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蓮 心
安
有的字,仿佛前世結(jié)下的緣,茫茫詞海里只是多看了一眼,從此就在心里扎了根,趕不走,揮不去。
“安”便是。
起初,喜歡它簡單而純粹,只在行筆快意之間。起筆輕輕一頓,不偏不倚,仿若在女子眉心點了一顆瓜子大小的美人痣;撇點好似裊裊女子,薔薇花前半蹲,身體微微前傾,微閉雙眼,散發(fā)著迷人的芬芳,一顰、一笑、一回眸,淡雅風(fēng)情;一撇最是知心領(lǐng)會,不慌不忙,行至半路,悠悠然收住腳步;而最后一橫,既像一把碧玉簪,穿過束起的發(fā)髻,又像琴上一絲弦,輕撥,慢捻,了然曲中意,山自山,水自水,時光輕輕催,心有自在一味,不等,不追。
后來,寫得多了,看得久了,“安”已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字符,而像一位溫情脈脈的女子,含著笑,從筆尖,從紙上走下來,端莊秀麗的身姿,獨處時的靜氣,以及與另一半組合成詞時流淌的那份淡然和暖意,不可言說的美妙盡在會意之間。點在一撇上,一橫在中央,雖然不言不語,似水流年間,冷暖已悄然更換。
也因此篤信,浩如煙海的單體字里,最有溫度的當是“安”字,不論獨字成句,還是加上前綴后綴,有如春風(fēng)拂面,或似冬夜爐火,溫著熟悉的、陌生的心靈。故而,與人信里往來,長短不論,最后送上的祝語或問候,“安”必是不變的抵達。時序更替,唯“安”永恒:春安、夏安、秋安、冬安……贈予客套千言,莫若一句“愿安”。身泊紅塵,喧擾紛紛,最難求的,是安。心安,哪里都是故鄉(xiāng);心無處安放,到哪都是流浪。
看似簡單的寥寥幾筆,有多少人傾其一生,也難以寫得圓滿?
生性孤傲的張愛玲遇到風(fēng)流成性的胡蘭成后,低到塵埃里喜歡。薄薄的一紙婚約上,張愛玲簽下前半句“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字短情長,樸素直白的話語里道出才華橫溢的女子內(nèi)心對真愛的向往和渴求。而胡蘭成續(xù)寫的后半句“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沿襲他一貫的清麗文采。毋庸置疑,彼時的胡蘭成,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苗,毫不掩飾對張愛玲滿腔的愛戀,全身心沉浸在潮水般的柔情蜜意里。落筆的瞬間,足以相信他的心只屬于張愛玲一人。
美好的愛情故事從來都是一樣的開頭。他和她,相見恨晚,耳鬢廝磨,日夜相守,才分別,又念起。卸下冷傲的張愛玲在胡蘭成面前,儼然賢淑幸福的小女人,為他端上茶盞,一聲“蘭成”,柔情的喚,待他喝完,便笑盈盈地端走。胡蘭成呢,俯身陽臺上,看著夜幕下的大上海閃爍的霓虹燈,以及天際的一道紅光,他醉眼迷離。亂世之下,有容身之地,有佳人相伴,他沉沉地醉在溫柔鄉(xiāng)里。
誰料世事無常,時局有變,上海難留,胡蘭成只身離開。這一走,從此是天涯?;榧s還在,愛意還在,只是分為多杯羹的博愛。張愛玲不再是他的唯一,“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像庫存的過期食品廉價批發(fā)給每一個與他共知的女人。張愛玲飲下淚水,決然轉(zhuǎn)身,遠走異國他鄉(xiāng),歷經(jīng)生活磨難,孤獨終老。為愛低眉的女子,情路幾多坎坷,一生飄零似浮萍。愿得一人心,守得一份小小的安寧終究是夢一場。心無所安,她的世界里從此荒無人煙。
對的時間遇上錯的人,注定是場悲劇。同病相憐的,還有那個名字里含有“安”的女人——朱安,魯迅的原配。
猶記那年留洋日本前,渡口相送時他說的話:“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為了讓他安心,讓家安寧,那一刻起,朱安心甘情愿,把自己當成周家的人。每當夜深人靜,她才小心鋪開自己的女兒夢,輕輕地擦拭,憧憬著他來娶她的幸福時刻。一等整五載,滿懷期待等來的結(jié)果,卻是一枚堪比黃連的苦果。洞房花燭夜,彼此默然。一沉默,就是一輩子。在他眼里,朱安是母親的太太,是母親送給他的一個禮物,他只負責贍養(yǎng),至于愛情,他不知。而她,經(jīng)年的忍讓和犧牲換來的,不是魯迅的半縷感動和一抷柔情,而是長達幾十年的冷落。心無依無靠,無處安放,就像橫在野渡口的那葉小舟,風(fēng)雨中獨自飄搖。拼盡所有氣力慢慢往上爬的蝸牛,終究沒能爬上墻頂,一顆心懸在空中,無盡蒼涼。
世間紅塵客,愿能一世安妥,誰不渴求?
