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與諸城遺民集團
一
清初,與南方的揚州遺民集團存在的同時,在山東,也有一個以諸城為中心的遺民集團。這個集團約包括兩部分人:一是以“諸城十老”為代表的當?shù)厝耸?;二是從各地奔集而來的所謂“僑寓”。照一般的說法,“十老”系指諸城籍的丁耀亢(野鶴)、王乘箓(鐘仙)、劉翼明(鏡庵)、李澄中(漁村)、張衍(蓬海)、張侗(石民)、丘元武(柯村)、徐田(栩野)、隋平(昆鐵)、趙清(壺石)十人;丁、王輩分較高,而石民、漁村為其實際的領(lǐng)袖?!皟S寓”者頗多,著名的有武定(今惠民)李之藻(澹庵),益都楊涵(水心)、王玙似(魯珍),樂安(今廣饒)李燦章(繪先)、李煥章(象先),河北雄縣馬魯(東航),揚州洪名(去蕪),昆山金奇玉(琢巖)等。至于數(shù)往來于縣者,則有益都薛鳳祚(儀甫),安丘張貞(杞園),掖縣趙濤(山公),壽光安致遠(靜子),以及釋元中(靈轡)、海霆(驚龍)、成楚(荊庵)、成榑(奚林)等人。由于不少史料的亡佚,時至今日,這些遺民的全貌已很難把握。不過,作為一個遺民集團,他們的某些特征還是可以被鉤稽出來的。
(一)這些遺民早歲大都善奔走,而晚年則皆落腳諸城。清初遺民的四方奔走,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如顧炎武、屈大均、王弘撰、閻爾梅諸人便無不如此。諸城遺民集團的成員亦不例外。其中最典型者如丁野鶴,乾隆《諸城縣志》(卷三十六)說:
國朝丁耀亢,字野鶴,少孤,負奇才,倜儻不羈。弱冠為諸生,走江南、游董其昌門,與陳古白、趙凡夫、徐暗公輩聯(lián)文社。既歸,郁郁不得志……順治四年入京師,由順天籍拔貢,充鑲白旗教習。其時名公卿王鐸、傅掌雷、張?zhí)构?、劉正宗、龔鼎孳,皆與結(jié)交……后為容城教諭,遷惠安知縣,以母老不赴。
又據(jù)野鶴《自述年譜以代挽歌》(見《歸山草》),公之所游,尚不止此。如:“甲申(1644)國變,再奔海東”“乙酋(1645)南歸,潛舟伏野”“丁亥(1647)南游,至于吳陵;淮揚風雅,聲氣益增”“己亥(1659)十月……自吳而越,借居湖舫”“庚子(1660)四月,決志抽簪……武夷九曲,虹橋千尋”??梢哉f,先生自“己未(1619)十月,負笈游吳”至“辛丑(1661)正月,得賦歸來”,其間四十二年,大半時間皆在外游。再如張石民,據(jù)方邁《貞獻先生傳》(見《其樓文集》)稱,亦“嘗北至薊門,南游白下,西望岱、拜闕里,東抵二勞、登蓬萊閣。所至必訪其名士大夫、賢豪長者,相與締交酬唱”。
至于“僑寓”者,則更是足跡遍天下,然后停于諸城也。如李之藻、李煥章、馬魯?shù)容?,即是代表人物。李之藻早年赴薊、登岱,又南涉江、淮,游白下、錢塘;中歲曾參與康熙十三年(1664)的浙西平叛之役;晚年雖一度擔任過嘉善、青田縣令,但最后還是“羊裘釣竿”,踽踽奔諸城而來。其事詳見《蒲松齡與李澹庵》及《蒲松齡〈李澹庵圖卷后跋〉箋論》,茲不贅。李煥章之游蹤,則有其《再與馬漢儀書》一文(見《織齋文集》)詳為之記。煥章晚歲常停于諸城,“與兄燦章主于(張)衍,衍為筑‘二李軒’”居之1。
雄縣馬魯更是一位行蹤飄忽且令人難以琢磨的人物?!吨T城縣志·僑寓》云:
馬魯,字習仲。原名之馴,字君習,入國朝始更焉。直隸雄縣人。少孤,有志行,不茍同于俗。補諸生,喜聲譽,結(jié)交燕趙間奇士……京師陷,魯與大興梁以樟、容城孫奇逢起義兵,縛偽縣令郝丕績。及自成兵敗西走,復(fù)南渡獻策于史可法??煞ㄋ?,還居唐縣。(順治)三年來諸城,結(jié)廬九仙山之陽,與臧允德、丁豸佳輩飲酒度曲,時復(fù)大哭。蓄一劍,曰“赤鱗”,未嘗去身。
遺民的四處奔走,雖有的志在增廣閱歷,以拓其心胸;但更多的怕是為了聯(lián)絡(luò)信息,結(jié)識同志,以謀抗清。馬魯?shù)墨I策于史可法,丁耀亢的陳方略于劉澤清2,便是明證。而奇怪的是,這樣多的遺民,為何晚年都聚集到諸城來呢?我想,這不外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地利”,二是“人和”。隨著清朝政權(quán)的不斷鞏固,遺民們深知他們的恢復(fù)之志一時難以實現(xiàn),于是,大家都在冷靜地觀察形勢,誰也不肯輕舉妄動。換言之,“天時”難爭。那么“地利”呢?諸城地處山東半島的中部,其地多山而近海,西可以進中原,北可以逼京畿,即使不幸有事,亦可以南走海上(丁耀亢即多次避難海上并由海路而至淮揚劉澤清幕府的)。于是,遺民們便看中了這塊進退皆宜的地方,此其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卻還在“人和”。諸城一帶文風甚盛,自古以來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頗深,因之“夷夏之防”的概念也就相對較強。