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父母,我的童年
正如圣賢的斷言,任何人的人生故事,只要是真實的講述,一定會扣人心弦。我的回憶錄應該可以達到那樣的效果吧,而那些極力慫恿我寫自傳的親朋好友們,也理應不會對我感到失望。至少,周圍熟悉我的一部分人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這足以讓我聊以自慰,激勵我再接再厲。
我在匹茲堡的朋友梅隆法官幾年前就寫過類似的傳記。他的書我讀起來感覺挺開心的,促使我認同了上文所提及的圣賢高見,因為他的書不僅是帶給朋友們無窮快樂的源泉,而且定會持續(xù)激勵他的子孫后代們積極努力地生活。不僅如此,該書的流傳度已經超出了作者周邊親朋好友的范圍,業(yè)已躍進暢銷書排行榜之列。梅隆法官自傳的核心價值在于揭示人性;在寫作過程中,他并沒有著意于嘩眾,而僅僅是為了家人而抒情闡述。和梅隆法官的出發(fā)點一樣,我只是想和至親老友無拘無束地聊天,哪怕是聊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也不會感到無聊乏味,因為我們彼此歷經了歲月考驗而依舊真誠相待。
好吧,言歸正傳。1835年11月25日,我出生在丹弗姆林一座小平房的閣樓間里,小平房位于摩迪街和普奧里巷的拐角處。“雖出身貧寒但雙親正直、親朋友善?!边@句俗語正好概括了我的家庭背景。丹弗姆林作為蘇格蘭地區(qū)的綢緞貿易集散地,歷來都名揚四方。我的父親威廉·卡內基曾經做過綢緞紡織工;我的爺爺名為安德魯·卡內基——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爺爺卡內基生性機智幽默、和藹可親、堅忍頑強,當地很多人都知道他。在爺爺生活的那個年代,他可是當地活躍分子的頭兒;他因掛著個快樂人生俱樂部“帕提梅爾學院”負責人的頭銜而家喻戶曉。當年,我回到闊別十四年的故鄉(xiāng),記得有位老人來看我,因為他聽別人說我是那位“教授”的孫子(“教授”是爺爺那個圈子的人對他的尊稱)。這位老人當時已經老態(tài)龍鐘,鼻子和下巴的褶皺松垮得就像要掉下來似的。
老人顫顫巍巍地穿過房間向我走來,一只手顫抖著撫摸我的頭,說道:“你就是安德魯·卡內基的孫子呀!你爺爺可是個通情達理、精明能干的人呀!我和你爺爺的樂事兒可多啦。唉,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嘍。”
家鄉(xiāng)的好些老人都給我講起過爺爺的故事。這是其中之一:
有一年的除夕之夜,村子里一位頗有個性的老婦人,猛然看見自家窗戶上出現了一張鬼臉,嚇了一跳。抬頭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她驚呼道:“噢,原來是你這個傻瓜安德魯·卡內基呀!”她說得沒錯,爺爺在七十五歲的時候還常常扮鬼去嚇唬那些老婆子朋友。
朋友們評價我“具備將丑小鴨變成天鵝的本領”。我感覺自己樂觀的天性、排憂解困、笑對人生的能力,一定是稟承于我這位給人帶來歡樂的老頑童爺爺。我很自豪自己繼承了他的名字。擁有樂觀向上的稟賦,比擁有財富更為重要。年輕人應當懂得,這樣的性格是可以培養(yǎng)的,心智可以像身體一樣,從陰暗的角落移到明媚的陽光里。來吧,讓我們將心靈沐浴在陽光里。如果可能,請笑對煩惱,其實,每個人都具備一些哲人的素質,但前提是自責不是出于自己的惡行。煩惱總是存在,這些“該死的斑點”是無法通過自責洗刷干凈的。法官雖然成天待在最高法院里,但從來都沒有被愚弄。伯恩斯說過這樣一句人生的黃金法則:
