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風(fēng)疾雨益蒼涼”
——讀張際亮的紀行詩
吳新苗
張際亮(1799~1843),字亨甫,號華胥大夫,福建建寧人。道光四年(1824)福建拔貢第一,入京科考報罷;道光十五年(1835)舉人,此后屢次赴進士試不第。一生未入仕。他最為今人所知的著作是記載道光初年名伶事跡的《金臺殘淚記》,民國張次溪收入《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中,經(jīng)常被研究道光年間戲曲史者征引。在當(dāng)年他以詩才名于世,時人說“亨甫生稟異才,足跡幾遍天下,風(fēng)雅主持,一時名賢無不斂手推服”,林昌彝稱他“天才俊逸,騰驤變化,雄視一代”,同光時期朱庭珍《筱園詩話》說他“一代奇才,久負盛名”,張際亮自己也說“四方士半聞松寥,十年京洛名滿朝”(他的第一個集子《松寥山人詩集》)。
張際亮《思伯子堂詩集》中存詩3051首(其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下萬首,臨終前親自刪訂,后來又有所亡佚),閱讀張氏詩歌作品,從題材角度來看,內(nèi)容豐富的紀行詩是張氏詩歌的一大特色。紀行詩是指作者在因公因私的游歷、旅行中,就途中所見所感而寫的詩歌,一般游歷的時間有一定的長度,所做詩歌往往有即事名篇、即地名篇的特征,并且也有一定的數(shù)量或篇幅(即有組詩的規(guī)模)。紀行詩起源甚早,屈原的《哀郢》《涉江》是其先聲。南北朝時期有潘岳《河陽縣作》,陸機《赴洛道中作》等作品,紀行詩逐漸成為一種詩歌類別,《文選》中即有“行旅詩”一類。紀行詩真正為人矚目,是從杜甫隴右之行而寫的兩組組詩開始的。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辭去華州的官職。為著生計,他帶著家人赴秦州、同谷,又由同谷到成都,所謂“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一路歷經(jīng)艱險,也飽覽了隴右雄奇險峻的山川,廣泛了解到各地的民風(fēng)民情,寫下了《秦州雜詩二十首》及《發(fā)秦州》《發(fā)同谷》兩組紀行詩,在描摹山水奇觀、書寫黎民憂樂的同時融入個人當(dāng)時處境下的心態(tài)和情感。宋代則有楊萬里、范成大出使金國時一路創(chuàng)作的紀行詩,沿途所見破敗的城郭,遭異族蹂躪的遺民,一一筆之于詩。陸游也是一位紀行詩寫得很多的詩人,特別是入蜀之后,正如楊萬里所評“重尋子美行程舊,盡拾靈均怨句新”。通過唐宋大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后人不斷的仿效,紀行詩遂成為明清以來流行的詩歌一大種類。
張氏紀行詩的特色,一是量非常之多,約占其全集的二分之一;二是其在繼承了杜甫、陸游紀行詩特色基礎(chǔ)上,融入個人身世之感,以及對當(dāng)時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真切思考,從而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和時代特征。
張際亮主要生活在道光前中期,此時的帝國雖然帶著康乾盛世的耀眼光環(huán),但華麗外衣下已經(jīng)千瘡百孔。經(jīng)過近二百年的統(tǒng)治,清朝政府這套機器開始老化,漕運、鹽政、河工三大政更是弊病叢生。而在長期高壓統(tǒng)治下,文人們要么醉心于八股制藝,腹笥枵如;精英文人則窮首皓經(jīng),心血學(xué)力都付諸古籍的考據(jù)訓(xùn)詁之中;還有一些文人則游戲于自我性靈的小天地,做些吟風(fēng)弄月的文字??傊瑐鹘y(tǒng)儒家文人以道統(tǒng)自任,慷慨激昂、議論朝政的士風(fēng)學(xué)風(fēng)凋敝殆盡,思想界沉悶腐朽,正如龔自珍所云“萬馬齊喑究可哀”。官員文人思想因循茍且,導(dǎo)致政體疲敝,這又加重了清王朝的內(nèi)憂外患。值此之際,道光初年出現(xiàn)了一批頭腦清醒的有志之士,繼承儒家道統(tǒng),議論朝政,出謀劃策,希望能救民救國,挽狂瀾于既倒。這些有識之士以龔自珍、林則徐、魏源、姚瑩、湯鵬、黃爵滋等為代表,張際亮也是其中一員。姚瑩《湯海秋傳》中有這樣一段話:
道光初,余至京師,交邵陽魏默深、建寧張亨甫、仁和龔定庵及君。定庵言多奇僻,世頗訾之。亨甫詩歌幾追作者。默深始經(jīng),已更悉心時務(wù),其所論著,史才也。君乃自成一子。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勵,其志業(yè)才氣欲凌轢一時矣。世乃習(xí)委靡文飾,正坐氣黹耳,得諸子者大聲振之,不亦可乎?
