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舊家山

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鬧騰 作者:王這么 著


第一部分 舊家山

槿花一朝夢

“木槿花開了。”

“這是木槿嗎?還真的是,看這葉子……可是花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不太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

“更好看一點,你看,它是重瓣的,花瓣光滑,還有這種白色和粉色,以前是沒有的……”

從前外公外婆的小鎮(zhèn)上,種著很多木槿。我家老屋后面就有,十幾二十棵吧。開的花是單瓣的,肉紅色的花瓣綿軟多皺,中間一根粗壯的黃色花蕊直挺挺地伸出來,頗不雅觀。

這些木槿,排成了一圈兒籬笆,圍住了我家的那一畦菜地。菜地里種著:小青菜、茄子、青椒、蔥、蒜等等。木槿花從夏到秋都在不知疲倦地開著,鎮(zhèn)上的小孩子卻并不去采摘,謠傳說有毒。其實也許只是因為它不夠美吧,又不香。

外公外婆的小鎮(zhèn)很小。家家戶戶出了大門口,行不了幾步路,就到了一眼望不見盡頭的田地,田地里有的是各色花草。

春天來,菜花黃,蜂子嗡嗡叫著團團打轉(zhuǎn),被陽光與花香熏暈了頭;水田里紫云英鋪了一地。紫云英有王冠一樣的絳紅色花朵,有細長嫩綠的莖梗,擎一枝在手里,它就搖搖擺擺,點頭晃腦,于是一直捏著它,跑來跑去,莖梗被揉爛了才隨手扔掉。

野豌豆、家豌豆,蠶豆花、扁豆花,紫的、粉的、白的,都長成蝴蝶的形狀,從春天接替著飛舞到秋天;葫蘆開花白亮亮,茼蒿開花金燦燦,芫荽氣味討人嫌,但花朵也精致,細碎的白色小花攢在一起,像蕾絲裙子……

木槿花真是不起眼的花。我們那兒叫它“辣各籬”,顧名思義,天生就是用來扎籬笆墻的。在木槿花的籬笆邊上,種著兩棵泡桐樹。外公外婆說等我們姐妹長大了,就砍了它們打衣箱,打床板,做嫁妝。

外婆在“辣各籬”下面,“喏喏”地喚雞回窩?;ǘ奸_了,她頭發(fā)花白了,在腦后抿成小而圓的發(fā)髻,她經(jīng)過泡桐樹下,頭也不抬——樹還小呢。

寒假、暑假、五一、國慶,凡有假期,爸爸媽媽總要送我們到外婆家住。送我們走的時候,我們很高興,他們也很高興。

外婆也是高興的。她揭開她屋里那只白鐵皮桶的蓋,摸出三四塊花生糖給我們。我嘴里嚼著,手就去翻她的梳妝匣。那是只紫檀色帶三層抽屜的小木匣,一打開就聞到濃烈的香氣,不知是木料香,還是脂粉香。拉開抽屜,里面除了簪子、發(fā)網(wǎng)、發(fā)夾、雅霜、蛤蜊油、頭油,還有些古怪的迷人物事:字跡模糊的老銅錢、只剩下半邊的鏤刻有細密圖案的銀鎖……小小的匣子,百翻不厭。

外公在外面的弄堂里坐著,穿堂風(fēng)一天到晚地吹過去,他靠在竹躺椅上,青筋暴露的手握著一只紫砂的小茶壺,他把壺嘴湊到嘴邊,喝一口茶水,伸一伸腿,躺椅“嘎嘎”一陣響,我們坐在小竹椅上,聽他講古。講他年輕時候在皖南當挑夫,挑毛竹,挑炭,深夜里卸了貨,年輕氣盛,偏要往回趕,行到山澗邊,遇見下山喝水的豹子。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豹子的眼珠灼灼發(fā)光,山風(fēng)都停住呼嘯了,只聽到它吞咽河水的聲音,咕嚕咕嚕,跟人喝水的聲音很像——跑?跑不動了,兩條腿定住了,魂給嚇散啦。

“人有三魂兩魄,嚇跑了一魂半魄,就得去找,去到處喊回來,要不然人就會慢慢變傻,人就廢了……”

“一個人在外頭走,聽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能隨便答應(yīng)它?!薄盀槭裁囱剑俊薄澳悴恢滥鞘鞘裁礀|西呀!你答了它,說不定魂就被勾走了。”

