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過去的,已然過去

散文隨筆卷 作者:張潔 著


那過去的,已然過去

應(yīng)我的請求,汽車停在了撫順火車站的站外廣場。說好半小時之后,再去東公園附近那所中學(xué)接我。

“還是用車子送你去吧?”主人周到地說。

不,我要重新步行一次,從火車站到學(xué)校的路。二十七年前,我從這條路走到火車站,坐上火車走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依稀辨得出當年的一些建筑,那些日本式的二層小樓??伤鼈円蚕袢艘粯?,老了,早已度過了自己金黃色的日子。

早先讓綠木柵欄圍著的那些小庭院、院內(nèi)低矮的小松樹、連接小樓和庭院的沙土小徑,已為紅磚砌成的多層公寓樓所代替。它們就像那些二層小樓的兒子或?qū)O子,真像個人丁興旺、子孫滿堂的大家庭??墒悄?,跟北京重新拆建過的東安市場一樣,你叫它什么商場都行,反正,它不再是東安市場了。

我急步向前趕路。拐角的小樹、路上的斜坡、公共汽車的站牌、路旁的岔口,已不復(fù)是記憶中那樣佇立在原處。道路似是而非……我不斷向人打聽去東公園或撫順高中的路線,他們望著我那外鄉(xiāng)人的打扮,一味地搖著自己的頭。

憑著模糊的記憶,總算摸到了地方。

東公園已易名為勝利公園,圍繞著公園的木柵欄和灌木叢,已經(jīng)變?yōu)榛疑拇u墻。往來行人,再也不能一面趕路,一面透過木柵欄和灌木叢去看那園中的山、山上的亭,以及園中的湖、湖上的橋、湖邊的椅。只有鼎沸的人聲,越過灰色的磚墻,向我拋擲下來,想來游人如織。

母校樓前的巨幅標語牌、標語牌下的花圃,以及“撫順市第二中學(xué)”的牌子使我逡巡。幸好校門口有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師告訴我,撫順市第二中學(xué)的前身,就是撫順高中。同行的朋友向他們介紹了我的身份,我被允許進了校門。兩位老師想必通報校長去了,我卻等不及校長的接待,徑直去看我住過的女生宿舍(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了資料室);

吃飯的食堂(也改成了兩間教室,大概沒有了住校生);

上制圖課的階梯教室、物理實驗室、化學(xué)實驗室;

打過網(wǎng)球的網(wǎng)球場;

我的教室;

幾乎每個晚自習后,都要在那里買一個九分錢面包的小賣部(為了這個面包,我每學(xué)期的品行鑒定上都有一條“好吃零食”的缺點);

還有那一處樓梯,當年我就是站在那里,拆看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只是那棵老樹不見了,我曾坐在那樹下,一面啃著面包,一面復(fù)習功課。

操場上有人在打籃球,很認真的樣子。不像我,上體育課時不好好學(xué)習爬繩,而是模仿電影《欽差大臣》里的細節(jié):教育局長在赫列斯塔闊夫“你喜歡藍眼睛的女人,好似喜歡黑眼睛的女人”的挑逗下,在惶恐中把燃著的煙頭當成煙尾巴叼進嘴里……我學(xué)得惟妙惟肖,引得女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體育老師當場罰我爬繩。也怪,平時總也爬不上去,那次倒爬到了頂。

…………

張校長出來迎接我,然而我卻不認識他,他請我到校長辦公室坐。

依然是那間校長辦公室,我入學(xué)的時候,在這里恭聽過校長的訓(xùn)導(dǎo)。那時這間房子終日緊閉,現(xiàn)在人們隨便進出。

我向校長一一打聽老師們的消息,學(xué)校里竟沒有一個舊人了。

“還有三位在撫順?!睆埿iL說。教地理的侯老師,教俄文的章老師,教歷史的臺老師。

張校長熱情地為我打電話,請他們到學(xué)校會面。

除了章老師謝了頂,掉了牙,其他兩位老師似乎仍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并不見老,雖然也不年輕。反正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大概見老的反倒是我。

