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誰都想清清楚楚地活著,可生命充滿變數(shù),你永遠也掌握不到那些神奇的密碼,更不清楚你的身體因何背叛了你。
住院了
2001年7月29日 星期三 晴
昨天,當我坐著輪椅,被護工推往病房,看到“血液科”三個殷紅的字時,我隱約猜到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無力地動了動嘴巴,沖自己笑了笑,心想,這一次應該是找到“對口”的病科了吧。
三哥扶我上病床,我渾身無力,軟軟地癱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實在是太疲倦了。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住進醫(yī)院,在烈日當空的7月28日。
昨夜全身又是疼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實在是難以忍受。我跪在床上,兩手摟著大姐的脖子,不停地哭著對大姐說:“快找醫(yī)生,快找醫(yī)生?!?/p>
大姐說:“醫(yī)生正在路上,你哥哥已經(jīng)去叫了,馬上就到,你再忍一忍。”
可我實在是疼呀!還是不斷地哭,惹得大姐也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醫(yī)生終于來了,給我注射了一針粉紅色的液體,過了一會兒,我便昏睡了。
今天早晨醒來,疼痛基本消失了,不知道昨晚的那一針到底是什么妙藥。
早上,護士用輪椅推著我去照X光片,到了X光室還沒站定,我又一次昏倒(早晨大便時已經(jīng)昏倒過一次)。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推床上,護士說正在給我注射葡萄糖。
今天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早上9點,我被兩個護士攙扶著去了治療室,醫(yī)生說要給我做骨穿。
她們讓我趴在治療床上,護士把我安置好之后就出去了。醫(yī)生給我的髂后上棘消了毒,說:“現(xiàn)在給你打麻醉?!?/p>
我感到一陣酸痛,心里緊張,用牙緊緊地咬著嘴唇,希望她們快點做完。
大約十分鐘后,骨穿結束。醫(yī)生一邊晃動著試管里的我的骨髓,一邊對我說,兩天不能洗澡,以免傷口感染。
雖然醫(yī)生沒說明為什么要做骨穿,但我清楚,檢查骨髓是為了確診我是否患了白血病。
中午,哥哥姐姐去吃飯,留鳳婕(大哥的女兒)在病房陪我。上午給我做骨穿的那位醫(yī)生悄悄地走進來,臉帶微笑看了看我(我正躺著打點滴),再看了看鳳婕,說:“下午讓你家大人到醫(yī)生辦公室來一下?!彼穆曇袈犉饋砗軠睾秃茈S意,但我卻從中感覺到一種鄭重,肯定是我的骨髓檢查結果出來了。
下午,二哥、三哥、大姐一起去了醫(yī)生辦公室。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二哥回到病房,三哥、大姐沒出現(xiàn)。二哥什么都沒說,我也什么都沒問。
雖然我是第一次住院,但是對“血液科”并不陌生,因為三年前,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例白血病的個案,那時我是廣東電視臺《社會縱橫》的記者。為了做這個節(jié)目,我和同事在廣東省人民醫(yī)院血液科進進出出好幾個月,對白血病有一些了解。
當我進行一系列的檢查和治療時,每一個原來采訪過的細節(jié),我現(xiàn)在都一一體驗,我不禁問自己,這只是巧合嗎?
“設身處地”、“感同身受”這兩個成語,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被我用在采訪稿里,而現(xiàn)在我真的是身臨其境了。
對不起,我的親人
2001年7月31日 星期二 晴
昨夜全身發(fā)燙,雖然房間里開著空調,但我還是覺得很悶熱,翻來覆去睡不著,手腳不知道怎么擱才好。
二哥一夜不敢睡,怕我從床上掉下來,又怕我著涼,一會兒給我蓋被子,一會兒摸摸我的腦門。
早上9點鐘,護士進來打點滴,我問她我今天打的是什么液體,她說:“是化療——”說了這三個字突然沒聲,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藥?!苯由系跗?,她逃也似的離開病房,不敢看我。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我苦笑她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想讓我知道自己的病情。
中午,胡浩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想不想他。我說當然想了。
他說:“那我馬上就過來?!?/p>
“可你在上海還有工作呀?!?/p>
“只要你想見我,我馬上就出現(xiàn)?!?/p>
我還想說什么,一個影子在我跟前晃過,手機里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我覺得奇怪,抬起微閉著的雙眼,頓時說不出話來,淚如泉涌。
他已經(jīng)來了,就站在我面前,正得意地沖我笑。
他在我床邊坐下,不停跟我講話,可眼神卻一直在游離,似乎是有什么秘密瞞著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問:“我是不是得了白血?。俊?/p>
他垂下眼簾,無聲地點點頭,手輕輕地撥弄著我的頭發(fā):“害怕嗎?”