在小鎮(zhèn),我們消磨漫長的暑假。我們整個白天幾乎都泡在野地里。我們——我和雙胞胎姐姐、左鄰右舍年齡相近的孩子們,有時候還有表弟——一個大眼睛、長睫毛、極其秀美、甩脫不掉的跟屁蟲,我們走出各家門前木槿的籬笆墻,走過近處的菜地、小池塘,走到遠遠的河堤、樹林、農(nóng)田中去。夏天的戶外,陽光明亮炫目,天空被灼成了淺藍色的,遠處的長天,藍色無限近乎白,空氣中每一種氣味,都蓬勃著——

地里的牛糞在一點點烘干,水面上蒸發(fā)著帶魚腥味的水氣,干草堆有樸實的溫軟清香,把臉貼在上面,想起家里的床鋪。被折斷的植物莖葉散發(fā)迥異的氣味,或甜膩,或辛辣,或清苦……有一類植物,會從莖葉斷裂處冒出白色黏稠漿汁,黏在手上,叫人好一陣不自在。在菜地深處發(fā)酵著的糞窖,用一種被陽光、青草、風(fēng)調(diào)和過的復(fù)雜氣息,默默昭告它們的方位……

水稻接近收割期了,都沉重地垂著它們的頭,稻穗的頂端已微黃,往下依然泛著青,青與黃的層次分明。如果有風(fēng),就會涌起層層波紋。

夏天的風(fēng)時有時無,有風(fēng)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透明的清涼,先鼓動身上的小裙子,再連同輕薄的布料,一起從光赤的腿上拂過,快活得讓人輕呼起來。沒有風(fēng)的時候,萬物紋絲不動,只有熾熱的空氣在發(fā)著顫。知了的叫聲,在左邊的樹上,在右邊的樹上,在東西南北,遠遠近近,像無數(shù)尖利的小爪子,抓撓著炎夏的鐵幕。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知了群起而鳴的時候,我們走得快而沉默。

有時候經(jīng)過一個兩個稻草人。稻草人只有一條腿,稻草人站在那里從來不說話。他戴著破草帽,衣衫襤褸,傾斜著他瘦骨伶仃的身子,張開長長的雙臂,搖晃著他的破蒲扇。他沒有臉,但總似乎帶著一種笑嘻嘻的表情。我們揮舞著柳樹枝,踢著小石子,一個接一個走過去,經(jīng)過他,我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們。

晴天的稻草人,是自得其樂而且敬業(yè)的模樣,不像在下雨天的時候……

下雨天,小孩子是不出游的,除非有要事。我們的要事通常是從上街頭的外婆家,走到下街頭的小姨家去。去做什么?換個口味吃飯。我們從老街的后頭走,一邊走一邊轉(zhuǎn)動雨傘,欣賞水珠從傘沿飛旋出去的晶亮水線。我們走過一片菜地,一個水塘,一大片稻田。水田漠漠煙如織,四野少人行,稻草人還站在那里,淋得透濕,它看起來實在是寂寞了。

田野里的稻草人,像童年時代我們一個相熟的朋友。

有時候我們會經(jīng)過一個墳包。墳包藏在樹林里、山坡上、菜地里。墳包上覆著青草,歪斜的墓碑前頭,清明節(jié)掛上去的彩幡還在,只是褪了色,破爛地掛在那里,遇風(fēng)拂動。這個時候,我們說話的聲音會變得小一些,有意無意地,離它遠一點。

墳包也是野地里常見之物,并不可怖,可是見到了,也還是令人有些不自在。就像在老屋之間的狹長弄堂奔跑時,常會撞到某一戶人家存放著的壽材——厚重、黑漆雕花、嶄新的壽材,橫放在某個角落里,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從它身邊走過,總是忍不住要躡手躡腳,走過去之后還要回頭看一下,似乎那是只怪物,會提腳追來。

我們終于走到了打谷場上。沒有人跡,秸稈垛一堆一堆,整齊又高大。場地中間的硬土已經(jīng)曬得發(fā)白了,地上連蟲蟻的蹤影都沒有。我們坐在秸稈垛的陰影里打撲克牌、抓杏核兒、挑冰棍棒、砸畫片,視各人衣兜里有什么而決定。那時候,衣兜是一件衣服上重要的部件,我們的衣兜總是塞得過分地滿,沉重地墜下來。有時候,我們也玩“過家家”——拾石塊、瓦片為鍋灶碗盆,撮土為米,舀水作茶,摘草葉為菜。

四仰八叉躺下來。云朵在天空浮動。有時絲絲縷縷如撕碎的棉絮,有時一朵朵,像學(xué)校門口賣的棉花糖,有時它變幻出各種樣子。

“云上面有仙女嗎?”