加之崇禎十五年(1642)十二月十四日清兵攻陷諸城,至次年三月上旬始退出,又給諸城人民帶來了一場浩劫。其間三月余,“壯者斃鋒鏑,髦稚累累填于壑”3,以至“東省被災(zāi)之慘,惟諸為甚”4。不少遺民也都是在這一次的災(zāi)難中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如丁耀亢之弟耀心、侄大谷,“張氏四逸”之一張佳的母親徐氏等,便都是歿于“壬午之難”的。據(jù)康熙《諸城縣志》統(tǒng)計,崇禎十五年(1642),縣尚有人口四萬余,至壬午、甲申兵火后,則不足一萬了。應(yīng)該說,這種民族仇恨的烙印,在短時間內(nèi)是很難磨平的。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要反清,這里“群眾基礎(chǔ)”好。兼以當?shù)刂扌沾笞濉⑦z老逸民咸樂接納“賓客”,食宿費用不成問題,于是乎遠近遺民便無不聞風而來了。
(二)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這些遺民的活動是十分隱秘的。他們?nèi)粘>蹠饕诳h內(nèi)普慶張氏的放鶴園及張氏別業(yè)臥象山。放鶴園為“十老”中的蓬海、石民兄弟所建,地濱濰水,專用以接納四方賓客。乾隆《諸城縣志·張衍傳》云:
張衍,字溯西,諸生。不求仕,以山水友朋為樂。四方文士至者多主其放鶴園,皆生死賴之……
事實也確是這樣。石民《二李軒小記》(《其樓文集》卷六)說:
兄蓬海于樸亭之西筑室三楹,左右置幾塌,酒、水、茶、煙滿之??陀袨H上來者,無近遠,投宿于此。庚申春,織水象先先生至;越數(shù)日,其兄繪先先生繼至。年皆七十余……
除“二李”外,常居于放鶴園者還有楊涵、王玙似、李之藻、洪名諸人。請看乾隆《諸城縣志·僑寓》所記:
楊涵,字水心,益都人。其先兩世為左都御史,家頗饒。涵盡施田宅于法慶寺,反仰給僧寮以活。棄諸生,作出世想。與縣人楊蘊交,后張衍館之放鶴園。日偕衍、衍弟侗、李澄中、劉翼明輩游五蓮山……卒,侗葬之小埠頭東原,題曰:“益都高士楊笠云先生之墓”。
王玙似,字魯珍,亦益都人,諸生。畫學黃子久。至京師謁同鄉(xiāng)權(quán)貴不得達,毆閽者而去。出居庸關(guān),騁目塞上……晚年攜小妻幼女寓放鶴園,嘯傲輕座客。大雪中每攜榼出游,至無所投宿。卒后,張衍歸其櫬于益都葬之。
李之藻,字澹庵,武定人。洪名,又名嘉植,字去蕪,江南江都人。二人亦工詩、古文,數(shù)往來于縣,亦半主衍家……
張石民在《瑯邪放鶴村蓬海先生小傳》(《其樓文集》卷一)中更是形象地描繪了當時遺民們紛紛會集放鶴園的盛況:
先生既以山水友朋為性命,于是乘州織水(李象先)、萊子國山公(趙濤)、云門笠者峭(楊水心)、故王孫適庵(臥象山僧)、愚公谷儀甫(薛鳳祚)、薊門東航子習仲(馬魯)、渠丘昆右(劉源淥),與同鄉(xiāng)髯叟子羽(劉翼明)、漁村(李澄中)、栩野(徐田)諸君子,德業(yè)文章,超絕一世,戴笠乘車爛盈門,徑草不生,曾無轉(zhuǎn)瞬……有洪源去蕪(洪名),高臥邗江上,宛若梁燕,自來自去而已。隴西李澹庵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來續(xù)舊游……
這種情景不禁令人聯(lián)想起冒襄(辟疆)在明亡后,于如皋的水繪園大批招致賓客的情形。如果說冒襄的水繪園曾是反清復(fù)明的志士們“聯(lián)絡(luò)信息”的地方5,那么,放鶴園事實上也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只不過這些遺民的活動更加隱秘,尚不曾為別人抓住把柄罷了。
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這些遺民的公開活動無非是聚會、縱談、賦詩、游山和結(jié)社。談些什么呢?由于傳世的詩文集都幾經(jīng)刪削(有些是后人懼怕罹禍而刪削的),過激的言論已很難尋覓了。后人傳說,先輩們當年曾關(guān)起門來大罵清人為“騷奴野狗”,這是完全可能的。游山主要在五蓮山、九仙山和臥象山,而尤以臥象山為常去。他們在山中構(gòu)室而居,恒經(jīng)歲不出。其間議論些什么,又策劃些什么,亦不得而知。至于結(jié)社,則先后似有過三種名目:一曰大社,二曰白蓮文社,三曰雞豚社。“雞豚社”為“張氏四逸”(蓬海、石民、子云、白峰)與李澄中、徐田、趙清等人所結(jié),除聯(lián)詩外,還整理印行過縣先輩詩人如丁耀亢、王乘箓、劉翼明、丘石常(楚村)等人的詩集?!鞍咨徫纳纭眲t擴大到丘氏兄弟(元武與其兄元復(fù))、劉翼明、李之藻、李繪先、李象先、楊涵諸人,其活動地點亦不限于放鶴園,有時在臥象山,有時在城東的鐵園(即東坡詩中的鐵溝)。