曾經(jīng)有人問我:寫作初衷是什么?安放是唯一的理由。夜深千帳燈,且做不眠人。一段曲,一杯茶,一段文,一浮生。隱退回內(nèi)心,幫那些寒冷的文字壘一個窩,幫那些流浪的文字尋一個家,幫那些孤獨的文字找一個伴。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和塵世握手言歡,遇見更好的自己。周國平說,老天給了每個人一條命,一顆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頓好,人生即是圓滿。照看生命不難,安頓靈魂不易,所以有人深夜買醉,有人獨自流淚。隱于煙火尋常處,我能想到最溫暖的事就是:說話時,有人微笑聆聽;委屈時,有人敞開胸懷;臨睡前,有人道聲晚安。
敲字至此,夜雨初歇,寂靜安寧,小子過來,輕輕一聲“晚安”,頓然暖意融融。愿能聞得這世間最溫暖的兩個字,從青絲,到白頭。
小
在眾多的單音節(jié)詞中,我偏愛這個字。單從字形上看,像極了身材曼妙的女子行走在風(fēng)中,兩側(cè)裙擺輕舞飛揚。讀起來更像那戲臺上女子婉轉(zhuǎn)的唱腔,別有韻味。若是在其后附加些后綴也甚是玲瓏好聽,小巧、小美、小愛、小歡喜、小確幸、小家碧玉……
然而,最令我癡迷的還是她的疊詞:小小。無論是單獨成詞,還是后綴一些長短句,都是那么的精巧美妙,都能將靜泊在記憶里的那些事、那些人,一一打撈上岸。
夏日的黃昏,趕著一群鵝鴨在草地上撒歡,是年少的我最沉醉的事。晚霞映紅西天,仰臥青草間,醉看藍天彩云,恨不能剪下云霞一角,團成胭脂,涂抹在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粉面含嬌,楚楚動人。輕聲哼著從收音機里學(xué)來的曲,那歌詞從喉嚨里輕悠流出,宛若出水清荷般澄澈:“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地走過來,請你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在歡快的歌聲中徜徉,彩虹似的夢慢慢地浮起,渴望自己也變成一朵云,小小的、巧巧的,隨風(fēng)自由自在地漫游空中,不識愁苦,不歷苦痛,不聞悲憂。
當少年時光像一張泛黃的紙張,在記憶里日漸模糊時,我已然長大,如一株植物般默默地長大。小學(xué)里同桌了四年的男孩自中學(xué)畢業(yè)一別,再未相見。如今的他工作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隔了山,隔了水,隔了光陰的岸;落了風(fēng),落了雨,落了歲月的塵。是否還能記起當年小小的我們一起跳過水坑,繞過小村,搬小小的板凳去看電影的情景?是否還能記起小小的巴掌在我肩頭一拍“嗨,老師找你”,然后羞澀地一溜煙跑遠的情景?曾經(jīng)模樣小小的他,沒有守著小小的約定,沒有成為故事里的人,卻是和童年一起,經(jīng)歲月的手剪下,貼于記憶的書頁,是為斷章,無關(guān)雪月與風(fēng)花。
讀完《心美,一切皆美》,林清玄“菩提十書”自編精華篇系列之一,才發(fā)覺“小小”在他筆下綻放著別樣的幽美詩意,且意蘊悠長。在題為《小小》的段落里,他寫道:“小小,其實是很好的,飲杯小茶,哼首小曲,散個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風(fēng)小雨,活在小樓里,種些小花小草;活在小溪邊,欣賞小魚小蝦。也或許,和小小時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里,小小的擦肩而過,小小的對看一眼,各自牽著自己的小孩。小小的歡喜里有小小的憂傷,小小的別離中有小小的纏綿。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網(wǎng)所織成的?!?/p>
讀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在紛亂的世事面前,人心浮躁,林清玄將佛理修養(yǎng)化為美好心情,為我們點燃一盞心燈。將生活里細小而繁多的美好連串成珠,放在手心里靜靜地賞,縱使傷心處,也能含淚微笑。什么時候,我也能修煉成這樣呢?
不由得想起那個名喚小小的蘇姓女子,嬌小玲瓏,才情過人。癡癡等待的情郎終究未歸,一病相思再未起,埋骨于西泠橋頭。美人的傳奇到此為止,嘆息留給后來人。