唯有自責才讓你感到恐懼。
這句箴言是我年輕時候就遵循的座右銘。較之我所聽到過的其他說教(那可真不少),這句話對我更有意義。我承認,長大成人的我和老朋友貝利·沃克有幾分相似。有一天,醫(yī)生詢問他的睡眠狀況,他回答說很糟糕,總是睡不著??芍笏0椭劬τ盅a充了一句:“不過有時候,我還是可以打個美妙的盹兒的。”
說說我母親這邊的親戚吧。我的外公托馬斯·莫里森比爺爺還要有名氣。他是《語體風格》雜志的撰稿人,雜志老板威廉·科貝特是他的朋友,兩人一直有通信往來。在我寫自傳的時候,在丹弗姆林認識外公莫里森的一些老人,至今都認為他是最有才華的演說家之一,并且是他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能干的。外公是《先鋒》的出品人。雖然其規(guī)模不及科貝特的《語體風格》,但是在蘇格蘭地區(qū)開創(chuàng)了激進言論的先河。我讀過外公的一些文章,從當今技術教育重要性的角度來看,外公最為引人注目的出版物是一份名為《心智教育對手工教育》的小冊子。小冊子發(fā)表于七十多年前;文章強調了手工教育的重要性,這和我們今天大力提倡的技術教育理念相吻合。外公在文章的結尾寫道:感謝上蒼讓我在年輕的時候學會了做鞋、修鞋。1833年,科貝特將外公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語體風格》上,還加上評論:本期刊登的這篇文章出自我們尊敬的蘇格蘭朋友托馬斯·莫里森記者,這是我們《語體風格》雜志在相關選題中最具價值的文章之一。由此看來,我這喜歡爬格子的習性是父母親雙方的家族遺傳——卡內基家族成員既是讀者,又是思考者。
外公莫里森是個天生的演說家、熱情的政客,還是當地激進黨派的黨魁。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貝利·莫里森繼任了他的職位。在美國,有不止一位享有名望的蘇格蘭人找到我,要求和“托馬斯·莫里森的外孫”握手。有一次,克利夫蘭和匹茲堡鐵路公司的總裁法莫爾先生對我說:“你所有的學識和素養(yǎng)都得益于你外公的影響?!薄兜じツ妨值胤街尽返淖髡甙1灸釢伞ず嗟律舱J為自己人生的健康成長,得歸功于年輕時有幸在外公的部門任職。
如果沒有得到過贊美,我的人生不可能經歷磨難、邁向成功;而讓我最開心的一次贊美來自《格拉斯哥報》的一名記者,他曾經在圣·安德魯大會堂聽過我關于“美國地方自治”的演說。這位記者大幅報道了蘇格蘭當地人關于我、我的家族,尤其是我外公托馬斯·莫里森的評價。接著,他還作出如此評價:講臺上的這個人真讓我感到驚訝,因為他的言談舉止和外表簡直就是老托馬斯·莫里森的翻版。
雖然不記得自己是否見過外公,但我和他的驚人相似是毋庸置疑的,因為我清楚記得二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丹弗姆林時的情形:舅舅貝利·莫里森和我坐在沙發(fā)上,他那黝黑的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他無法言語,只是走出屋子平緩情緒。不一會兒,他回到我的身旁解釋道:在我身上的一些氣質,總會時不時地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這些幻象雖然稍縱即逝,但還是會時常閃現。舅舅說我的舉止像外公,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媽媽也不斷發(fā)現我身上有外公的個性特征,這種微妙的母系遺傳跡象時刻都在顯現著。我感慨萬千!