姚瑩對道光初年這批有志之士的觀察,是看到了近代思潮的轉(zhuǎn)捩之處,這一批人是近代第一批屬意改革維新的人,對晚清近代的改革維新思潮影響深遠。張際亮慷慨激勵、志業(yè)高遠的思想抱負影響到他對詩歌的觀念,那就是提倡能寫出這些志士心曲的“志士之詩”。他在《答潘彥甫書》云:“漢以下詩可得而區(qū)別之者約有三焉,曰:志士之詩也,學(xué)人之詩也,才人之詩也”,倡導(dǎo)“思乾坤之變,知古今之宜”,“其幽憂隱忍,慷慨俯仰,發(fā)為詠歌”的志士之詩。
張際亮的紀行詩便打上了“志士之詩”的烙印,在古代豐富的紀行詩詩林中顯出一種異彩。
一
紀行詩作者一般都有好游的個性,熱愛山水自然,即使身處迫不得已的遷徙旅途,也能于愁思苦悶之中以審美之眼光去觀照沿途的山水奇觀。正如杜甫《萬丈潭》中所詠“遣幽無人境,發(fā)興自我輩”,深山大林,人跡罕至的山水亦是寂寞,有詩人之巨眼才能呈現(xiàn)出它們的精神和氣質(zhì)特色,正因如此杜甫才在他那勞苦的行役之中,不忘描摹出奇詭險惡的山水景觀。范成大也是如此,他有詩句云“處處青山是故人”(《香山》),“惟有愛山貪未厭,西山才了又東山”(《鎮(zhèn)下放船過東山》)。陸游對山水自然似乎超出一般詩人的熱愛,他屢屢在詩中表明自己享受山水之樂的性情,“從來樂山水,臨老愈跌宕”(《將離金陵》),“一見溪山病眼開,青鞋處處踏蒼苔”(《閑游》)。
張際亮也是有著山水癖的作家,一生好游。他自稱“我本豁達人,愛與山水嬉”,“少年偶抱澄清志,萬里常為汗漫游”,“我行半天下,遍覽山水區(qū)”。從他的詩歌集以及門人李云誥《張亨甫年譜》、今人曾憲輝所作《張際亮簡譜》中可以看到,張際亮一生的游蹤幾遍半個中國,尤其是江浙閩粵、贛皖魯豫以及京畿附近,是他腳蹤常到之處。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他的詩歌也大部分寫于路上,記載旅途中所見所聞所感,他是一位真正的“行吟詩人”。
張際亮青年時代的好游完全是出于對自然的熱愛,并且要在與山水的對話中抒發(fā)自己慷慨之氣,彰顯其“豁達人”的自我形象。他自云“我本豁達人,愛與山水嬉”,是把自己和山水置于朋友般平等的關(guān)系之中,將自己的思想情趣寄托于山水,在山水景觀中印證自己對于宇宙人生的感悟,這就是“嬉”之意。張際亮漫游山水,特別喜歡游覽人跡罕到、險巇幽深的石洞、深澗、瀑布和險峰,以奇峰怪石等來彰顯自己心中超邁俊爽的豪氣。正如他所自言“糠秕視富貴,山水窮險巇”。他的那種豪達颯爽的主體精神和胸襟,在這些險怪凌厲的山水奇觀中得到盡情顯現(xiàn),從而在山水歌詠中寫出一個獨立的主體世界。如卷四《憶大龍湫作歌》,詩人多次寫詩贊美此處瀑布,此處先描寫大龍湫“萬石蒼蒼插碧天,白光一片生云煙”“空中蜿蜒一百丈,飛騰千步如太阿,峰回壁轉(zhuǎn)雪一道,又如積素分珉峨”的壯觀景象,最后詩人在山水奇觀前逸興遄飛,高歌道“吾將吹簫擊鼓湫之旁,使汝臥龍重騰驤,沛為霖雨撒四方”。卷七《游玉華洞》中詩人這樣表現(xiàn)宇宙間的奇觀:“入洞若甕若黑煙,洞內(nèi)萬石各倒懸。雙持炬火燭怪異,但見鬼佛參神仙?;颥F(xiàn)牟尼髻,或擎羅漢拳。或類枯僧定,或貌少女妍。或突象奮怒,或蟠龍蜿蜒。或側(cè)虎踞地,或垂牛飲川?;蝤B上掛木,或魚下戲蓮。