石崇事。石崇（249—300）字季倫，曾任散騎常侍、荊州刺史，劫遠使客商致巨富。崇于河陽置豪華絕倫的金谷園，用蠟燭作炊，以綠錦緞作隔離步障長五十里，奢靡逾王侯，后為趙王倫臣孫秀所殺。耽（dān）：沉溺?；难纾夯囊顼?。（7）越石：晉劉琨（271—318）字越石，以雄豪著稱，曾為并州刺史，后拜大將軍，長期捍衛(wèi)北方邊疆，與祖逖“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后敗于石勒，為幽州鮮卑族酋長金日磾所害。琨文詠為當時所重，詩歌豪邁慷慨，“英雄失路，萬緒悲涼”（沈德潛《古詩源》）。少時與陸機陸云兄弟常為金谷園中座上客?！百e客”句指此。翾（xuān）：小飛輕揚貌。屈原《九歌·東君》曾用“翾飛分翠曾”形容輕盈舞姿。倩（qiàn）：妖媚?！奥Q風”隱指石崇寵愛的歌姬綠珠。她善吹笛，趙王倫嬖臣孫秀求綠珠，崇不與。孫秀矯詔殺崇，全家十五人皆死，綠珠墮樓自殺。詩人用“更有”二字突出綠珠。（8）祗（zhī）解：只知。“珊瑚種作林”句，見《世說新語·汰侈》篇王愷與石崇爭富條。王愷是晉武帝司馬炎之舅父，武帝以高二尺珊瑚賜愷與石崇爭豪，崇信手以鐵如意擊碎，“愷既惋惜以為疾己之寶，聲色俱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惘然自失?！便~狄：即銅人?！妒酚洝肥蓟识瓴⒘鶉瑐髡f臨洮出現(xiàn)了十二個著夷狄服，長五丈的大人。始皇“以為瑞，銷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后因稱銅人為銅狄。秋風變：指國滅。漢亡后，魏明帝遷移漢武帝所立的漢宮銅人，唐李賀作《金銅仙人辭漢歌》抒發(fā)盛衰興亡感慨。首句是“茂陵劉郎秋風客”，折銅人事在秋天，漢武帝又曾作《秋風辭》，所以稱武帝為秋風中的過客?！办蠼狻眱删涫墙鸸葓@“荒宴”之結(jié)局，唐韋應物《金谷園歌》：“石氏滅，金谷園中流水絕?！薄肮艁斫鸸取币韵铝滗仈⑹缃鸸葓@事，暗寓警勸。（9）喬木：本義為高大的樹木?！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八^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焙笕艘虼艘詥棠居髦腹蕠⒐世锘蚬始?。明高攀龍《鳴陽伯兄六十序》：“喬木之門，百世不易姓可知矣。”詩中用這一典實，指伯希為二百余年的名門貴胄，實不易見。主人：指盛昱。金閨：金馬門，指代朝廷。彥：賢士。江淹《別賦》：“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边@兩句譽伯希既為名門貴胄，又系清廷俊杰。（10）“讓國東丹”句，指清初皇室內(nèi)爭嗣位危機解決事。崇德八年（1643）皇太極猝逝，“儲嗣未定”，莊妃遺孤福臨（順治帝）只六歲，皇太極弟睿親王多爾袞與皇太極長子肅武親王豪格劇烈爭奪嗣位，雙方劍拔弩張。在繼統(tǒng)危機中，以莊妃為核心的后宮聯(lián)合鰲拜、索尼等皇族，迫使雙方作出讓步，所以有清一代豪格家族都官宦罔替，安享尊榮。東丹，即遼之渤海國，后改東丹（東方契丹之意），為滿洲前身女真族聚居地，在松花江、黑龍江流域，即明之建州衛(wèi)。其實，努爾哈赤朝就已建都盛京（沈陽），皇太極死及福臨繼位都在沈陽，詩中東丹泛指東北地區(qū)。相門：盛昱祖敬徵為協(xié)辦大學士，父恒恩為左副使，出身相門，是仕宦世家。北地：指京都。（11）“舊傳諫草”句，指光緒十年甲申（1884）盛昱核樞臣怠職事。十年，法越戰(zhàn)事起，軍機處未能早定和戰(zhàn)大計，喪失時機。樞廷安排在廣西云南領兵作戰(zhàn)的唐炯、徐延旭都是庸才，一戰(zhàn)即潰。盛昱疏核軍機處“蒙蔽諉卸”、“濫保非人”，應“交部嚴加議處”。長期來慈禧驕橫專斷，縱欲恣肆，屢遭恭親王奕掣肘，積怨甚深，借口盛昱疏核，一舉將恭親王奕及軍機處大臣寶鋆、李鴻藻、景廉、翁同龢四人全部罷斥。這是清末一次重大的政治變動，史稱“甲申易樞”，尚書額勒和布、侍郎孫毓汶等貪黷之徒進入軍機，朝政江河日下。驚三?。褐敢讟惺隆Ｈ?，舊指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都是宰輔之職，詩中借指樞廷。新譯：新，指當下。譯，解釋經(jīng)義。陰符：古兵書名，舊題為太公所作，詩中泛指古兵家著述。光緒十五年（1889），盛昱引疾從山東回京后，閉戶治學，肆力于古籍考訂闡釋。這兩句“舊傳”、“新譯”對比，顯示盛昱行藏，含意深遠。（12）壽宮：本義為神祠。屈原《九歌·云中君》：“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痹娙巳　芭c日月兮齊光”含義，借壽宮指喻意園。千日酒：古代傳說中山人希狄能造千日酒，飲后醉千日，見晉張華《博物志》。宋王中《干戈》詩：“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碑斈辏簤涯?，當有壯盛之義。盛昱十五年回京時，正值四十壯齡?！扒甯杳钗琛焙魬啊傍Q鸞舞鳳”句。末兩句以祝頌結(jié)束全詩?！鞍倌陠棠尽卑司?，以精辟詩筆，從悠久世家、先祖勳績、個人才華、行藏等方面敘寫意園主人。

