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事值得開瓶酒慶祝

“喜禾，這是什么？”

我手里拿著一個皮球問他，他聽不見，他就在我身邊卻聽不見，眼神飄向遠處。我強行把他的小臉掰過來面向我，把皮球放到他眼前，再問：“喜禾，這是什么？”這次他好像聽見了，但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時躥出一個小男孩，驕傲地說：“叔叔，我知道，問我吧！”

小男孩看上去比喜禾大不了多少，長得聰明伶俐。他的聰明伶俐其實我早已領教過了，自打我進了這個游樂場，他就如影隨形。我教喜禾玩沙漏，喜禾把沙子倒進了衣領，而這個小男孩玩沙漏就像一個小小科學家；我?guī)埠淌幥锴?，喜禾屁股還沒坐上去就已經(jīng)從另一邊滑了下來，而這個小男孩就在我們旁邊蕩，越蕩越高；我教喜禾騎三輪，三輪把喜禾的腳卷到了輪下，而這個小男孩騎著另一輛三輪圍著我們耍雜技。每次我拿著一樣東西問喜禾，這個小男孩都會沖出來伶牙俐齒地搶答。老天爺生怕我不知道或者忘了自己兒子是個自閉癥患者，于是體貼地給我安排了這么一個小使者，提醒我、鞭策我、敲打我——給你看看真正的小孩應該是什么樣的！

此刻，這個小男孩就在旁邊，等著我問他，然后驕傲地說出答案。也許是想得到我的表揚：“你看這個小哥哥多厲害，你跟他比簡直就是一根木頭?！钡俏椰F(xiàn)在不想犧牲兒子去成就他的驕傲，所以我對他說：

“滾蛋！”

他走了，一步三回頭，頗不服氣。雖然走了，但依然在遠處看著我們。我能感覺到。

是的，我兒子三歲了，他什么都不會。奶奶打電話過來要跟他說話，他抓過電話就往嘴里放；下樓梯，他腳是往前邁了，眼睛卻看著天花板；他餓了不會說餓，只會哭；他不會叫爸爸，也不會叫媽媽，只會一天到晚叫火車；他不會跟小朋友玩，他不會玩玩具，他不會吹氣球，他不會語言交流，他不會提示尿尿，他不會老老實實地坐一會兒，他不會唱歌，他不會背唐詩，他不會滑滑梯，他不會跳……他不會的事情多了。多到我都懷疑，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他會的。

那么，他會什么呢？

對了，他會吃電話，下樓梯時眼睛會看天花板，見到爸爸他會叫火車，他會把電視機推倒，在馬路上他會直接朝飛馳的卡車跑去，滑滑梯他會橫著下，他會摳插座眼，他會把屎拉在褲子里，他會打碎杯子，他會把垃圾桶掀翻，他會舔電線桿，他會把門關上打開再關上再打開，他會吃手能摸到的任何東西……他會的事情太多了，我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他不會的。老天爺，限制一下他的能量吧。

我有時看到那些普通的孩子，還真讓人生氣。比方蕩秋千，才兩歲的孩子啊，居然不用爸媽幫扶，自己一人就玩得挺好的，還不會掉下來，真讓人生氣?？吹剿亚锴幍媚敲锤?，我想要不要晚上來一趟，在秋千的繩索上割幾刀。小孩們在湖邊撈小魚，他們的父母居然能悠閑地遠遠站著，而不用擔心小孩跳進湖里，頂多說一句“別靠得太近”，奇怪的是，那些小孩聽到這句話之后還真的會退后幾步，真讓人生氣。所以我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讓湖邊的石頭松動幾塊。一個小孩子在騎單車，看到前方有汽車過來，居然老早就停下來退到路邊避讓，而不是向汽車沖過去，這也讓人生氣。我應該跟那個汽車司機認識一下，勸他下次開車前多喝幾杯酒。幾個小孩在樓下捉迷藏，小女孩居然知道藏起來，小男孩居然還知道去找，這也讓人生氣。他們既然愛捉迷藏，我應該給他們挖個藏身之地，只進不出。

我承認，我的念頭邪惡了。我也承認，我確實有過這些念頭。我禁不住會有這些念頭。你不能禁止我有這些念頭。

我念頭多著呢，有一天看到兒子用手指頭在摳插座眼，我當即就想，我應該去把插座眼弄大一點，以便他的手指能完全伸進去。

小男孩一直在觀察我們，看喜禾不會什么，接下來還有什么不會。如果他的愿望是喜禾不會，那今天一定是他豐收的一天——喜禾不會的太多了。盡管如此，我認為總有些事是喜禾會而他不會的，哪怕一件。是什么呢？

環(huán)顧游樂場，所能看到的事物，都已經(jīng)證明過了——

騎車？不會。

蕩秋千？不會。

玩沙漏？不會。

拍皮球？不會。

滑滑梯？不會。

坐蹺蹺板？不會。

跳蹦蹦床？不會。

…………

我絞盡腦汁地想，究竟有什么是喜禾會而他不會的呢？一定會有。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喜禾在用舌頭舔滑梯。

我對小男孩說：“你看小弟弟會舔滑梯，你會嗎？”

小男孩說：“滑梯臟，不能舔的?！?/p>

我說：“誰說不能舔？”

小男孩說：“媽媽說的?！?/p>

我說：“放屁。你看著——”

最后我跟喜禾倆人一起舔滑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

管他呢，世界上畢竟有了一件喜禾會而別的小孩不會的事情，值得開瓶酒慶祝。

喜禾的畫　《最討厭吃的苦瓜，畫出來警告大家》　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