“沒有!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仙女!”

“有飛機,有戰(zhàn)斗機,轟轟轟,砰砰砰!嗚嗚——”

“我奶奶看到過龍,就在云里,真的?!?/p>

“龍長什么樣子?”

“這都不知道,就年畫上那個樣子唄?!?/p>

“瞎說,我們老師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龍?!?/p>

“你才瞎說,有恐龍!”

“你是傻子嗎,恐龍又不是龍?!?/p>

漸漸沒話了。云還在天上慢慢地跑,日光還是那么的亮,四下里沉寂著,似乎有什么聲音從遠處傳過來,風(fēng)嗎?我聽到一聲悠遠、含糊的呼喚,像是誰家父母在喊著誰的名字。不是叫我吧?

劉衛(wèi)東一骨碌坐起來:“你們聽到了?”“什么?”我的后脊梁骨上爬過一陣涼意。大家都坐起來了,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世界真靜,又傳來了一聲呼喊,像呼喊,又像是一個大人在嘆氣,這一次,聲音離得更近了一些。那個大人正在往這邊過來嗎?

一陣激烈的恐懼攫住了我。一秒,兩秒,三秒,我們?nèi)w從地上跳起來,跑!我們跳上田埂,躍過溝渠與草叢,踢開攔在路上的土坷垃、牛糞、枯枝敗葉,我們奪路狂奔。我們跑得是那么的快,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望到了家門口的籬笆墻,墻外的石磨盤,還有晾衣繩上誰家的大紅褲衩……

一群雞被驚動了,從路邊的草窠里躥出來,搶在我們的前頭飛奔。

雞這東西天生有一種本領(lǐng):任何小騷亂都能被它們加工成世界末日。霎時間雞毛飛舞,煙塵滾滾。不知道是誰的腳絆到了一只雞。很胖的母雞,歪斜著膀子飛了起來,一路驚叫著,飛到了一戶人家的茅房頂上。它在那兒好容易站穩(wěn)了,定了定神,越發(fā)氣憤地咯咯大叫。我們也總算停了下來,喘著,咳嗽著,蹲下來,撫著胸口,彼此看看,也大笑起來了。

我并沒有告訴外公,我在田野里真的聽到過那種呼叫聲了。我害怕提起這件事,只要想一想,身上的汗毛會一根根豎起來。我也害怕說過了,大人就不讓我在田野里游玩了。

一個人年歲越長,他關(guān)于童年的回憶就越多。并沒有刻意去想,在生活正常行進的過程中,那些往昔的片段,會自動閃現(xiàn),就像電影里突然出現(xiàn)的閃回鏡頭,但更有力,更細膩。那種感覺,像一束又一束陽光突破了烏云,猛烈地投射在大地上,將這一片、那一片的景物照得無比清晰,每一片草葉的脈絡(luò),每一只草間螞蚱的躍動軌跡,都鮮明地顯現(xiàn)眼前。

很快,名為遺忘的云煙,又飄移了過來,將一切重新籠罩在它的蔭翳里。

在睡眠遲遲不至的夜晚,在緊閉的眼瞼下面,在人到中年的焦慮心緒中,外公外婆家的房子,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那明亮的陽光下。

那是擁有著幾百年歷史的老屋子。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白墻黑瓦,立有木雕小獸的檐角高翹,坡形屋頂,布滿魚鱗狀的瓦片,瓦片上覆蓋著灰綠色的瓦松,還有開黃花的“薄雪萬年草”——細碎如星的小黃花可以從夏開到秋。積塵較厚的地方,比如檐角,偶爾會因鳥雀的停留而生出一棵雜樹,營養(yǎng)不良的樹,盡最大努力生長在那懸空的高處,像一個離群索居的人。喧囂的黃昏,它被夕陽與天空刻下優(yōu)美而無奈的剪影。

冬天,雪壓上屋頂。太陽出來,雪融化,黝黑的瓦片映襯一處處蒼白的殘雪,冬日潔凈而凜冽。又一夜過去,屋檐下忽然有了犬牙交錯的冰掛。我們把它們敲下來,在被大人喝止之前,像咬冰糖一樣快樂地小口地啃咬著——啊,是甜的!