“不怕,總算是找到病因了?!蔽覜_他淺淺一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直因疼痛而壓抑的心情此時反而放松了。
其實胡浩昨晚十一點就飛來廣州了。昨天下午他接到三哥的電話,得知我的診斷結果,就馬上買了晚上的機票。因怕我生疑,昨晚不敢來看我,他和哥哥姐姐想給我制造一種假象,讓我以為他是在上海辦完事過來,所以今天中午才出現(xiàn)。他們害怕我知道真相后經(jīng)受不住打擊。
事實上,我了解白血病是一種殘酷的疾病,我也明白自己生死未卜,不管將來治療的效果是好是壞,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要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
然而,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很坦然地接受現(xiàn)實,甚至沒有一絲難過。我只是想我的生活從此會有重大的改變,我要想辦法去應對。
我向胡浩說出我的想法,他如釋重負,拉著我的手說:“我就知道告訴你真相是對的,我真為你驕傲?!?/p>
其實我擔心的是家人。我無法想象,當他們接到我患白血病的診斷通知時,是如何的震驚,如何的撕心裂肺?。?/p>
我抱歉,因為我,全家人的身心要經(jīng)受前所未有的驚嚇和折磨。
我不知道醫(yī)生給我用的是什么藥,但是它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當藥液順著透明的管子滴進我血管的那一刻,我的胃就像收到信號似的,立即翻騰起來,額頭滲出汗珠,開始嘔吐。每隔十幾分鐘嘔吐一次。
想嘔的感覺不斷加劇,一次又一次。最后,連胃里的黃水都嘔出來了。精疲力盡。
一整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只覺得身體里像灌了辣椒水般,喉嚨里總有一種燒焦了的塑料味。又仿佛毒辣的陽光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要將我吞食。我無處可逃,頭暈目眩。
下午,大姐來看我,她的眼睛有點腫,好像是沒睡好或是哭過的樣子。我知道她肯定是為我難過了,而她卻對我笑,若無其事。
我對大姐說:“我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你們放心好了,我受得住的,不用對我隱瞞。我知道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家人都不會放棄救我。何況情況并沒有那么嚴重,我沒理由自己先失去信心。得什么病不是病呢?感冒也有出意外的時候。”
大姐吃驚地看著我,她沒想到我已經(jīng)知道真相?!拔覀兙褪菗哪憬邮懿涣爽F(xiàn)實,怕你想不通?!闭f話時淚水已在她眼眶打轉。
我也難過。我難過是因為我知道,我生病最受打擊的人是大姐。
我最害怕看到大姐掉眼淚,而在八個兄弟姐妹中恰恰是大姐最容易感傷。
長姐如母。
在家人以外的世界里,大姐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工作上的起起落落,生活上的坎坎坷坷,她都迎刃而解,在風風雨雨中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可在血肉之親的世界里,大姐的情感卻很脆弱。這種脆弱是因為她太愛弟弟妹妹了,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出現(xiàn)麻煩,最操心最焦急的就是大姐。
從小到大,大姐傾盡她的所有來愛我們,幫助我們。在她的眼里弟弟妹妹哪怕丟失了一根毛發(fā)也是大事。她和大姐夫對家庭的無私奉獻沒有人能與之相比。
俗話說長兄如父,我認為還要加上“長姐如母”,這句話才完整。
從小,在我心目中,大姐比媽媽還要權威,我對大姐的愛里一直蘊含著敬畏的心情。說實話,以前我對大姐真的不是十分了解,直到生這場病,朝夕相處,我對大姐才有了全面的了解,更深地理解她內心深處對我們的愛。
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大姐與我確實離了很遠。她是老大,我是老幺,我出生時她已經(jīng)快20歲。在她的那個年代,20歲的姑娘差不多都已經(jīng)結婚生孩子了(大姐28歲才結婚)。我上小學時,班里的同學就有好幾個是大姐同齡好友的小孩。
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誤以為我是大姐的女兒。我生病之前,有一天和真真(大姐的女兒)陪大姐去美容院做臉部護理,美容院的老板娘熱情有加,上來就對大姐說:“喲,看你多幸福,兩個女兒陪著,真讓人羨慕?!?/p>
我說:“你搞錯了,我是她妹妹,這個才是她的女兒?!蔽野颜嬲嫱频嚼习迥锩媲?。老板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們三個看起來真的很像母女哎。”
事實上,大姐在我生活中所擔任的角色與媽媽沒什么兩樣。從小她就與爸爸媽媽一起分擔這個大家庭的壓力。15歲參加工作,沒有真正上過一天學,她是實實在在地自學成才。從大字不識幾個到自己寫報告做演講;從一個稚嫩的黃毛丫頭到公社黨委書記,再到婦幼保健醫(yī)院的院長,這一條漫長的道路大姐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她是我們的榜樣。
而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大姐心里永遠裝著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對弟弟妹妹的事,她比誰都操心,盡管我們早已經(jīng)獨立生活了。
就像我們在父母眼里永遠是小孩一樣,我們在大姐眼里永遠是小弟小妹。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大姐每次休假回家,要回單位的時候總是依依不舍,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她放心不下我們,尤其是我和五哥,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聽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話,不要玩水,不要到公路上去,不要跟別的孩子打架。”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滴,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五哥,一人給五分錢,然后用力把我們往懷里一攬,緊緊地臉與臉相貼。
不得不走了,大姐才慢慢地松開雙手,站起來往村口走去,而淚水仍然掛在臉頰。
那時我才三四歲,根本不明白大姐的心情,手里拿著那五分錢,就想著大姐下一次要早點回來噢!現(xiàn)在才深深領悟到大姐當時那緊緊的一攬所蘊含的感情——大姐恨不能為我們擋住一切的傷害,讓我們永遠平平安安。
兄妹之間
2001年8月2日 星期四 晴
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并沒有要死要活,怨天怨地,大家也就不必對我設防了,原本的心理壓力也減輕許多,我們都高高興興的。大家分工合作,我接受治療,每天打針吃藥;哥哥、姐姐、嫂子、胡浩負責照顧我的生活。
因為沒有慌亂,我的生活也就有了秩序。