外公莫里森當年迎娶了愛丁堡的霍琪小姐。外婆霍琪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舉止優(yōu)雅,性情溫良??上б驗樗⒛暝缡牛驄D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并不長。當時外公是個皮革商,在丹弗姆林的皮革生意做得很不錯,因而生活優(yōu)越。我的貝利舅舅,也就是外公的長子,曾經有匹小馬駒,那在當時可以說是奢華的生活了。然而,滑鐵盧戰(zhàn)役之后的和平時期,卻讓外公的生意一蹶不振(那會兒,整個國家的經濟都跌入低谷),所以貝利舅舅兄妹們的生活也變得艱難起來了。
外公的次女瑪格麗特是我的母親。關于媽媽的好,我一言難盡;她秉承了外婆高貴、優(yōu)雅和端莊的氣質?;蛟S,有天我可以告訴世人這位淑女的點點滴滴,不過恐怕我沒有能力做到,因為在我看來,她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她只屬于我一個人。除了我,沒有其他人可以真正理解她。爸爸過世得早,她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第一部書的獻言是這樣寫的:“獻給我親愛的英雄母親?!?/p>
祖輩的高貴真是我的幸運。人的出生地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周遭不同的環(huán)境和傳統能夠激發(fā)孩子不同的天賦。羅斯金(英國19世紀文藝評論家)就曾真切地評述過:愛丁堡地區(qū)每一個聰慧孩童都深受古堡景致的影響。同樣,丹弗姆林的孩子都深受蘇格蘭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影響。這座尊貴的大教堂,是蘇格蘭的守護神馬爾科姆·坎摩爾國王和瑪格麗特女王于11世紀初(1070年)建造的。大寺院以及國王們出生的宮殿廢墟依然可見;大教堂位于皮滕克利夫河谷,河谷環(huán)抱著瑪格麗特女王的圣壇以及馬爾科姆國王塔。民謠《帕特里克·斯潘思先生》這樣唱道:
國王端坐于丹弗姆林塔之上,
暢飲著紅艷艷的葡萄酒佳釀。
布魯斯國王的墓位于大教堂的中央,圣瑪格麗特的墓緊隨其旁,而好些“皇親國戚”則長眠在四周。確實,孩子是幸運的,他一睜開雙眼就可以感受到這座浪漫小鎮(zhèn)的光芒,小鎮(zhèn)的高地往北生長著延綿三英里的灌木叢,面朝大海,南面和愛丁堡遙遙相望,而北面的奧奇麗山峰則清晰可見。所有這一切都足以讓人感觸到丹弗姆林輝煌的歷史——蘇格蘭的政治和宗教中心。
孩子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是相當優(yōu)越的:呼吸的空氣中都凝蘊著詩情畫意,目之所及皆鑲嵌著歷史和傳統。所有這一切,就是孩童時代的真實世界——理想總是那么真實地存在著。誠然,孩子長大成人之后,還是要面對真實而嚴峻的平凡世界,但即便到了那時,甚至直至一息尚存之時,孩童時期的印象會依舊留存,雖然有時候會短暫消失,但也僅僅是被壓抑、被強制忘卻的結果。孩童時期的影像終究會抬頭,讓人思想振奮,生活出彩,潛能得以淋漓發(fā)揮。丹弗姆林的大教堂、宮殿、河谷熏陶了那里的孩子,激發(fā)了他們內心潛在的火花,促使他們出類拔萃。哪怕是出身寒門,也同樣可以出人頭地。我的父母親就是誕生在這樣富有激情的環(huán)境里。毋庸置疑,他們兩人身上都彌漫著詩情畫意。
由于爸爸的紡織生意做得不錯,我們一家從摩迪街搬進了里德公園一處較為寬敞的房子。屬于爸爸的那四五臺紡織機占據了房子的一樓,我們全家住在樓上,樓上的梯子直接通向街上的人行道。蘇格蘭的老式房子當時都是這個模樣。這是我兒時記憶的起源地。好奇怪,我在這里的第一個記憶是,有天我看見了一幅小型美國地圖。地圖大約有兩平方英尺那么大,是用卷軸卷起來的。記得當時爸爸、媽媽、威廉姑父和艾特肯姑姑都在地圖上搜尋著匹茲堡,他們找到了伊利湖和尼亞加拉河的圖標。沒過多久,姑父和姑姑便乘船向那片充滿希望之地進發(fā)了。