這樣的老屋,一進又一進,連綿占據(jù)了老街的南北。每一進之間被深窄的巷道隔開。巷道不容二人并肩,但走在其中,亦半天不曾遇到人,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緊隨身后。陽光直射不進來,偶爾仰頭往上看,在高而厚的兩面墻壁之間,刀劈斧削一般,是一道狹長藍天。

那是青磚的墻,墻縫里涂著灰泥,灰泥被風(fēng)蝕掉了,露出來的孔隙,是一種體型極大的黃蜂居所。我們常常在它傍晚歸巢時伏擊它,用小竹簽小心地按住它的屁股,先把頭拽掉,然后拆下它腹部的蜜囊——吸吮那一點點蜜汁。我們這些不生疏于自然界的孩子,對自然界的野物,有親近迷戀,也自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殘忍。

每一進,都有七八間房屋,住著三四戶人家。土改時鎮(zhèn)上大戶人家被充公了房產(chǎn),又按人頭平均地分給了各家各戶。我爺爺奶奶家的房子被分掉了,奶奶去世之后爺爺棲身于糧站的一間宿舍里。我外公外婆則分到了兩間房子加一個閣樓。將這些無論出身最終諧和聚居在一起的家庭串聯(lián)起來的,是一個個天井和一條條弄堂。

天井很小,地面鋪蓋大塊青石板。無論晴雨,有濡濡濕氣不散。進出口處砌有青石臺階,臺階被踩成玉一般光滑。青苔悄悄摸摸從臺階兩頭往上不懈地爬……四個墻角的磚縫里,都有蕨類在生長,綠暗沉沉的、輕盈的葉子……蝸牛停在那里,一動不動。

有的天井里,真的有一口井。有的天井里,種著一棵肥大的芭蕉樹。有的天井里,有花,沿墻根放著的泥瓦花盆里,種有秋海棠、蘭草。

天井里有人在洗衣,坐在井欄邊,棒槌大力敲打水盆里的衣物,打出了很遠處的回聲。有人搬出桌椅吃飯,捧著飯碗到處走,聒談,罵小孩,有人從屋檐下嘩地潑出一桶污水,另一個人敏捷地跳開,“狗日的,嚇死老子!”

狗臥著,搖它的尾巴。一只黃花貓輕悄悄地從墻頭走過去。一只灰鴿子飛起來。

塑料涼鞋的底,踩在地面上“啪噠”亂響,我們目不斜視走過去?!瓣惖夷莾蓚€雙胞子回來了?!薄澳膫€是大雙,哪個是小雙?”“小雙瘦一點吧。”

“你們爸爸媽媽可回來了?”

“沒有!”

作為鎮(zhèn)上唯一的一對雙胞胎,我們姐妹倆還是有一點知名度的。能夠無需大人陪伴,自己坐車回到鎮(zhèn)上,我們也深感自豪。

從縣城到小鎮(zhèn),十五公里的路程,坐“三蹦子”車,最多半小時就能到吧,那時候卻覺得是段很了不起的距離了。

啪噠,啪噠,我們走過一扇又一扇油褐色的木門,還有同色的木窗,門窗上都雕有粗樸的吉祥圖案,向著一個個天井與一條條弄堂開放著。

我們一路走過去,跨過一條條的高門檻。鎮(zhèn)上老屋,都自帶一條被鞋底磨得光滑油亮,又布滿刻痕缺口的高而窄的木門檻,每年被門檻絆倒,磕掉門牙、摔破膝蓋的小孩子不知其數(shù)。

我們跨進最后一道高門檻,歡喜地大叫一聲:“爹爹!奶奶!”還沒有看到人影我們就篤定地大叫了,因為篤足地知道,他們就在那里呀,從我們睜眼來到世界,他們就在那里了。

在那時,我們喚“外公外婆”為“爹爹”和“奶奶”。本來按風(fēng)俗要叫“家公家婆”的,但爺爺奶奶去世太早,所以對爺爺奶奶的稱呼挪過來了。

在外公外婆老屋的屋檐下,我們鎮(zhèn)日無事可做。電視機還沒普及到小鎮(zhèn)上來。暑假作業(yè)不想做,小人書看膩了,然而我們從來也沒有閑著。

在我們個子還很矮小的童年,僅僅是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都具備探險的意味,每個角落似乎都藏著秘密。外婆住的那間屋子,在夏天也只能照進小半壁的陽光。它總是陰涼安靜的,寬大的雕花木床懸掛著白紗的蚊帳,風(fēng)從窗臺吹進來,掀鼓著紗帳,床里面就顯得格外幽深。