而“白蓮文社”與當時農(nóng)民起義的秘密組織“白蓮教”有沒有關(guān)系呢?這是個難以追尋的問題。從表面看,似乎并不“搭界”;但筆者1983年赴五蓮山一帶考察時,確曾聽到當?shù)厝酥v,“十老”中的蓬海、石民以及楊涵等人都是“半仙之體”,能騎木凳、跨紙鳶到各處旅行。這與《聊齋志異》中所描繪的白蓮教徒“紙兵、豆馬、木騎”6的情形不是十分相似嗎?而且,張氏后裔中至今還有著蓬海公因白蓮教事被牽連,不得不出亡山西,后得馮溥庇護才幸免于難的傳說。至于“大社”,時間似乎要早一點兒,其成員亦不限于諸城一帶。一般認為,它最早由掖縣貢生趙士哲(趙濤父)所倡7。但王賡言《東武詩存》(諸城圖書館藏)于臧振榮《寄懷素心》詩下卻引鄧孝威的話說:“余壬辰(1652)客都門,同丁野鶴等二百余人于慈仁寺創(chuàng)觀文大社?!庇郑镀錁俏募で疳意中鳌分幸灿嘘P(guān)于“(丘元復(fù))父大青、叔父海石兩先生,兄弟師友代主山左社”的記載。而所謂“山左社”,即山東的“大社”??梢娳w士哲之后,山左大社的活動并未停止。而丘海石(元武父)既是與丁耀亢齊名的詩人(有《楚村》詩集、文集各六卷),且二人又十分友善,同主山左社便是很自然的事了。這些詩文社,有沒有反清的活動呢?當時人姜元衡曾有《南北通逆》一稟8,云:
山左有丈石詩社,有大社,江南有吟社,有遺清等社,皆系故明廢臣與招群懷貳之輩,南北通信,書中確載有隱叛與中興等情,或宦孽通奸,或匹夫起義,小則謗黷言,大則悖逆……
姜元衡為即墨籍的膠州(諸城鄰縣)人,雖上稟之動機是誣陷其故主黃氏一家,但所談詩社活動的情況,也許不會是無據(jù)的吧。
(三)諸城遺民集團中人,雖出身、地位及思想傾向不盡相同,但總的來看,較之揚州遺民集團,其表面的態(tài)度似乎要靈活些。換言之,他們比較注重實際,而對于名節(jié),看得不似南人那樣重。這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做不做清朝官的問題。揚州遺民集團中人,如黃云(仙裳)、李沂(艾山)、許承欽(漱雪)、杜浚(于皇)、冒襄(辟疆)、余懷(澹心)等輩,都堅持“不事二朝”的原則。諸城遺民集團中,雖也有著像張氏兄弟及徐田、趙清、隋平、李象先、楊涵、馬魯?shù)热舾蓤允夭皇说年扰f逸民,但也不乏像丁野鶴、丘海石、李澄中、丘元武、李之藻等一批權(quán)奇好事、得官復(fù)又棄官的磊落君子。如丁野鶴的官容城教諭,丘海石的官夏津訓導(dǎo),李澄中的應(yīng)博學鴻詞,丘元武的官施秉知縣,李之藻的官嘉善、青田知縣,似可視為不屑計較名節(jié)之舉;然到頭來他們又紛紛棄官而去,如野鶴之棄惠安知縣,海石之棄高要知縣,澄中之棄侍讀,元武之棄工部主事,之藻之棄青田知縣,則又反映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隱微情緒。而更奇怪的是,無論曾出仕者還是堅守者,他們竟然都能和諧地相處在一起,始終不乏共同的語言,這也是令人費解,然而又是諸城遺民一種實實在在的特色。
二是對當局政策擁護還是反對的問題。大凡遺民,皆處處視新朝為不順眼,并連其政策也一概指斥,諸城遺民則不一樣。他們對于清人的入主中原,雖從內(nèi)心來說是反感的,對鼎革之際清兵的燒殺搶掠以及給人民所帶來的沉重災(zāi)難也是深惡痛絕的,但對于統(tǒng)治者的某些措施,如平藩、尊孔、賑災(zāi)等,卻又表示過不同程度的擁護。在這些遺民的詩文集中,我們不止一處地可以見到這方面的材料(這些文字當然不會被刪掉)。而尤其是對“三藩”的平定,他們中有些人不但頌揚,而且還躬與其役。如李之藻在康熙十三年(1674)七月平定耿(精忠)藩的坑西(浙江衢江區(qū)附近)之役中,就是“躬環(huán)甲胄,仗劍前驅(qū)”的9。李燦章亦于是役之中參總督李之芳幕府,贊劃軍務(wù)10。這與揚州遺民在“三藩”問題上靜觀、沉默的態(tài)度又不大一樣。
應(yīng)該說,諸城遺民集團在政治態(tài)度上的這種二重性,與清初時局的發(fā)展以及滿族貴族的懷柔政策是分不開的。遺民的會集諸城,按其初衷,原本是滿懷期望并準備有所作為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所看到的是清朝統(tǒng)治的日益鞏固,民族對立情緒的逐漸減弱,以及越來越多漢人知識分子的進入仕途。他們的希望破滅了。因此,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盡管還存在著對立和不滿,但在表面態(tài)度上卻又不能不放靈活些——而這有時也是為了避禍的需要。
清初,諸城遺民集團的客觀存在及其思想、活動的特點,對近在淄川的蒲松齡當然不會不產(chǎn)生影響。下面我們便將探討這個問題。
二
現(xiàn)在,我們來探討蒲松齡與諸城遺民集團的關(guān)系問題。