細細想來,生活本已不堪,何苦一再嘆息?初冬的午后,坐在陽光的對面,捧一本小書,沖一杯小茶,磕著小粒瓜子,想著小小的心事,不失為小歡喜一樁。
蓮 心
花開半夏又黃昏,臨窗而立,賈鵬芳的二胡曲《睡蓮》低低地循環(huán)播放。音樂如水般輕柔,緩緩流淌在心田。喜歡這樣的時候,一杯茶,一首曲,一個人,一本書,做無用之事,遣浮生一段。目光輕盈地邁出,越過籬笆上葳蕤的薔薇,轉(zhuǎn)角處悄然止步,該是怎樣歡喜的遇見呵!鄰居院子里的一池睡蓮欲綻還休,靜靜地臥在水面上。偶爾,碧綠的圓盤上,有幾滴晶瑩的水珠揉著惺忪的睡眼醒來,一翻身,滾落池里,你看它們,多么小心,多么害羞,輕手輕腳,生怕發(fā)出的一點點聲響,驚擾了蓮心。
“不喜春中花語處,獨守孤寂云水間?!闭f的正是眼前的蓮。素來低調(diào)、潔凈的蓮,它的身段是低的,心也是低的,低到塵埃里,低到生命的最后,即便在水中央寫盡華麗一生,也是洗盡鉛華的恬淡安然。心不染塵埃,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靜于一隅,看著絢爛夏花紛紛涌上夏天的舞臺,爭相怒放,蓮且從容,最美好的靈魂留給最懂得的人,是為值得。
最懂她的,千年以前的宋人周敦頤是也。周敦頤的后半生,蓮是他唯一的知己。尋蓮,種蓮,愛蓮,寫蓮。半生癡絕處,尋蓮到廬山。五十五歲時,他利用業(yè)余時間尋訪廬山一帶的名寺古跡。造訪東林寺時,正值夏末,寺內(nèi)池塘里蓮花盛開,清香悠遠,他詩興大發(fā),即興賦詩一首:“佛愛我亦愛,清香蝶不偷。一般輕意味,不上美人頭?!北藭r的蓮花生于池內(nèi),也悄然在周敦頤的心里發(fā)了芽?;厝ズ?,他讓人新挖了一口池塘,全部種植荷花,取名“愛蓮池”。每每閑暇之余,或獨自一人,或邀好友會于池畔賞花品茶。身居官場的周敦頤,不媚俗,不貪慕,不追名,不逐利,心性向佛。以病辭官后,重回廬山,在蓮花峰下,建了濂溪書院。書院四周無其他花草,蓮塘相連,遍種蓮花。不僅如此,他還在書院內(nèi)建了一座“愛蓮堂”,堂前鑿有一池,里面種滿蓮花,取名“蓮池”。千古名篇《愛蓮說》便是寫于此地、此時。尤以其中的“余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流芳千秋。都說文如其人,眼里看蓮,心里種蓮,筆下寫蓮的周敦頤,愛蓮如此,他看中的,恰是蓮的這份清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對官場的污濁避而遠之。不難看出,周公之意不在蓮,他以蓮自喻,表明自己不慕名利、潔身自好的品性,更是以蓮示警,世間君子呵,當表里如一、行為端正、公正不阿,時時把蓮種在心間啊!心似蓮花開,何處不清風(fēng),何必染塵埃!
一直以來,廬山之行未成行,與周公蓮池里的蓮花無緣相見。無論見或不見,它們都靜靜地開在我的夢里。細細想來,天下蓮花品性大同,以一顆清麗明亮之心去親近,何必千山萬水?
去年夏天,應(yīng)約驅(qū)車前往小城之東的鼓山寺,看望須彌山駐寺寫作的詩人張。烈日當空,酷暑難敵,在他和隨行攝影師的盛情相邀之下,我們一同前往寺旁的一處小四合院。推開虛掩的大門,一股幽靜清涼之意瞬間撲面而來,恍若置身世外桃源。蔥蘢的竹林棵棵枝干挺拔,竹葉翠綠,亭亭如蓋,荷池里的蓮花在竹林濃蔭的庇佑之下悠然自在。半蹲在荷池前,荷葉的清香、荷花的淡香,沁入寸寸肌膚。那一刻,我仿若池里一尾紅魚,游動在綠的葉、粉的花之間,尺水興波,搖曳生姿。鋼筋水泥的叢林外,有這樣一處風(fēng)景,耳清目明,心泊塵外,禪意悠悠。
四合院的主人李老,如果不是聽他親口說,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八十歲的老人,身著一襲白衫,清瘦風(fēng)骨,腰桿筆直。茶水一杯杯續(xù),日色一點點沉,漸漸地,他和鼓山寺的前世今生我聽出了大概。如今香火裊繞、梵音不絕的鼓山寺,幾十年前曾是荒涼之地。當年的李老風(fēng)華正茂,他帶領(lǐng)村民們開荒、填土、平整,在山腰建起鼓山寺的第一座廟宇。提起這些往事,李老說得輕描淡寫,恍惚間,我覺得坐在面前的李老,像極了佛前那朵微笑的蓮花。佛祖一步一蓮花,一花一世界,拈花而笑,用蓮做普度眾生的舟,向著彼岸遠渡,既渡人,又渡己?;蛟S,佛是我們最后的歸宿。而這,不恰恰是蓮的心性嗎?!