我記得那會兒,表哥喬治·勞德(乳名多德)和我都被一種面臨巨大危險的恐懼籠罩著,因為家里的閣樓秘密存放著一面非法旗幟。我感覺那或許是爸爸,或許是姨父,抑或是家里其他善良的激進分子制作的,用作反對《玉米法》的示威游行。那時候,鎮(zhèn)子里已經出現了好幾次騷亂,市政大廳四圍都有騎兵把守著。爺爺、外公和叔叔、舅舅們分別歸屬于對立的兩派,而老爸則積極參與各種集會、發(fā)表演說。這樣一來,整個大家庭都處于動蕩不安之中。
貝利·莫里森舅舅被捕入獄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對此我記憶猶新。有一天夜晚,好幾個男人敲響了我家的后窗,告訴爸媽由于舅舅違禁集會而鋃鐺入獄。舅舅他們是在鎮(zhèn)外數英里的一個地方開會的,治安官在士兵的協助下抓捕了他,并連夜拉進了城里。圍觀的大批民眾一直尾隨著他們。
人們擔心場面無法控制、麻煩接踵而至,因為老百姓威脅說要營救舅舅。不過,我們事后了解到,鎮(zhèn)長勸服了舅舅;舅舅走到面朝高街的窗前,請求眾人散去。他對大家說:“如果今晚我的朋友所做的是正義之舉,那就請放下武器收兵吧?!泵癖娐爮牧司司说膭駥?。過了一會兒,舅舅下令:“平靜地撤離!”與我們家里所有成員一樣,舅舅有道德教養(yǎng),嚴格遵從法律,不過他骨子里具有激進的精神,崇尚美國的共和國策。
可以想象,舅舅的勸導在民眾中口口相傳之際,人們內心里該有多么憤憤不平、難以接受。我從小便接受了這種理念的熏陶:人人都擁有這樣的權利——痛斥帝王將相、王孫貴族的專制特權,對共和體制這一美國優(yōu)越制度的向往,對自己民族居住地的自治以及對享有自由家園的追求。孩提時期的我,就想著要把國王、公爵和郡主殺了,認為他們的滅亡是對國家的一種貢獻,而行刺他們則是一種英勇的行為。
正是由于孩提時期所受到的影響,促使我很早就形成了對特權階層或個人的看法:只有不是通過捷徑而獲得公眾認可的人,才能受到尊敬。那時候,人們對家族血統嗤之以鼻:“他算老幾?他一事無成,只不過是仰仗著世襲的運氣,打著高貴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他就是運氣好,含著金湯匙出生而已。他們家族的大人物就像馬鈴薯還深埋在地底下呢!”我那會兒真不明白,在這個某些人一出生就可以享受特權的世界里(那并不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那些具備聰明才智的普通人該如何生存呢?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引用下面的詩句,因為它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我的憤慨。
曾經有個布魯圖,他無法容忍暴政;
那個不朽的魔鬼,想要如國王般輕易地統治羅馬。
可是,國王就是國王,并非虛幻的影子。國王所有的一切都是承襲來的。以上感想只不過是我兒時對家中所聞產生的一些共鳴。
我明白,盡管丹弗姆林的細毛披巾很出名,但在這個國度享譽久遠的,或許是其極致的激進。那時候,鎮(zhèn)上大多數的男人都是小作坊主,或多或少擁有些織布機,這就讓激進主義的思潮在丹弗姆林更加濃郁。由于按件計酬,他們不必在固定時間內勞作,只要從大作坊主那里接活,然后回家織布就是了。
那是個充滿著緊張政治情緒的時代。有好一陣子,午飯后,一群群扎著圍裙的男人,在鎮(zhèn)上扎堆探討國家大事,人人嘴邊掛著的都是休謨、科布登、布賴特這些名字。盡管年紀尚小,但我已經深深被這個圈子吸引,常常是他們忠實聽眾中的一員。他們的討論總是完全傾向于一個派別,慣常的結論是這個國家必須有所改革。鎮(zhèn)子里有人成立起了社團,還訂購了倫敦的報刊。每天晚上,他們都向民眾宣讀報刊的主要社評,不過,宣讀者是鎮(zhèn)上的牧師。這真是奇怪。舅舅貝利·莫里森也常常為大家讀報;讀完報紙,舅舅就和其他人一起評論起來,聚會因而變得相當熱烈。
這樣的政治討論會時常舉行。不出家人所料,我和他們一樣深入其中,參加了好多次集會。爸爸、舅舅和叔叔們都不乏聽眾。記得有天夜晚,爸爸要在大型的戶外集會中發(fā)表演說。我在大人站立著的雙腿間擠來擠去;有個觀眾的歡呼聲比其他人都要響亮,我擠到他的身旁,內心的激動難以抑制。我抬頭望著這位給予我雙腿倚靠的男人,告訴他演說人就是我的爸爸。于是,他把我舉起來,讓我坐在肩膀上傾聽。