諸城遺民集團中人,不少都與蒲松齡有過直接的接觸。其中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要數(shù)李之藻、張貞、孫瑚、奚林諸人。
先說李之藻。之藻字澹庵,山東武定(今惠民)人,故時人或稱他為“渤海李澹庵”;亦有并其郡望,稱“隴西李澹庵”者。澹庵與諸城“張氏四逸”關(guān)系甚為密切,情同手足,張石民有一篇長長的《五老庵傳》詳記其事,謂“五老者,以伯兄鄴園公(李之芳)雁行復(fù)居第五;年七十,來臥象山,與我家‘四逸’相伯仲,又字‘五老庵’”。事實上,澹庵以康熙庚辰(1700)解青田任,于康熙壬午(1702)六十一歲時,即已投放鶴村來?!俺跖c我家蓬海、石之民、子云、白峰遇,相視一笑,遂成人外之交。明年,同入臥象山,于白云深處起翠微小樓,登望指顧杓山云氣以為笑樂?!?span >11他與“四逸”中的蓬海、石民相交最契,蓬海有《九日李澹庵來飲我村》(見《東武詩存》)一詩記其情誼:
故園詩酒會,誰復(fù)記年華。
樹老天風急,秋高雁影斜。
懷山歸白社,拂袖落黃花。
忻得柴桑侶,樹頭景正嘉。
詩中“樹老天風急,秋高雁影斜”兩句,既喻時局之艱,亦是遺民自況,頗耐人尋味。而從“懷山歸白社”一句,又可見澹庵是參加過“白蓮社”的。他來諸城后,以放鶴園與臥象山為常居之地,間亦出行至瑯邪、青州、淄川等地。他最后離開諸城大約是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這一年,他與蓬海同入瑯邪,不幸蓬海病歿,而后事“皆澹庵一一左右之,事定,親捧杖履入我村,葬之五老巖畔,義服緦三月,羊裘釣竿,踽踽渤海去”12。他去哪兒了呢?找蒲松齡去了。
現(xiàn)存蒲松齡的詩文中,涉及李澹庵的計有五篇。這就是《聊齋文集》中的《李澹庵圖卷后跋》《與李澹庵》及《聊齋詩集》中的《雨后李澹庵至》《李澹庵小照》《自青州歸,過訪李澹庵,值其旋里,繞舍流連,率作俚歌》。其寫作時間,大都在康熙辛卯(1711)及其后數(shù)年。從這些詩文中可以看出,在蒲氏去世前的四五年間,兩位老人(澹庵少留仙一歲)不但來往頻繁,而且彼此都視為知己,見面流連忘返,離別一往情深。澹庵曾以墨竹(楊水心畫)贈留仙,并將自己的“小照”(疑王魯珍所作)及石民為其所作的《歲時之紀》(即年譜)展示給留仙看,留仙窺后即欣然題跋于后。在《跋》語及詩文中,蒲松齡稱李澹庵為“偉人”,說他絕肖“義氣直上干斗?!钡膹堃嬷荩恰昂?nèi)無雙”的“循良”,并對澹庵“曾騎怒馬討逆寇”(指平定“三藩”)的行為及“回睨軒冕等蜉蝣”的品格大加贊揚??梢?,兩人不但感情融洽,政治見解亦是契合的。
再說張貞。貞字起元,以其世居杞國故地,又號“杞園”,山東安丘人。據(jù)李澄中《張杞園〈或語集〉序》云:“杞園好結(jié)客,北走燕趙,南泛江淮,一時操觚之士,引領(lǐng)愿交。虹橋長干,閶門西陵之側(cè),間歲必一游;游則畫舫蘭橈,勝友云集,投縞贈纻,此唱彼和。蓋其平生以友朋為性命,故所為文多出于郵筒贈答之余也?!笨梢姡彩且晃粯O善奔走而又以友朋為性命的逸士高人。他與諸城遺民集團的關(guān)系亦非同一般。他是普慶張氏的“戚執(zhí)”13,為放鶴園的座上客,常與蓬海、石民及徐栩野、劉子羽、隋平等人一起聯(lián)詩、宴游;他又是周亮公在青州所延“真意亭四君子”之一,與李象先、李澄中、安致遠友情甚篤。致遠常稱其“以用世之才,而不欲自見于世”14??滴跞勺樱?672)杞園拔貢入太學,象先為其作《張杞園貢太學序》(見《織齋集》),中稱:“余求友四方,二十年得安丘張君杞園。自甲辰(1664)至今歲,凡六、七過其家。晝闔扉,夜呼燈,握手言笑,即余髫齡交未有如杞園者。”象先在遺民中算得是極有骨氣之人,他在放鶴園從張蓬海處讀到明季忠臣李邦華之文集時,因“睹其憂君愛國之衷”,曾激動得“老淚縱橫于尺幅間”15。自鼎革以后,他棄諸生,“放之山崖水次,僧寮道舍”16,不愿與世接觸;然于張貞卻表現(xiàn)得如此熱烈,如不是有著共同的情懷,則顯然是不可能的。
張貞曾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到淄川訪問過高珩17,因此,蒲松齡對張貞的名字應(yīng)是早就聽說過的。至于他們的正式相見,則是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濟南名士朱緗的宴席上,時蒲氏年六十三,張貞六十六歲18?!读凝S詩集》中有一首作于壬午之年的《朱主政席中得晤張杞園先生,依依援止,不覺日暮,歸途放歌》,即是記述他們這一次的會見。詩中不但表露了蒲氏對張貞“高名”和“卓犖絕世”之才的景仰,而且也深為此次的相識及肝膽相照的長談而感到由衷的欣慰。而值得注意的是,張貞對蒲松齡寫作的《聊齋志異》,“與罔兩相向語”,完全不存世俗之人的鄙視意,他“握手纏綿示肝鬲”,給了蒲氏以極大的鼓勵,以至蒲松齡“墮身云霧忘形骸”了。同年,蒲松齡還寫有《題張杞園〈遠游圖〉》,也表現(xiàn)了對張貞浪跡湖海、超脫世俗的欽慕,及愿追隨其后的心情。因杞園是位“八尺髯張”的大胡子19,故留仙詩中用了“髯兮髯兮”之句以為調(diào)侃,足見此詩是作于他們相識之后,且彼此關(guān)系已相當和諧的時候了。