應(yīng)友約請,在他們須彌山駐寺寫作即將結(jié)束之際,我誠邀小城里知名的琴簫老師,聚于寺內(nèi)方丈堂前的空地,舉辦了一場名曰“一念花開”的雅集。暮色四合,檐下蓮花燈漸次亮起,古琴幽遠,洞簫低沉,詩人們用各自的聲音把一行行詩句擦得雪亮,亮光映紅了門前蓮池里荷花的臉,掛在天邊的半輪新月嘴角輕輕上揚,就連樹上的小鳥也舒展了眉頭,叫聲里少了聒噪,多了一份禪意。是的,一念悄然,花開而成,是安放,是抵達。
多年以前,我喜歡的蓮既不在周公筆下,也不在鼓山寺里,而在窗外。
窗外的,不是杜甫筆下的西嶺千秋雪,而是我家對面的半畝荷塘。這荷塘,猶記當年初見時。站在六樓窗前,遠遠地看荷,滿池的荷葉擠擠挨挨,翠綠青碧,蓮葉何田田,微風(fēng)一吹,水面清遠,似女子婀娜的身姿,風(fēng)情萬種。莫非這荷、這花、這蓮蓬,是從《蘇幕遮》里偷跑出來的嗎?你看,夏日的清晨,屋內(nèi)香氣彌漫,陽光投射在碧綠的圓盤上,詩人周邦彥看著荷葉上留存的昨夜的雨珠,在朝陽下逐漸風(fēng)干;片片荷葉宛如身著綠衣的少女,踮起腳尖,隨風(fēng)起舞,粉紅的荷花搖曳生姿。聽著窗外鳥雀的歡呼雀躍,他不由得睹蓮生情,以香消之,寂靜可知。
我的案前沒有沉香,有的只是一讀再讀的《愛蓮說》,和早市里買來的半籃蓮蓬。蓮蓬如小傘,一身碧綠,細指剝開,飽滿的蓮子翠碧如玉,去綠皮,白嫩的蓮子肉甜潤可口,最后與舌尖抵死纏綿的是蓮心,兩片纖細的綠芽。蓮的心,我懂,藏到最深處,坐看云起時。
小心取出蓮心,陽臺上風(fēng)干,藏于密封的瓶中。如果有一天,生活的洪流里疼痛難耐時,泡上一杯蓮子茶吧,小軒窗,鬢微霜,把生活的滋味慢慢品嘗。
有 味
開始把自己還給自己,是在愛上它們以后……
——題記
一
此去多年,對自己做得最潦草的一件事便是吃。遇冷吃冷,遇熱吃熱,葷菜不喜,素菜不愛,最先敗下陣來的,是本就脆弱的胃。營養(yǎng)不良,體虛人瘦更在意料之中。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孩子和我一樣,面對滿桌佳肴滿臉愁容,我這才慌了神,好一個“挑食驚醒夢中人”,飲食起居,營養(yǎng)搭配容不得我再敷衍了事。入世,入心,從做菜開始。
不知不覺中,我的口味也發(fā)生了變化。喜歡上了多年不喜歡的蔬菜。最先重歸于好的,是大白菜。雖說和它算是老相識,打小時候起就不陌生??墒窃俸贸缘臇|西,若餐餐相見,怕也會乏了味,煩了心。更何況是一成不變的做法。
與之一別,不覺中年。
直到讀了《詩經(jīng)》里的“凌冬不凋,四時見長,有松之操”,我才恍然,身在田間地頭的大白菜,竟也藏著一顆出塵之心,長得那么清白,站得那么清新。青似翡翠,白如美玉,有松一般的風(fēng)骨和品格,難怪古人把大白菜叫作“菘”,在“松”上加個草字頭,可能覺得它們心性相近、性情相似吧。不求沃土良田,不論春夏秋冬,不分東西南北,不問男女老幼,只“家常菜”三字的身份,便拉近了與蕓蕓眾生的心,平凡得讓人不舍得離棄,樸素得令人妥帖安然。
于是再去菜市,我徑直奔它而去。不必多買,只兩三棵足矣。至于做法,除了詢問身邊擅長做菜的同事或朋友,還從網(wǎng)上下載菜譜。有時是本色清炒,只撒點鹽,輔以幾片紅椒,紅、白、綠三色相間,好一盤春色滿園;有時為了迎合孩子口味,嚴寒的冬日里,在白菜里加上香菇、火腿、基圍蝦、肉圓等,一鍋燉百味,暖身,亦暖心;也有時,挑幾片完整的白菜葉,將調(diào)好的肉餡包裹其間,形如晶瑩剔透的枕頭,可蒸,可炸,可紅燒。民間有“白菜可做百樣菜”之說,真不為過,涼拌、熱炒、做湯、做餡,宜葷,宜素,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做都能吃出白菜的包容之心。
和我一樣愛上大白菜的還有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美食家蘇東坡,他說:“白菘類羔豚,冒土出熊蟠?!蹦闱?,他認為大白菜的味道不遜于羊羔、熊掌。自古至今,這可是對大白菜至高的褒獎??!時至今日,有的地方還保留著一道菜叫“東坡白菘”,想必,這即是尋常百姓對東坡先生的紀念,也是對平民白菜的深深致意吧。白菜從來就不是大雅之堂的??停嗟臅r候,它位卑價低,作家汪曾祺一語道破:“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蹦怯秩绾文??我等尋常女子在和它相依相守的日子里,學(xué)會了沉默,懂得了取舍,摒棄喧囂和浮華,回歸平淡的本真。在時間的河流里,在紅塵最深處,我愿意就這樣,和大白菜相濡以沫,守住它給予的那份優(yōu)雅的孤獨。
二