每天早上7點半,三哥準時送來他親自煮的早餐給我吃。
雖然我的下巴、下嘴唇及牙齒的疼痛好了許多,可是麻木感加重,吃東西時匙子放到唇邊也根本感覺不到,無法控制食物的進退,常常灑了一身的粥,所以都是哥哥或嫂子喂我吃。
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東西,用的是小號匙子,小匙子被握在二哥的大手掌里顯得更小,喂我的時候看起來別別扭扭的。
三哥笑話二哥:“還是讓我來吧,你的手握慣了鋤頭,拿匙子怎么行?”可是三哥的手掌并不比二哥小,小匙子在他的手里也一樣像一件小小的工藝品,喂我吃的時候同樣縮著手,一副有勁使不上的模樣,看上去很卡通。這回輪到二哥笑話三哥了:“你這手也是拿慣鋤頭的?!?/p>
兄妹三人笑成一片。
想起小時候哥哥帶我去摘菜的情形。那時候,我們生活在農村。因為爸爸是工人,我們家屬于半工半農家庭,所以村里分給我們家的田地少得可憐(村里可供耕種的地原本就有限)。
耕種那么一點地根本就不夠一家人糊口,就是加上爸爸的工資和糧票及媽媽打零工掙來的口糧,溫飽還是成問題。
雖然那時我和五哥還太小,吃不了多少,大姐已經(jīng)參加工作可以養(yǎng)活自己,大哥當兵到了部隊,可是二哥、三哥、四哥、二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對于爸爸媽媽來說生存的壓力仍然很重。爸爸便利用上班前和下班后的時間,帶著二哥和三哥去開荒,把山坡上那些沙石地一小塊一小塊地開墾,然后種上白菜、紅薯、花生等。每天挑水澆灌,去草除蟲。等到可以收成時,這些“自墾地”種出來的菜菜果果便是我們餐桌上的美食了。
那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跟著哥哥上山摘菜。走出村口上山坡之前是一大片平地,上面種滿了糧食(我不知道種的是什么,只是知道它們可以吃),綠油油的一片,走在田埂小路上,我總是想奔跑。
哥哥大概是怕我摔跤,就說:“我們來做一個好玩的游戲,好不好?!?/p>
我說好。
哥哥說:“你閉上眼睛,把手伸給我,我?guī)е阕??!?/p>
我順從地把我的小手伸到哥哥的大手掌里,緊緊地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邁開了第一步。
漆黑的前路似乎很寬又似乎很窄,似海洋又似山岡。我緊緊地反握著哥哥的手,輕輕地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我不能確定自己走到了哪里,我覺得自己是在夢里,很輕很飄,又覺得往前一步就是懸崖。
我有些害怕,可這害怕又夾著一絲興奮。正當我興奮著那害怕的感覺時,卻飄忽倒地。我恐慌地張開雙眼,看到哥哥正沖著我鬼鬼地大笑。原來是他輕輕地把我推下了一條淺淺的干燥田溝里。
哥哥以為這樣會嚇著我,誰知我卻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游戲。每次跟著哥哥去摘菜,我都要他們跟我玩這個游戲。
從此,年少無知的我跟著哥哥一次又一次爬上山坡去摘那翠綠翠綠的白菜,心里總是像吃了糖果般甜蜜。在我眼里,這一路的游戲及山坡上那些果果菜菜是那么令我們高興,至于爸爸和哥哥的艱辛我全然不覺。
一切剛開始
2001年8月3日 星期五 晴
這幾天的難受是我從來不曾經(jīng)歷的,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挺住。以前在電視臺做采訪,再驚險的場面、再難的關卡不也闖過去了嗎?去年去西藏,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高原反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也挺過來了嗎?一定要拿出勇氣和耐心來對待化療,不能成了逃兵。
心里雖然這么想,但是隨之而來的不適還是讓我驚慌失措。
下午2點40分,我突然全身抽搐,呼吸急促,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似的,想叫又叫不出聲,嚇得在一旁看護我的胡浩不斷按床頭鈴。鈴聲急急地在過道響起,護士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來,立即接通氧氣管,把管子插進我的鼻孔,然后為我推了一針藥液。吸氧半個小時之后,我才漸漸緩過來。
我問護士剛才給我用的是什么藥。護士說:“是葡萄糖酸鈣,因為化療的藥物會使體內的鈣流失,所以會出現(xiàn)全身抽搐的現(xiàn)象。以后這種情況會常常發(fā)生,你自己小心點,一有情況就先把氧氣管套上?!?/p>
艱難的一天終于熬過去了,我疲憊不堪,很餓,卻什么也吃不下。胃里的怪味不斷往上翻,總也止不住想吐。
夜里睡不著,護士給我打了止嘔針。她說:“好好睡一會兒,要不然明天就更撐不住了?!?/p>
可是我實在是睡不著,因為太累。
胡浩陪我說話到天亮。
我用微弱的嗓音,跟他談論有關佛教及佛教中所描述的生死輪回,我們對佛教懷著深深的敬畏之情。
不過我們都不是佛教徒,也沒有信仰別的宗教,我覺得一個人不一定要信教,但是了解宗教對于一個人的人生觀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宗教的精神確實會顯現(xiàn)出一種力量,讓人在平和地接受災難的同時也樂觀地對待生活。
這一天,胡浩與我相互鼓勵著挺過來了。
早上血液科的黃主任來巡房,告訴我下星期二可以換到兩個人住的病房。我心里充滿感激,對他謝了又謝。
住進這個病房一個星期了,我睡得很少,化療的不適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同房的兩個老太太日夜呻吟,更是讓人無所適從。
6號床的老太太要不就是昏睡,一醒就叫痛,要護士給她打止痛針。然后就是嘔吐,大口大口的黃水沖著我這邊噴射。她每一次嘔吐,都惹得我跟著惡心起來。
7號床的老太太,從來不肯睡覺,怕睡著了就睡過去了,無論醫(yī)生及她先生怎么勸,她就是不聽,病情急劇惡化。她不停地帶著哭腔說:“這日子怎么過呀,一天不如一天?!彼滤?,又不肯配合醫(yī)生治療。
看著她煩躁不安地自我折磨,我很想跟她說:“阿姨,把心放下來吧,好好睡一覺,把身體的事情交給醫(yī)生,如果我們可以掌控自身的病痛,我們就不用住到醫(yī)院來了。不是你怕死,死神就會遠離你,往往事實恰恰是相反的。你知道嗎?安靜下來,讓身心得到休息,比任何埋怨都有助于身體的恢復?!?/p>
不過我沒心力也沒機會跟她說這些,她的床前總是因為她的哭叫而雜亂無章。
昨晚斷斷續(xù)續(xù)睡了3個小時,嘔吐了6次,直到胡浩買來陳皮,吃了以后才好些。這是護士告訴我們的辦法,感到惡心時就吃一片陳皮,這樣可以緩解嘔吐的緊迫感。
驚喜
2001年8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大姐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和姐夫正在辦一件事,就不過來看我了,下午再來。還說到時候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一個上午我都在猜,這個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大概是與我的病情有關吧。
下午3點鐘,大姐到了病房,一臉神秘的微笑。她遞給我一疊“華景新城”購房指南及彩色的房屋平面圖,叫我看看喜歡哪一套。
我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問大姐給我看這些干什么,我又不買房子。
大姐說:“你先說這房子好不好?”