孫瑚是《聊齋志異·孫必振》中那位孫必振的從兄。他字景夏,諸城相州人。順治十四年(1657)舉京兆,后授淄川教諭。蒲松齡與這位縣學教諭的關(guān)系一直相當密切。《聊齋文集》中有一篇《邀孫學師景夏飲東閣小啟》,從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情誼。在這篇《小啟》中,蒲松齡既為孫景夏的“未上遷鶯之榜”(中進士)而深表惋惜,同時也為他們“又得三年聚首”而感到慶幸。而由“學宮之堂構(gòu)未竣,故使孫山落第”兩句透露出,孫景夏對淄川學宮的建設(shè)還是頗傾注過一番心力的?!吨T城縣志》說“兵燹后(淄川)學宮盡圯,瑚醵金葺之”,當是實有其事。于是,在一個“春色遍春城”“芳草迷芳徑”的日子里,蒲松齡邀孫景夏到自己家中“共倒芳樽”“同歌錦曲”。《小啟》的最后幾句格外富有情趣:
荒園初掃,若人者,若人者,共擬攀彭澤之車;籃輿已駕,吾師乎,吾師乎,何勿下陳蕃之榻?
蒲松齡將孫景夏比作逸致高情的陶淵明,當然流露了自己的欽慕之情;又將孫景夏的駕臨己舍比作當年的徐稚下陳蕃之榻,則更表現(xiàn)出他對孫景夏的敬重與專誠。孫景夏后于康熙十五年(1676)調(diào)離淄川,升任鰲山衛(wèi)教授,蒲松齡又“把酒垂楊古渡頭”賦詩送之,這就是今存《聊齋詩集·丙辰》中的《送孫廣文先生景夏》七絕六首。茲錄其一、二兩首:
十年風雪眼常青,一曲驪歌月滿庭。
未別先驚子夜夢,離魂常在短長亭。
把酒垂楊古渡頭,高軒鶴蓋兩綢繆。
繞城一曲般河水,似解傷離咽不流。
從詩中可以看出,他們間的友情歷十年而不衰,直至最后“傷離”時還是那樣依依不舍。孫景夏或口述,或“郵筒相寄”,曾為《聊齋志異》的寫作提供過不少素材,是幫助《聊齋》成書的一位重要人物(見《蒲松齡與孫景夏》)。
孫景夏于鰲山衛(wèi)教授任滿后,又做過安徽涇縣知縣,然僅一年旋即告歸,復(fù)與其堂弟必振及諸城遺民們相唱和以終老。
諸城遺民集團中,還有一位僧人奚林,也與蒲松齡有些瓜葛。奚林原籍諸城,俗姓不詳。據(jù)張石民《奚公小傳》20及李象先《與奚林師絕交書》21稱,他名成榑,字奚林。原為行腳僧,康熙己酉(1669),遇青州法慶寺大和尚靈轡(名元中),“片語輒符引為首座,一時大眾側(cè)階下看佛子”。但此僧“既不持戒,又不誦經(jīng)”,“倘或沉吟,唱得耳聾”,唯善“弄翰墨、工詩”。盧見曾《國朝山左詩抄》即收有他的《臥象山分賦》詩三首。他與諸城遺民集團中的人,尤其是石民、澹庵,關(guān)系極深,時常參與放鶴園及臥象山的聚會。晚年,他因不得意于靈轡和尚而被驅(qū)逐出法慶寺,避入武定(惠民)。時霽輪和尚奉旨修《五燈禪史》,聞之,迎入北京西山圣感寺,親給筆札,議從事,而他卻“潛曳茶條,趁曉風,踏殘月,看水江頭去矣”。此后他便經(jīng)常往來于諸城、青州、淄川、武定一帶,直至老死。從當時的情況來看,蒲松齡與奚林應(yīng)是會過面的。但遺憾的是,蒲松齡卻未能留下有關(guān)這方面的直接材料,僅有一篇《為武定州知州請奚林和尚開堂啟》存《聊齋文集》中。在這篇代人所寫的《啟》中,蒲松齡稱奚林是“雪山羅漢”,“垂須拂地”,“說偈則金玉成言”,“徽音流其雅緒”??梢娖咽喜坏娺^奚林,而且還聽其說過法。奚林既與李澹庵相得22,復(fù)與蒲松齡相識,故李澹庵拜訪蒲松齡,很可能是經(jīng)奚林介紹的。
除以上諸人外,蒲松齡的好友袁藩,也與諸城遺民集團中的人有些接觸。袁藩,字宣四,號松籬,淄川人。他于康熙二年(1662)中舉,但始終未能進士及第。袁藩與蒲松齡很早即相識,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齡坐館畢家,袁藩亦應(yīng)畢際有之請,幫助整理畢自嚴的遺著《石隱園集》。因之,在此后的七八年間,兩人一直同窗共事,朝夕相處,詩詞唱和,友情篤甚?!读凝S詞集》中有十余闋都是蒲松齡與袁藩相唱和的。袁藩與諸城遺民集團中的李澄中、李象先、楊涵、張貞等都極相熟。康熙三年(1663)四月十五日,時任青州兵備僉事的周亮工于署內(nèi)真意亭大會燕享,與會十二人中,即有袁藩及澄中、象先、楊涵、張貞等人。這可算是一次青州地區(qū)遺民的大聚會。李象先《真意亭雅集詩序》記當時盛況云23:
酒酣樂作,絲竹競奏。夜將半,漁陽撾忽摻摻從座上起,笛幽眇轉(zhuǎn)折赴之。諸子雋才,郁郁不暢所懷,是夕聞茲音,益悲壯淋漓,聲勃勃欲吐齒頰……諸子各工所賦,亦極致?!喔栉葱瑲堅略诹?;咒觥隃麋,雜焉錯列。少司農(nóng)公(周亮工)饜甚,長嘯曰:“茲宵盡齊門風雅矣!”