或楓之瘦丑,或桐之蒼堅。漥之為井灶,凹之為池田。露之為浮栱,廣之為長筵。張為簾幕大,散為金珠圓。艷為丹砂吐,輝為碧玉鮮。就中奇狀不可一一寫,直疑山鬼煉出媧皇先……”詩人通過繁復(fù)的比擬,窮其奇狀,把造化之秘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人那種噴薄而出、才氣縱橫的主體形象也同時被彰顯出來。他的此類詩歌,如卷五《太弋山詩次昌黎南山詩韻》《大頂峰望海歌》,卷十九《十七日游吼山》《十八日西陵觀潮》,卷二十《羚羊峽》《羚山寺》,篇什宏富,而且長篇巨幅,才氣橫溢。一個獨立天地之間,縱橫如意、慷慨激昂的詩人形象與山水奇觀相得益彰。
這種主體精神是和當(dāng)時士子或雅正,或靡弱,或戇陋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的,表現(xiàn)出道光初年部分士子心態(tài)的變化,這種心態(tài)在當(dāng)時龔、林、魏、張等預(yù)感帝國黃昏、奔走呼號以“震其暮氣”的志士身上都有所反映,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打下深深烙印。就紀行詩或山水詩而言,龔自珍、林則徐寫得比較少,而魏源和張維屏卻比較多,這與他們的個性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魏源自稱“夙抱山水情”(《北上雜詩》七首之七)、“游山不厭深”(《嵩麓諸谷詩》),與張際亮一樣有著山水之癖,并能把山水自然作為純粹的審美,而不是如龔自珍那樣往往是截取旅行途中某個景、事的片段,來寄托自己幽深的心情意緒。魏源《游山吟》八首、《黃山詩》六首以及《華山詩》《華岳吟》諸詩,多寫山岳奇觀,發(fā)其“嵚崎歷落之氣”,故而表現(xiàn)出“奇古峭麗”的風(fēng)貌(郭嵩燾《魏默深先生〈古微堂詩〉序》)。與張際亮不同的是,魏源的這些詩歌,非常注重寫出審美客體的不同特色,在抒發(fā)自我意志的同時也很注重寫出山岳之精魂,而張氏之作對于山水的表現(xiàn)略顯膚廓。張維屏同張際亮一樣,尤其好寫瀑布,如《鼎湖飛泉亭觀瀑歌》《桂林道中見瀑布》《清玉峽瀑布歌》《龍?zhí)队^瀑》諸作,后一首云:“天上白龍厭拘束,奔下人間作飛瀑。天潢屈注送龍來,風(fēng)卷鱗而散珠玉。……何物巨靈逞奇變?帝命山靈鑄雙劍,欲截飛流截不斷,萬古天紳垂碧漢?!蔽覀冊谄渲泻苣芸闯鰪堧H亮那種與山水“嬉”的情趣,即在山水中表現(xiàn)出自己的情懷和個性,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主體意識。
漫游途中不僅模山范水,還探尋更有人文價值的古跡,在與歷史對話中抒發(fā)志士心態(tài)。這也是紀行詩作家經(jīng)常書寫的一種題材。比如陸游從蜀地東歸之時,寫下了《楚城》《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面對屈原祠、杜甫故居,發(fā)思古之幽情,把自己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拳拳之意,寄寓在這些歌詠旅途中所遇的古跡詩作中。