對芫荽的狂熱喜歡,是我萬萬沒料到的。
年少之時,見不得它的樣子,聞不得它的氣味,每每遇見,總皺起眉頭,捂著鼻子,遠遠地躲開。若是家里來了客人,花生米拌萵筍絲算是待客的上等菜,再撒上切得細碎的芫荽,紅花生、青萵筍、綠芫荽,再淋上熟香油,滿屋飄香,喜歡的人見了這盤秀色,別說吃,單是看,就要咽口水,食欲大增。彼時的我不以為然,有一千個嫌棄它的理由。因此成家后,芫荽一直缺席我家的餐桌。
是從哪天起,我接納了它,并且喜歡得一發(fā)不可收呢?無從尋起。只知道再見她,那一簇簇、一根根的翠綠鮮嫩,莫名地觸及心里的某個地方。覺得她不再是一株植物,而更像蔬菜中的一位小女人,溫婉、賢淑、有情感、有溫度。她的纖細和清脆如小家碧玉,擁有一顆淡雅的素心。所以,我的筆下,芫荽都是以“她”言之。漸漸地,對芫荽的了解也越來越多。芫荽俗稱香菜,性溫味甘、健胃消食、發(fā)汗透疹、利尿通便、祛風(fēng)解毒?!侗静菥V目》有曰:“胡荽辛溫香竄,內(nèi)通心脾,外達四肢。”
再去菜市,我心有所念,少不得東張西望,像是從人群中殷殷尋找,尋找那分別太久的戀人的身影。菜販賣的多半是人工培植的芫荽,大棵,葉茂,香味雖也濃郁,可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運氣好時,在菜市不起眼的角落,遇見挎著竹籃的農(nóng)婦,藍里靜靜躺著的新鮮芫荽,像是閨中的新娘,羞澀地等待有情郎的迎娶。我的歡喜自是不言而喻,哦,苦苦尋而不得的,原來就是這種久別重逢的小時候的味道。
說起來,芫荽在蔬菜中也算是個異類,和水果中的檸檬一樣。她不能獨立成菜,一生都是在做別人的配角,收著,斂著,成全別人的美好,豐盈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芫荽的做法不是很多,小炒、涼拌生吃,或者涮火鍋。味覺上,她的口感鮮嫩滑爽,足以齒頰留香,不愧是絕佳的提味蔬菜。再看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純粹地道的蔥綠,臥在繽紛的佳肴上,更是視覺上的享受,清新眼眸,熨暖于心。
想必,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們,從最初的排斥到如今的喜愛,其間或許也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催生感悟,凈化心靈,或者淡泊心志。而今,我能想到的最溫暖的事是:一人鋤荷在前,一人提籃在后,山坳下、土坡上,辟一畦菜地,撒芫荽種子于春泥里,澆水施肥,悄然中,愛,破土而出。
三
對于莧菜的感情,自小到大,一直處于愛和不愛之間。食之,不喜;不食,不惜。直到前些日子,讀到周作人《莧菜梗》開頭那句:“近日從鄉(xiāng)下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焙靡粋€“舊雨”,像小池里投入的一顆小石子,撩動我心。別人是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而我卻是,因為一個詞,愛上一個菜。原來這世間,所有的愛或不愛,都是有理由的。
莧菜的做法沒有太多的花哨,基本是清炒。油溫起,放入事先拍好的蒜瓣,聞到蒜香味后,把莧菜一股腦倒入鍋內(nèi),翻炒,加鹽,須臾間,莧菜像懷春少女遇見心儀的人,嬌羞地軟化了身子。
小時候經(jīng)常聽大人說:“漢菜不要油,全靠三把揉?!彼麄兛谥械摹皾h菜”便是莧菜。我也照著這方法使勁搓揉,炒出來的莧菜汁像極了胭脂。我用小時候最地道的吃法,將莧菜汁倒在自己和孩子的飯里,一番攪拌后,白米飯被浸染得顆顆珠圓,粒粒紅潤。吃到興起,莧菜的紅汁殘留在唇邊,孩子毫不自知,笑起來,嘴角便開出快樂的花朵。笑聲中,我又想起了年少時那段鄉(xiāng)居生活?;夭蝗サ呐f光陰呵,做不完的故園夢,就讓我把這段時光輕輕剪下,貼在中年的墻上,每念起,味悠長。
四
說來慚愧,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茼蒿于我,是熟悉的陌生人,只聞其名,未見其形,略知一二,也是書上所聞。
識得茼蒿真面目,是在很早之前的一次飯桌上。青花盤子里的那道菜慢慢轉(zhuǎn)到我面前,色澤清麗,碧如翡翠,好不養(yǎng)眼。再看鄰座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起它的名姓?!八熊磔锇?!”哦,這就是書里遇見的茼蒿嗎?這般小巧玲瓏,身材纖細,青綠誘人。終究抵不過誘惑,試著夾起一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呀,怪怪的清氣和淡淡的清苦連忙嚇退了我的筷子,也嚇跑了我的好奇心。