【讀記】

記名園夜宴，十句寫夜宴盛景，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中間六句，鋪敘石崇“金谷荒宴”易給人以類比錯覺。其實，詩人警勸的是晚清季世官場普遍風氣。同為盛昱友好，長安知縣、詩人樊增祥，十六年（1900）父喪釋服后入都，九月致湖廣總督張之洞密札，稱“都門近事，江河日下，樞府惟以觀劇為樂，酒醴笙簧，月必數(shù)數(shù)相會，南城士大夫，借一題目，即音尊召客，自樞王以下相率赴飲，長夜將半，則于筵次入朝?！哧柵c北池締姻，居然演劇三日，習俗移人，賢者不免”（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中華版386頁）。高陽為甲申易樞中被逐出軍機的前輩清流魁首李鴻藻，北池為易樞后進入軍機的張之萬。《夜宴》詩與樊氏密札極可能寫于同一時期，可以互證。盛昱雖系“金閨彥”，但在時尚頹風中，恐亦“不免”。詩中“銅狄秋風”之喻，正是文廷式的高度政治敏感。后半敘盛昱行藏，舉“舊傳諫草驚三省”，這確是盛昱一生中大事，也是他一生中憾事，在當時，等于一場政治大地震。盛昱生前編定《意園文略》時，刪去該疏，張之洞《過伯熙宅》絕句后兩句“不知有意還無意，遺稿曾無奏一篇?！奔粗复耸隆！肚宓伦趯嶄洝贰豆饩w東華錄》中也不載該疏，后人留心搜尋，才在故宮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它。詩中“舊”、“新”對比，含意就特別深遠了。結(jié)尾的曲終奏雅，恐怕不能作一般的祝頌看。

全詩三大層次。前半鋪夜宴繁華、“金谷荒宴”結(jié)局，都是表現(xiàn)意園主人的特定生活環(huán)境、喻指特定的時代風尚；后半以精煉詩筆賅括意園主人世家、行藏中大事，是全詩的主體、核心。詩筆一氣直下，而以“鳴鸞舞鳳”、“翾風倩”、“清歌妙舞”前后照應、貫串，節(jié)奏輕快而詩情凝重。全詩鋪敘中兼諷喻，這種鋪敘手法，類似于初唐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但盧詩鋪敘，是表現(xiàn)“節(jié)物風光不相待”的富貴無常，而道希卻情系于“銅狄秋風變”的國家盛衰興亡。詩人從“金閨彥”的一次夜宴，觀照一個時代，使該詩具有史詩性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