我很喜歡那張床,床上總有一股中藥香加皂香。夏天則添了涼席的竹子氣味。床里側(cè)有小柜子,柜子上有帶銅拉手的小抽屜,可以放毛巾、手帕之類。

床下有木頭的腳踏板。睡覺時,鞋脫下來,放在腳踏板上。早晨起來,先在腳踏板上穿好鞋。我必要“咚咚”響地跳上幾跳,才肯走下地來。

我有時夢見自己又走進了這間屋子,看到了這張床,房間里的一切。陽光從右側(cè)的窗戶淺照而入,窗邊掛著年歷,白紙黑字分明。洗臉架、衣箱、米缸、長板凳,墻根靠立著的木浴盆……床背后的紅漆馬桶,看不見但我知道它在。我看到了放我自己換洗衣物的藍色牛仔布小背包,還擱在床頭柜上。我聞到了熟悉的近似于傷感的味道——夏日午睡醒來時,那種莫名讓人情緒低沉的味道。

我在床沿坐了下來,等著,聽著外面的動靜,外公外婆在做什么呢?

“他們已經(jīng)過世了呀。”一個細小的聲音從夢的縫隙里擠進來。

“沒有,房子還在這里,人就還在的。”我反駁。

而且這是夢啊,夢才不會被世界改變。關(guān)于夢境我太有經(jīng)驗了,我堅定地坐在那兒,果然,外婆踮著小腳走路的聲音從外面的堂屋傳來了——

“奶奶你去哪了?”

“在你劉奶奶家打小牌呀?!蓖馄判Σ[瞇地,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攤開花手帕,露出一分兩分的硬幣,一毛兩毛的票子。她們幾個老太太每到午飯后就湊在一起打“葉子牌”,細長的棕黑紙牌,印著古怪的白色圖案,被手指撫摩得邊緣毛糙了,她們莊重地坐著,出牌謹慎,偶爾陷入長考。

她們穿斜襟的黑或藍布褂子,胸口掖著手帕,發(fā)髻用頭油抿得紋絲不亂,夏天,空氣里縈繞白蘭花與茉莉花的香氣,這些白色的香花,被簪在她們的發(fā)髻上。冬天,每人腳下踩一個紅泥腳爐,大都是包過又放開了的半大小腳,穿著自制的千層底棉鞋,伶仃地架在那小小的、炭火潛燃的暖腳爐上……

“奶奶你把腳爐給我一下嘛!”一轉(zhuǎn)眼又是冬天了,我一個勁兒地推著外婆的胳膊。

“給你,給你,煩死人的小丫頭。”

“嘻嘻。”

“慢點兒,別把火星爆出來了?!?/p>

我們圍著腳爐蹲著,頭抵頭,把圓溜溜的荸薺埋進火灰里去。

“你別塞了,塞不下了!”

“就一個。”

“討厭,火弄滅了都怪你噢?!?/p>

“你才討厭?!?/p>

“奶奶,她又推我!”

冬天沒什么水果可吃,但在老屋的屋脊之下,有這么兩種果子:板栗和荸薺。荸薺我們叫它“土栗果子”,這種植物通常被種在水稻田的邊埂。密密麻麻的細葉尖而秀,第一次見到的人會誤認它作麥苗。初冬稻子割了,田里的水淺了,就看到有人卷了褲腿,赤了腳,在那里細細地踩,踩到了土栗果子,彎腰撿出來,扔進背簍。靈巧的人,可以用腳掌把果子抓起來,做個金雞獨立,再從腳上把果子傳到手里。

土栗果子在臘月上市,大竹籃裝著滿滿一籃子,用長的鐵鉤高懸在屋梁上。旁邊一個竹籃里盛著板栗。隔幾天,拿下來篩一篩,檢視有未生蟲或發(fā)霉。

兩種果子慢慢地風(fēng)干。土栗果子皮皺著,可以用指甲輕易撕掉,果肉失去了部分水分,卻變得特別鮮甜。風(fēng)干了的板栗,外殼坍縮了,油皮打皺了,果肉變小了,變軟韌了,可是好甜啊……我們生剝著吃,塞進炭火里煨熟著吃,可以一直吃到過年,每一天的果子都比前一天多甜一點。

