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霍洛維茲紀念音樂會
鋼琴家霍洛維茲去世了。這八十五歲的老頑童。晚報上他和善的臉對著餐桌前的我永恒地笑著。這次可不能再那樣任性、調(diào)皮地敲彈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了,可不能再像魔術(shù)師夫人的情人般變一堆胖的、瘦的黑白貓在史坦威琴上跑來跑去。我攤開報紙,用一把剪刀輕輕剪下他的照片和外電,深恐他好看的笑容會迷失在藝文版后面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漲跌圖、日線圖、每日證券行情表里。我走到客廳,打電話給遠方的友人,告訴他霍洛維茲死去了。年輕的時候我們一同聽過他的唱片。我的女兒一本正經(jīng)地在地毯上跟她的動物娃娃們講故事。我想起了霍洛維茲彈的舒曼的兒時情景,我前后買了他三次的唱片,外加八十二歲那年他在六十年不見的故土俄羅斯上彈的夢幻曲。我曾經(jīng)一次次地在我家電視上放給我的學(xué)生、我的朋友們看,跟隨霍洛維茲莫斯科音樂院里的同胞一起落淚。但這八十五歲的老頑童依然淺淺地笑著,音樂會結(jié)束,他斜斜頭比比手勢,說他要去睡了。
他要去睡了,留下我們在空曠的音樂廳里追憶他的琴音,那澎湃、激昂的肖邦、柴可夫斯基,那優(yōu)雅、自在的莫扎特、舒伯特,那一路掉珍珠的史卡拉第、史克里亞賓。
我拉下鐵門,走進書房,開始我為他舉行的紀念音樂會。這是今年的第二場紀念音樂會了。幾個月前,大師卡拉揚去世,我徹夜不眠地坐在屋里,溫習(xí)每一盒他指揮的唱片、錄像帶。原諒我,大師。世界太大,人生太短,我只能在這樣的夜里與你們緊密地相會。感謝現(xiàn)代的科技,讓我們能快速、準確地回到過去最美好的一段段回憶。
十五歲那年我買了一張翻版的霍洛維茲,二十年后,我淪陷在那綠色唱片封套的記憶里。我打開唱機,放進一張CD,故意放大聲音,舒曼的兒時情景。我的女兒在隔壁房間和她的動物娃娃們講故事,玩游戲。我要她聽到這音樂。我要她在五十年后的夜里清楚地想到今夜,她的父親,霍洛維茲和舒曼的兒時情景。
我又讓他彈了一遍莫扎特的K.330,在今夜,我為他舉行的紀念音樂會上。要多少歲月的琢磨才能去蕪存菁地找到平衡,枯淡地表現(xiàn)真情,娛樂自己也娛樂別人?我換上一卷錄像帶,讓他跟朱里尼再合作一次莫扎特的第二十三號協(xié)奏曲。他哪里像在彈琴,他簡直就在游戲,你看他得意地坐在琴椅上指揮,仿佛他是統(tǒng)率玩具兵的皇帝。
他似乎一點也不覺累,一遍遍坐在那兒要我重放這首、那首曲子。他喜愛的作曲家偏偏又那么多。冬夜漫漫,音樂無窮。他一邊彈,我一邊打瞌睡。死亡幾時帶給他這么大的精力?
最后一定是我先睡著了。我不知道其他的人什么時候離開了。我看到他和善的臉在那張綠色的唱片封套,這八十五歲的老頑童。他剛剛參加了我為他舉辦的紀念音樂會。
(一九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