再相逢,多年以后。暮色四合,下班繞至菜市,看到農(nóng)人菜籃里的茼蒿,第一次覺得它們清新可人,面目可親。賣菜大媽一邊給我找零,一邊熱心地教我做法。清炒最尋常,熱油下鍋,除了鹽,什么都不放,幾次翻炒后,加上幾片紅椒,即可出鍋,入盤。好一幅“白銀盤里一青山”,還是原來的微微清苦,還是原來的淡淡藥味,只是換了心情,舌尖上一段旅行后,味蕾和香味糾結(jié)在一起,作抵死的纏綿。至于涼拌,著名作家兼美食家汪曾祺的“堆寶塔”是為一絕,我偶爾為之。將擠去菜汁的茼蒿調(diào)好料,堆得形如寶塔,將麻油順著塔尖慢慢往下淋,四周再撒幾根紅辣椒絲、幾?;ㄉ?,這番色美味香,真是妙不可言。
鄉(xiāng)間有“茼蒿它是鬼,炒出來全是水”一說,還真是,一籃子茼蒿下鍋一炒,盛起來也就一小盤,不過剛剛好,夠我一人吃。吃著,吃著,恍然間有了茫茫綠野、歲月靜好之感?!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毙⌒〉能磔锢锇葜畎椎牟恍迹弧靶@五畝剪茼蒿,便覺人跡間可逃?!毙⌒〉能磔锢锇卜胖懹蔚目穹胖摹6@小小的茼蒿里啊,居住著另一個我,從來沒有長大,卻從來沒有停止過成長。
五
初識薺菜,在小學(xué)課本里。
女作家張潔在《挖薺菜》里深情地回憶她對薺菜的特殊感情。對于彼時年歲幼小、不知生活愁苦的我來說,是斷然不能體會她蒙受的羞惱和冤屈。舊歲去遠,文字已逐漸模糊,而其筆下的薺菜猶如一粒種子,植于記憶的泥土中。
直到那年,帶著孩子去鄉(xiāng)下婆婆家,才第一次與薺菜親密接觸。三月未央,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一場春雨一場暖,喚醒了鄉(xiāng)村的土地。土地活泛起來,經(jīng)歷了寒冬的油菜麥苗抖擻精神,蓬勃而出。婆婆家門前不出百步遠,便是成片的麥田和油菜田。無來由的,挖薺菜的念頭冒出來,提議剛落,孩子們歡呼雀躍,分頭找鏟子、拎籃子。
溫潤的春雨剛過,地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泥土氣息和麥苗的清淡香氣。說來慚愧,除了相遇在文字的路上,我從沒見過薺菜長在地里的模樣。小姑挖來一棵鮮嫩的薺菜,教我們現(xiàn)場辨認。不等她說完,孩子們?nèi)隽藲g地尋找去了,“時繞麥田求野薺”。撥開油菜葉,挑起綠麥苗,嫩綠的薺菜緊貼著地面,像乖巧的嬰兒伏在母親的胸懷。羽狀的葉子像一把把傘,翠盈盈的,染綠了早春的心情。孩子們的眼里,一棵薺菜就是一支歡快的歌謠吧?想起古劇《寒窯記》里唱到,寒窯里的王寶釧帶著兒女,靠挖草根食薺菜度日,苦苦等候丈夫薛平貴歸來,一等十八載。彼時的薺菜,不僅是救命菜,更是樸素如薺的愛情執(zhí)著與堅守的見證。日薄西山,我們滿載而歸,挖薺菜的樂趣得到極大的滿足,籃子隨手往廚房里一扔,鮮嫩的薺菜落得棄兒的命運。
我真正喜歡上吃薺菜,是最近的事。去小姑家做客,熱騰騰的薺菜餃子剛端上桌,甘美清淡的味道進入味蕾,獨有的清香縈繞于唇齒間,山野的天然和清明回味無窮。薺菜的吃法多樣,做羹湯最有名的,當數(shù)蘇東坡用薺菜、米、蘿卜熬制的“東坡羹”,至今它的清香美味仍然不絕于世。吃薺菜,最本色的做法是清炒,熱油下鍋,除了一小撮食鹽,什么都不放,讓味蕾和清香抵死地纏綿。涼拌薺菜更是本色,開水里一焯,薺菜頓時像女子碰見心儀人般柔軟了身姿,擠干汁,切成段,撒上細鹽、白糖,澆些麻油、陳醋,若是手巧者塑成寶塔形狀,既有味,又有型。而我最愛做的是薺菜餃子。下班后,繞到菜市場,看到農(nóng)婦們挎著的籃子里水靈靈的薺菜,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直到憨厚的賣主笑著說“別買太多,還能吃上一陣子呢”,才住了手。洗凈,剁碎,和上雞蛋、肉末,做餡,蔥、姜、末、蘑菇丁,加入油鹽醬醋各種調(diào)料,順一個方向攪拌。溫玉般體貼的餃皮用手指輕輕一捏,那形,那態(tài),玲瓏可愛。投入開水里,翻滾沸騰,撈起,冷卻,飽滿的餡透過晶瑩剔透的皮,令人唇齒生津。咬一口,薺菜的天然清香將餃子的滋味來一個絕美的收梢。