有一次,爸爸把我?guī)У接杉s翰·布賴特主持的集會上。布賴特支持J.B.史密斯參與斯特靈市自由黨的選舉?;氐郊依铮遗u了布賴特先生,認為他口齒不清,把“一個人”(man)說成了“好些人”(men),他沒有將我們蘇格蘭人濃重的“a”音發(fā)好。毫無疑問,浸染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年輕的我后來會成長為一名激進的共和黨黨員,而我的口號則是“打倒特權”。其實,小時候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何為“特權”。不過,爸爸是明白的。
姨父勞德最為精彩的故事也和這位約翰·布賴特的朋友J.B.史密斯有關。史密斯是丹弗姆林議會成員,姨父是其委員會中的一員。有一天,人們揭發(fā)說史密斯是“同一神論者”,這下可不得了了,鎮(zhèn)子里的海報發(fā)起了質問:你會投票給信奉“同一神論”的人嗎?史密斯的委員會主席是名鐵匠,來自坎內希爾村;他公開宣布永遠不會投史密斯一票。姨父驅車來到村里,在深谷旁的一家小酒館向他發(fā)出勸誡。
“伙計,我可不會投票給信仰‘同一神’的家伙?!敝飨f。
“可是,梅特蘭(對手方候選人)信奉‘三位一體’的基督教呀!”姨父回應道。
“真該死。那可是要打架的呀!”主席說。
就這樣,鐵匠投了支持票,史密斯以微弱優(yōu)勢在選舉中獲勝。
手動織布后來被蒸汽機紡織所取代,這樣的變革對我們一家來說是場災難。爸爸那時沒有意識到迫在眉睫的變革,仍然在老舊的運作系統里苦苦掙扎,他的紡織機大大貶值。在這樣的緊急關頭,我們家需要一種永不言敗的精神力量;媽媽站了出來,為家庭的前途重整旗鼓。她在摩迪街開了間小商店,用以貼補家用;商店收入雖少,但已經足以讓我們一家“體面”舒適地過日子。
記得之后不久,我便開始體會到貧困的滋味。那天真是令人感覺痛楚:爸爸把最后一批紡織物交給大紡織商,媽媽焦急地等待著,看爸爸是否可以帶回新的訂單,要不然我們全家就只有坐吃山空了。那會兒,我心急如焚。雖然爸爸“既不絕望,也非卑劣”,但還是要“乞討這世間的仁兄,給予他一份苦差度日”(伯恩斯語)。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自己長大成人時一定要拯救家人。不過,和鄰居相比,我們那時的生活還不算貧困。我不知道物質匱乏的日子要持續(xù)多久,媽媽之前也沒有經歷過,不過她總是會讓自己的兩個男孩兒穿得整潔、漂亮。
爸爸媽媽曾經于不經意間向我承諾:只有在我自己有上學要求的時候,他們才會送我去上學。后來我才了解到,這個許諾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不安,因為盡管我一天天地長大,可就是沒有想學習的意愿。他們請求校長羅伯特·馬丁先生給我多加引導。有一天,馬丁先生帶著我和一些已經上學的小伙伴們去遠足。之后不久,我便提出要去馬丁先生的學校上學,爸爸媽媽深深地松了口氣。那年我已經八歲了,所提申請爸媽當然會同意。后來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八歲的年齡上學是夠早的了。
我很喜歡校園生活;要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而耽擱了我去學校,我會不開心。而這樣的情形總會時不時地發(fā)生,因為每天早晨家人給我的任務,就是去摩迪街的另一頭打井水回家。水井供水量不足,時斷時續(xù)的,有時候要等待好久井水才會冒出來。一群老婦人圍坐在井邊;她們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就把一些不值錢的罐子碼成了一條排隊的線,以確保早點輪到取水。可以料想,我和她們發(fā)生了無數次的爭執(zhí),而且從來都不會向這些受人尊敬的老太婆低頭。為此,我還贏得了“壞小子”的美譽。或許,我就是打那時開始養(yǎng)成了能言善辯、爭強好勝的個性,并且這樣的個性伴隨了我整個人生。