我說:“房子是不錯,可就是太貴了。”
大姐說,她和大姐夫已經(jīng)在“華景新城”給我訂購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房子是帶裝修的,交了首期房款,辦了手續(xù)就可以入住。
我驚呆了!給我買房子這么大的事,我卻一點都不知情,而他們一個早上就辦妥了。
這份驚喜實在是太巨大了,我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這就是大姐早上說的好消息。大姐說,她和哥哥已經(jīng)向醫(yī)生詳細了解過我的病情和治療方案。醫(yī)生告訴他們,目前根治白血病的辦法只有做骨髓移植手術,不過骨髓移植是一個大風險的手術,不僅配型相符的骨髓難找,手術費用昂貴,而且手術還不一定成功。
當時大姐、二哥、三哥都在場,他們跟醫(yī)生說:“我們有八個兄弟姐妹,只要骨髓型能相配,用誰的都行。只要能把小妹的病治好,不管多大的代價,我們都愿意付出?!?/p>
醫(yī)生還讓哥哥姐姐要有心理準備,移植后康復期的醫(yī)藥費也不少,甚至有可能多于做移植的手術費(移植手術費20萬到30萬),而且若要順利地康復,一個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很重要。
于是,昨天大姐、哥哥跟醫(yī)生談完話以后就商量要給我買套房子,為我以后出院做準備。他們要讓我安安心心地治病,輕輕松松地養(yǎng)病。
今天上午,她和大姐夫一起去了“華景新城”售樓處,因為他們住在“華景新城”,給我也買這里的房子方便他們照顧我。
為了我大家不惜代價,我有什么理由悲觀絕望呢?
私人空間
2001年8月9日 星期四 多云
昨天早上起來,我右眼看東西有點模糊,總是有一個影子在晃動,像是一個人在做體操。今天右眼仍然看不清。
早上黃主任來看我,問我“那個做體操的人”還在嗎?
我說今天那個影子變成了一只蝴蝶,幸好不是蒼蠅或蚊子,否則我要惡心死了。
“再觀察觀察吧,也許是貧血?!秉S主任說。
早上做的血檢結果出來了,白細胞已下降到500,幸好前天壯著膽子洗了頭,否則就要等白細胞升上來才能洗了。
林醫(yī)生巡房時囑咐我,從今天開始要24小時戴口罩,陪我的人也要戴,以防交叉感染。因為我的白細胞會不斷降低,抵抗力也將更弱。
從下午開始,我的活動空間被限定在床上,除了上廁所,不能下床,上廁所還要多加一個口罩。我的床從頂?shù)较抡稚狭艘粚雍窈竦牟己?,只留一個通風口。床頭的層流機已經(jīng)開啟,我所呼吸到的新鮮空氣就是層流機產出的。
待在里邊,我仿佛又回到大學宿舍。那時一間宿舍住6個人,上下鋪。除了一人一個床位和一張書桌,沒有任何別的私有空間。
集體宿舍的生活,熱鬧之余常常會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不安的是自己的一切私隱都沒處可隱。于是,大家心照不宣,悄悄地買來自己喜愛的花布,動手做成一片大大的拉簾,掛在蚊帳的四周,有需要的時候,把簾子拉上,然后打開夾在床頭的燈,嚴嚴實實一個私人空間。
所以,當護士用布簾將我的床圍上時,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應,反而多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在醫(yī)院里我也有一個小小的私人空間,只是少了一盞燈。
半夢半醒
2001年8月10日 星期五 多云
一個上午除了右眼看不清楚,并沒有出現(xiàn)別的不良反應,我心里竊喜,我想我是開始適應化療了。
可是,好景不長,下午1點半開始胸悶、頭昏,繼而呼吸困難,眼皮沉重,想睜開眼反卻閉上。護士趕緊給我套上氧氣管,然后催促另一位護士到中心血庫取血小板。
我清清楚楚聽到她們的對話,卻怎么也張不開眼,就像在夢里一般。
大概下午3點半,血小板取回來了。不過我因為一直吸著氧氣,這會兒已經(jīng)好多了。
看著血小板順著輸血管大顆大顆滴進我的靜脈,我很想知道供給我血小板的人是誰。讓鳳婕幫我看看標簽,鳳婕說上面寫的是姓名、編號和血型,可是因為字跡太模糊,沒法看清楚。
雖然我不清楚她(他)是誰,但我還是要感謝她(他)。
輸完血小板之后我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了,不過整個人好像輕了許多,意識里明明是躺在床上,可感覺卻很不踏實,像是浮在上面。
原以為不會再出現(xiàn)意外,沒想到晚上9點又再一次需要吸氧。8點半病房要消毒,我不能下床,護工叫我蒙頭蓋上被子,以免受到紫外線直接照射,可她忘了給我開氧氣。我在門窗緊閉的病房里蒙著被子被消毒了半個小時,等護工來關紫外線燈時,我差點因缺氧而窒息。
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動筆寫字是一件艱難的事。手指很麻,下筆感覺不到輕重,字寫得歪歪扭扭,可畢竟能動筆,還是值得高興的。
雖然雙手沒勁且麻木,下巴的麻木感也沒消退,可我再不愿意什么事都要人代勞了。我開始自己吃飯,盡管吃得很慢,食物常常從嘴里漏出來,要在胸前圍上紙巾或毛巾,就像幼兒剛學吃飯的樣子。我想我笨拙的樣子肯定很可笑。
二姐夫來看我,帶來了一口袋的書和雜志。這對我很重要,有書日子就會好過些。我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看到書、聽到音樂。因為讀著書聽著音樂,注意力就不再放在打針上了。
不必沮喪
2001年8月12日 星期天 多云有雨
早上起床,一摸頭發(fā),落下一大把發(fā)絲。頭發(fā)開始掉了。
化療之后頭發(fā)會脫落我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一點也不驚慌失措。
原本還跟胡浩商量著請一位理發(fā)師到病房來,在頭發(fā)還沒掉之前先把它剃光,這樣就不算是因化療掉發(fā),而是主動削發(fā)了。盡管結果都是光頭,兩者性質卻完全不同。
現(xiàn)在倒好,再也不需要請理發(fā)師了。不過,我并不感到傷心,反而期待光頭的樣子,到時候一定要胡浩給我拍照。
上午三哥來看我,護士正在給我找血管打針,三哥站在一旁看著,不時地皺眉頭。因為我的血管實在太細小,很難摸到看到,即使針插進了血管,但是靜脈注射的流量超過血管的容量,手背很快就會腫起來。所以每天打針都是一次考驗護士和我的忍耐力的功課。
三哥問我:“每天這樣打針心里煩不煩?”