像暗戀的女子,從資料里查看薺菜的前世今生:早在春秋時期,我們的先祖就有品嘗薺菜美味的經(jīng)歷?!对娊?jīng)》里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的記載。鄭板橋如是說:“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辛棄疾則在詞中寫道:“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倍诿耖g,薺菜不只是一道鮮蔬,還是一味良藥?!叭氯j菜賽靈丹?!笨梢娝j菜的源遠流長。
薺菜與我,相遇少年時,相看兩不知的無心錯過,而今懂得它的滋味,人生已過半。有人說薺菜是詩經(jīng)里一道自然樸素的野味,而我則更喜歡薺菜的另一個名字——枕頭草,透著凡塵日子的通俗和質(zhì)樸。平淡的生活,沒有熱烈的繁華,沒有生動的表達,一味薺菜入口,是味蕾的輕盈升華,味于舌尖,本真恬淡的情味呼之欲出。
檸檬心
水果中,檸檬是個異數(shù)。
既不像蘋果、香蕉、梨子、葡萄那般去皮后完整食用,給人帶來大嚼特嚼的痛快酣暢,又不能帶給人們舌尖上甘之若飴的滿足之感,始終只能作為配角存在我們的生活里。好在有人喜,有人愛,它的世界里人來人往。
又是一年秋風(fēng)起,天微涼,檸檬也漸黃。青里泛黃的三個檸檬掛在門前綠化地的檸檬樹上,和我家小院一欄之隔。那里原來是小區(qū)的一塊公共綠化地,從去年初春起,青青綠草被愛花的鄰居漸漸鏟除,取而代之的,是她栽在土里的各色花朵,四季有花開,賞心悅目。盆栽也是主打歌,巴掌大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盆塞得密密麻麻。見縫插“盆”的都是樓上人家,盆里栽的多半是平民蔬菜,大蒜、西紅柿、辣椒……因而,當掛著青果的檸檬樹被主人挪至此處后,一下子搶了所有的風(fēng)頭。它的主人是四樓一位孫姓大姐,年過五旬,穿著寬松隨意,她除了做做家務(wù)、打打麻將外,剩余時間就是打理這棵樹。每天傍晚時分,我踩著薄暮而歸,總見她蹲在樹前澆水、松土,或者修剪枝葉。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檸檬樹開枝散葉,開花結(jié)果。春去秋來,一盞盞青黃燈籠掛在秋天的屋檐下,一陣風(fēng)吹過,傳來它們和綠葉的竊竊私語。
檸檬為媒,慢慢地,我們熟悉起來。得知我也喜歡,熱心的孫姐前后兩次,從枝繁葉茂的檸檬樹上為我剪來幾根帶葉枝干,耐心地教我栽樹要領(lǐng)。某月某日某時,我猛然想起院子里的它們,一路小跑過去,可憐的嫩枝早已曬蔫,萎成兩截枯枝。孫姐問起,我自是羞愧難當。于是,第三次插枝,孫姐親手栽種,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攬下所有的活——下雨天,她把花盆搬至粗壯的梅樹下躲雨,天放晴,再搬出來曬太陽。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在孫姐的精心呵護下,檸檬枝安然度過炎熱的盛夏,挺直了腰桿,卷曲的枝葉也一天天舒展。那一刻,我藏在心底許久的夢悄悄冒出新芽來:在深秋的午后,沐浴著陽光的融融暖意,摘下一顆檸檬,切成片,投入玻璃杯中,細品之間,流年悄然轉(zhuǎn)換,煙月已把人事改,回眸處,曲終,人不散。
果未結(jié),夢未成之前,檸檬還須去超市購買。五顏六色的水果攤前,最喜歡的,是斜躺在貨架上的檸檬。一個袋子里裝上兩個,黃亮,圓潤,飽滿,表皮光潔,只見它們頭挨著頭,肩并著肩,活脫脫一對親熱的小情侶。拿起一個,湊到鼻尖,有薄薄的冰涼,淡淡的香氣。離開時,總不忘捎回幾個。一直覺得,檸檬是有靈性的,像是為夏天而生的小精靈。越是酷暑難敵,它越發(fā)清涼;越是潮熱難耐,它越發(fā)爽利。儼然成了盛夏酷暑的紅顏知己。當然,也是我的親密朋友。我和檸檬相處的方式很簡單,很純粹。晨起,在溫熱的白水里泡幾片檸檬,淡淡的酸,溫溫的熱,瞬間,神清氣爽,沁人心脾。一杯檸檬水的工夫,一則小故事也恰好讀完。視力不好的馬路,像他所飼養(yǎng)的犀牛一樣“靠嗅覺生存”,敏銳的嗅覺很快捕捉到她,一個喜歡嚼著檸檬味口香糖的女孩明明,朝夕相處中,他愛上了她。在他心里,女孩就像檸檬一樣干凈、清透、溫暖。他追隨這股檸檬香氣,把這份愛養(yǎng)在心底。
似乎,素來低調(diào)而善良的檸檬,它的存在便是為了成全,成全另一種美好。故事里,生活中,莫不如此。菜肴里滴上幾點檸檬汁,冷飲杯上插一圈檸檬雕花,洗臉時加上幾滴檸檬水,洗衣皂粉里加入少許檸檬精華……閑來胡亂地想,如果有一天,看似可有可無的檸檬,永遠從餐桌上消失了,杯子里,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想必,懷念的遠不止我一個。曾經(jīng)的擁有怎么能說忘就忘?