就是由于要幫家里打井水,我常常上學遲到,不過校長知道原委后也就原諒了我。還有一件事我要在這兒提一下:通過熟人的介紹,我有份放學之后在商店打雜的差事。現在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我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因為自己剛剛十歲就可以成為父母的幫手。很快,我得到顧客的信任,為他們記錄與商店之間生意往來的各類賬目。就這樣,我早在孩提時期就略微知曉了生意經。
不過,我在學校里也有煩惱事。男孩子們給我取了個綽號,叫我“馬丁的寵物”;而有時候我走在大街上,就可以聽到這個討厭的名字。小時候的我,不怎么明白這個綽號到底意味著什么,但感覺似乎是對我最大的羞辱。現在我明白了,正是這個綽號妨礙了當時的我和校長無拘無束地溝通,為他做些本該做好的事情。我對自己唯一的校長、優(yōu)秀的老師心存感激,很遺憾自己沒有機會在他生前報答他。
在這里我要提及一個人,我的姨父勞德,也就是喬治·勞德的爸爸;他對我一生的影響至深。爸爸在紡織廠一刻不停地工作,白天幾乎無暇顧及到我。而姨父呢,他在高街開了間小商鋪,日子過得比較清閑。注意了,高街可是貴族店主的聚集地,甚至稱得上是丹弗姆林的高檔商業(yè)區(qū)。西頓姨媽在我剛剛開始上學的那年便去世了,這對姨父的影響頗深,只有他的獨子喬治和我的陪伴才得以慰藉。姨父非常擅長和小孩子溝通,教會了我倆好些知識。我記得他是這樣教我們英國歷史的:想象各個朝代的國王在房間的某個地方,做著熟悉的事情。就這樣,今天的我還能感覺到,約翰國王就坐在壁爐臺的一旁簽署著《大憲章》,而維多利亞女王呢?她抱著孩子坐在門外。
難怪多年之后,我可以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牧師會禮堂找到所有君王的名冊。大教堂里的一個小禮拜堂里有塊平板,上面的文字告訴人們,奧利弗·克倫威爾的尸體就是從那抬出的。我從姨父膝旁學到的歷史是:這位偉大的共和君王給羅馬教皇去信,通知這位神圣的教皇,“如果繼續(xù)迫害新教徒的話,梵蒂岡將聽到大不列顛轟鳴的炮聲”。毋庸多言,我們冠以克倫威爾“領袖”的頭銜是名副其實的。
正是從姨父那我學到了蘇格蘭的早期歷史知識:關于華萊士、布魯斯、伯恩斯其事其人的,關于布萊德·哈里的歷史,關于斯科特、拉姆齊、坦納希爾、霍格以及弗格森等等。坦誠地說,那時正是伯恩斯的詩句激發(fā)了我對蘇格蘭人的偏愛(或者也可說是愛國激情),這樣的情懷貫穿我整個的人生。當然,華萊士是我們的民族英雄,他的血脈里洋溢著英雄氣概??杀氖?,有一天在學校里,一個可惡的大男生告訴我說,英格蘭的面積比蘇格蘭的大多了。我向姨父求證,他寬慰我說:“根本不是那樣的,奈格(卡內基的乳名),如果把蘇格蘭平展開來,她可就大多了。可是,你愿意把我們的高地碾平嗎?”
???!那可不行!姨父的話只是對我這年輕愛國者的安撫而已。后來,就英格蘭人口多于蘇格蘭這個問題,我又向姨父求教。
“沒錯,奈格,人口比例是七比一。可是,在班諾克本戰(zhàn)役中我們贏了,當時他們的士兵人數比我們多得多。”于是,我又高興了起來——英格蘭出兵不少,可最終輸了,勝利的榮耀是我們蘇格蘭的。
有這么一句至理名言:戰(zhàn)爭引發(fā)更多的戰(zhàn)爭,因為每一次戰(zhàn)役都為將來的開戰(zhàn)埋下了孽種,從而導致民族之間世仇延綿。美國男孩的成長經歷和蘇格蘭的相仿,他們是讀著華盛頓和福吉谷戰(zhàn)役的故事長大的;他們知道英國人雇用黑森人殺害了美國人,因而他們憎恨英國人。這也是我和我那些在美國成長的侄甥們之間情感的寫照。蘇格蘭在那次戰(zhàn)役中是正義的,戰(zhàn)爭是英格蘭人挑釁而起的,英格蘭人是壞蛋。只有等到我的侄甥們長大成為真正的男子漢的時候,他們的偏見才可以被根除;否則,偏見有可能根深蒂固。
自打我向姨父求教之后,他便經常把客人帶回家,向他們保證他可以通過詩歌和歌曲的感染力調動起多德(喬治·勞德)和我的一切情緒:要么哭泣,要么大笑,要么握緊小拳頭隨時準備開戰(zhàn)。華萊士被叛徒出賣的故事,是姨父的一張王牌,他的講述總是讓我們嗚咽不止,我們幼小的心靈完全被那恒定不變的結局撕碎。姨父每次說起這個故事,我們都是如此反應。當然,姨父在每次的講述里都會不斷添加繪聲繪色的修飾語,不過他從來都不使用任何道具。英雄人物對孩子的影響是多么神奇??!