我說:“不煩,我已經(jīng)為每天打針找到了一個說法,每天早上打針,下午5點多鐘拔針,就像別人上下班打卡一樣,我每天也在上班。因為是每天必做的工作,再覺得煩也要堅持?!?/p>
三哥聽了哈哈大笑:“太形象了?!?/p>
下午又是眼花、胸悶、心慌、心跳加快,呼吸困難。吸了一下午的氧氣,傍晚輸了血小板才有些好轉。就像嘔吐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一樣,最近吸氧氣也成了例行公事。
不過我已不再驚慌,也基本上不用麻煩護士了,一感到胸悶、呼吸困難就把床頭邊上常備的氧氣管子套進鼻孔。
晚飯后,冒冷汗,頭昏,口干,一個小時嘔吐3次。護士教的吃陳皮的方法也不靈了,人力畢竟抵不過藥力啊!
化療之所以讓人聞之色變,就是因為它有本事讓你上氣不接下氣,攪翻你的五臟六腑。
心晴了
2001年8月15日 星期三 晴
一早起來情緒就不好,因為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天氣太悶熱,純棉的衣服不透氣,出了汗以后潮乎乎的,很不舒服。(這里沒有硬性要求病人穿病號服)
胡浩看在眼里,卻不做聲,等我吃完早飯,他說他要出去一趟??斓街形绲臅r候,他回來了,手提著一個袋子。
看見他,我沒好氣,繃著臉正想問他一個早上跑到哪兒去了,可我的話還沒出口,他就迅速打開袋子,把東西亮出來。原來他是上街給我買衣服去了。我生了一個上午的悶氣,回報是兩套帶有萊卡的灰色運動裝,還有兩條頭巾和一頂帽子,都很漂亮。
看到這么好的禮物,我的心情即時由陰轉晴。
鳳婕手勤腳快,把新買來的衣服洗了,拿出去陽臺曬。她說:“外面是大太陽,很快就會干,下午你就有新衣服穿了?!?/p>
有時候我覺得很內疚,從我住進醫(yī)院以來,胡浩幾乎天天在病房陪我,上海商店的事情都顧不上管了。他知道他最能使我心情輕松,只要他坐在我身邊,即使什么都不做,他都可以給我一種穩(wěn)定感——生活還在繼續(xù),愛情依舊在。他說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我何德何能得到這份情?
打針,手又腫了,很疼,不得不中途把針拔了。
護士說:“真拿你沒辦法,想讓你少受點疼都不成。”
我說:“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
護士笑了,說要是換了她,早就哭鼻子了,哪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說我也想哭,可要是每天打針我都哭的話,淚水上哪兒找?我可不想雪上加霜,把自己弄成一個瞎美人。護士被我的話逗得樂不可支。
林醫(yī)生給我查體,說心臟沒問題,口腔也沒感染,說我配合得很好。她很高興。
她說:“別的病號化療沒幾天口腔就開始感染,醫(yī)囑要求化療期間要多漱口,可大部分的病號都沒能做到,嫌麻煩?!?/p>
我告訴她,我不僅是多漱口,而且是每半個小時漱一次。
事實上,醫(yī)生沒要求之前我已經(jīng)這樣做了。開始化療的第二天,朋友就給我送來一疊“血液病人的日常護理措施”,對我?guī)椭艽?,從這上面我知道了許多自我護理的細節(jié)。
林醫(yī)生說:“第一階段的效果不錯,不過你可要繼續(xù)努力,8月18日開始進入下一個艱難的療程,所以這幾天要養(yǎng)好身體,多吃東西?!?/p>
回味
2001年8月21日 星期一 晴
從18號開始到今天,又是一個化療療程。比上一個療程痛苦得多,精神很差,連話都不想說。
這十天里,每天至少嘔吐4次。好可憐我的胃噢!每時每刻都在受折磨。要是我早就罷工了,每天不停工作,卻沒一點兒營養(yǎng),而我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不想吃,甜味、咸味、其他的什么味,一概不知不覺。
手腳發(fā)麻,幾乎沒感覺。真難受!我現(xiàn)在明白什么是“麻木不仁”了。
要是現(xiàn)在有人問我,生病的收獲是什么?我的回答是:胃痛了才知道不痛的胃多么善良;躺著起不來才知道坐著的姿勢多么美好;吃不下東西才知道為了減肥拼命節(jié)食多么浪費。
因為白血病,家人一一出動;也因為白血病,我可以一一地與哥哥姐姐相處,重拾兒時的樂趣。
這十天我度過一段“苦樂時光”。“苦”的是化療的不適加重;“樂”的是有四哥的精心照料。
四哥很會講故事,也很會編故事,而他的故事大多讓你非樂不行,從小我就喜歡聽。
他常常把鄰居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情匯集起來,再加工加工就成了一段生動有趣的故事,聽了故事以后再見到某一個鄰居,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笑。
這十天里,四哥每天都給我重溫小時候鄰居的趣事。那些我以為早就淡忘了的舊事,在四哥繪聲繪色的講述中又活靈活現(xiàn)起來。
有一天四哥問我:“你猜一猜,咱們老家村里最時尚最開放的女性是誰?”