童年的日子,就像噙在唇齒間的清甜的果子,吃完一個,還有一個,都在手邊上?;@子漸漸可見地淺了,心里還是無限地篤定著,以為永遠不會吃完……到底是吃完了。

童年的事情,卻一年比一年變得清晰,頭腦中那只記憶的籃子,一點點地又盛滿了。

在外婆的睡房與待客堂屋之間,有個很小的拐角,放著一把木梯。每天我都會踩著那木梯,飛速地爬到樓上去。樓上的木地板一踩“咯吱”響,聞到老木料腐朽的氣味,也有新鮮木材的清香。樓上西北角有個小儲藏間,里面碼著外公劈好的柴火。還有一捆捆猶披松針枯葉的干樹枝。用腳踢一踢,從柴火里就滾出個把櫟樹果子與松果來。櫟樹的果子是長卵形,深褐色,戴著一頂精巧的灰白色小帽子。在地上一滾能滾好遠,不知又掉進哪個地板縫里去了。松果總是輕飄飄的,干燥而空乏,剝不到一顆松子。“一定是被松鼠吃掉了吧!”我們說。我們沒見過活的松鼠是什么樣子,但對這種小動物已經(jīng)很親切了。外公說的故事我們都會背了——

外公說在黃山,他撿到一只從樹上掉下來的小松鼠。小松鼠傷好以后,就不走了,白天它自己在屋前屋后玩,晚上挑夫們回來,它從紛沓的大腳丫之間躥跳過來,跳上外公的腳背,順著褲腿一路攀上去像攀一棵松樹,蹲在外公的肩頭上,把大尾巴在外公的臉上掃來掃去。它吃外公碗里的飯,也吃青菜和肉片,吃工友們擲過來的花生,站直身子,小爪子一把撈住……它跟外公一頭睡覺,睡覺時用尾巴蓋住自己。它好喜歡和人玩,一點不害怕這些吵鬧的、精壯的男人。有一天,一個不小心,它被人踩死了。外公在松樹下刨了個坑,把它埋葬了。

“真可憐啊……”無論聽第幾遍,我們都會倒吸涼氣,發(fā)出嘆息。然后睜大眼睛,盯住外公短汗衫外面仍然肌肉結(jié)實的肩膀,想象有一只小松鼠捧著小爪子站在那兒。

這個閣樓上,還放著許多日常不用的雜物,書本、舊衣服、雞毛毽子、繡花繃子……是母親和小姨從前做女兒時留在家里的東西。我們坐在地上,一件一件翻出來查看。

沒有上鎖的小木箱,里面有舊的黑白照片,整齊地疊著許多信件,字跡都很好看,遠遠超過我的蟹爬字。信的內(nèi)容是嚴肅的,瑣碎的,無法令人發(fā)生興趣,信封上貼著的舊郵票是我心動的:“工農(nóng)學(xué)大寨”“毛主席語錄”,畫著植物 、建筑、做體操小人、跳舞古裝美女的美麗小紙片,我已經(jīng)開始集郵了,但我從未敢把它們撕下來?!安皇亲约杭业臇|西不許拿,大人沒叫你拿的東西不許拿”——不僅是一直被這樣嚴厲訓(xùn)誡著的原因,從家中的舊物上,散發(fā)出一種令人敬畏的神秘氣息。你看,它們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在那些日子里,父母們年輕得像陌生人,他們迎著照相機展露出潔白的牙齒,認真地笑著,那笑容是面向未來的,然而那個未來里,看不到一點兒“我們”將要存在的痕跡……

注視這些舊物讓我感到眩暈。在那新舊木料氣息交糅的閣樓上,在流轉(zhuǎn)光影里,在窗外隱隱的蟬嘶雞啼聲中,時間開始向我顯現(xiàn)出它的魔力與兇險。從此我再也沒有擺脫過它。它曾經(jīng)借由一種情欲的激烈與抑郁,在青春的高遠天空投下滾滾悶雷。而我永遠記得,在二十八歲那年的一個冬夜,它現(xiàn)身為夜色中一只小小潛獸,有雪亮的牙齒和黑漆的眼珠,躡隨K歌晚歸的我。我在防盜門前掏出鑰匙,忽然肌膚戰(zhàn)栗,感受到那種芒刺在背,恍然明白了它是什么。如今,它成長為無形巨物,在每個焦慮不能入眠的夜晚撕咬我。