周亮工雖是貳臣,但喜歡結(jié)交遺民,“?謙揖讓,解衣推食,雖富貴與顛沛不少變”24。而袁藩的與諸遺民一同被邀請,也多少反映了他的一些傾向。宣四這種“郁郁不暢所懷”的心情,在其晚年與蒲松齡的唱和中便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了。而且,由于兩人“加餐相勸,惺惺互遣”25,蒲松齡在思想上也就難免不受其影響。
三
蒲松齡從諸城遺民集團那里所受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首先是在思想方面。蒲松齡雖算不上是遺民,因為明亡時他才只有五歲,而且,他的直系親屬中也無人在明朝做過官;但他作為一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漢族知識分子,面對異族的入侵,在思想上卻與遺民們有著天然的相通之處。加之他與諸城遺民集團成員的密切交往,于是,這種影響便不能不顯現(xiàn)出來了。這正如比他還小八歲的孔尚任,在湖海四年,經(jīng)與揚州遺民集團成員的頻繁接觸后,遂萌發(fā)了對清人入主中原的不滿情緒一樣26。具體地說,便是蒲松齡民族思想的滋生。近來,學術(shù)界頗有人不承認蒲松齡有民族思想,這恐怕與事實不符。試觀《聊齋志異》中,不但有表彰明季忠烈(如《閻羅》),指斥漢奸(如《三朝元老》),從而對明王朝的覆亡表示惋惜與悲愴之情的作品(如《林四娘》);即痛快淋漓地鞭撻清兵暴行,直接或間接反映清王朝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篇章,也所在多有,不可枚舉。如《林氏》《鬼隸》《韓方》之寫清兵入關(guān)前對濟南一帶的騷擾殺戮,《張氏婦》《亂離二則》(后一則)之寫清兵入關(guān)后的奸淫擄掠,《野狗》《公孫九娘》之寫清王朝鎮(zhèn)壓于七起義,便可以算作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而無論是對明季忠烈的表彰,還是對清兵暴行的痛斥,又都是與諸城遺民集團的影響所分不開的。如被蒲松齡譽為“學問淵博,海岱清士”的李象先27,便專好為明季忠烈之臣立傳。他的《李忠文(邦華)公文集序》《孫征君(奇逢)先生傳》等28,在當時的思想及學術(shù)界都甚有影響,而蒲松齡對這些文章應(yīng)是讀過的。再如,曾代王士禎寫作《敘瑯邪詩人詩選》,并被方邁稱為“著作宏富”的張石民,就在其《其樓文集》中為明末忠臣立傳,大量遺民事跡也多賴以傳。例如他傾注心力為李澹庵所寫的那篇長達2700字的《五老庵傳》,蒲松齡便不但讀過,而且還據(jù)以題寫了《李澹庵圖卷后跋》。再如為蒲松齡素所敬仰的張貞,在其《先大人全城紀略》一文中29,也對其父張繼倫于崇禎十五年(1642)十二月組織民眾,抵御東侵的清兵,并最終保全安丘縣城的事跡,做了詳細的記述。而這在當時清兵“已下七十余城”“人情洶洶,縣令亦惴恐,將逃去”的情況下,無疑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蒲松齡對此當然也不會沒有所聞。即如《聊齋志異》中有些以描寫故明衡王府為題材,從而表達“故國之思”“亡國之恨”主題的作品,也可以在諸城遺民的詩文集中找到它們的同調(diào)。像李象先的《奇松園記》30,便是通過對明衡藩東園一角奇松園的描述,來寄托其“故國喬木,人所羨仰”的情思。又如徐田的《過故衡藩廢宮有感》31,更可與《聊齋志異》中的《林四娘》一篇對讀,從詩中“秋風鬼哭胭脂井,春雨人耕翡翠樓”兩句還可以看出,林四娘等衡王府宮人的“遭難而死”,極可能是不愿被押北去,而殞身于衡王府內(nèi)的胭脂井的。
至于描寫清兵劫掠暴行的文字,雖屢經(jīng)刪削,然在諸城遺民的詩文集中也還是不少概見。如丁耀亢的《出劫紀略》中,有幾篇便是專門描寫清兵于崇禎十五年(1642)十二月至次年的三月間洗劫諸城的災(zāi)難。其時“縣無官,市無人,野無農(nóng),村巷無驢馬牛羊”32,民眾罹難者不可勝計。丁耀亢自己雖因走避海上而幸免于難,但他的胞弟耀心、侄大谷“皆殉難”,長兄虹野父子亦“皆被創(chuàng)”33,他的另一侄子豸佳則“為大兵所傷,跛一足”34?!冻鼋偌o略》順治年間即有刻本,這些材料蒲松齡是不會看不到的。再如“真意亭四君子”之一的安致遠,也在他的長文《壬癸冬春紀事》35中,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詳細記載了壬午(1642)之冬、癸未(1643)之春清兵劫掠青州,大肆殘殺民眾的事實。當是時,“鐵騎大至,村無一人??v火焚毀,百室皆燼”。而被擄者“幸而得脫,逾重壕密柵而出,體無完膚,千百人中才三數(shù)人。其或追之,則必磔之以威眾”。