我說:“我猜不出來,好多人我都不認識。”
四哥說:“這個人你一定認識,你就在你知道的人里邊找?!?/p>
我?guī)缀醢盐艺J為是最時尚最開放的女孩子都猜遍了,可四哥總搖頭,都不是。
我說:“那你告訴我吧?!?/p>
四哥說:“玉姑婆啊?!?/p>
“誰?我沒聽錯吧,玉姑婆?”我大叫起來。
“說的就是她!”四哥加重語調。
“為什么是她?”我被搞糊涂了。“快說快說,怎么回事?”
“你沒見過嗎?玉姑婆夏天乘涼時常常解開胸襟,裸露上身,一邊用扇子趕蚊子?!?/p>
我還沒聽完就笑得直不起腰,差點把針管給扯出來。
玉姑婆住在我們家隔壁,我上小學時她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高齡。她特別怕熱,那時候極少人家里有風扇,玉姑婆家也沒有,一到夏天,她總是在遮陰的地方坐著納涼,情景就像四哥說的那樣。
四哥身上常發(fā)生一些很逗的事情,就是在病房里也不能“幸免”。
因為我常常嘔吐,到了夜里肚子沒東西可消化,三哥怕我空著肚子睡不好覺,就每天晚上燉了雞湯送過來,給我臨睡前喝。
雖然是大夏天,可我吃不得半點生冷的食物,所以每次湯都要拿到護士值班室用微波爐加熱之后才能喝。胡浩和二哥陪夜時,天天這樣從來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可是四哥一接班問題就來了。他第一次去護士值班室熱湯,護士小孟就跟他較上勁了。
四哥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
他端著湯站在門口問:“護士小姐,請問微波爐在哪兒?”
護士小孟正坐在桌前忙著什么,抬頭盯著四哥好一會兒,然后用手朝里指了指,什么也沒說。
四哥進屋,順著她所指方向找到微波爐,插上電源后卻不知道該按哪個鈕好。因為微波爐實在太舊,所有按鈕上的標示都很模糊,看不清哪兒是哪兒。四哥怕弄壞了微波爐,不敢瞎按,就問:“護士小姐,請問這微波爐怎么用?”
小孟又一次抬起頭,眼睛斜視了四哥一會兒,說:“你沒用過微波爐呀?”她用不屑的語氣反問,言下之意是“你怎么這么笨”。
這讓四哥很不高興。“我們家的微波爐沒這么舊。”四哥毫不客氣地說。
小孟站起來,朝著四哥走過去,伸手按動微波爐,說:“看好了,這是開關,這是時間。嘿嘿,我們的微波爐就是這么舊?!毖凵窭锍錆M了挑戰(zhàn)。
當四哥把這事告訴我時,我有點納悶:不會啊,小孟很不錯的一個護士,在幾個年輕的護士中,她是最有禮貌的。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奇怪。
我同房的女孩請假回家一個星期,三哥就跟女孩的家長商量,女孩回家期間不要退床位,我們幫她交錢,這樣四哥可以睡她的床,而她回來時也不用擔心沒床位。女孩的媽媽正在為這事發(fā)愁,一聽三哥這樣說馬上就答應了。
那天半夜四哥睡得正香,小孟進來查房,把四哥叫了起來?!斑@是給病人睡的,你怎么可以睡在這里?”
四哥說:“我們交了錢的?!?/p>
小孟說:“交了錢也不行?!?/p>
四哥怕吵醒我,就沒跟她爭,只好起來睡到椅子上。
第二天,四哥跟我說了他昨晚的遭遇,我更加不解:小孟到底是怎么了?
后來四哥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先偵察一下當晚是不是小孟值班,如果是,他就不睡床,省得半夜又被她叫醒。
四哥陪了我九天就回去上班了。那天晚上是小孟值夜班,她進來查房時,我正好醒著。她悄悄地問:“你哥呢?”
“我哥回家了,怎么啦?”
“噢,沒事沒事,你好好睡吧?!?/p>
第二天她又問我:“你哥呢?怎么不陪你了?”
我說:“我哥上班了呀,有事嗎?”
她說:“沒事沒事?!币荒槍擂蔚奈⑿?。
看著她往外走的背影,我似乎明白了她為什么對四哥那種態(tài)度。我跟胡浩說:“這小姑娘可能看上我家四哥了?!?/p>
又過一關
2001年8月29日 星期三 多云
今天白細胞只有500,開始打“白細胞增長劑”。肝功能也不好。
中午大姐特意做了幾個我平常愛吃的菜送來。盡管聞不出味道,看著大姐把飯盒一個一個打開,我立即來了食欲。突然,我全身發(fā)顫無力,頭昏,一身虛汗,躺著動彈不得。大姐嚇壞了,急忙找來醫(yī)生。
醫(yī)生立即給我測了血壓和血糖,說不用擔心,只是低血糖反應,以后要是出現(xiàn)這種狀況,趕緊吃點糖果之類的食物就行了。
又是一個新情況,看來化療的副作用正在全面啟動,害得大姐虛驚一場。她照顧我吃完午飯,又急急上街買來糖果,把糖果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掛在我的床頭,以備我隨時食用。
下午打完針,我正在理頭發(fā),把這些天掉的頭發(fā)收集在一個口袋里,林醫(yī)生恰好進來。
她說:“頭發(fā)剩下沒多少了,這樣每天大把大把地掉落,你心里挺酸的吧?”
我說:“沒有??!”