我在高街與姨父一家的相處,開啟了我和多德終生的兄弟情誼。多德、奈格是我們在家中的相互昵稱;我不叫他喬治,他也不叫我卡內基,我們一直到老都相互直呼多德、奈格,沒有其他名字可以蘊涵我們之間那么深厚的情誼。
從高街的姨父家回到鎮(zhèn)子盡頭的摩迪街自己家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要經過陰森森的教堂墓地,那里夜晚沒有燈光;另一條路則燈火明亮,沿途還要經過“五月門”。每當我要回家的時候,姨父總是露出壞笑,問我會走哪一條路回家。而我呢,總是回答說要走經過墓地的那條路,因為我腦子里會想起華萊士的英勇氣概。我很滿意自己經受住了“五月門”十字路口燈光的誘惑,從來都沒有改變回家的路徑。通常,在經過黑漆漆的墓地、穿過修道院門拱的時候,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黑暗中,我吹起口哨壯膽,一邊緩慢地挪著腳步,一邊思索著假如華萊士遭遇到敵人、天災或者鬼怪的時候該會怎樣出擊。
多德和我在小時候從來都不喜歡羅伯特國王。在我們看來,他僅僅是個國王而已,而華萊士則是人民的第一英雄。約翰·格拉姆爵士名列第二。如我這般受熏陶而來的強烈蘇格蘭愛國情結,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如果要探察我那突出個性——勇敢——的根源,我相信終究會落到華萊士這位蘇格蘭民族英雄身上。對于男孩子來說,英雄就是一座精神力量的高塔。
來到美國之后,當我發(fā)現原來其他國家也有他們值得驕傲的東西時,我甚至曾有過心痛。如果一個國家沒有華萊士,沒有布魯斯,沒有伯恩斯,那有啥可驕傲的呢?我發(fā)覺,由于蘇格蘭地區(qū)罕有游人到訪,因而當地人至今仍然保留著我這樣的想法。只有隨著年歲的增長和閱歷的拓寬,人們才會意識到,其實每個國家都擁有其獨特的英雄、傳奇、傳統和成就。然而,若干年之后,不管這個星球上有多少國家比蘇格蘭強大,真正的蘇格蘭人都不會找出任何理由來降低他對祖國業(yè)已形成的高度評價。當然,他會找出充足的理由來抬高其他國家,因為這些國家都有許多引以為榮的東西,這些驕傲足以激勵他們的子孫后代恪盡其力,為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爭光。
經年之后我才發(fā)覺,美國這片新大陸于我來說只不過是個暫時的居所,我的心留在了蘇格蘭。我的心境和彼得森校長的小兒子的相仿:小男孩在加拿大時,有人問他是否喜歡那個地方,他的回答是,加拿大“作為觀光之地非常不錯,但我永遠都不會生活在離布魯斯和華萊士的遺骸那么遙遠的地方”。
- 羅伯特·伯恩斯(1759—1796),蘇格蘭民族詩人。——譯注(本書注釋如無特殊注明皆為譯注)
- 馬庫斯·朱尼厄斯·布魯圖(前85—前42),古羅馬的政治家和將軍,圖謀暗殺愷撒。后來與馬克·安東尼和屋大維爭權,在菲利皮戰(zhàn)役中失利并自殺。
- 《大憲章》首次規(guī)定了英國政治自由和公民自主權,由當時的國王約翰于1215年6月簽署。
- 班諾克本,蘇格蘭中部小鎮(zhèn),位于格拉斯哥東北偏北的班諾克河畔,該河為福斯河的一個支流。1314年6月23日,布魯斯旗下的羅伯特在此打敗了愛德華二世領導下的英格蘭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