這與《聊齋志異》中《林氏》《鬼隸》《韓方》《野狗》等篇的有關(guān)描述十分相似。安致遠是張篤慶的好友,到過淄川36,他的《紀城文稿》也早在康熙間即已梓行,蒲松齡完全可以讀到。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諸城遺民還常借為“貞女”“節(jié)婦”立傳,以表露清兵奸淫殺戮的罪行。如張石民的《徐氏傳》《卞氏傳》即是通過壬午、癸未之際徐氏、卞氏的遭遇,順手勾勒出清兵攻陷諸城后,百姓“竄身鋒鏑中”的慘狀。而這些文字不但對蒲松齡民族思想的萌發(fā)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更為他創(chuàng)作那些以改朝換代為背景的愛情故事提供了素材。
諸城遺民除了在民族意識方面給了蒲松齡以有力的啟示外,他們中有些人的處世態(tài)度也對蒲松齡產(chǎn)生過影響。蒲松齡對科舉功名的孜孜以求,以及在某些方面對清統(tǒng)治者的歌功頌德(如對“三藩”的平定及賑災(zāi)、赦罪等),便與他所敬重的丁耀亢、李之藻、李澄中、張貞、孫景夏等人的行徑有著某些相似之處;只不過他的功名從未到手,難同他人得而復(fù)棄罷了。這從廣義上來說也是時代及環(huán)境使然。當時,不少漢族知識分子都是內(nèi)懷民族思想而行動上卻又熱衷于功名和仕宦的。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十分復(fù)雜的心態(tài)和處世表現(xiàn)。蒲松齡作為一個以經(jīng)國濟民為最終目的的讀書人,自然也很難免俗。不過,他到了晚年,由于顧及百世后的形象,內(nèi)心深處的民族意識又促使他不得不對自己一生的表現(xiàn)進行反省。蒲氏七十四歲時在自己肖像上的題詞便隱約地反映了這種心態(tài)。所謂“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百世后所怪笑”,說穿了,不過是對自己民族思想的一種表白罷了。而這種表白心跡的方式,在諸城遺民中也曾有過。嘗觀諸城博物館所藏《觀瀑圖》,圖上所畫張?zhí)绽ィ?,石民從兄)、張石民二老人便皆著漢家衣冠,而且陶昆在題畫詩中還特意點出:“今日總為清民子,隨時莫忘漢衣冠?!边@也可以說是“恐為百世后所怪笑”的一種用意了。
其次,我們來看一看諸城遺民集團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諸城遺民談奇說異的風氣可能會影響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齊魯之人,自古即喜談怪異。自“談天衍”“雕龍奭”、盧敖、徐福,以迄漢之東方朔,唐之段成式,宋之周密諸人,莫不有此好尚。迨至明清,風氣依然。這大概與齊魯之地離海較近,居人易生幻想與奇譎之思有關(guān)。諸城遺民在這方面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丁耀亢的《出劫紀略》中有一篇《山鬼談》,據(jù)稱是記敘明崇禎壬申(1632)于諸城城南的橡槚溝遇仙人張青霞的故事。文中云“過東山里許,有石崖一縫,其使引而入,見城闕如王者居。青霞冠玉垂裳,侍立皆美人甲士,不敢仰視”。又云青霞嘗與丁氏及其山友王鐘仙(乘箓)一起聯(lián)詩飲酒,并索觀丁氏《山史》,最后為丁氏指示其“出劫”的途徑。事雖荒誕,然文頗詼奇,儼然一篇《聊齋志異》故事。與蒲松齡先后受知于施愚山的李澄中,在其《三生傳》及《自為墓志銘》中,亦有關(guān)于“異香出室”的神奇記載37。至于張石民、李象先二公,除在他們的文集中多志怪異外,即圍繞他們自身的傳說亦頗離奇。象先自稱具“宿命通”,謂其前世為僧,“如劉勰之于定林寺”38。他的好友安致遠更為他渲染:
吾友樂安李煥章象先,前身系一老僧,其門徒曾來省視,君自言之甚悉。云但降生時,如投身火坑,片刻昏迷不覺耳。余皆記憶分明。君之貌則酷肖一老僧,壽七十余而終。聞又降于仇尚書家為子,今八九歲矣。然相去不滿二百里,惜不能一往省視云。
——安致遠《玉碨集·雜志》
此“志”早在《聊齋志異》之前,而其怪誕處,實不亞《聊齋志異》中的《李象先》一篇。又,致遠《紀城詩稿》中尚有詩記張石民、徐栩野于臥象山中遇龍事,謂聞諸李澄中,稱張、徐所遇為“洞庭甥”“玉龍子”,亦屬奇談39。由此可知,《聊齋志異》中那些以“龍”為題材的篇章,如《龍取水》《龍無目》《罷龍》等,實有時人之異談以為基礎(chǔ)。而這些異談在山東一帶的廣泛流傳,便在一定程度上滋生了蒲松齡寫作《聊齋志異》的興趣。