原來,檸檬如生活里的一些人啊,不經(jīng)意相遇,不刻意相處,不顯山不露水。待到秋將盡,方才驚覺,我們已從彼此的世界里路過,相伴歲月長。
美人醉
別去,歸來,風(fēng)輕,月白。
月白如霜,微微亮,又微微泛著涼,一如當年的模樣。突然地感慨,曾經(jīng)的月光,多像青春的某一節(jié)篇章,淡淡的光,披著淺淺的傷。當時年少春衫薄,看取蓮花凈,心不染塵埃,不諳情事,悲喜不言,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做過的事、路過的人,或是太過用力,或是用力不足,留下的,是雨淋不濕、風(fēng)吹不散的遺憾。偶有三五好友相聚,酒不沾,話少言,安靜地坐著,微笑地聽著,儼然一個不咸不淡的看官。流年誤,空虛度,蒼白了素時錦年。
終究是俗世里的人,逃不開煙火的熏染。告別單身后,臨時租住在沿河的一戶人家。和我們一前一后租住進來的,是另一對年輕夫婦。她身材小巧,長相甜美;他中等個子,皮膚黝黑。他們將房東家的小賣部盤下來,以此謀生,又謀愛。每次看到小兩口,不是手牽著手出門去,就是在店里頭抵著頭小聲說話,幸福像花一樣綻放在臉龐。
如果不是那個夜晚,我愿意一直相信,相信他們愛得天長地久?!皣聡隆钡目奁晱臉窍聜鱽恚蚱埔沟膶庫o,先是聽到東西摔落地上的聲響,一會兒,防盜門“哐當”一聲被重重關(guān)上,他頭也不回,決然離去,留下她獨自流淚到天亮。第二天中午,雙眼紅腫的她坐在桌前,一瓶白酒已經(jīng)喝得底朝天,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酒味??吹轿疫M屋的瞬間,她的眼淚像決堤的海。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試圖拉著我的手,可還沒站穩(wěn),就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扶著她瘦弱的身子,聽著她沙啞地哭訴,那一刻,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于茫茫人海之中,有緣相遇,歷經(jīng)風(fēng)雨,執(zhí)手相牽,永遠曾經(jīng)是多么滾燙的諾言。如果真愛,怎么會忍心傷害?愛時當歡,不愛就不愛了,無論江山騰給誰,轉(zhuǎn)身后,一別兩寬,各自晴天。結(jié)束,或許是最好的開始。
多領(lǐng)悟,就有多疼痛。那一年,生活失意,訴與誰都是驚擾,一個人默默承受。為了排遣,為了取暖,第一次喝起了酒。地凍天寒,銀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出租屋。半瓶白酒,就著清冷的月光,對影成三人。三杯下肚,頭暈,目眩,整個人飄飄然。不管了,不顧了,一杯杯斟滿,一杯杯飲盡,辣得連連咳嗽,嗆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入杯中。現(xiàn)在想來,這些憂傷的過往,無不是通向內(nèi)心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
曾經(jīng)以為,很多的河過不去、很多的山越不過,到最后,都過去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世間,最無情的是時光,最有義的也是時光。在時光的洪流里,我們學(xué)會了堅強,學(xué)會了成長。轉(zhuǎn)角處,遇見了更好的自己。懂得了適時沉默和隱藏,也漸漸明白如何放下和接納。所以,當時間的文火,不緊不慢地熬制,多少前塵事,一一過濾抖落,沉入記憶的河床,最后端上來的,是人至中年的滄桑,和百轉(zhuǎn)千回后的回味悠長,再也不驚慌,也不再無端地黯然惆悵。
也越發(fā)明白,人生最值得珍惜的莫過于剛剛好。不早不晚的相遇,剛剛好;不遠不近的相望,剛剛好;不離不棄的相守,剛剛好。因而,三五好友再相聚,不客套,不強裝,擇一處路邊攤,圍坐桌前,菜品葷素不嫌,舉杯落盞之間,風(fēng)輕云淡,快樂翩躚,緋紅的桃花飛上小酒微醺的容顏。我所喜歡的,正是這種微醺,薄醉,不濃不淡,剛剛好?;丶业穆飞?,腳步輕軟,同行者二三,笑語歡聲驚醒了路邊的合歡樹。
偶有一醉,是在多年以前,醉得天昏地暗,醉得肝腸寸斷,醉得像雪小禪寫得那般……哪一杯都要干掉,一點兒不斯文,一點兒也不小資……喝至興起,她唱戲,所有會的都全派上了用場,拿了圍巾當水袖,一邊甩著一邊唱:這才是人生難預(yù)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我不會唱戲,只會聽戲,一遍遍聽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甭犃T,感慨萬千。美人楊玉環(huán),豆蔻年華入皇宮,集三千寵愛于一身,陪君醉笑三千場,醉臥懷里不醒來。怎知,等閑卻變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百花亭邊,唐玄宗有約不來,楊貴妃滿腔的期盼化作縷縷幽怨,酒入愁腸,三杯即醉。醉便醉了,從此再無三郎的愛憐。自古紅顏多薄命,生命的最后,她接過那盛滿瓊漿玉液的夜光杯,一飲而盡,宛若一片秋葉,飄落歷史的河流,美人與江山從此是傳說……
曲終,人不寐。枕邊書隨手翻起,不禁笑了,一代才女李清照的生活里,竟也是少不得喝酒!她的諸多詞里,時常有酒的身影,“昨夜風(fēng)驟雨疏,濃睡不消殘酒”“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文字能下酒,字字句句撥人心弦。李清照的這些好詩詞又何嘗不是在酒里煮出來的?該是怎樣凄冷的夜晚?抑或是怎樣的思念?良人不再,心無歸處,酒是唯一的安放。
已是夜深,不遠處的桌上是兩瓶紅酒,乃好友年前相贈。她說:“知道你喜歡喝點紅酒,嘗一嘗,心情會不一樣?!奔毿牡乃偸浅銎洳灰獾貛Ыo我感動和溫暖。那就小資一回,輕輕地斟上一杯,眼角濕潤潤的,這樣的夜,酒是最貼心的陪伴,有情調(diào),又寂寞。喝到臉微微紅,有淡淡的暈,這該是女子最美的時刻吧。
慢慢品,細細嘗,把一段記憶循環(huán)播放,然后一飲而盡,重新上路。無論塵世如何喧囂不安,我依然保持著最初的溫度,把悲歡離合細細縫補,讓補丁處開出心花一朵朵。最美的人生,原來是:不辜負。
粥里歲月
晨起一碗粥,是中年的味蕾最素淡溫潤的一味暖。輕啜慢品,入口綿甜,直逼出心底的道道寒氣,整個上午時光都浸在綿綿的粥香里,神清,氣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