我的長輩們,早就被它經(jīng)過了,俘獲了。

夏天吃過晚飯,外婆沖澡,我拿著毛巾幫她擦背。外婆松弛的皮膚上散布有老人斑。外婆的皮膚幽涼。她讓我擦得再用力一些,她把毛巾絞得干干的反手遞給我。冬天,我睡在外婆的腳頭梗,充當暖腳的角色。小孩子火力旺,入睡得也快,一覺睡到大天亮。

大門、二門、臥室門,一道道閂上了。燈光泯滅,門外是整個的黑沉沉的夜。偶爾起夜,重回床上后半睡半醒的時光,是我最莫名膽怯的時刻。夜色濃重如一塊巨墨。偶爾遠遠幾聲犬吠,如吠在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又偶爾有急促的腳步聲,唰唰地經(jīng)過,近得好像就在窗戶底下,墻根邊上。最怕是有雨,雨聲風(fēng)聲使夜動蕩,風(fēng)雨中總有凄厲的鳥叫聲一掠而過——“是九頭鳥”!

九頭鳥有九個頭,還有一個頭被砍掉了,總是往下滴著血。九頭鳥一下雨就要飛出來,在天上找不睡覺的小孩子,把他的魂吃掉!

快睡覺,快睡覺!我把頭埋進枕頭里,耳朵豎起來,聽見了外婆在對面的呼吸聲,外面屋子傳過來外公打呼的聲音,姐姐的磨牙聲……快睡覺!快睡覺!睡意涌上來,一切又陷入亙古洪荒。

遠遠的一聲雞啼。很快,又是一聲。遠遠近近各處的雞都叫起來了。小鎮(zhèn)在大地上醒過來了。

“咚咚咚”,早起的人邁著有力的步子,大聲地說著話經(jīng)過了。窗臺下有人刷牙漱口,嘹亮地清嗓子。三輪小推車的車轱轆聲由遠而近又遠去了,自行車鈴鐺響,雞鴨鵝叫喚,小豬仔哼哼……

初醒的小鎮(zhèn)是慵懶的,溫存的,像一床蓋了很多年的舊被子,人在里面伸懶腰,蹬腿,打哈欠,被子扯歪了,滑落了,清晨的涼氣漫進來了……

人們離開了老屋子,來到了麻石條鋪成的街上。小鎮(zhèn)上只有一條主街,從前街到后街,兩三里長。街上的石板,據(jù)說是在明洪武年間就鋪下來的,被一代代人的步履打磨,逢到下雨落雪,一步一滑。我常常故意用膠鞋的鞋底在上面蹭著,張開雙臂,堪堪驚險地滑躍來去。

早上五六點鐘開始,整條街變成了一個菜市場。附近的農(nóng)人都把菜挑來了,就卸在街道兩側(cè)。新鮮水靈的一切應(yīng)時蔬菜、禽蛋魚肉、各色農(nóng)具、竹篾制品、瓦陶瓷器,春天有一筐筐小雞仔小鴨仔,夏天有梔子花、白蘭花,秋天有菱角、毛栗、鮮藕,冬天有土栗果子,這些都是讓小孩子們也能產(chǎn)生興味的。

街上唯一的那家老茶館,也開了門。沉重的木門板,一塊一塊被放下,炸油條的大鍋支在門口,柴灶生起來,淡青色的黎明里,只見火光熠熠,炸油條的人圍了長圍裙,卷起了袖口,抖擻精神,下手如飛——油條賣得供不應(yīng)求,還有糍糕、馓子、麻團、獅子頭……

跟在外公后頭,抬腿跨進茶館的門檻,眼前不由一黑,然后是一片溫暖的白霧茫茫,水蒸氣從柜臺那頭彌漫過來,一屋子的人都面目不清,只聞喧嘩嘈雜。一溜長柜臺后面,就緊挨著灶臺,灶臺上一鍋一鍋的竹蒸籠,蒸著包子、米餃。米餃——以糯米與燦米的粉揉皮,肉糜、豆干丁、山芋淀粉勾芡為餡,做成極白胖富態(tài)的小餃子,上桌前,大方地淋上一小勺熱豬油。熱烈地冒著米香、油香、肉香的小餃子,入口滑膩豐軟,極不好消化,故常配以濃茶。