張際亮自許為志士,對歷史上的忠臣義士憑吊頗多,也通過這種方式來抒發(fā)自己的志士情懷。卷十九的《張家渡》《平山堂》即是此類代表作。《張家渡》寫自己造訪宋代兩位名臣歐陽修和文天祥的故里,“我來訪故里,落日莽嵽嵲。煙巒遠際天,水波皓流雪。悲風(fēng)起曠野,慷慨思遺烈”,歌頌他們的功績,并感嘆道“陵谷有湮頹,斯人豈磨滅”,然后筆鋒一轉(zhuǎn),開始議論當(dāng)代缺乏像文天祥這樣危難之時的忠義之士。他說:“嗟茲當(dāng)世賢,相士無乃劣。承平獎庸鄙,倉促誰奮發(fā)。古來英雄姿,豪宕自天骨,未遇或脫略,致身必勇決?!币馑际钱?dāng)今權(quán)貴只知道提拔善于諂媚的庸鄙之人,而對那些不拘小節(jié)、有志氣有抱負的英雄,卻不愿意青眼相加;哪里知道國家正處在懸崖的邊緣,關(guān)鍵時刻還是這些人“致身必勇決”。這其實蘊含著“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要當(dāng)朝權(quán)貴提拔使用有志之士來解決當(dāng)下的困境。
但畢竟那已經(jīng)是“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時代,大官僚之驕橫顢頇,士氣之靡弱,正如龔自珍在《明良論》中所抨擊的那樣,已因循陳陋、積重難返。在這種氛圍下,英特豪杰之士不僅無出頭之日,還被人目為狂士、呆子而受盡世人白眼。龔自珍對此是有自己的切身體會,張際亮也是如此。張氏抱負遠大,眼光也敏銳,但不愿意趨迎權(quán)貴,便被目為狂生,而屢試不第。道光四年(1824),他作為拔貢第一,進京參加考試,一到京師他的才氣文名就在士大夫中傳播開來。有一位權(quán)貴也想羅致他,便約請了京城的名士文人舉行聚會,把張際亮也邀請在內(nèi)。席中張際亮覺得貴人思想陳腐、觀念乖謬,所以不以為然,而眾文人卻一個勁地附和,貴人更是露出得意之色。這讓張際亮感到失望。恰巧貴人嗑瓜子時胡須上粘住了一粒瓜子殼,便有一位善于溜須的小心翼翼前去替貴人摘掉。張際亮見之放聲大笑,大家感到很尷尬,貴人更是氣憤,宴席不歡而散。張際亮回去后,又寫了一封信給這位貴人,大意是貴人既然身處高位,應(yīng)該培植士林風(fēng)氣,積極提拔人才,而從他昨日的表現(xiàn)來看,實際上只是邀好士之名,卻助漲了文人萎靡溜須的風(fēng)氣,實在不應(yīng)該。貴人大怒,于是在當(dāng)朝權(quán)貴前詆毀張際亮,說他是狂傲之士,根本不可用。這直接導(dǎo)致張際亮此后科舉的失敗。道光十五年(1835)鄉(xiāng)試時,主考官赴閩途中就和眾考官相約,說福建的張亨甫是狂士,不可錄取。這年張際亮考試署名張亨輔,主考等人發(fā)現(xiàn)中試之后懷疑是張亨甫,準備除名,一位副主考比較正直,以或者不是張亨甫為理由保留下來,發(fā)榜一看,果然就是張亨甫。就這樣張際亮僥幸中了鄉(xiāng)試,但此后的會試又屢次下第。姚瑩在《張亨甫傳》中對此事記載甚詳細,并且說林則徐等人都認為張際亮是有經(jīng)濟大才的,嘆息張際亮未能中進士,此人如果得中,對于培植士林風(fēng)氣非常有益處??上В?dāng)時的權(quán)貴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慷慨激昂、有個人主見和風(fēng)骨的文人,直接導(dǎo)致張際亮一生困頓。
