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底故事

昨天家里來了些人到廚房里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fēng)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許我吃一個(gè)，嫂嫂又給我一個(gè)，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后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gè)，拿在手里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fēng)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gè)，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間壁一只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只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里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會(huì)大姊姊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gè)，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fēng)糖糕；我只吃了一個(gè)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里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diǎn)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huì)；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問我墻上掛著，畫的兩個(gè)人兒是誰？我說“一個(gè)男人一個(gè)女人”。娘笑說，“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只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緊緊捏在手里；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只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里哼了一聲，我只得赸赸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里咂著。姊姊望著我笑，用指頭刮著臉羞我；我別轉(zhuǎn)臉來，咕嘟著嘴不睬伊。后來娘他們都動(dòng)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里只顧看著面前的一只碗，嘴里不住地嚼著。嚼到后來，忽然不要嚼了；眼里看著，心里愛著，只是菜不知怎么，都不好吃了。——我只得讓他們剩在碗里，獨(dú)自一個(gè)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姊姊房里都點(diǎn)著一對(duì)通紅的大蠟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里的點(diǎn)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里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jìn)來；又有一個(gè)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只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gè)是小娘娘八月節(jié)買給我的，這一個(gè)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剑∷麄?cè)趺床怀?！我看見娘放好幾碗菜在畫的人兒面前，給他們吃；我的寶寶們?yōu)槭裁床怀阅?？呵！只怕我沒有磕頭罷，趕快磕頭罷！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只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nèi)?。我忙答?yīng)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罷！”伊點(diǎn)點(diǎn)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gè)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cè)诟浇粋€(gè)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里，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桿兒，我只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gè)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xì)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gè)可怕的笑，說，“看著我罷！”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gè)不識(shí)的人的懷里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么了，媽媽在這里。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里；只不知怎么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么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么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里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里；伊說，“不怕，日里他不來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gè)有許多金寶寶的風(fēng)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里拿著風(fēng)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gè)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diǎn)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fēng)帽；說今天會(huì)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里，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huì)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gè)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diǎn)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shí)，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diǎn)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guān)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guān)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鞈”底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gè)人一只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苯形覀冋咀?，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我見那爆竹一個(gè)個(gè)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響，右手這一松，只聽見“劈！拍！”我一只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他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只是指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yuǎn)，有一個(gè)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給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gè)鬼臉，一個(gè)胡須，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gè)胡須，給三寶買了一個(gè)胡須。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胡須；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里的胡須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gè)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里，心里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胡須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只下次再不許這樣了?！蔽掖饝?yīng)我們就回來了。

今晚是初五。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fēng)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wěn)些，好等后天上學(xué)堂念書罷！他們真動(dòng)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墻上畫的人兒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支快點(diǎn)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怎么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xiàn)在年不過了！”伊說，“癡孩子，為這個(gè)么！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罷，別哭了?！蔽衣犃艘恋脑挘χ饋?，問道，“媽媽，是真的么？別哄你寶寶哩。”

1921年1月1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十日刊》新年號(h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