“看過你的教室了嗎?高一一班。”臺老師問。

“看過了。”

“你還記得你坐過的座位嗎?第三排中間?!?/p>

“記得。”

其實我早忘了,而他記得。在他被當做歷史反革命一關(guān)三十多年的時候,那個教室、那些學(xué)生、那張課桌以及我,是他與世隔絕前的最后一組鏡頭。

他平靜地告訴我,他的問題純屬子虛烏有,前年已經(jīng)得到落實解決,他剛剛結(jié)婚……如果我沒記錯,他該是往六十上數(shù)的人了。

我抓起放在茶幾上的太陽鏡,趕緊戴上。我怕他們看見我眼睛里的淚光。

“你當作家不是偶然的,那時你就讀了很多書,上課時總在桌子底下偷看書?!?/p>

我覺得有些掃興,便轉(zhuǎn)過頭去問侯老師:“您記得嗎?我畫了一張地圖,您給了我四分,另一個同學(xué)用橡皮擦去我的名字和分數(shù),寫上他的名字,您給了他五分?”

侯老師臉上略顯尷尬之色。他多半誤會我的意思了,遺憾!

“我們對你印象最深。”他說。

當然,那還用說。我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常得二分,并且需要重點幫助的學(xué)生。

章老師像從前一樣,經(jīng)常閉不上半張的嘴。我一直記得他在俄語課上給我們朗讀時的情景:“蘋果啊,蘋果啊,請你掉進我的嘴里來吧……”那時我古怪精靈地想,難怪他的嘴,老是半張著。

“太陽升起來了,鳥兒開始叫了,森林醒來了……”

他自得其樂地沉浸在俄國文學(xué)的詩意里……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誰傳承了他的教導(dǎo),不論俄語還是俄國文學(xué)?,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可惜了他對俄語教學(xué)的一片癡情。

每每向?qū)W生提問,他像準備放出一發(fā)冷槍那樣,顯出居心叵測的笑容,好像我們答不出問題的窘態(tài),將帶給他極大的快樂。其實他的心腸頂軟,經(jīng)常下不了決心給學(xué)生打兩分。

三位老師里最嚴厲的當屬侯老師,他經(jīng)常瞪著眼珠、直著脖子訓(xùn)人,好像他夜夜都睡落了枕。

“你到撫順出差來嗎?”侯老師問。

“不,我是專程回撫順看看母校,看看老師?!?/p>

嚴厲的侯老師似乎很動感情。

“教三角的唐老師呢?”我差點沒說成“糖三角”,我們那時很喜歡給老師起外號,教三角的唐老師,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糖三角”。

“去世了,教你們語文的黃老師也去世了?!?/p>

我黯然。

畢業(yè)時,黃老師因我未報考中文系而深表惋惜,也許我現(xiàn)在可以稍許回報他對我的期望了。

相逢畢竟是歡樂的,似有說不完的話,我們互相打斷。

“你記得嗎……”

“噢,對了,想起來了……”

他們問及我的母親,我的家庭,以及我做學(xué)生時他們便知道的一些瑣事,我一一認真地做了回答。雖然我已成人并進入中年,但在他們面前,我仍然懷有孩子對父親般的敬意。

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起我當年的“敗行劣跡”,全說我那時便有了當作家的苗頭。然而我要找的并不是這些,我倒巴不得他們像當年那樣,把我從座位上提溜起來,申斥我?guī)拙洳藕谩?/p>

人們催我上路了,因為當天還要趕回沈陽。

我們在校門外合影,握手言別。

“謝謝,謝謝老師們對我的培育?!蔽艺f,然后返身快步走向汽車,再過一秒鐘,我就會堅持不住,我不愿意流淚。

汽車開動了,我最后瞥了一眼他們的笑臉。

什么時候能再看到他們,再看到母校?我好像比這次見面之前更感到渺茫。

我像一個背著香袋進山還愿的人,又像從一個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夢中醒來。

198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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