二
張際亮早年之游歷,多是一般性的漫游,在山水中寄寓之時之情懷,在探幽訪勝中發(fā)思古之幽情。這時經(jīng)商的長兄成為他家庭經(jīng)濟的后盾,讓他能在基本沒有顧忌的情形下做汗漫之游。二十九歲那年長兄去世,張際亮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養(yǎng)家糊口和撫養(yǎng)子侄的重擔(dān)落在自己的肩頭。他為了生計,四處浪游,依人做幕,這時候依然是漫游于各地,詩中卻更多了行路難的感嘆和勞苦憂患的行役之情。
張際亮自云:“人生苦異樂,苦樂各有因。志士富以義,貧夫富以身。擾擾一世間,衣食爭微塵。我意不在茲,慨念千載淳。”他有著杜甫一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抱負和理想,有著“風(fēng)云自系千秋運,冠蓋誰為一代人”的自我期許;但自己有才不得施展,“既無獻策路,奚有負郭田”,只好“長貧更遠游”“百計艱謀食,孤懷冷去鄉(xiāng)”了。這也和杜甫“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一樣,多是“因人作遠游”(《秦州雜詩》)。在道光初期的那個慷慨激昂的文人群體里,張際亮生活最為悲苦,功名沒有著落,經(jīng)濟亦無后援。龔自珍雖然在功名路上也頗為蹭蹬,畢竟終得進士第,況且出自名門大族,是可以不“著書都為稻粱謀”的,在無法展現(xiàn)“劍氣”的時候,用力去寫其“簫心”。而張際亮卻不能不為物累,故多行役之情,這無疑給張際亮本來志氣豪達的心理以打擊,于是他的詩作便有了“行路難”的感嘆,也更多了一些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張際亮的家鄉(xiāng)處于八閩腹地的建寧,每次出入都歷經(jīng)高山峻嶺或者湍流淺灘,行程道路的險惡與人生道路的艱難遂在他的紀行詩中合二為一。
自然界的風(fēng)霜雪雨,秋的肅殺,夏的酷暑,冬的苦寒,都足以讓走在路上的人發(fā)出喟嘆,正如上所說,這種自然界的風(fēng)霜和政治仕途上的艱難又融合在一起。卷四《夜飲雨農(nóng)先生宅話別》最能表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置酒華堂月正明,朔風(fēng)吹角落高城。中原名士思諸葛,四海何人薦賈生。醉里山川常悵望,年來歌舞獨為情。艱難天地冰霜苦,瘦馬晨征百感并?!彪m然國家需要人才,但“四海何人薦賈生”呢?自己只好又走到冰霜苦絕的“艱難天地”。翻看張際亮的集子,里面有大量以苦雨、大雪、大風(fēng)、險灘為題的作品,“古來行路多辛苦,況復(fù)無衣棄鄉(xiāng)土。千里驚心途盡冰,一宵僵臥淚垂雨”,“凍餒還交并”,“互脫臂上衣,乃賦蘆中行”,這樣的詩句不勝枚舉。