二是諸城遺民直接為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F(xiàn)存《聊齋志異》中,涉及諸城人、事及遺民集團成員的,約有九篇,即《丁前溪》《遵化署狐》《諸城某甲》《金和尚》《紫花和尚》《張貢士》《孫必振》《李象先》以及《冷生》篇末的“附則(一)”。其中《諸城某甲》蒲松齡已點明是“學師孫景夏先生言”;《孫必振》及《冷生》篇末“附則”雖未注明,亦可斷定是孫景夏所提供無疑(已見前述)。金和尚之事跡在清初的山左一帶流傳甚廣。余嘗考定,和尚姓金,法號海徹,字泰雨,生于1614年,卒于1675年。其寺廟所在的五蓮山為張石民、徐栩野、李象先、李澹庵等人時常流連之地,他們中的不少人也都與金和尚相熟。而成書于康熙二十年(1681),其中多載金和尚事跡的《五蓮山志》,便是由金和尚之師弟海霆(字驚龍)編纂,并由李象先刪定、張石民訂正的。40故金和尚事跡之入《聊齋志異》,實與諸城遺民集團成員的傳播、介紹是分不開的?!蹲窕鸷酚浨鹪渥娓福ㄖ境洌┦?,《紫花和尚》記丁耀亢之孫事,《丁前溪》記野鶴公之祖父丁純的從弟丁綵(號前溪)事,其事或皆由其家族中傳出;而《張貢士》與《李象先》兩篇,則更有其本人自述為依據(jù)?!稄堌暿俊菲涔适碌膫鞑ネ緩交蛴蓮埵虾糜寻仓逻h傳至張歷友以達蒲松齡,而《李象先》其提供材料者則極可能是象先好友張貞或李澹庵。此外,《聊齋志異》中的有些篇章雖不涉及諸城人、事,但若仔細考察,亦可以從諸城遺民的詩文集中尋出它的本事。如以勞山道士為題材的作品,便有李象先的《勞道人求雨記》、徐栩野的《逢勞山道士》及張石民的《鳴虛子傳》等41。這些對《聊齋志異》中《勞山道士》一篇的寫作,無疑也是有著借鑒意義的。
以上是就蒲松齡與諸城遺民集團關(guān)系的某些方面做了初步探討。由于本人掌握的史料有限,部分論題可能還不夠深入,“意”“必”“固”“我”之處也在所難免,敬祈方家有以教之。末了還要說明的是,影響蒲松齡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因素極多,諸城遺民特其一耳,作者實無“一以貫之”之意。
一九八八年三月于蘭州大學
(原載《蒲松齡研究》1989年第2期)
1 乾隆《諸城縣志》卷四十四。
2 見丁耀亢《出劫紀略·從軍錄事》。
3 張石民《其樓文集·卞氏傳》。
4 李澄中《白云村文集·與李輝巖使君》。
5 趙儷生《顧炎武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48頁。
6 見《聊齋志異》中的《小二》《白蓮教》諸篇。
7 見楊宗羲《雪橋詩話》(卷一)、趙琦編《東萊趙氏家乘》、李澄中《白云村文集·處士趙公墓志銘》。
8 張穆《顧亭林先生年譜》引。
9 張石民《其樓文集·五老庵傳》。
10 同上。
11 張石民《其樓文集·五老庵傳》。
12 張石民《其樓文集·蓬海先生小傳》。
13 見張貞《杞田集·為先伯父、叔父立后記》。
14 安致遠《玉碨集·張氏家乘跋》。
15 李象先《織齋集·李忠文公文集序》。
16 李象先《織齋集·再與馬漢儀書》。
17 見高珩《杞田集序》。
18 張貞生年,此前未見確考。余讀張貞《先妣孔孺人行述》(《杞田集》卷十二),見其中有“至丁丑而育不孝貞”之語。丁丑為崇禎十年(1637),是以知張貞生年當在1637年。此與張貞《畫像自贊》所云“康熙甲戌(1694)余年五十有八”亦相合,故可信而無疑。
19 見安致遠《張杞園索題小影》(《紀城詩稿》卷四)及安箕《杞城別業(yè)圖賦》(《綺樹閣賦稿》)。
20 張石民《其樓文集》卷一。
21 李象先《織齋集》卷四。
22 張石民《答李澹庵書》(《其樓文集》)云:“奚大士、雯紫先生與先生日數(shù)晨夕,自然極樂世界。”
23 李象先《織齋集》卷一。
24 曹寅《楝亭文鈔·重修周櫟園先生祠堂記》。
25 《聊齋詞集·賀新涼(喜宣四兄扶病能至)》。
26 參拙文《“岸堂發(fā)微”——兼談孔尚任的罷官》,《蘭州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
27 見《聊齋志異·李象先》。
28 皆見李象先《織齋集》。
29 張貞《杞田集》卷三。
30 李象先《織齋集》卷五。
31 見《栩野詩存》。
32 《出劫紀略·航海出劫始末》。
33 《出劫紀略·亂后忍侮嘆》。
34 《諸城縣志·丁豸佳傳》。
35 安致遠《紀城文稿》卷四。
36 見安致遠《紀城詩稿》中《寄般陽張歷友》等詩。
37 分別見《臥象山房文集》及《白云村文集》。
38 李象先《織齋集·與馬漢儀書》。
39 詩題為《張石民、徐栩野青牛涔遇龍事甚奇,子晉降筆為之記,余友渭清述其事,爰賦五言一章,用志靈跡云》。
40 參拙文《〈聊齋志異·金和尚〉本事考》,《蘭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
41 分別參見《織齋集》《栩野詩存》《其樓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