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售“鼻子”
昨晚六時許,在淮海中路的滬港三聯(lián)書店為讀者簽名售書。這家書店自成立以來我經(jīng)常光顧。店堂不大,書種不多,但品位甚高。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文化生活譯叢”、“讀書文叢”都是值得閱讀并有保留價值的。其編輯出版的《讀書》月刊更是冰壺秋月、良金美玉,自它創(chuàng)刊,我便是它的忠實讀者。我常與人戲言:“書可以不讀,而《讀書》不可不讀!”每次捧讀《讀書》就像與一群博雅之士對話。這群中外智者茹古涵今、龍躍鳳鳴,真使讀者受益匪淺。我經(jīng)常有一種形而上的寂寞:“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笨傆X得茫茫人海里,似無太多可以晤談之友;密密書林中,很少能有必讀之書。然而《讀書》是我智商最高的朋友。
愛屋及烏,所以對滬上的這家三聯(lián)書店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三聯(lián)書店能出售我的書,我當然高興,可也有點“珠玉在側(cè),覺我形穢”的不安。該店的圖書部經(jīng)理范慶國先生早在幾天前還專門為我布置了一個櫥窗,陳列著我的一些著作,高懸著我的大幅照片,真是堂而皇之,煞有介事。我?guī)状巫哌^這扇櫥窗都破帽遮顏,快速向前,不大好意思正視我的“尊容”。
前年,我也曾在這家書店簽名售過書。那次是出售我的劇本,如《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沙葉新劇作選》、《中國姑娘》等。我當時想,如今連戲都少有人看,誰還來買閣下的劇本?所以當范經(jīng)理問我每種書帶多少來出售時,我說多則十本少則五本。誰知我后來帶去的幾十本書居然供不應(yīng)求,爭購一空,著實讓我感動了一番。記得上次與我一同簽名售書的還有王安憶、王小鷹、洪丕謨諸位,他們的“銷路”亦佳。
這次我是和吳正先生一起“展銷”。吳正這個上海人“出賣”的是《上海人》,我只“出賣”我臉皮的一部分——《沙葉新的鼻子》。我們來到三聯(lián)書店時,讀者的隊伍已排成長龍,已從店堂轉(zhuǎn)向隔壁的弄堂里。范經(jīng)理說,有的讀者五點多鐘就來排隊了。我知道讀者并非對我和吳正情有獨鐘,其他一些作家簽名售書時也是如此盛況。所以我就更加感動了,感動的是上海的讀書人對文學、對作家的深情。
簽名售書伊始,店堂內(nèi)比肩繼踵,間有插隊者,故而不得不派人維持秩序。嘉華和書友陳家虎幫我掀頁和鈐印,我只負責簽名。有的讀者還希望我能在扉頁上寫幾句話。我多數(shù)寫的是:“謝謝您買我的書!”“讓您破費了!”“謝謝您的翻看!”等等,這最后一句像是節(jié)目主持人對電視觀眾說的。可有的讀者并不以此為滿足,還希望我多寫些,寫得不一般些??墒桥抨犑蹠?,如流水作業(yè),速度很快,題詞時無時間考慮,不容許斟酌,只能提筆就寫,不假思索。有位讀者說今天他們?nèi)叶紒砹?,我于是信筆寫道:“謝謝一家門!”有位讀者說他是我的鄰居,我立即寫上白居易的兩句詩:“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庇形蛔x者悄悄對我說他原來是排在后邊的,怕買不到就插隊到前邊來了,我為他寫道:“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請勿插隊。被埋沒的天才例外?!庇形蛔x者問能不能請我吃一頓飯,我寫道:“精神變物質(zhì):我給你精神食糧,你給我物質(zhì)食糧。謝謝!”有位讀者說他是生意人,希望我有針對性地為他寫幾句,我寫道:“要講生意經(jīng),又不要太講生意經(jīng)?!庇形蛔x者和西漢出使西域的博望侯張騫同名,于是我寫道:“迎東風,邁大步,惠然來滬買我書?!蔽艺f:“你是從西域來的,所以是迎東風?!彼α恕_€有一位小姐芳名“何倚伏”,她希望我寫句奇特而有趣的話,我給她寫道:“三人行,可攜一奇犬。打一小姐名——何倚伏?!逼鋵嵥拿质菑摹独献印分械摹案Y獾溗校溬飧K眱删溲芑鴣?。我喜讀《老子》,如有時間從容構(gòu)思,可以為她寫出較好的題詞,如今只好將她的名字制為燈謎以塞責了。我的題詞都是即興的、隨意的,無豪言壯語,無道德箴言。我將讀者當朋友,怕教訓人。
一個多小時賣出二百多本,手也寫酸了。九時許與吳正同去“三和”消夜。半夜十二時許歸。
1994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