高身白底青花的大茶壺起落,淺口茶碗中熱氣蕩蕩,一張張八仙桌不知承接了多少年月油煙,又被抹布勤拂拭,桌面已起了包漿。長條木板凳兩端多有豁口。這種長板凳,如果是兩個人并頭坐著,這頭的人起身要打招呼,否則另一頭的人猝不及防,會連著板凳一屁股栽到地上去。

仰頭望去,黢黑的梁木隱現(xiàn)在水蒸氣的白霧里。外公掏出皺巴巴的手帕給我抹嘴。“吃好了自己回去嘍。”“噢?!?/p>

跳下板凳,我看見,早晨的陽光已經(jīng)從街上過來了,它大方地越過門檻,跟在客人的屁股后面進了門。在門檻后的地面上伸展開金亮的一片身軀。那種高門檻對于我們小孩子一直是不友好的,而陽光無所謂,陽光無所不至。中午,陽光透過每家每戶屋頂?shù)拿魍呓德湎聛?,東一道西一道的光柱,灰塵于其中起舞,這景象我百看不厭,越看越著迷。那時的我尚年幼,不知眼前這一切都將消逝,成為有生之年永遠的回憶。

鎮(zhèn)上的老頭子們,打年輕時便在茶館里吃點心、喝茶,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我外公長年位列其中,端著他心愛的小紫砂茶壺——我爸從宜興給他買的。

老頭們天上地下,無所不知,聲如洪鐘,臉紅脖子粗。等到他們也踱出門來,已是日上中天,街上人散了,菜農(nóng)們回了鄉(xiāng),街面清掃過。臨街的各色鋪子:雜貨店、布店、中藥鋪子、鐵匠鋪子、理發(fā)店……俱已開張,外加糧站、供銷社、郵政局、醫(yī)院,按部就班,已足夠滿足所有居民的日常。

——家來吃飯嘍——”悠長的呼聲像船槳劃過湖面,留下的波紋令人心中微覺寂寥。午飯的炊煙從各家屋頂升起,裊裊化入碧藍的天空。墻根屋角,花草艷艷地開。這樣的日子,日復(fù)一日。

這個小鎮(zhèn)據(jù)說有長達千年的歷史。一千年來,它都沒怎么變化過。直到時間進入二十一世紀。

時間進入二十一世紀,小鎮(zhèn)消失了。我并不想回顧那個經(jīng)過,敘說某個緣由,在這土地上有千千萬萬個無聲消失的小鎮(zhèn),它只是其中的一個。

就如小人魚的靈魂碎裂成了海浪中的泡沫,怎么能知道哪一顆瞬息蒸發(fā)的泡沫是她?當樹林被成片砍伐,鳥兒也無意再盤旋尋找去年做窠的那棵樹木。玉繩暗轉(zhuǎn),流年偷換,不爭朝夕。外公的紫砂小茶壺,后來在與外婆吵架時,被摔碎了。他們也先后去世了。和我的爺爺奶奶一樣,他們安息在鎮(zhèn)外幾公里處的墳山上。山上墳頭累累,和外公一起泡茶館的老頭們,大都住在那里了。前后左右都是街坊熟人,月白風(fēng)清之夜,應(yīng)是不寂寞。

消失了的小鎮(zhèn)還完好無缺地存在于我的夢里。消失了的人依舊安詳?shù)鼐幼≡趬糁械男℃?zhèn),在那長街上,老屋里,恍如地久天長——“所有離開我們的都將進入我們的血液,跟隨我們再活一次,直到我們死去?!庇幸痪湓捠沁@么說的。

“真奇怪,現(xiàn)在的木槿花也不是朝開夕落了?!?/p>

“是嗎?”

“是的啊,我老家的木槿花,都是早上開,晚上落,第二天開出的都是新的。這樣還能一直開啊開,樹上都是花苞?!?/p>

“哦?!?/p>

“木槿花還有個名字叫朝顏,就是這樣來的?!?/p>

“朝顏?不是牽?;▎幔俊?/p>

“不,在那個之前,木槿也被叫過朝顏的?!?/p>

“這樣子……”

“大概也是被園藝改進過的吧?!?/p>

從前的木槿花確實是一日一榮的?!伴然ㄒ怀瘔簟?,日本人有這樣的詩句。白居易有一首詩則是這樣的:“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生去死來都是幻,幻人哀樂系何情。”

“所以呢?”

“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么???”

“沒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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