她說:“不可能,所有的女病號對掉頭發(fā)都很在意,何況你原本的頭發(fā)又密又長,這一下全都沒了。”
我說:“頭發(fā)掉了,能看到自己最原始的面貌,看到自己光頭的樣子,這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再說,要不是生這場病,我永遠也不會剃成光頭??粗^發(fā)一點一點地生長,肯定也是一種滿足吧?!?/p>
她說:“你說的也是,可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聊了一會兒,她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呀!我差點把大事給忘了。骨穿結果很好,晚上可以關閉層流機了。你解放了?!?/p>
她話音剛落,胡浩就把罩著床的布簾“唰”一聲拉開,我慢慢地坐直,一眼就望見了窗外滿樹的綠葉。
不知不覺中,我已在這個“私人空間”里待了21天。早就習慣了見不到陽光,眼前突然大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腰穿
2001年8月30日 星期四 多云有雨
化療順利地進行著,可有一個人一直擔心我的化療方案,她就是胡浩的表姨媽——著名血液病專家、南方醫(yī)科大學附屬南方醫(yī)院血液科主任、教授周淑蕓女士。
自從我開始化療以來,她幾乎每隔一天就與胡浩通一次電話,詢問我的化療情況。當她知道我一直沒有做腰穿對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進行保護時,就跟胡浩說,要提醒我的主治醫(yī)生早點給我做腰穿,至少得連續(xù)做5次。
可是,我們跟醫(yī)生說過好幾次,醫(yī)生總是說他們知道的,可又一直不見行動。昨天周主任又來電詢問,得知我還是沒有做腰穿,就急了,她對胡浩說:“你現(xiàn)在就去跟黃醫(yī)生說,一定要馬上做腰穿,你就跟他講是我說的?!?/p>
周主任曾經(jīng)是黃醫(yī)生(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yī)院血液科主任)的研究生導師。雖然是師徒關系,但是屬于不同醫(yī)院,對于黃主任為我定的治療方案她不便干預,只能從我這邊了解情況??墒沁@一次為了防止我的病情惡化,她終于不得不拋開了原則。(后來知道,我的右眼出現(xiàn)問題,與一開始沒有及時做腰穿有密切關系)
終于,今天上午10點,林醫(yī)生來給我做腰穿了。看她和護士推著治療車進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腰穿會有多痛苦。
林醫(yī)生輕描淡寫地說:“腰穿比骨穿時間要長一點,而且要辛苦一些,不過,不用緊張?!?/p>
雖然她這么說,可當她拿掉我的枕頭,讓我背對著她側臥曲蜷四肢,開始用手按我的腰脊尋找腰穿的位置時,我頓時緊張起來,本能地閉上眼睛,心跳加速,手腳冰涼。
“停一下?!蔽艺f。
“怎么了?”林醫(yī)生的手停住了。
“我可以聽音樂嗎?”我試著問。
“當然可以?!闭f著林醫(yī)生繼續(xù)她手上的活兒。
我把隨身聽的耳機塞進耳朵,隨著音樂響起,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打麻藥時,挺疼的,幸好只是一小會兒就過去了。接下來穿刺的感覺主要是酸脹,稍稍有點疼。
大約過了25分鐘,林醫(yī)生說:“好了,你可以平躺了?!笨晌已韵碌牟课挥炙嵊致?,無法伸直雙腿。林醫(yī)生幫我放平身體,拉直雙腿,說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接著林醫(yī)生向我宣布注意事項:不能枕枕頭,平躺6個小時不能起來,頭可以左右轉動,但不能抬起來,4天不能洗澡。如果覺得頭昏,趕緊告訴醫(yī)生。
大約10分鐘后,我的雙腿開始恢復知覺。
出書了
2001年8月31日 星期五 小雨
早上接到廣東旅游出版社編輯的電話,說我的《行者西藏》已經(jīng)出版了,叫我去拿樣書。胡浩馬上去了出版社,拿回20本來。
我迫不及待地翻閱,一口氣讀完,千頭萬緒涌上心頭。去年的8月31日我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達西藏,今年的8月31日我的《行者西藏》出版;去年的今天我在拉薩的吉日旅館,而這時我卻在廣州醫(yī)院的病房里。
一年之隔,我的生命經(jīng)歷了兩場巨大的磨礪。
而胡浩和我在一起是他的不幸還是他的幸運?如果沒有我,他的生活又是怎樣的呢?相識相愛不到兩年,我們卻經(jīng)歷了兩次考驗意志的大事。如果說西藏之行的艱難險阻是我們愛情的地基,那么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生死搏斗,就是對我們愛情的殘酷考驗了。
他說我們都不要撤,將愛情進行到底。而我除了感恩,別的什么都說不出來。
突然想給熊靜打個電話。在廣州的朋友,唯她最知心。我們是那種細水長流式的友誼,可以很長一段時間不通電話,但是在最需要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彼此。
晚上9點,我給她打了電話。一接電話,她就問我是不是又旅行去了。
我說:“我是去旅行了,不過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醫(yī)院里體驗生活?!?/p>
“你生病了嗎?”她問。
“是的,我生的是白血病?!?/p>
“你別開這種玩笑!”她語氣有點緊張。
“騙你干嗎?我說的是真的?!?/p>
電話那頭沉靜了,過了一會兒,傳來了輕輕的吸泣聲,她說:“我現(xiàn)在去看你。”
半個小時后她到了,帶著憂傷的心情。見到我,卻笑了。她說沒想到白血病人的精神還這么好,心情這么輕松。
我說:“那你以為我會是什么樣子?”