詩人用質(zhì)樸而有張力的語言來描述自己行路的艱苦,或者在外奔波時對家人的思念,繼承了古代樂府詩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如卷十三《黃田驛》中云:“冬山氣更蒼,寒水波更綠,霏霏霧露零,篷背如新沐。晨光正空濛,高下炫林麓。風(fēng)凄鳥羽噪,澤堅鱗介伏。稍見日熹微,轉(zhuǎn)訝灘迴復(fù)。嵯峨萬石間,我行慘心目??蓱z操舟子,曉起紛赤足。負纜越巉巖,涉瀨沒腰腹。貧賤性命輕,遲暮冰霜酷。嗟彼豪家兒,此時酣睡熟。豈知覓食艱,力役苦窮蹙?!鼻懊嫠鑼懙木拔锝o人一種肅殺凄涼之感,顯得非常生硬冰冷,都是為了襯托“我行慘心目”的情緒,然后又花很多筆墨寫舟子的艱難。作者能這樣以同情的筆調(diào)去寫拉纖的船夫,其實是完全與他們感同身受的一種表現(xiàn)。再如卷二十六的一首《嶅陽》:
我行冒北風(fēng),我仆隨風(fēng)塵。聞聲駭后顧,怪石掀其輪,黑騾壓轅下,仰天悲張唇。喘急不得嘶,屈蹄如求伸。念汝力已困,況此山嶙峋。誰能履險艱,任重以濟人。吁嗟古志士,時危奮忘身。安知龍虎際,獨角高祥麟。中原百戰(zhàn)地,滿目多懸鶉。清寒獨攬轡,慷慨吾何因。逶遲墟里暮,憶舊空蕭辰。遭逢豈足嘆,所愧勞形神。道長足苦短,蹇衛(wèi)同逡巡。凄凄落木晦,黯黯饑鳥馴。陂陀更亂石,刺海翻鯨鱗。真思鏟疊嶂,豁意無崖垠。
這里寫了一個驢子的形象,在亂石中負重前行。然后通過“任重以濟人”聯(lián)想到古往今來的志士們,這些人像驢子一樣,為了他人而“時危奮忘身”。但是在現(xiàn)在的這個社會,雖然國家多難,雖然需要志士,但是志士困于亂石荊棘之中,就同這只逡巡的蹇衛(wèi)一樣。最后詩人發(fā)出感嘆,真希望能有一把巨大的鏟子,把這些亂石都鏟掉,掃除各種障礙,能走上康莊大道。
三
雖然張際亮人生困頓,時常發(fā)出“曉發(fā)扁舟系何處,乾坤漂泊一儒生”的感嘆,但正如前所述,這位儒生是一位有志之士,他在漫游之中,飽經(jīng)風(fēng)霜之苦,備嘗人生失意的艱難,但他并沒有局限在自我痛苦的小天地之中,只發(fā)出自我身軀病痛的呻吟。他的個人痛苦是和國家、民眾的不幸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正是張際亮紀行詩最為寶貴的地方。
“撐腸拄腹五千卷,險阻艱難十九年。秋雨秋風(fēng)人更老,淮南淮北水連天??毡橐傲魍龉牵唇夤轮廴プ【?。落木蕭蕭城郭暝,竟無燈火但蒼然?!本硎恕蹲栌瓴磳殤?yīng)城外》中,自己的不幸是和“遍野流亡骨”的感嘆連在一起的;卷十九《徐州》“哀鴻遍野無因問,俯仰猶懷萬古愁”,這也是途中所見觸發(fā)的愁懷?!八加H兼望闕,清淚對霏微”,一邊望著家鄉(xiāng),一邊望著朝廷,思念家人,憂患國家,這是他在路上久縈心懷的牽掛。他看到農(nóng)村的凋敝,社會暴徒橫行不法,詩中說:“二月春深麥未青,村農(nóng)望雨遍郊坰。驚沙盡日空隨馬,枯草粘天不化螢。三輔盜多輕漢法,十州箴在憶元亭(玄亭,草玄亭,指楊雄,曾做官箴一書)。奔馳何與蒼生事,野店東風(fēng)自醉醒?!?sup>詩人不知道自己“奔馳何與蒼生事”,陷入深深的自責(zé)。同樣寫這種情緒心態(tài)的還有卷二十七的一首《除夕鄱陽湖珠璣口舟中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