“垂垂危矣唄!”她為自己想象的我的慘狀感到可笑。
我送給她我的書,并鄭重地說,這是我出的第一本書,她是我第一個送書的人。
她說,為了我的這份心,她要為我做頓飯送到病房給我吃。
過去的這段時間,我要處理的不僅是身體的疼痛和化療的不適,還有心理的寧靜。所以,我并沒有告知朋友關于住院的消息,因為怕引來過多無法預期的關切,反而是困擾。
我很好
2001年9月1日 星期六 大雨
暑假結束了,又是一個新的學期,哥哥姐姐的孩子都回學校了。
過去的這一個月,孩子們沒少往醫(yī)院跑,給我送吃送喝。為了盡量減少我受感染,他們往往把東西送到門口不敢進來,伸著腦袋向屋里的我問好。
后來大姐從他們當中選一個“代表”陪我,條件是可以經(jīng)常待在我的病房,但是不能隨便到外頭去。最后鳳婕被選中,因為大家都認為在6個大孩子中她最會照顧人。事實上她確實把我照顧得非常好,很仔細。除了照料我的日常生活還照料我的心情,每天給我講一些笑話。只要她在,病房里就少不了笑聲。
好幾次鳳婕假裝我的聲音打電話給她奶奶(我媽媽),她奶奶都沒聽出破綻來,以為真的是我。直到鳳婕裝不下去笑場了,她奶奶才明白過來,笑罵:“你這孩子,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比缓髥枺骸澳阈」迷趺礃幽??”我接過電話時常常已經(jīng)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過,鳳婕這一番對奶奶的“捉弄”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這讓媽媽更確信我的情況真的不錯,比我無數(shù)次對她說“我很好”更讓她放心。
昨夜又下了一場暴雨。狂瀉的雨在沖走了一個19歲少女的生命之后才消停。
漆黑的夜里,暴雨聲中,病房的過道傳來陣陣哭泣聲,我醒了。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醫(yī)生和護士急促的腳步聲,我清楚又是一個瀕臨絕望的生命。我默默地祈禱,讓佛眷顧她,或走或留都不要讓她太痛苦。
凌晨3點鐘,一聲嚎哭沖破暴雨,一位母親無奈地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在眼前停止呼吸。
又一個年輕的生命離開了。雖然沒見過她,但是我想19歲的她一定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但愿她在另一個世界過上無病無痛的生活。
早上護士問我,昨夜發(fā)生的事,是否影響了我的心情,害怕嗎?
我說:“有影響,但不是害怕?!?/p>
我從沒有把自己與絕癥、死亡這些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我是真的沒有恐懼和難過,生病這件事對于我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事,也許這一點誰也無法相信。
就如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種種,這個夏天我在體驗另一種生活。生命終究會結束,誰能知道自己的生命將在哪里何時停止呢?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時間,該來時來,該走時走。
我只能過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天。比如現(xiàn)在,一天8至12個小時要打吊針,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生活。
我的目標是奔著骨髓移植而去,雖然我不知道這個過程有多難多苦,但是我只能往前走,往前看,化療中的每一次痛苦我都提醒自己,我正在向希望挺進。
配型
2001年9月5日 星期三 小雨
早上起床,天還是飄著蒙蒙細雨。
上午9點鐘,我走出病房,一個多月沒有走路了,兩腿有點發(fā)軟。
五個哥哥、兩個姐姐、小表哥、胡浩和我一起到廣州器官移植配型中心進行骨髓配型。配型中心的主任肖露露女士跟我有過一面之緣,4年前我在廣東電視臺當記者時曾經(jīng)采訪過她。雖然現(xiàn)在的我是一個圓盤大臉的模樣,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
她問我:“這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嗎?”
我說是的。
她笑了。她說她從沒接待過如此龐大的配型隊伍。
她拉著我的手說:“你很幸運,有這么多兄弟姐妹,配上型的機會很大。按照理論上的四分之一相配,也就是說同胞的兄弟姐妹中,每四人中有一人的骨髓與你的相配,幸運的話有兩人跟你的相配?!?/p>
她的話使我們又增了一份信心。
告一段落
2001年9月6日 星期四 小雨
在“中山三院”做了兩個療程的化療,我的病情已得到完全緩解??墒?,考慮到我將要做骨髓移植手術,哥哥姐姐還是決定讓我轉到南方醫(yī)院治療。
在“三院”度過了42天,這42天,為了我全家都動員起來了,每天“輪班”陪我。
大熱的天又常常伴有暴雨,家里大人小孩都在為我奔跑。常??粗麄兒顾畩A滲著雨水給我送吃送喝,我心里挺難過的。大家都太辛苦了。相比之下,我覺得自己是在醫(yī)院里避暑,每天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終于知道,白血病對一個患者的打擊不僅僅是一場疾病、一段治療而已,它一旦出現(xiàn),就是鋪天蓋地卷來,連帶家人的工作、生活、情緒、心理承受力都不得不為我調整。
真真:
你是不是有點生小姨的氣了。那天小姨讓你回去,并不是小姨不讓你陪,其實小姨每天都想你。
只是考慮到你很快就要走上講臺,給學生們上課,要做開學前的準備,小姨不想占用你太多的時間。第一次上講臺,給學生留下一個好印象非常重要。
再者,你的體質并不算好,常常皮膚過敏,小姨擔心你在病房里待時間長了會產生不適。
現(xiàn)在是大熱天,每次見你長發(fā)里注著汗水,從臉頰到脖子都發(fā)紅,我就害怕你會過敏,總免不了多啰唆幾句,讓你把頭發(fā)扎起來,注意保持干爽,免得生了痱子受瘙癢之苦。
你與小姨最相知,小姨一直把你當好朋友,我相信你也一樣。
好了,有時間多給小姨打打電話就行了,不用跑過來,太陽太曬,你還是少出門為好。
小姨留言
2001年8月30日
小姨:
看到你的留言了。你總是容易讓我流淚,特別是在這個時候。我現(xiàn)在的心情很復雜,內疚,自責,感動……說不上來的感覺,就是想哭。
你一直很堅強,我卻總是表現(xiàn)得很脆弱,我知道你正在病床上忍受著痛苦,而我卻什么都做不了,還為了一點小事生悶氣。其實那天我是很不開心,我知道一開學大概會很忙很忙,所以很希望至少開學之前能好好地陪陪你。
原本我都計劃好了,每天早點做完自己的事情過來看你。我覺得我在你身邊對你很重要,盡管我從來就不太會照顧人,或者做得沒有舅媽和表妹那么好。我以為你看見我會很開心,可是你卻跟我說我不用留下來,讓我回家。那一刻我很傷心,覺得你不需要我,一定是覺得我在病房礙手礙腳,所以我什么都沒說就走了。心里很委屈,也覺得自己真是沒用,什么都不會。是不是覺得我很孩子氣,很不懂事?。?/p>
不要擔心我哦,我已經(jīng)沒事了,怎么可能真對你生氣?你可是最最最好的小姨呀,明天就開學了,要帶學生去軍訓,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會給你打電話也會來看你的,你要加油哦,好好養(yǎng)病,趕快好起來!
愛你的真真
2001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